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為刃——
模模糊糊地,感覺溫暖的抽離,伴自己入眠的強而規律的心音已然消失,一雙健臂將她安然地放下,背部一片柔軟。
帶弟輕聲嚶嚀,眨著眼睫,如預期般地瞧見那男子黝黑笑臉,他已經卸下易容,還原樣貌,而一對眼始終不變,燦光流轉,帶著戲謔和……溫柔。
「可憐的親親……」他低喚著,雙臂支在她身子的兩側,深邃俯視。「瞧我把你累的,這幾日都要你睡在馬背上、野地里,我心里也舍不得。」抬起一邊的手緩緩撫模她的頰,將微亂的發絲安順地撥至耳後,低低又道︰「咱們來到一個小城鎮,在天台山下,今晚可以好好地睡在床榻上了,你高興不?」
自閩浙往北,他抱著姑娘步行二日,途中向人買下一匹馬,以馬代步,曉行夜宿,有時錯過宿頭,他便在野地升起火堆,懷抱姑娘入睡,如此過了七、八日。
這幾日,帶弟是安靜的,總冷淡著臉容,抿著唇兒,眸子常是輕合著,似乎累了、想睡了,又好像暗暗思擬著,如何來扭轉劣勢。
她再次眨眨眼眸,小臉迷蒙,有股自然而然的無辜氣味兒。
男子稍怔,跟著嘆了一聲,頭已傾去,薄唇柔柔地觸著她的頰。
「帶弟……親親……你這模樣,唉……真可愛。」
帶弟臉微側,避開他就要印上自己雙唇的嘴,小手勉強抵著他的胸膛,那男性堅壯的肌理下,心跳震動,如此地強而有力,她的心亦隨之起伏。
不、不,她得冷靜,不能慌了手腳。
帶弟,別去瞧他的眼,別去感覺他的心跳。帶弟,別去。
「李游龍,我、我——」深吸了口氣,她眸光飄忽,長睫顫顫地煽動。「我們現在在客棧里嗎?我想……我想、想沐浴,可以向店家要熱水嗎……」
李游龍再次怔然,他的親親竟主動同他說話了,語氣這麼柔軟、這麼無助,鵝蛋臉兒略嫌蒼白,眉眼間已染疲憊。他瞧著,心都擰了,想這始作俑者便是自己,擄來人家,沒法說服她芳心托付,卻點住泵娘的腰間麻穴,她氣力沒法凝聚,又跟著他奔波、教他折騰……
「我去跟店小二要熱水,你等會兒,很快便能沐浴。」此刻,即使姑娘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他拼了命也會摘來給她。
帶弟獨自在房里躺了會兒,片刻,床帷外傳來聲響,他去而復返,正指示店家伙計將個大木桶扛進房中,提來幾桶子熱水。
「大爺,咱方才見您抱著您家小娘子投宿,尊夫人身子不舒服嗎?咱們客棧有幾道藥膳遠近馳名,什麼人參烏骨雞啦、何首烏炖羊脂、十全大補湯等等,吃了能活血益氣,強筋健鼻,要不要讓尊夫人試試?」店小二動作俐落地張羅熱水,嘴也沒閑著,邊推薦店里膳食。
「都來點兒吧!」李游龍豪爽道。沒法子,因為心里歡暢,第一是帶弟親親肯睬他了,第二是這個店家小二說話真中听——您家小娘子?!尊夫人?!扒呵呵……他喜歡這樣的稱呼用在帶弟身上。
店小二瞪大眼,沒料及這位虎背熊腰的大漢如此好說話,他跟著咧嘴笑,殷勤回道;「好咧!這就為大爺準備。您和夫人先洗洗澡、暢快暢快,待會兒小的便把飯菜送來。」退出房門前,李游龍還賞給他一錠白銀,出手好生大方,教他沒口子地哈腰稱謝。
帶弟听見房門合起的聲音,軟軟地撐起上半身坐起,而床帷撩開,那男子探身進來,溫和地沖著她笑。
「熱水都準備好了,要我抱你過去嗎?」
他竟用詢問的口氣,帶弟心中愕然,忽地有所領略——
莫不是她放軟態度,溫言以對,他便也收斂自己的蠻橫和霸氣,懂得征詢人家的意願了?!
