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他要的結果嗎?!是嗎?!
不戰、不防、不走,讓霞美列嶼的勢力一夕間崩潰,即便那些乘船逃離的倭人很有可能集結勢力,又一次東山再起,但經過此役已然大傷元氣,亦得花上一段極長的時間休養生息。
那他呢?
在這整個亂局里,又得到了什麼?
難道,就只為了與稱霸南洋海域的「五色火」做一次私人的對決?
他就算瞧連環不順眼,也不到使出這般可惡復可恨的方式,讓她的心糾結再糾結,憂懼得恨不得插翅飛向那崖岸,擋在他倆之間。
腦中亂烘烘,霍玄女使盡全身力氣往前奔。
雪絲在風中飛揚,在她背後凌飛,腳下步伐已亂,在石坡間跌跌撞撞,她不在乎,什麼都不在乎了。
然後,焦急眸光終于有了落處——
她瞧見那光禿禿的崖岸丘,一大片的藍天鋪作背景,兩條身影飛竄來去,招式盡險,而氣勁凌厲,彷佛非置對方于死地不可。
「霍連環——」
跑在她前方的鳳寧芙揚聲喚出自個兒心愛男子的名字,她唇掀動,也欲喚出,可是卻發覺喉頭不僅干澀不已,也像被無形的硬塊狠狠堵住,她胸口好痛,鼻腔發酸,而霧眸漸漸蒙朧。
她什麼也做不到,只能拚命地往那男人跑去。
「住手,別打了,霍連環!住手啊——」鳳寧芙又叫。
听見叫喚,鳳善棠回掌將對方逼退寸許,厲聲喊道︰「寧芙兒,別過來!」
隨即,他眉目陡抬,這一瞧,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玄黑雙瞳在電光石火間與追在鳳寧芙身後的那抹清影相接。
她如銀緞般柔致的雪發打亂在狂風中,也瞬間打亂在他心里,那澄眸浸婬在霧光里……她哭了嗎?
她因何落淚?
又是為什麼傷心?
這一分神,霍連環適才教他逼退的掌勁再次罩來,已然近身——
「不——」霍玄女終是喊出,用力地嘶叫出來。
此際,鳳寧芙已不顧一切撲上去,從身後抱住瀕連環的腰,激切地阻止著,但霍連環早被狼鬼激得打紅了雙目、喪失理智,那勁力十足的掌風仍往前送出,朝狼鬼擊下。
瀕玄女頭暈目眩了,好似有誰正發狠地掐擰她的心。
斃惚中,只見霍連環雙掌狠狠地拍中那男人,力道之大,氣勁之猛,將對方整個震飛出去,如斷了線的紙鳶終要墜落,而崖底卻是滾滾驚濤……
「不要——」那瘋狂的聲音從她唇中喊出。
心痛到要碎了,她討厭心痛,那滋味多麼、多麼難受,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為著他心痛。
她不在乎了,什麼都不在乎了……
在眾人驚恐大叫中,那雪影沖上了崖岸。
她隨著男人縱身往洶涌碧波飛墜,伸長藕臂,只盼能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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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極的驚駭在玄目中驚爆開來,鳳善棠眼前泛出團團的紅霧,把那抹隨他飛墜的薄身染作殷紅。
鳳善棠明白,自個兒是氣瘋了。
在所有環節全都按著他意念環環相扣、一一成就,她偏要做唯一的例外,把他嚇得心痛如絞,幾要魂飛魄散,彷佛神魂抽離,已在鬼門關前來回了無數趟。
她非得這麼折騰他嗎?!
