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來去的人們慣于「斷發紋身」。
「斷發」是不留長發,為了方便在海上生活,在水中潛游。
而「紋身」則如同在身上打了印記,表明自個兒是龍之子,如膚上生了鱗片,祈求龍王保佑。
那是霍玄女興味所在,是她拿手的玩意兒,更是她一投入便全神貫注的絕活,教她刺紋過的男女,從來是歡喜得如獲至寶,而這一幅她花了最多心血所成的黥紋染彩,瀟灑地佔領了男人的古銅虎背,當年未及細賞,這三年來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夢中,緊扣著她的心。
她如此在意著,卻未料及,擁有這幅紋圖的男人竟說——
不、滿、意?!
心一凜,也不知打哪兒生出的力氣,她小手拉掉鳳善棠放在縴腰上的掌,跟著抓住他寬肩狠狠一扳。
鳳善棠順勢動作,將的一片寬背面向她,雙臂抱胸,靜靜佇立。
四邊角落點上的燈火照明房中景物,他目光平視,靜瞅著投映在牆上的影兒,那姑娘先是以手輕捂著嘴,動也不動地對著他的背。
半晌過去,一雙微涼的柔荑終于貼上他剛硬的背肌,那力道小心翼翼,似乎怕踫壞他。
沉在心底的嘆息,彷佛怎麼也流蕩不完。
背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情緒,霍玄女以指尖沿著那年她留下的線彩游走,細細地重溫了一遍,她為他烙下的紋路,為他染就的色調,他背上那瀟灑飛姿薄身瑩瑩,而那張雪容……確實肖似她。
是有情,抑或無意?
她其實已知,卻一直想置身事外嗎?是嗎?是嗎?
「你……你明明是要這幅圖的,不能現下才……才來耍無賴。」
她結巴的指控教鳳善棠陡地回身,被那對厲眼一盯,她的心咚咚胡跳,仍倔強地揚起潔顎。
鳳善棠雙臂支在桌緣,直到她白頰再次染霞,他唇似是滿意地勾勒,才低沉地道︰「那紋圖上的玄女什麼都好,就是頭發不好。」
「啊?!」雖此「玄女」非彼「玄女」,她仍是顫了一下。「……頭發哪哪、哪邊不好了?」她實在看不出來,莫非是當局者迷?自身深陷,用情太過,往往察覺不出缺失?
鳳善棠突地沉默了,抿唇瞅著她許久,仔細地打量她過于秀氣的五官,這張臉容得逃誒厚,即便承受過海上烈日、暴雨疾風等等苦楚,依舊膚澄如雪,猶似細沙海灣那清澈見底的海水。
再這麼相凝下去,她……真會暈厥的……霍玄女才虛弱地想著,終是听見那男人緩緩出聲,不答反道——
「那一日,你把我迷昏,在我背上刺好了圖,然後擅自離去……你根本不問我的想法。」
她走得匆促,臨走時,在爐中又加了更多寧神香,就怕他醒得早,會壞了她的月兌逃大計。
她信他的,既然她已完成他的所求,那麼,那幾個小泵娘的事,他必然會做到。
棒年秋,她再次回到娘親故里祭拜,在小漁村里見著了那些小泵娘,歡喜重聚外,心中深處有著更高揚的歡愉,她明白的,那是因為男人兌現了諾言,真將她們一個個給安全送回。
彬者,對他似有若無的思情,是在那當下不知不覺間濃郁起來。
咬咬唇,霍玄女不禁嘆息,氣如蘭馨——
「你到底對那頭發還有什麼不滿?」就因為她曾從他手中逃走,將他失去意識前「不準逃」的警語當作亂風過耳,所以他今兒個才雞蛋里挑骨頭地來尋背上那張紋圖的麻煩嗎?
鳳善棠雙目微眯,沉靜的、嚴肅的、一字字緩道︰「它們應該是雪白發絲,是白的,而非你紋出的黑如墨染。」
他一語雙關,手握住她垂在胸前的一縷黑發。他不愛那顏色。
瀕玄女一時間不能言語,胸口緊繃著,卻又清楚感覺到心的撞擊,那聲音震著耳鼓,也一下下擊在胸骨上,又重又熱,教她不自覺想嘆息,重重地長嘆,悸動地長嘆,無可奈何也無能為力地長嘆。
情與緣的交會奇妙如斯,茫茫世間,只影獨身,偏偏要遇上他一個嗎?