「我、我想沐浴……」她柔軟低喃一句,臉羞澀微側。
「我知道。」李游龍笑嘆,對二人間和緩而溫馨的氣氛有些醉了。「來,手攬住我的頸項,我抱你過去。」身軀已傾靠過來。
帶弟寧定心意,搖搖小頭顱。「李游龍,你解開我的腰間穴,好不好?我全身沒半點力氣,可是人家……人家想自己梳洗,我從沒、從沒教誰踫過,你、你……我手和腳都麻了,你不替我解開穴道,我沒法子、沒法子的……」聲音愈說愈輕,跟著,燈火播曳下的臉容染上紅暈,如嬌花綻放。
泵娘都這樣子求他了,語調呢喃柔軟、眸光朦朧,總是對他緊抿的豐唇正微微啟著,楚楚可愛又楚楚可憐,噢……她要掉淚了嗎?
李游龍一驚,連忙撤回雙臂,小心翼翼地瞧著她。
「別哭別哭,是我不好。我、我……噢!帶弟、親親,你別哭!」他緊張地揮著手,又緊張地搔搔下顎,他從未接觸過帶弟柔弱的一面,這姑娘啊,常不是對他聲色俱厲,便對他掄刀動槍的,此時,那張梨花帶雨的容顏映人眼底,他的心還剩什麼?半點堅持也把守不住了。
接著,他頭用力一甩。「我幫你解開穴道,你好好沐浴,舒舒服服地泡個澡,我到門外替你看著,泡完澡,店家會送許多膳食過來,我想你肚子也餓了……唉,你別這麼瞅著我呵。」自覺好像他犯了天條,連日來竟如此欺負她,九死都不足。
他動作極迅,出手如電,拇指與食、中二指在她腰側運勁一掐,登時熱氣匯入丹田,氣血加速運行,這幾日的悶塞感一掃而空。
帶弟調整氣息,四肢仍有些僵硬,精神卻已好上許多。
她暗暗抬眸,正巧對住他關切的眼神,他的大掌還按在她腰眼上,將真氣徐杏諫來,黝黑臉龐上罩著一股單純的歡愉,不知怎地,她方寸微緊,竟感到……內疚!!
帶弟,你莫名其妙!她無聲地怒斥自己。
李游龍雙掌上移,最後還是把她從榻上抱了起來,走人屏風,安穩地將她放在木桶旁的小凳上。「你慢慢洗,衣衫都擱在旁邊了,有什麼事喚一聲,我就站在門口。」他模了一把姑娘的女敕頰,全然地情不自禁。
「等會兒沐浴完,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道完,他咧嘴一笑,很君子地起身離去,屏風外傳來他推門跨出、跟著合上房門的聲音,然後,廂房中陡地安靜下來。
帶弟悄悄地逸出胸口氣息,一顆心緩慢地穩定下來,手相互揉弄雙腕,木桶里的熱水煙霧迷漫,她渴望投身其中,讓溫熱的感覺流暢四肢百骸。
她必須快,讓身子能伶俐地活動。
解下衣衫,試也沒試水溫便跨入木桶里,水好燙,她咬唇忍著,膚上迅速泛出一層紅,而外來的熱氣加速體內氣血運行,她配合著呼吸吐納,讓微僵的肌理得以暢快舒解。
半響過去,秀額上水珠與汗珠凝聚,她噓出口氣,掬起水潑灑面容。
「帶弟,你還好嗎?」男子聲音微揚,在門外響起。
她動作一頓,連忙回道︰「快好了,我、我沒事。」
听見一陣低沉笑聲,縱容而愉悅。「你瞧起來好累,真怕你在木桶里睡著了……想泡澡就多待一會吧,再一會兒,我就要不請自入了。」唉,他唯我獨尊的本質仍然未變。
聞言,帶弟心中凜然。她必須謹慎應付,因為機會僅這麼一次,成功與否,端看這一把,倘若失敗,他有了提防,想再對他假扮柔弱、虛與委蛇,恐怕難了。
迅捷地梳洗一番,她忙跨出澡盆,一旁矮凳上放置淨布和折疊整齊的衣服,她擦拭身子,取來衣衫穿上時,回想到二人在知姜鎮客棧的那一晚,他亦是為落水昏迷的她備妥一套干淨衣衫,可那時他可惡透頂,毫不避開,強迫她在自己面前著衣。
帶弟捧著那疊衣服,心中有些茫然,有些動搖,她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難道他笑臉以對,舉止百般溫柔,她就狠不下心腸了嗎?那他以往對她做的,那些……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又要如何算清?