這姑娘啊……愛也不成,恨也不成,拋不下又舍不掉,去了半條命般強令自己對她撒手,讓兩人回到原處,她……她她倒好,她倒好!她的不要命,讓他足以嘔出三升血。
澎——
澎——
噗噗噗……
兩具身軀一前一後跌進拍岸的激浪里。
由高處壁崖飛墜而下的力道,讓兩人一時間沉得極深,那海水撲打在身上猶如切膚,痛得教人瞬間屏氣。
咬緊牙關,鳳善棠敏捷地在水中翻旋過來,焦急萬分地梭巡隨他而下的那抹縴身,她就在離他約莫兩臂之距,臉容微揚,雪發任著水流牽扯,裹著她漂浮的身軀。
阿女……
他無聲吶喊,心似要撞出胸膛,雙臂一撥,他游得快極,瞬間已緊緊摟住她的腰,往海面上帶。
「棠少!」一架中型的快翼輕船一直等候在崖壁間的水洞里,發覺有人由崖上墜落,連忙過來接應。
見海面上冒出兩顆頭,負責接應的舵子和阿瓦兩個已夠吃驚,又發現除自家主爺外,另一個卻是白發蒼容,額角八成摔下時被岩礁給刮傷了,還見了血,竟是連環島的大姑娘。
哇啊啊∼∼這是怎麼回事?!盡避疑問有天那麼大,可一瞥見主爺臉色,便嚇得什麼話都問不出口了。
這一邊,鳳善棠單手攀住快翼輕船的邊緣,陡地運氣翻躍,將懷里的姑娘倏地帶上船。
毋庸下令,兩少年風帆一扯,俐落操縱,駕著快翼切入那秘密水洞中,洞的另一方直通大島北側,直出兩百里外,「海蒼號」就等候在那里。
心髒怦怦亂跳,直覺態勢不是普通的嚴重,舵子深吸了口氣,仍壯著膽偷偷地回覷身後兩個濕透身軀的男女。
鳳善棠坐擁著姑娘,讓她泛寒輕顫的身子緊偎在臂彎中。
那張雪容慘白得毫無顏色,斂下的眉睫顯得暗黑無比,然後是她額角上的刮傷,血絲不斷地滲出,拭了又流,流了再拭,那口子似乎不淺。
鳳善棠幾要瘋了,想讓她平躺下來止血,才動作,姑娘的小手忽然扯住他黑衫襟口,抓得好牢、好緊。
「阿女?」他雙目瞪大,試探地喚著。
「不要離開……不、不要走……不要……」
瀕玄女喃著,掀睫瞅了鳳善棠一眼,又虛弱地合上,而鼻頭一酸,淚便從眼角溢流出來,爬滿霜腮。
他心髒激絞,動情又喚︰「阿女!」
再無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理由能夠阻擋得了他想得到她的決心,再也、再也沒有了。
一切的遲疑和矛盾全在她那聲「不要離開」、「不要走」中化為烏有,這既是她所選,他必遵從。
低吼一聲,他猛然抱住她,熾熱的唇吮住她額角傷處。
他學著獸類溫存與療治的方式,以唇舌溫柔舌忝吻,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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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翼輕船在水洞的礁石間蜿蜓速行,沖出霞美大島的北方洞口後,前方陡地海闊天空,更能讓快翼發揮驚人的航行速度。
蔚藍海面上,每隔五十里左右便有「海蒼號」的手下駕快翼接應,待眾人返回「海蒼號」上,墨色大船立即拔錨揚帆,往狼鬼位在北洋巢穴的那座秘密小島行駛。
船上眾好手各司其職,按理,這會子好不容易大功告成,把霞美列嶼搞得烏煙瘴氣不說,還狠狠惡整了那些倭寇一頓,出了不少氣,怎麼也算得上凱旋而歸,可墨船上卻彌漫著一股詭異到了極處的氣氛。
大伙兒你瞧著我、我覷著他、他又瞅著你,這麼看來看去的,最後目光全不約而同地瞄向甲板上、通往底下艙房的入口木梯。
適才,不到一刻鐘前,他們家主爺就抱著姑娘,一路滴著水從那兒的木梯下去,臉色沉得可怕,如狼似鬼的,比起海上暴風雨即將來臨時的天際還要陰郁上三分。
而此時艙房內,鳳善棠已親自為霍玄女月兌去濕透的衫裙,擦淨她雪白身子,換上一套他的干淨衣衫,而自個兒也已迅速地清理過。
整個清理、換衣的過程,霍玄女異常的乖順,並未因在他面前果裎而羞澀閃避,她意識仍在,不出聲卻也不願睜眼,僅是不住地從眼角流出淚水,怎麼也止不了似的,不住、不住地流淚。
鳳善棠首次見她這般模樣,心痛到無以復加,坐在榻邊,他忙著為她拭淚,聲音沙啞極了——
「你哭,淚流滿面,額上的傷也跟著滲出血絲,害得我手忙腳亂,不知先擦哪一邊才好了。」
她仍是輕合眼睫,听見他低低嘆息——
「乖啊,阿女……你乖,別哭了好不?」略頓,他語氣繃起,「是不是傷口很疼?你說,別光是掉眼淚啊。」
拔曾听過他這般低聲下氣地乞求?
