珍珠回到南部老家已經兩個多禮拜了。初春,空氣中還帶著些冷意,珍珠將腳踏車隨意地扔在干草堆上,沿著田埂走去。一旁有六、七棵芭樂樹,長滿了青青綠綠的土芭樂,幾株枝丫承受不了果實的重量,紛紛垂了下來。
珍珠隨手摘了一顆,在衣上擦拭著,蹲坐在陰涼的樹影下。她咬了口芭樂——唉!既酸又澀,實在不太好吃。輕咳了咳,她撫模著左胸的傷口,可能是一下子活動過量,覺得胸口隱隱刺痛。那一槍沒有命中心髒,只差零點五公分左右,可以說是貼著心髒過去。那天,由手術搞出來後,在外頭焦急等候的是老爹和老媽。她住了一晚的加護病房,醫生宣布她月兌離險境,隔日便移到普通病房去了。接著,親戚、同事們和大學死黨,不停有人來探望她,同時她還得面對警方的偵訊。她不知道聶濤運用了什麼關系,台灣各大報競然登載——幫派互爭地盤,無辜路人遭受流彈波及還有幾位不相識的好心「陌生人」指證歷歷,向警方解說當時狀況,和她中彈的過程。而聶濤,從那時起,就再沒出現過。但她住院的那一陣子,幾次早晨醒來,會驚異的發現病房旁的茶幾上,擺上了花。有時是一株紅玫瑰、一束海芋,甚至是一小把的鮮紫薰衣草……這個季節,他去哪里找來的?
他是否常趁著夜闌人靜,趁著她熟睡,偷偷佇立在她的床前?她不懂,他為何不和她說說話?出了院,她向公司請了長假,回來南部窩著。這兩個禮拜來,她什麼都不做,只是思考,想自己、想他,想她和他之間可能的將來。其實,在心頭小小的角落里,她在等待著,等著聶濤。如果他在乎,他會來的。珍珠將吃剩的土芭樂往旁一扔,幾只小麻雀輕巧跳來,啄食著芭樂上的種子。地上散落了幾枝樹枝,她順手撿起,有意無意的拔掉枝上干枯的葉子,心里跟著數著——他在乎……他不在乎……他在乎……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拔掉最後一片葉,得到這個答案,雖然只是自己無心的預測,心中依舊隱約感到不安。珍珠瞧著手中光禿的枝出神。遠遠的,母親的聲音響起,打斷她的神游。她抬頭,見到老媽騎著家里買菜用的摩托車,嘎嘎作響的沿著顛簸的泥土路而來。「珠珠!」海母天生嗓門就大,叫喊聲里,夾帶著一股興奮的情緒。「我在這!」珍珠站起身,雙臂高舉來回揮動。她揮著揮著,動作愈來愈慢愈不確定,最後手竟停在半空,目瞪口呆的直視前方。她的目光當然不在老媽身上,而是坐在那台快要解體的摩托車後座上的人。不、會、吧!眨了眨眼,她完全無法消化眼前的狀況。海母三兩下停妥車,穿過田埂,搶在那男人之前走來,神神秘秘地問,「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什麼?」「前陣子在電話里,你說你有中意的人,是不是他?你說說話呀!發什麼愣?到底是不是啊?」珍珠驚訝的說不出話,她反射性的點頭,眼楮仍直直地看著朝她而來的身影。「這個男的長得好霸,比不上甄先生斯文,又冷又硬像塊鐵板,有什麼好的?」珍珠還是吐不出話,她眼楮圓、嘴巴也圓,表情令人發噱。「哎呀!我不管!」海母壓低聲音,一把扯下女兒還高舉著的手,急急地說︰「現在沒時間,待會兒回家,我要好好審你。晚上留他在家里吃飯,听到沒?」
她匆忙交代,向後瞥了一眼,發現聶濤已站在身後,她立刻漾起笑容,「聶先生,我們這里拐道多,路又窄,你那輛轎車開不進來。開不進來,就找不到我女兒。還是我的二手機車好用吧?」
在她心中,很自然的以「最佳金龜婿」的標準來評量聶濤。當然,以他那副天生冷然性情,想得到好的評價,確實頗具難度。不過女兒有人追求,還追到家來,這點讓她十分開心。再加上南部人好客的熱情因子,因此,面對眼前這位酷男,她的態度也熱絡了起來。