房中火光將男人峻臉分割出明暗,那雙鳳目勾人魂魄,他越傾越近,挺直鼻梁已觸到她的頰,緩緩地、試探地輕蹭著,如同在博取主子憐寵的犬仔,也像是對著雌性求愛的雄獸。
他故意避開她的唇,灼燙氣息卻已烘暖一切。
瀕玄女忍不住又嘆息了,今夜的她特別地、特別地愛嘆氣……她不知這男人的姓與名,不曉得他真正的底細,她甚至抓不穩內心的思緒,只明白這荒謬又動蕩不已的感覺在血脈中騰囂,讓她有種奮不顧身的渴求。
不管對錯,沒有過往與將來,就允許這麼一回,就這麼一回……讓她的神魂隨他燃燒。
又是輕嘆,她小臉略偏,竟主動含住他的下唇。
兩張臉貼得極近,彼此都未合上眼睫,鳳善棠劍眉淡挑,深邃目瞳融入她的霧眸里。
「不逃嗎?」他啞聲問,唇磨蹭著她的。
逃不掉的,她明白,她的心從沒一刻狂野如斯。
她的眸流瀉了一切熱情,壓抑的、勃發的、矛盾的、勇敢的,卻也是義無反顧的。
逃不掉的,他明白,他不想給她退縮的機會。
猛然間,他粗掌捧住她的小臉,合起雙目,他的舌探入那軟唇中,滑過細白貝齒,深刻地吻住她。
暈眩襲來,一波接連一波,彷佛年幼時,她首回在狂風中爬上大船主桅高處的小了望台上,巨浪幾要吞噬大船,她被那強大力量猛烈地顛搖。
她的藕臂本能地尋找依附,不自覺攀住他的頸。
下一瞬,男人的大手滑至她的背和膝後,驀地將她打橫抱起,唇一刻未離地糾纏著,踏著筆直且堅定的步伐往榻邊走去。
這一夜屋外雨瀟瀟,屋內幽情謐謐,那之火在秘處狂燒。
她眸光如霧,面泛桃花,在他強而有力的臂彎中化作曼妙姿影,猶如那虎背上的紋彩。
她是他的神只,她承受著他虔誠而熱情的膜拜,她的薄身不再縹緲,有了幾心,動了意念,于是,幻化成最最真實的美麗胴體,在他身下。
這一夜,許多事始料未及,或說是天意注定,可細細思量,也不過就是依心而為、唯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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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
雨已歇停,日陽今晨終是露臉,一整個上午,慢條斯理地消蝕著門前四方天井下的一窪窪水灘,周遭漫著慵懶氛圍。
未時剛過,那負責準備並定時送三餐過來的啞大娘,手里提著一壺燒好的茶水和一盤香酥小點,步伐緩而靜地走進敞開著門的房中。
將茶壺和點心放在桌上,褐臉一抬,見那坐在榻邊的好姑娘亦抬起雪容,對住她頷首,笑得有些兒靦。
啞大娘嘴一咧,自然而然地回應,她眨眨眼,用下巴努了努此時臉朝里側、趴伏在榻上動也不動的男人,對他果背上精采的紋樣似乎早已習以為常,只雙手合十貼在左頰,比了一個睡覺的動作。
瀕玄女淡笑搖頭,表示男人並非在睡覺。
苞著,她指了指攤在榻邊小幾上的幾色染料,又晃了晃捻在指尖的細長銀針,瞄了眼男人果背,她皺著眉,嘟起嘴,故意擺出凶惡模樣,做出一陣狠刺的動作。
啞大娘嘴咧得更開,被她逗笑了,看看放松戒心、伏在那兒已讓人「宰割」了好一陣的男人,又瞅瞅霍玄女,她拳頭相抵,翹起兩只大拇指相對,還用力地點了點。
那是男女兩人相親相愛的意思。
瀕玄女頰邊淡赭,點頭也不是,搖首也不對,唇邊仍持著淺弧。
啞大娘沒再逗留,取來擱在一旁的大托盤,俐落地收拾著桌面上用過的午膳和碗筷,然後安靜地退出去了。
在這宅子里住下,霍玄女發現,除了這位啞大娘外,當真無其他佣僕。
她極愛這般的沉寂、寧靜,像是在浮生里偷得的珍貴閑暇,不必理會其他,單純而美好,即便日後分離,也能教她放在心底深處,再三憶及。
「你何時把啞大娘收買了?」男人低問,伏著的上身改為側躺,一臂瀟灑地撐著後腦勺,瞧向她的目光深幽幽的,有些似笑非笑。
見她神情微惑,鳳善棠繼而又道︰「你打算用那根銀針謀殺我,她瞧了只是笑,根本沒想出聲提點我。」
瀕玄女臉頰泛熱。「啞大娘沒法兒說話,你要她怎麼出聲?」原來適才同啞大娘的比手畫腳全教他偷窺了。她心一促,想起啞大娘最後對她翹起的兩根拇指……他一樣瞧見了嗎?