可倘若不掉淚,她還能怎麼將心里那極端的恐懼釋放出來?
瀕玄女難以克制地輕顫了,終于,她眨了眨眼,從一片迷蒙中凝住他的臉,瞧見他眉宇間的憂郁。
「阿女……」鳳善棠的指極輕柔地撫觸她的臉。
吸吸鼻子,她終是蠕動唇瓣,帶著好重的鼻音,道︰「你、你掉下去了,連環發掌打中你,我瞧見你……你跌下崖岸了……」說著,彷佛無限委屈,通紅的眼眶再次蓄滿瑩淚,一顆擠出一顆地滾落。
鳳善棠急了,捧住她的雪容湊唇親吻。
「那全計量好的,我是存心教他擊中,但實際上僅吃了他三分掌力,阿女、阿女……我很好,沒受傷,真的,阿女,別哭……」他以為自己鐵石心腸,可踫上這姑娘的淚,怎什麼本事也端不出來?
瀕玄女被他無數的啄吻弄得有些迷糊,蒼白的頰終染上淡紅,而淚眼渺渺,一貫的清冷沉靜早散得無影無蹤。
「……可是你、你跌下去了,你跌下去了……」她的心在那一刻碎成千萬片,即便他完整地在她眼前,此際回想,仍痛得難以承受。
鳳善棠嘆息了——
「我跌下去,現下不是沒事嗎?你義弟在黑壁崖上逮住我,以及連環島的船只圍攻霞美列嶼,全是投我所好,然而會同霍連環相斗,是打算借他之力讓東瀛狼鬼在他手中做個了結。東瀛狼鬼與連環島一戰,教‘五色火’打入驚濤碧浪中,從此,海上再無此梟蹤跡。」
听得這一番敘述,霍玄女紊亂腦子里終稍梢理出一個頭緒,蠕著唇,試了幾次才擠出聲音︰「所以你……你老早就安排了小船在底下接應,你早想連環在眾目睽睽下,把你……把你打下崖岸的?」
「是。」鳳善棠用力頷首。
四目相凝,他的眼嚴肅而認真,猶帶著苦惱,她霧瞳則顫了顫,冰嗓不由得滲進幽怨,喃語——
「你什麼都不說……你、你教我眼睜睜看著,卻什麼都不說,還要我跟著旁人走,再也別回來……你要我走,再也別回來。」
「阿女——」他啞喚,忽地將她擁進懷中,抱得牢緊。「我以為那樣做最好。我想要你,天知道我有多想要你!可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必須盡的道義和責任尚未完了,硬要了你,怕你得隨著我浪跡天涯,江海寄之余生,那樣的苦,我、我又舍不得你受。」
這男人……是在對她表白情意嗎?是嗎?霍玄女芳心大顫。
嚶嚀了聲,她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小臉貼在他胸口上,听他啞聲又道——
「關于我的那些事,即便你不問,我亦想對你言明……當初,與倭人勾結、出賣了海寧鳳家,將寧芙兒為此代鳳氏藏寶圖守密人的消息泄漏出去的……正是我親爹。」感覺懷里的人兒震動了一下,似要抬眸瞧他,他大掌卻以適當力道壓住她的雪發,不教她揚起。
瀕玄女忽地逸出輕嘆,溫馴地教他擁著了。
鳳善棠繼而又道︰「十幾年前,海寧鳳氏的長輩們決定在族中尋一位接掌大權的人才,我爹他不滿鳳家長輩們一致決定將大權交給我聚來伯父……他心生不滿,又得不到其他族人支持,便轉而尋求外援。當年,鳳家在海寧老宅召開宗親大會,除族人外,亦邀來不少江湖上和生意場上的好朋友共襄盛舉,就趁著此回鳳氏宗族聚會,他與倭人暗中謀策,他想的是奪取鳳氏大權,那些倭寇要的則是藏寶圖。」
略頓,他笑了聲,顯得有些涼薄,「宗親會當夜,鳳家老宅突遭襲擊,宅中惡斗連連,幾被鮮血染遍,若非有江湖朋友大力相幫,鳳氏不僅不保,便連寧芙兒也要落到對頭手里,那後果不堪設想。」