珍珠暗暗拉了拉老媽的衣角,卻被她一手拍掉。「你和珠珠,你們好好聊聊。」海母朝珍珠擠眉弄眼一番,便發動她的摩托車,又噗噗地騎遠了。「你母親很可愛。」他淡淡地道。「當然,不然怎麼生得出可愛的女兒。」之後,兩人之間漫著短暫的寂靜,只有小麻雀兒在枝頭上飛來飛去,吱吱喳喳地鬧著。「你回來了,怎沒讓我知道?」聶濤開口打破僵局。珍珠悄眼看著他,聲音含糊,「如果真有心,很容易就找得到我。」他們又不說話了,只是相互凝望著,細細搜尋彼此的臉龐。「你……來得真慢。」珍珠輕聲怨著,又幽幽說︰「我等你,等了好久。」聶濤深吸口氣,伸手撫模她額前的劉海,「我用了許多時間在思索,分析自己,也分析你。」「是嗎?」她看進他的眼里,感覺他的眼光在游移。聶濤用力的點頭,將手上一束包裝精致的紅玫瑰塞入珍珠杯里,簡潔的說︰「送你。」「醫院那些花,都是你的杰作?」珍珠沒開口道謝,先來個質問。「嗯……女人不都愛人家送花?」他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講話卻有些支吾。「為什麼要偷偷模模的?」「白天我不方便現身,只能利用夜晚。」「你可以叫醒我呀!」她喊著,雙眸晶晶亮亮,臉蛋微紅,「我…很想見你。」「你是病人,需要睡眠。」他的手順著女敕頰滑下,來回在削尖的下顎流連,忍不住開口責備,「你太瘦了。沒好好休息就算了,居然還騎著腳踏車亂晃。」「你還不是一樣,臉頰瘦得凹陷,又沒血色你挨的三刀又保又重,肯定痛得死去活來。」想到他的傷,珍珠的心又亂亂的揪成一團。她小手輕柔的放在他的胸膛上,慢慢的、仔細的模索著當日的刀傷。聶濤微微一震,深深地望著她,「我受傷慣了,無所謂的——」「你還說!你還說!」她真氣他這一點,老把自己的身體當成盾甲,任人砍來殺去的。跺著腳,她把花往他懷里推回,結果聶濤伸長臂,順勢連同花兒抱她入懷。她象征性地扭動掙扎了一下,沒掙開來,倒是擠落了不少花瓣。「以後不會了,相信我。」他開口保證。得到他的承諾,珍珠笑了,偎在他寬闊的胸膛,感覺玫瑰睫上的小刺輕扎著手臂。這一刻真甜蜜,她真不想放開……「你再不來,我媽要把我嫁人了。」安穩的窩在他懷里,她心里從未如此輕松、如此快樂過。「嫁給誰?很多人追你嗎?」聶濤忽然將懷中的人兒推開一小段距離,非常冷靜的問著,眼底卻閃著質疑的光芒。「嗯……」珍珠可愛的歪著腦袋,故作神秘的思索了一下。「也不太多啦,兩、三個吧。我哥哥會計事務所的同事甄大哥,雜志社的小劉,還有上回相親的廖先生。」
「見鬼了!你去相親?」聶濤惡狠狠的咆哮。「啊!你弄痛我了。」他陡然縮緊的手掌,握得她的雙臂發疼。聶濤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氣,瞪著她,想分辨出那些話的真實性。珍珠一臉天真無邪,面不改色地說︰「那位廖先生是小鎮醫生,自己有一家小診所。我媽說嫁過去當‘先生娘’挺‘納涼’的。不過還是甄大哥得票最高,我老爸、老媽、大哥、二哥都喜歡他。他又斯文又有前途,將來會疼老婆,是最佳居家男人。
珍珠的話如同一根鞭子,重重地抽在他的心上,這種痛,比真正的傷口更讓他難受。他記得她提過的「阿超哥」,高高帥帥壯壯的「阿超哥」,如今又多了一個甄大哥,只有優點的甄大哥。那他呢?聶濤暗自問著。他沒有一份所謂「正當」的工作,沒有別人白淨斯文的皮相,卻有滿滿舉不完的缺點。在她父母親心中,他百分之一千,絕對不合格。但他最在乎的,還是她的想法。他咬了咬牙,陰郁的問︰「那你呢?你喜歡誰?」「我……都喜歡。」純屬友誼的喜歡。珍珠在心中加上一句。聶濤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他咬緊牙關,悶不吭聲的瞪著她,呼吸急促而紊亂。他無法怪誰,是他先背棄了她的愛。好半晌,他才開口,語氣艱澀而勉強,「那…祝你幸福。」說完,他毅然掉頭就要離開,全身肌肉都僵直了,腳步踉蹌。驀然間,一雙手由背後環上他的腰。「你要走去哪里?你沒有話對我嗎?」珍珠輕柔的問,任由花束落地,手臂只管摟住他。「不重要了。」聶濤鐵青著臉,按捺著脾氣。但失意的感覺團團圍困著他。唉!不開玩笑了。明知道他體內幽默感的貯藏量比螞蟻的胃還小,又何苦逗他?