他英眉一桃,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是了,所以她就由著你下手了。」
這男人又在逗她了嗎?
有時,她實在不太分辨得出他話里認真的程度,即使……與他已有著男女間最親昵的關系,他對她而言,仍是一道錯綜復雜的謎。
然而,她想解開這最後的謎底嗎?
美好唇角悄悄淺勾,她的心不再躁亂、迷惑了,因她明白了自己,說到底,就是為著這樣的一個男人悸動罷了。
心里有他,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
心里有他,那是她自個兒的事,與任何人無干。
她的長發又被男人卷進手指里把玩,讓她小臉不由自主傾向他,冰額一下子撞上他的熱唇。
「你、你……不要一天到晚玩我的頭發啦。」老天!怎麼嗓音听起來像在撒嬌?!她抿住唇,揚眸瞪人。
「我有否說過,我不愛這個顏色?」他依然故我地握住她的發,眯起眼,彷佛那染作墨黑的發絲犯了十大天條,罪不可赦。
男人抱怨的言語和指責的眼神,這短短五日,霍玄女遭遇的次數十根指兒也數不清。他甚至要她「補過」,不容拒絕地要求她,重新將他背上那九天玄女的黑發紋作雪絲。
如今,按著他的意思再次黥紋,細心走描,再將刺出的點點血珠從寬背上拭去,將發染白,白發澄容,那模樣……分明是她。
原來,在那一年的那一刻,她已將他放在心中,才在不經意間把自己化作守護他的神只,伴在他身邊嗎?
腰間一緊,她忍不住輕呼,整個人被他帶上了榻,躺在他身下。
「你不愛也沒辦法,我我……我說過好幾遍了,洗色的藥劑留、留在連環島,沒帶在身上。」她又結巴了。唉唉……
粗獷的男性氣味充斥鼻腔,他一腳擠進她腿間,一掌拂開她的發,讓那張綻開暈紅的雪臉完全呈現。
盡避霍玄女心意既定,並不表示在這男人親昵的舉動下,也能矜持得住,反倒是明白了對他的情愫,他的踫觸和親吻,甚至僅是一個深邃注視或似有若無的笑,她的心便輕易被盈滿,如迎風鼓脹的大帆。
鳳善棠深刻地對住她的眸,卻不言語,看不出是否完全相信她的說詞。
她心底悄嘆。「你背上剛黥紋完,還重新染彩,傷口仍在吃色,會痛的,你、你不要亂動。」
「你擔心?」他嗓音好低。
這會兒,換她咬唇不語,沉吟著,那微涼的小手撫上他的峻頰,以指尖緩緩描繪起他的輪廓。
十指連心,她的意念由指尖流瀉而出,她並不渴望他明白,因為,那也是她自個兒的事。
鳳善棠雙目刷過異芒,猛地俯首吮住她的唇。
他吻得極重,糾纏了一陣,直到底下的姑娘喘息不已,雪容漲紅,而那對霧眸中教他莫名不安的飄忽終被他擊散,他才放開了那張柔唇。
「我猜,最能教你擔心的,還是許許多多遭拐騙、擄劫,然後流落海外,被人給出價叫賣的姑娘吧?」
瀕玄女神志一凜,眸光定定,不知是否錯听,竟覺他的言語微有酸味。
氣息仍亂,她費力調適著,聲略啞——
「她們……不該是那樣的運命。那不公平。」也極度的殘忍。
「所以你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搭救,莽撞地不顧自身安危?」他鷹目銳利,持平的語調更顯嚴厲。
三年前,她跟著一群渾沒相干的小泵娘蹲在倭船的木牢底;三年後,她又跟著一群被迷得七葷八素的小泵娘窩在賊車中,誰曉得這三年內,她還干過多少類似的蠢事!難道她的義爹、義弟真由著她去,也不管上一管嗎?!