艙房中沉靜下來,相依偎的兩人听見彼此的呼吸,片刻過去,他懷里的姑娘又是幽嘆,終是啟唇輕語——
「所以,你才會如此關心著寧芙姑娘,為著她做了那麼多事,想盡法子要為她去掉背上的藏寶圖,要她平平安安,不再受那些惡人的覬覦……你覺得對她不起,才用盡心力要去彌補嗎?」
她總是能猜透他的心意呵……鳳善棠忍不住在她發頂印了一吻。
「寧芙兒當年才六歲,自秘密泄漏後,她沒一日好眠,這些年來遇過的險難更不知凡幾,父債子償,我確實對她不起。」
「你為她做的已經足夠了,如今,她遇上連環,她會過得很快活的,我相信一定會。」說著,她在他懷中揚首,雙眸迷蒙美麗。
鳳善棠胸口緊繃,情感如濤,說起就起,已無法抑制。
她頰邊嫣紅,芳唇又啟,道——
「適才你說……說放我走,這樣或者最好,怕我要跟著你吃苦,可是……你為什麼不問我自個兒的想法?你以為的苦,在我眼中,或者根本算不上什麼,你是海上男兒,我、我也非尋常的柔弱姑娘,你明知道的……」越說,她身子泛起溫熱,不僅雙頰紅了,連頸子和秀耳也都染上薄嫣。
「阿女……」他忘情又喚,定定注視著她,「將寧芙兒背上的重擔卸下,我該做的事才完成一半,而剩余的這一半才是最難的,我、我對死去的娘親起過誓,若不能尋到那個背叛眾人的大惡徒,將他押至鳳家宗祠,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磕一千、一萬個響頭認罪,我此生就不回海寧鳳家。」頓了頓,他目光轉沉,嗓音亦同
「所以,你跟著我,並非天涯海角四處游玩,我必須尋到那人,而這中間尚不知要經歷如何的困難。」
艙房中再一次靜謐了。
瀕玄女臉容沉靜,唇輕勾。「那麼,我們就同你一塊兒尋他。」
「你——」
「你不能再像跳崖那樣,把我們拋在一旁了。」眉眼間似淡斂著什麼,她微微垂首。
「我們?」鳳善棠露出困惑神色。
「嗯。」霍玄女略略頷首,拉住他一只大掌,輕緩地擱在自己的肚月復上,唇又吐,「我們。」
鳳善棠眉心微攏,不太明白。
他瞧著她,再垂眼瞧瞧自個兒掌心輕覆的所在,半晌,又調回到她隱著淡淡蜜味的雪容上。
漸漸地,他表情產生奇異的變化,劍眉飛桃,雙目越瞠越大,里頭精光四迸,好看的薄唇掀了合、合了又掀,來回了幾次,終是艱困地擠出聲音——
「阿女……你你……你是說、說說……」他深深吸了口氣,俊臉漲紅,突然嚷出︰「你有孩子了?!」
瀕玄女沒教他「可怕」的神情嚇著,藕臂一攀,攬在他頸項上,發燙的小臉埋在他頸窩。
「已經快三個月了。」她小聲嚅著。
她的身子,她自個兒清楚,有某種力量在她體內孕育,讓她變得脆弱卻也堅強。
鳳善棠腦中一暈。
所以,按推算,孩子是在第一回他要了她、也就是她想「找個人試試」那時懷上的,她她她……她懷了他的孩子,在她的肚月復里,竟有他灌注的力量存在著、醞釀著……
鳳善棠暈了又暈,彷佛大浪席卷而來,當頭罩下,他呼吸變得窘迫起來。
一甩頭,把所有暈眩全數甩掉,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貼著她的頰低吼︰「你要是敢說,這孩子是你自個兒的事,我我我……我絕對不放過你!」試著撂下更狠厲的話,想狠狠地威脅她,無奈啊,遇上這姑娘,啥兒能耐也得破功。可惱!