帶弟,你莫名其妙!她再度暗自怒斥,銀牙一咬,將紊亂的心思壓下,七手八腳地套上中衣,系好衣帶,復又穿上群青色外衫,腰綁細纏,接著揉弄著一頭濕潤黑發,她步出屏風外,卻見男子不知何時已坐在椅上,雙目晶晶地瞅著她。
「店小二很快便送晚膳過來,你來這兒坐著。」
帶弟明眸溜轉,克制著自己、命令著自己,絕對、絕對別讓視線停駐在桌面上,因她的鴛鴦刀已由他腰間卸下,好端端地擱在那兒。心,飛跳促急。
她揉著發,步了過去,臉頰的紅暈自然浮現,是極端地緊張和奮力的按捺所造成,至于羞澀……或者也有那麼一點點吧……
見她安靜順從,某種怪異的直覺閃進李游龍腦中,但他是興奮的、歡暢的,甚至想高聲歌唱,他的親親肯睬他,不再冷淡著小臉、抿著唇瓣、拒他于千里之外了,即使有詭譎之處,也教昂然的心緒推得極遠、極遠。
她的身子真香,忍不住,他偷偷深吸了好幾口氣,柔軟的感覺盈彌胸懷。「帶弟……我有件東西給你。」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只小小木盒。
帶弟認得此物,他上四海鏢局托鏢,欲保之物便裝在這木盒當中。可是,為什麼要給她?!他不是說,這東西得跟他形影不離?!既是這般,盒中之物定是萬分貴重,他怎地給她了引
喔,不——什麼都別去想,別再費心思猜測,只要……只要專注一件、唯一的一件、非成功不可的那一件——
「帶弟……」他喚著,嗓音低柔,總充滿著感情。「你別生我的氣,我想娶你當老婆,是真心誠意的,你嫁——」猛然間,銀光掠過,疾走如電。
李游龍話語陡止,四周靜謐謐的,而那只小木盒在掌心上搖搖欲墜,極緩、極慢地,他垂下眼眸,恍然地瞪住砍入胸懷的一柄刀刃。
刀首系著艷紅綁巾,似血、如情,一只縴秀柔荑握緊把柄,他有些遲疑、有些不敢置信,雙目瞪得炯大,又極緩、極慢地順著秀手往上瞧向她的臉。
帶弟亦傻了,仿佛電流竄過,手倏地放開刀柄,小臉蒼白無絲毫血色。她微喘著,陡然立起,往後退開一大步,指尖竟隱隱發顫,而十指連心。
是的,她想傷他。想教他在自己鴛鴦刀下嘗些苦頭,替自己出氣。
她想,他武功之高、見微起防,這一出手必要全神貫注、奮力一擊。
她想,他若擋下第一招,有了應對,自己便是輸了。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在心中推演百次,設想無數可能之後,這一刀竟是輕易無比、流暢順遂地砍入他的胸口,牢牢地嵌進他的骨頭中。
「帶弟……」他又喚,苦苦一笑,「當真這麼恨我……」
帶弟唇掀了掀,無法成語,她捉住前襟,一顆心震亂難安。
帶弟,跑啊!快走呵!此人已傷在她刀下,這時不走,更待何時?!