這前後兩回,若非恰懊教他遇上,後果根本難以設想……那日在東雲寺山道上截住馬車,當他瞥見車里那大漢褲子已大剌刺褪下,雖昏迷了,腿間玩意兒還擎得半天高,想像著那該死的家伙可能對她干出什麼來,他胸口像被狠掐一把似的,既怒又痛,恨不得把對方挫骨揚灰、剁成肉末子喂魚。
瀕玄女咬咬唇,不服氣地道——
「我不莽撞。我、我從連環島帶著人過來的,知道那東雲寺有問題,又想查出與他們接頭、替他們銷貨的人到底是誰,所以才混入,等他們把姑娘們一個個送上船,我自會發出暗號,屆時,連環島的船只便能在海上發動狙擊,待事成,再回來解決東雲寺這個大賊窟,要不是你、你你……」胸脯高低起伏,她頰微鼓,露出難得的氣惱模樣。
「還好是我。」他忽地低吼,粗聲粗氣,「別以為有那個該死的寧神香,就能肆無忌憚,男人真要發起狠來,你手無縛雞之力、風吹就倒一般,能奈何得了誰?」
她倒抽了口氣,嚷著︰「我才不像你說的那麼不中用!」
鳳善棠明白,卻是故意這般說。
四目相視,都頗有火氣,半晌過去,他卻無端端地問——
「你見過自己噘著嘴、鼓著腮幫子的樣子嗎?」
瀕玄女一怔。
下一刻,他竟伸出大手,陡地掐住她的雙頰。
她嘴嘟高,「噗」地輕響,竟吐出一小口氣來。
「很有趣。」他淡淡評道,瞳底閃爍興味。
這……什麼跟什麼嘛?!「你——」霍玄女不知該笑、該怒。
他露出了一個「你奈我何」的詭笑,拇指滑過她的唇,在她嘴角留連。
「算一算,你芳齡也二十三了。」
她又是怔然。「你胡說什麼?」
「三年前,我二十有五,你剛滿雙十;現下,咱們各長了三歲,我說得不對嗎?」見她抿唇不語,他略沉吟又問︰「要不,你究竟幾歲?」
見他眼底黑幽幽,高深莫測,猶如明白些什麼。她心一促,僵硬地道︰「姑娘的年紀是秘密,不能說。」
「不是不能,是你根本推算不出來。」
下一瞬,她瞪著他。
僅僅是沉默地瞪著他,略重的氣息和顫動的清瞳,已透露出她心海正翻涌著波浪。
玩過她的嘴角,鳳善棠曲著指節來回在她頰邊磨蹭,似乎無法克制不去踫觸她。終于,他啟唇打破靜謐——
「我知道你娘親的事。」
她呼吸一緊。「……我娘親……她、她……」冰嗓莫名干澀。
她那美麗的、美麗的娘親啊,在姑娘家最美麗的青春年歲,被一群擾邊的海賊擄劫而去。
美麗的女人一旦落進一群惡狼般的賊寇手中,頓時成為眾所爭奪之物,想保住女兒家的清白,根本不可能,而那般的摧殘夜以繼日……她不曉得娘親是否尋死過,或者,在尋求死亡的解月兌前,心神已先瘋狂。
略頓,她深吸了口氣,清清喉嚨,「你怎地知曉?」
他微微一笑。「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肯撒銀子,沒有查不到的內幕。你該懂的。」
「我——」有些話極難啟齒,但在此時分,她卻有種吐露的沖動,想說與他听,想瞧他听過後的模樣。再次深呼吸,她臉色近乎透明,輕啞道,「你說得對,我算不出自個兒真正的年歲,娘瘋了,她沒法兒告訴我,她不記得的,她瘋了……」她努力回溯過,可在記憶的最初,一切都蒙朦朧朧的——
「印象中,娘親和我一直被關在一處昏暗的天然石牢里,那石牢好大,中間較低的地方在漲潮時會涌出海水,牢中還關著許多姑娘,四周好冷,都是哭聲,層層疊疊的,然後,是好臭的氣味……」她唇一白,眉心皺折,彷佛再次嗅到那腐尸般的可怕味道,不自覺地反胃。
「阿女?!」見她這模樣,鳳善棠一驚,連忙翻身坐起,抱小女圭女圭般將她擁在胸前,背上還在吃色的紋傷陡地一陣刺痛,可他胸口繃得難受,哪里還理會得了。