陡然間——
他驀地震動,似是記起何事,跟著驚喘了聲,原是擁住她的雙臂猛地將她推開一小段距離,讓他能清楚地看見她的眸。
「你——」厚實的胸膛急劇起伏,他玄目中異輝亂竄,「你曉得自己有身孕,還跟著我跳下壁崖?!」抓住她巧肩的大掌顫了顫,他五官繃得死緊,掠過明顯的驚懼。
這女人非得這麼折磨他才開心快活嗎?!
「你、你你你——」好樣的!他已被惱得說不出話,只能用發火的炯目怒瞪住她。
然而,姑娘總是柔能克剛的,他火他的,她清容逕自淡笑,道︰「我喜愛你,善棠。」
他猛地一愣,沒料及要接她這一記「狠招」,他不確定耳中听到什麼,只明白,那字語絕對美麗。
「你你……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她菱唇上的淺弧未變,輕語,緩而清晰——
「我喜愛你。正因為是你,才讓我興起想和一個人在一塊兒的沖動,善棠……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的,若非是你,我不能想像我喜愛上一個人的模樣……」不再一切緣隨潮浪,她要這與他之間的情緣長長久久,在彼此心中。
「阿女!」鳳善棠吼了聲,終是回神過來,他雙臂一攬,再次擁緊她。
他在顫抖,不可抑制地顫抖,強而有力的心音亦震撼了她。
他的氣息灼濃,一下下拂動著她的雪白發絲,她亦輕顫起來,听見他沙嗄嗓音,緊扣她心扉——
「我再也、再也不會任由你從身旁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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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夏季尾聲,北洋上的小島早聞出絲絲涼意,再過些時候,和爽的風里將漸漸挾來北方的氣味,較之南洋的濕潤溫暖,小島這兒的冬一向提前到來。
「海蒼號」收帆下錨,靜靜泊在這處秘密島嶼已一段時候。
吧完霞美列嶼這筆「大買賣」,為沿海百姓與遠洋商船除去一個天大禍害外,也在倭寇的地盤上順手牽走了不少好貨,做下這一票黑吃黑,墨色大船確實值得好好休養一番。
而這會子,不僅是底艙、下艙、主艙房全整理得干干淨淨,連幾根桅桿、木梯、船身和巨舵也洗刷過又上油保養,還把甲板也清理得油亮油亮,燦爛霞紅映在上頭,還給折出反光。
此際,光亮甲板上,眾家漢子不知把什麼東西團團圍住,一圈又是一圈的,幾個在身長上吃了虧的甚至甘受「胯下之辱」,硬是矮著身子往底下鑽,怎麼也得擠到核心去才甘心似的。
「哇啊∼∼好粗的一根哪!」贊嘆聲從圈子的中心往外擴散。
另一個粗聲里夾帶著外顯的炫耀。「咱大魁的玩意兒,不粗成嗎?!」
再一個粗嗓,嘿嘿笑著,「大魁老哥,不是一根啦,是一條,好粗的一條,還彎彎的,真是雄糾糾、氣昂昂,美得讓姑娘家瞧了都得流口水,心兒怦怦跳。」