珍珠長嘆了一口氣,試著要他轉過身軀,他不肯,還扯開她的手臂。既然他不轉;珍珠只好自己轉了。她跳至聶濤面前,擋住去路。「有話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著我?」她正色問。聶濤咽了咽口水,兩眼緊盯著掉落地面的那束紅玫瑰。「從沒想過你會送花給人。」珍珠隨著他的視線移去,聲音又輕又柔,」「是什麼改變了洪幫呼風喚雨的長老大人?」告訴她,告訴她吧!這輩子僅有這份感情,又何必執意隱埋?就讓她知道吧!即使她已不再愛你。這一瞬間,無數的意念在聶濤體內炸了開來,匯聚成一股強勁的動力,驅使著他的心靈,為所牽掛的女子開啟。「是一個人。」他回答珍珠的話,一音調低低沉沉,如同一道旋律,蠱惑了她。「她改變了我,讓我明白……我不直沒有她。」「是嗎?」「是的。」聶濤回應著,想再次擁她人懷,又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直勾勾地注視著珍珠的雙眸,表情凝重而虔誠。他急切的要她知曉,于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的傾吐,「我知道我有一百個缺點上我霸道、不講理,又凶又狠、脾氣暴躁,還欺負你,常惹你掉眼淚,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你付出感情。可是我保證,我會改的,那些大大小小讓你討厭的缺點,我會改的。只是,我想問……」他握住她上臂的力道不自覺的加重,呼吸也變得急促,「你還愛我嗎?你願意和我交往嗎?」他問話的方式,真像個純情少男!珍珠偷笑著,她用盡心思,流浪流汗又流血,等這一刻仿佛等了一世紀,她當然愛他,當然願意和他一起!但她沒有馬上示意,反而反問︰「你愛我嗎?」
聶濤沒有直接作答,迂回的說︰「我不能沒有你。」他抵死也不說嗎?珍珠側著頭看他,他的眼里閃爍著等待回應的焦躁光芒。唉!饒了他吧!珍珠雙臂主動勾住他的後頸,身子向他靠過去,輕聲的問︰「說一句你愛我,當真這麼難嗎?」她沒想要答案,臉蛋貼著他,身體被他呵護的摟著;雖然沒听見那三個字,但他說他不能沒有她,這已經讓她亂感動一把了。這場愛戀,有一點點的遺撼,卻有更多難以言喻的欣慰和歡愉。終于,他也開啟了感情這扇門,懂得接受她的,也懂得對她付出。聶濤緊緊地袍住她,心里卻罵了自己千遍。那三個字,他想說,也試著說出口,可是。他支支吾吾地開口,依舊語不成句,只好急忙對珍珠保證,「珍珠,給我時間練習,練習夠多了,我就會講得順口的。」’珍珠笑了出來。這人一向是我性本酷,怎麼突然變得傻氣?她嘆了一口氣,沒頭沒腦地說︰「你這塊餅既厚又硬,咬得我牙齒好痛呵。」「你說什麼?」聶濤呆愣了一下。「沒事。」她的表情甜甜的。「天殺的!」聶濤忍不住咒罵了一句,「你不要再吊我的胃口了!」他不太溫柔的抬起她的臉,聲音緊繃的由牙縫中吐出︰「我到底……到底在不在你心中?」「呆子!」珍珠叫了出來,「你曾說我是你的,那麼永遠我都會是你的了,你還不明白嗎?」聶濤屏息片刻,定定地盯著她嬌女敕的臉蛋,和她眼底使他怦然心悸的溫暖光芒。然後,他高聲叫喊,臉陡然俯了下來,緊緊的、炙烈的吻住那兩片朱紅。「濤……」珍珠低吟著他的名,攀附著壯碩的胸膛,任由這個男子掌控一切。在心中,她已作了決定。在他還未對她說出那「俗又有力」的三字真言前,她也不再說,這才公平。況且他和她還有好長的路要一同奮斗,屬于他倆的戀情才剛剛開始呢!
巴他訂情在芭樂樹下!有夠浪漫吧。雖然少了那句神聖的話來點綴,但她知道他的心意。不打緊,總有一天等到「它」……老天,她沒法思考了,聶濤的唇開始攻擊她的耳垂和頸項……那些屬于理智、思想的東西,暫時滾出腦袋瓜吧!這一刻,她只想好好享受,享受他們倆的浪漫訂情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