可是那一刀,她、她下了重手呵,刀人肉骨的感覺尚在指尖,他……他……
腦中兩種意志交錯來去,一個要她調頭逃走,另一個卻喚起她側隱之心,帶弟復雜而矛盾地注視著,見他勉強挺立,右掌握住刀背,低喝一聲驀然拔出利刃,登時,熱血噴涌——
「你——」輕呼一聲,她步伐不由自主往他跨去,見他的劍訣指連點胸上五處大穴,和緩了鮮血的溢涌,她腳步陡頓。
李游龍抬起頭,胸膛沾滿鮮紅,這一時間,他鬧不清自己該要有何心緒,從沒誰這麼傷過他,在他卸除所有警覺,想以一顆誠摯的心對待,一柄利刀劃開教他沉迷的假象。而鴛鴦刀雖無情,他對她始終是……始終是……
末了,他嘆出一聲,面容灰敗。「里頭的東西你、你收好了……」將左掌的木盒遞去,見帶弟眸光戒慎,不來拿取,他心緊悶,一個跨步來到她面前,不理她的輕呼掙扎,右掌強拉她的手,把木盒粗魯地放進她掌心中。
「你不用怕,我雖氣惱……也絕不會傷害你。」聲音低沉中帶嚴肅,他氣息短且促,胸上的刀口仍緩緩潺出血河,那張黝黑方正的面容變得凌厲起來,凌厲中又透著黯傷。
帶弟被動地握住小木盒,他雙手沾著自己的鮮血,在她小手上亦印下多處血痕,黏稠溫熱,帶著咸腥,她怔怔望著,咬著唇,又怔怔迎向他詭譎深刻的注視。
「你、你坐下來,你別站著。」她艱澀啟口,驚覺自己在為他擔憂。喔,不、這絕非擔憂,而是……而是她良心作祟罷了,此人是死、是活,根本不關她的事。
接著,頭一轉,她由他身側疾出,拾回兩柄鴛鴦刀,故作冷淡地道︰
「你擄劫我,我傷了你,我們……算是扯平了。」
她知道自己不爭氣,沒膽量再去接觸他的眼神,那慘灰的臉龐寫滿失意,仿佛無聲地指控著她。哼,她才是那個教他欺侮的人啊!
抿了抿唇,她拔步便走,剛「咿呀」地推開房門,卻見外頭站著店家小二,他正端著大托盤,七、八碟菜肴分兩層疊放,努力想騰出一只手敲門。此時兩扇門由里頭開啟,他反射地掛起笑臉,大聲招呼︰
「這位小娘子您好啊,久等了,咱給大爺夫人送膳食來了,咦?!您不是身子不舒服,躺在榻上歇息嗎?這些藥膳還是大爺特別吩咐給您做的,能補中益氣、活絡筋血,唉呀呀,大爺對您真是用心良——」「苦」字尚未出口,忽地「咚咚」大響,房里頭好似有什麼重物摔到地上了。
這一頓,店家小二終于瞥見帶弟手上和衣上的殷紅血跡,還有沾紅的一對鴛鴦刀,他咽咽口水,頭顱稍稍右移,越過她的肩膀,竟發現那個豪氣的大爺倒在血泊當中,渾不知意。
「哇——」驚喊一聲,菜盤全撒了,店家小二拔腿便跑。「救命啊!殺人了!出人命啦救命啊」
听聞身後巨響,帶弟便知他是失血過多、暈厥倒地了。心震,她硬不去理會,一腳已跨出門檻,滿地的菜肴湯汁橫在眼前,沒來由地,她想起適才他歡喜模樣,只因她同他說上幾句溫婉話語,而他對她的溫盲軟語,竟無半分招架之力?
按又跨出了後腳,立在門外。
帶弟,你盡避昂首離去便是,到底在躊躇什麼!
帶弟啊帶弟,著了魔嗎?
腦中聲音再度翻騰逼問,她頭一甩、腳一跺,沒往前走,卻是旋了身,再次跨進門來。
***
她知道了木盒里的秘密。
里頭放著兩條銀鏈,各嵌著片長生牌鎖,刻明了兩組生辰八字。她認得其中一塊,那原本就屬于她,卻教他蠻橫地奪去,而另一塊長生鎖——
她沿著上頭細膩的刻劃撫模了模,心頭紛亂,忍不住細細嘆氣,雙眸朝靜躺在床的男子望去。
「帶弟……」李游龍勉強睜眼,薄唇蒼白,嘴角卻淡淡勾勒。「你還沒走?」
見他醒來,帶弟神情轉為凜然,倔強地別開臉。
「那些官兵,他們沒為難你吧?」他再問,有些氣虛。
三個時辰前,在那名店小二叫嚷下,大批官兵將此團團包圍,一舉破門而人,卻見帶弟正吃力地將一個壯碩高大的漢子抬上床榻。
見到人來,她出聲求援,要他們快快請大夫來,而自己竟徒手撕裂床帷,緊緊綁住男子淌出血的胸口,這樣的情景弄得大批官兵一頭霧水、舉棋不定,那受傷頗重的漢子卻在此時瞠開眼皮,嗄啞地道︰
「不干她的事。」
苦主自己都這麼說了,旁人還搶著出什麼頭?況且,瞧他們的裝扮,八成是在江湖上走踏之人,而道上自有道上的規矩,不是官府想管便管得起的,因此一干人馬很快便撤離出去,至于大夫,李游龍硬不讓店家去請,只由懷中掏出一個葫蘆小瓶交到帶弟手中,人再次暈厥過去。
店家似乎挺怕惹麻煩,不敢趕人出去,也不敢主動問是否有所需要,而李游龍這一厥完全地不醒人事,帶弟有些手足無措,揭開那只葫蘆瓶,倒出里頭的粉末輕嗅,頗似金創藥的香氣,還帶著一抹獨特的辛辣氣味。
她都敢拿刀砍他了,還不敢將這來歷不明的藥粉裹向他的傷口嗎?!