「可不是嗎?!這一整條飛得老高掛在那兒,還分別插在軟軟的兩團里,跟真的沒兩樣,還會變色,嘖嘖嘖,了不起啊!」
「真的假的?這麼神氣!喂,前頭好心點兒讓些位置吧,哪有這麼一搶位就佔了兩、三個時辰,兄弟是這麼當的嗎?」可惜沒誰理會這位在外圍跳來跳去、又鑽不進去的仁兄。
「拜托,俺喊你一聲爹都不成嗎?讓點兒縫給俺瞧瞧呀!」
「別硬是擠過來啊,刀疤熊!」
「哎哎哎,娘的!哪個龜兒子踩著老子腳板啦?!」
圈子里有些紊亂,你推我擠的,好些個伸長脖頸,好些個只露出一個大臀在外招搖,又好些個連擠也擠不進。鳳善棠剛下一艘中翼輕船,身形俐落地躍上墨船甲板,映入眼底的便是這出景象。
以為底下的漢子又聚眾開賭起來,可听那傳出來的陣陣驚嘆聲,他濃眉挑了挑,直到听見姑娘家的冰嗓由里邊核心處輕柔泛開——
「好了,總算大功告成,你喜歡嗎?」
大魁的粗嗓再次爆出,像是虎目都含淚般的感激,「喜歡啊!喜歡得不得了!瀕大姑娘,你手真巧,把咱兒這玩意兒弄得那麼美,嗚嗚嗚,大喜歡啦!」
冰嗓似有淺笑。「你喜歡就好。下一個輪到誰了?」那雪容不經意地揚起,恰巧對住一雙微眯的峻瞳,芳心怦然。
這會兒,霍玄女才發覺,圍成圈的眾家漢子突然間靜得像群乖女圭女圭,全是因自家主爺從逃邙降——呃……是不知打哪兒冒出來,臉色呃……有些黑,方顎和嘴角的線條呃……有些繃,然後眼尖的人還瞧見了,他額角兩邊的青筋正慢慢浮現中。
鳳善棠危險的目光移向坐在她面前的大魁漢子,盯住罷黥紋上他左胸肌塊的圖樣,那圖尚在吃色中,但在霞光映照下,已折射出七彩,是一彎浮在雲朵里的虹橋。
見到主爺那張臭臉,大魁頸後一涼,厚唇扯了扯,嘿嘿地胡笑——
「棠、棠少,別猛盯著咱兒胸膛看,咱、咱兒臉皮薄,很不好意思耶。」
鳳善棠雙目又是眯緊,眾家漢子見他右腿略動,尚不及待他抬起踹誰,眨眼間,甲板上的大小昂子跑個精光,好幾個直接躍到海里,反正底下停著二十來架快翼,可以往海路逃竄,而一條由桅桿垂掛而下的粗船繩,甚至還一口氣教八人給拽住,往岸上飛蕩而去。
鳳善棠沉著臉收回視線,再次調回霍玄女臉上,後者仍沉靜瞅著他,菱唇上的彎弧從適才見到他後,就沒再拉平過。
他彎身將她打橫抱起,邁著沉穩的步伐下了木梯,往里邊的主艙房走去。
他用肩膀頂開門,再用腳跟將艙門踢上,然後把懷里的姑娘往方桌上一放,雙手略帶野蠻地撐在她兩側,峻容湊近,和她的霧眸對瞪起來。
瀕玄女柔荑緩緩撫上他英俊又剛硬的臉龐,柔聲道︰「下巴又長出青髭啦。」那粗獷胡髭輕扎著她的掌心,她不知何時喜愛上這種刺刺的感覺。唉。
鳳善棠雙目瞬也不瞬,硬教自己別這麼就心軟了。
這女人,明就懷著近四個月的身孕,不好好躺在榻上養身子,偏三不五時要同那群家伙混在一塊兒,之前,還曾被他在海上逮個正著,因她那時正駕著小翼和舵子較量速度。
而此番,他帶著幾名手下離開小島去布署一些事,和北洋上另一股勢力接觸,順便祭出一張假的鳳氏藏寶圖吊足對方胃口,才離開三天,她又不安分了,竟然幫那群家伙紋身染彩,還一個按一個照輪?!這三天時間,也不知教她完成了幾幅紋圖!