他有些笨拙地拍撫她的背,湊嘴輕吻她滲出細汗的額,語氣前所未有的低柔︰「沒事了……阿女,沒事了……」這三年里,他所查知關于她的一切,全是表面的敘述,遠遠難及她幼時那些經歷。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在血液里奔流,往腦門沖騰,在此刻,他的心被無形地牽絆,而教他愕然的是,他竟不覺惶恐,還有種隨波漫漫的自在。
窩在男人結實的胸懷里,霍玄女的頰貼觸著他的果膚,耳邊是強而有力的心音,那臭味被驅散了,她聞到他膚上溫暖的味道。
雪顏輕揚,恰對上他低垂的臉,那玄瞳神俊有情,讓她不禁嘆息——
「是的,沒事了……後來,義爹來了,打跑了那些惡人,把那塊地方也納進連環島的版圖里,被關在一塊兒的姑娘們全都放了出來。」
「然後,你義爹飛天霸喜愛上你娘親,愛屋及烏,不僅收你做義女,還將你疼若親生。」他淡道。角度正好,讓他自然而然地在姑娘小臉上啄了好幾個吻。
「你、你……你連義爹的事也查出了?」雙頰輕紅,她眨了眨泛出薄霧的眼,接著道——
「……義爹是豪氣大漢,可就對娘親的事動不動便紅了臉皮,娘剛病死的那幾年,他心里很不好受,我很感激他,他待娘好,待我也好……他其實偏心偏得厲害,連環瞧起來該是比我大,還較我更早認了這個義爹,義爹卻硬生生把連環擠到第二,要他喊我姊姊,連環抵死不從,仍是阿女、阿女地叫。」微微笑著,她眸中卻凝出淚水,順著雪腮滑下——
「我不僅算不出自個兒的年歲,就連生父是誰也無從知曉,而這天生的一頭雪發究竟何因?是否與那男人一般?也全然不知。但無所謂的,真的,我根本不想知道,那些與我無干的人,我何必花心思在上頭兜轉?我就是我,有義爹和連環對我好,有連環島上許多人在乎我,很足夠了。」
除胸口非比尋常的悶痛外,鳳善棠喉頭突然發酸。
拭掉那掛在她頰上、教他眉峰打了好幾個結的淚珠,指上的濕潤彷佛會燙人似的,他微乎其微地震顫,跟著低問——
「有他們就足夠?你難道終此一生都要窩在連環島上?」
她吸了吸鼻子,冰嗓略有童音︰「義爹給了我完全自主的權利,我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想隨船出海就出海,我又不是被關在島上。還有……連環十二島,各島有各島的美,就算終此一生都在那兒留連,也沒什麼不好……」
聞言,他下顎緊抽,腦中亂烘烘,突地沖口問出︰「你一輩子不嫁人嗎?」
「嗄?!」她芳心一震,瞠眸定住,結結實實被他問倒了。
嫁人……
她能嫁誰?為什麼這麼問?
身為女子,就非得嫁人不可嗎?
遇上這樣的他,任情又任性地放縱了一回,她的力氣已盡,心已滿溢,這就足夠了,她誰都不想嫁呀……
鳳善棠所受的震撼絕不較她少。
他自身責任未了,債孽未償,橫在眼前還有大多的事,等著他去完成。
不該受牽系的,然而,在對她問出那樣的話時,他已察覺深藏的意念——
想要她。
要她滿心滿眼淨是他。
即便已得到她的身軀,她時而流露出來的飄忽仍教他緊繃不已。
瀕玄女又是淺淡一笑,不知為何,視線竟霧掉了,淚便流個不停。
她搖了搖頭,不想惆悵,也不想猜他心意,小手下意識去模索著他的臉,只笑著、哭著、說著——
「這樣就足夠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