心一橫,她七手八腳揭開他的前襟,挑開一片血衣,當赤果的胸牆袒露,她才知那刀口正中胸央,在他兩乳之間,長長的一抹,甚深。
這是她的杰作。她瞧著,不懂喉間為何會哽著硬塊,教人好難呼吸,她冷靜地將藥粉撒在上頭,下一秒,血與藥粉相融,慢慢地、緩緩地沒入肌理中,竟能止血收口。見狀,她心中歡喜,卻驕傲地不去承認,繼續將藥粉均勻地輕撒。
爾後,他睡得極沉,帶弟坐在床邊,木盒中的兩條長生銀鎖握在掌心,她反復瞧著、反復想著,心緒隱隱波瀾,教這男子撩撥劃過,而她的清和冷靜、淡然自在全復于潮浪之中。
她動情了嗎?就因他的死纏爛打、厚顏蠻橫引這麼,算是動情嗎?!
她大膽地自問,卻無一個聲音能堅定地告訴她,畢竟,她不識情滋味。
「你手上……另一塊銀鎖片是我的,上頭刻明我的生辰八字,是我阿娘打給我的,我、我想送你……」低啞聲音在帶弟身側述,她趕忙收握掌心,將兩塊長生鎖丟進木盒子里,偷瞄了他一眼,見他濃眉皺摺,正勉強想撐起上半身——
「你躺著!不準你起身!」她嬌聲斥喝,雙手反射性壓住他的兩肩,硬將他釘回床榻。這麼一來,她臉蛋懸在他上頭,四目相對,氣息相交,帶弟雙頰陡然漲紅,又連忙撤回手,回復適才正襟危坐的模樣。
李游龍怔了怔,剛剛那一瞬,他好似在她眸中捕捉了什麼,是某種柔軟的、生澀的、不知所措的情感。唉,他又在自編美夢了。
「好,我躺著,不起身。帶弟……」他嘆著,一掌悄悄地扯住她的上臂,她象征性地抗拒,卻沒將他甩月兌。
「你已然清醒,我、我這就走,我要回四海鏢局。你……你好自為之。」帶弟嘴上如是道,仍坐在床沿未要起身。
聞言,李游龍沉吟片刻,由鬼門關繞回,他的神色難得認真,口氣幽靜嚴肅︰
「為什麼等我醒來,你才要離去?你傷了我,卻反倒為我擔心嗎?怕一刀會要了我這條爛命?帶弟……告訴我為什麼?」她當真恨他,就該再補一刀了結他的性命,而非為他療傷,守在他身邊。
「你、你……我何時為你擔心?!少往臉上貼金,你這人——自大狂妄、蠻不講理,我恨死你了,你、你爛了、臭了,我竇帶弟都不會為你流一滴淚,我留下來,只是想笑話你!」帶弟的性情何等驕傲,被他這般試探,挖掘出她想也不願多想的心事,哪里還能冷靜以對!
李游龍挑了挑眉,選擇沉默以對,雖不反駁她的言語,但臉上早巳流露出不已為然的神氣。帶弟一瞧,惱羞成怒,更加地口不擇言了。
「你武功再高有何用處?!婬賊便是婬賊,我只略施小計,假裝妥協,只同你說上幾句溫柔話語,故意逼出眼淚,你便什麼本事也端不上來,教這般技倆迷得暈頭轉向,半點提防也沒了……我、我砍你,便是要你嘗些苦頭,我不殺你,是你不值得死在鴛鴦刀下!」她嚷道,微微喘息,眸光復上一層朦朧的晶瑩。「鬼才會為你擔心!」
她的刀傷了他,連話也如此傷人。李游龍臉色鐵青,氣她利用自己待她的這份情意做為障眼法,他早該自覺,她瞧他不起,視他如毒蛇猛獸,罵他是渾蛋、婬賊,怎可能在一夕之間軟化態度,對他軟言相求?