「說,替他們紋身,是誰的主意?」他灼息噴在她雪膚上。
瀕玄女頰微紅,仍沉靜地道︰「我呀。是我求他們讓我紋身的。」「求」字還特別加重音。
鳳善棠眸底的火焰陡地一竄,表情悶悶的瞪著她。
再開口時,他忍不住磨牙,艱澀又氣悶地道——
「我得拿條件同你換,你才好不甘心地答應,他們倒好,一個個給你……給你求了來!」好惱、好恨又好酸啊∼∼
瀕玄女憶起和他那一年的相遇,嘴邊的笑忽地渲染開來,雪容添上春色,白發粉顏,真個美不勝收。
她軟軟一嘆。「那是我喜歡的玩意兒啊。」
「我明兒個教人取來豬皮,你高興怎麼紋就怎麼紋,愛怎麼繡就怎麼繡。」說著,他重重啄吻她的小嘴一記。
瀕玄女臉更赭了,卻搖了搖頭。「豬皮畢竟是死物,黥紋起來感覺不一樣的,而且染彩時也沒法吃色漂亮,不好。」
他要是答應讓她那雙軟軟小手在其他漢子的果膚上模過來又模過去,那他「鳳善棠」三個字立馬倒過來寫。
眉峰打了好幾個結,太陽穴促跳,他唇剛掀,她卻快上他半著,那冰嗓柔若春水,眉眼秋波——
「善棠,我好想你,你不在,晚上我冷,都沒人給我暖腳丫子,我想著你,好想你,你說怎麼辦才好?」
「我我我——」沒料到她表達思念的方式如此直接,鳳善棠怔了怔,峻頰也熱熱的,而滿腔的幽怨和惱恨不知教誰一下子給踹到海里去了。
他咧嘴,笑得不太英俊,反倒有點傻。
「你、你這麼想我啊?我我……我也……其實我也很、很……」很牽掛你、很在意你、很喜愛你。他臉爆紅,說不下去了,忽然將她用力擁進懷里,臉埋在她馨香雪軟的發絲里,薄唇貼在她秀耳旁,低喃︰「阿女、阿女……」
他連聲疊喚,深刻意味盡藏其中。
瀕玄女與他心意相通,胸口為他喚聲中的激切與熱情震動,感情濃處,兩人都不想出聲,只交頸相擁著。
她感覺到他大掌緩緩著她的縴背,然後移到腰身,跟著在她微隆的肚月復上溫柔徘徊著,听得他低語——
「再過兩日,我們啟程回中原大陸,這兒夏季過後就越來越冷,我要你在溫暖的地方產下孩子。」
「嗯。」霍玄女溫馴頷首,「我想回啞大嬸守著的那處宅子去,我喜愛那地方。」
「好。」他側首親吻她的頰。「我會陪在你身邊,你手冷,我幫你暖手;你腳丫子好涼,我幫你暖和;你身子凍,我抱著你睡。」
瀕玄女從他寬肩上抬起小臉,忍不住咯咯笑開,那笑如寒冬清晨綻開的一枝香梅,誘得人舍不得眨眼。
「要是我哪兒都不冷、不涼、不凍呢?你怎麼辦?」
鳳善棠瞧她那般外顯的笑,瞧得險些失了魂。唉唉,姑娘一朵笑,果然價比千金。
他隨著她緩緩咧開嘴,這會兒的笑,是既英俊又迷人。
「你要是不冷、不涼也不凍,那就……換你來伺候我,讓你幫我暖手、暖腳,抱著我睡。」
瀕玄女臉若霞燒,仍止不笑,她藕臂環住他的腰,依偎過去。
他的大掌一下下撫著她的雪發,嗅著那安全、強壯的男性氣味,她幾要逸出嘆息,片刻過去,他又在她耳畔低語——
「待產下孩子,養好身體,我帶你回一趟連環島,去拜見你義爹,好不?」
「好……」她嗓子也啞了,抱住男人腰身的秀臂緊緊一縮,將他擁得更牢。她心中情愫激涌,霧眸不禁輕合,讓那濕潤含在其中。
「阿女……」他又喚。
「嗯?」
「你、你明白我心意的,是不?」即便他如此口拙。
埋在他寬胸的小臉悄悄一笑,她當然明白,只是——
「我知道呀,你的心意表示得很清楚了,你就是不要我幫大魁、舵子他們紋身,適才為這事,你氣得五官都扭曲了。」
他劍眉一挑,語氣略急。「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
她搶話。「那你是不反對了?原來是我會錯意了啊,你是贊同我幫他們紋身的?大伙兒要是听到這消息,肯定歡喜極了。」
「不是這樣,我我我——」
「怎會不是?那不然是怎樣?」她無辜地眨眨眼。
他又急又躁,陡地喊了聲︰「阿女!」話中充滿威脅。
「唉,我在這兒呀。」她忍俊不住,雙頰嫣然。
鳳善棠臉皮也紅了,再次將她的小腦袋瓜壓進自個兒懷里,不讓她*到他如此可笑的模樣,無奈又甘之如飴地低嘆——
「就你有這本事這麼來折騰我,阿女、阿女……栽在你手里,我認了。」
誰教——
她是他的玄女。
她是他的神只。
那雪發粉顏由虛幻化為真實,他擁住了這抹飛身,而茫茫海路有她為伴,他將更為強悍充實。
她是他的海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