「那豈不委屈了你。」他聲音持平,入耳,倍覺陰郁。「你總是這麼高傲、清冷不受侵犯,總拒我于千里之外,如今卻為取笑我,甘心扮柔弱、假意遷就,將本性的尊嚴踩在腳下,如此的犧牲對你而言……很大吧?」
帶弟听不出他話中之意,直覺他已被她挑起怒氣,那男性目瞳黝黑幽深,火光閃爍,直勾勾地射向她,仿佛想穿越她的軀體。
走!快!
腦中,一道指令下達。帶弟正欲跳起,遠離他觸手可即的範圍,稍動,男子的臂膀已狠扣住她的上臂,她被倒拖過去。
驚喘一聲,她模向腰間雙刃,男子比她更快,另一手故計重施,掐向她腰間穴位,認穴之精準、下手之迅捷,堪稱神技。
帶弟四肢陡然酸軟,狠狽地倒在他身旁。
「你——你、渾蛋!」這麼出其不意,竟被他殺了個回馬槍。
隨意運勁,孤注一擲,李游龍疼得額際盈出冷汗,胸上的纏布滲出血珠,但……也值得了。他牽唇上揚,目中無絲毫笑意,俯身對住她。
「我是渾蛋,這個渾蛋卻能對你為所欲為。」
「你敢!」心中縱使驚懼,帶弟頑固要強,怎麼也不在他面前認輸。
「沒什麼是我不敢的。」他神色稍霽,粗糙指月復模著女子的臉頰,滑向她的咽喉,感覺出那頸脈正劇烈跳動,而姑娘仍瞪大明眸,全是不平之氣。是了,這才是他的帶弟,永遠以仇敵的姿態瞧向自己,不懂妥協。
「若非是你,又有誰能如此傷我?」忽地,他低喃,經此一夜,他終于明了,即使自己氣她、惱她,想將她揉成灰、化作塵,他偏偏沒法恨她。
到底為什麼?因為,她正是他的冤家,是注定生來克他的。
他李游龍從來都是無神論者,不信什麼來世今生、姻緣冤孽,但遇上這位竇二姑娘,他真是認栽了,不信也得信,被傷得體無完膚也不能生怨,這是怎地緣份?
帶弟瞧著他陰晴不定的臉龐,听到那句輕柔而無奈的話語,方寸陡擰,一股怪異的內疚情緒蔓生上來,唇嚅了嚅,竟是說不出話來。
李游龍以為她又以沉默作為反抗,兩人將再度恢復到之前的相處模式。他內心苦笑,手指輕扣她的下顎,灼灼地望進她的目瞳中。
「我承認,我是喜愛你,也極度渴望得到相等的回報。但是……帶弟……」認清事實,他的低喚柔情不變,眉眼鄭重而嚴謹,將心意深刻傳達。「我也有自己的尊嚴和原則,許多時候,我只是想逗著你、想去瞧瞧你臉上各種神情,喜怒哀樂,清冷嬌媚,我真喜歡你生氣時的模樣,美得教人難以忘懷,可我又不禁要想,你會不會對我展開笑靨?可不可能蹭著我的胸懷撒嬌?那個模樣的你,又會多教我著迷?我不是想輕薄你,我想……我真是喜愛你……」輕咳了咳,他眉心微折,似忍過一波疼痛。
「你、你不要對我說這些……我不要听、我不听……」帶弟難掩顫音,分不清到底怕些什麼,他薄唇吐出的話、他指尖傳遞的溫度、他臉容微現的疲憊,在在牽扯著內心某份感情,溢出些許的酸甜苦澀。
李游龍微倦地沖著她笑。「我不會再說,永遠都不再提及了,你無需困擾。」
男女間的情愛若是兩情相悅,將何等甜蜜。他以為能擄獲佳人芳心,沒料及適得其反,反將姑娘推得更遠,與自己背道而馳。而她呵,從來就鄙視他,卻把倩影印在他心田上,無法抹雲。
略略停頓,他斂下眼睫,將光采掩飾,靜靜又道︰
「你想回九江四海,我送你回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