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春總是遲臨。
群石後的月牙形溫泉熱氣氤氳,池邊白雪、池上白霧,一寒一熱,交織成迷蒙景象,如夢如幻、若即若離。
它獨自來到池邊,四足一撐,以一個優雅完美的弧度躍進溫泉當中。
入水時僅聞輕響,水花不濺,在完全沉入後,忽而水聲大作,一頭黑發猛地甩揚而出,水珠四散飛濺,由後望去,那兩肩肌肉鼓起,背寬而精勁,窄腰健臂,絲般的初升冬陽下,恍若陡現的神祗。
「終于等到你了。」池岸上傳出細細的嘆息。
溫泉中的男子倏地回身,稜角分明的面容籍霧氣半隱著,緩和了外現的凌厲,但那對眼是自有生命的冷火,青藍色的光華舞動著,寒意陡然襲來,感覺泉上的煙霧溫暖盡散,他臉龐的冷峻瞬間清明。
在他的剩視下,池邊那頭渾身雪白的母狼幻化,眨眼,一名妙齡女子屈膝坐在雪地上,白衣勝雪。瞧著男子的果胸,倒不覺羞澀,小頭顱歪了歪,發上兩朵裝飾的白團毛兒跟著輕輕晃動。
「你偷跑出來?狼父要你自修九道術法,沒完成不能出關。」他濃眉挑高,表情嚴峻,緩聲又道︰「要是被逮到,可沒那麼筒單。」
不說話就算了,一開口,便來掃她的興致。
開言,美姑娘哇哇大叫,「你怎麼這樣?!人家就不能練好功課才出來嗎?那九道術法也沒啥兒難啊,就是這麼變變變,然後再變變變,最後是變變變!」她說得激昂,蔥般的十指快速地揮來打去,結了好幾個印,卻沒見變出什麼東西來。「那,就是這樣而已,我學得挺順暢的。」
他峻眼微職,靜靜瞧著,瞧得她心虛。
「好啦好啦,人家是溜出來的,你別瞪了,我、我也是擔心三哥嘛。」她垂喪著小臉,紅唇微嘟,「他們出來尋三哥,以嚎聲相喚,沒三哥的回應,不敢貿然進入你的領域。我本要去山洞那里找你,又擔心他們在外圍守著,被瞧見就完蛋了,才會來月牙地這兒踫踫運氣。」見他神色難看,她語調放得更軟,好哀怨地說︰「人家好不容易才偷溜出來,你別繃緊著臉嘛……」
這是她慣用的伎倆,他心知肚明,臉仍凝著。
「別裝可憐,對我起不了作用。你是聰明有餘,用功不足,隨意便被分去心神,這點微末道行想在外頭闖蕩,遲早要出問題。」心中雖寵愛這個排行十三的小麼妹,說起教來,他亦是不留情面。
「此事狼父若是知悉,少不了一頓責罰。你走,快回去吧。」他道,轉身沉入溫泉中。
「我幫狼父來尋你回去,將功折罪,就不怕他處罰我啦。三哥——」她急急喊著,怕他整個沉入水中不听自己說話。「你不回去嗎?你們……你和大哥、二哥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大家都要生氣?十三真不明白呵……」
背對著她的身形略頓了頓,黑如墨染的發沾著濕、與他的肩胛平貼。
她不明白,他又何嘗明白?!
拜族只能有一個領袖、一個王者,他無意角逐,對于修道成仙更無意念。
對他而言,成王成仙都是枷鎖,有數不清、躲不開的無形規條,先學自律、而後律人,先要己心向善,然後教人為善。哼,這些旁人旁事,又與他何干?!他只想潛心研究術法,無所羈絆、自由來去,並且擁有永恆的生命。
他要的其實單純,但許多人、許多事、許多的巧合與誤會,他被推入泥濘中。
拜父看重他,因他修煉有成的靈能凌駕其他的狼子,在一次與雕族斗法中,將他們由長白山地逼退,狼族除去天空上最大的敵人,幼狼可以放足在草原上奔跑,不怕天雕凌空撲擊,以強而有力的爪將小狼攫至半空。
他成為族里的英雄,也成為呼聲最高的王位繼承者,亦是被嫉妒詛咒的對象。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他不由得想起此句話,薄唇淡勾,記得是那個半大不小的姑娘說的。
原來,她與他有類似的遭遇。
當時會救她,動機其實很簡單,覺得她蠢、心太軟。
狼的生活模式是完全的獨立、徹底的弱肉強食,逼迫著去成長、克服環境中時時刻刻的考驗,生存是一道最直接的課題,有著桀驚不馴的嗜血精神,才能自傲于其他獸類。
他雖已月兌離真身,能自由幻化,體內仍留有不受羈絆的強悍因子。
強烈,想要的非拿到不可,哪怕要巧取襖奪、沾染鮮血,不到手誓不罷休;而非心中所欲的,即便使出逼迫手段、取其性命,他也不願妥協。
他一直認為,人與狠有共同的根性。一樣的貪婪、一樣的狡詐多謀、一樣的殘酷狠利,和一樣的喜爭好斗。
原先只像看一出好戲,不是他殺她,就是她殺他,敗的就是弱者,她有機會將一個大漢子刺死,最後卻是松手。
臨危心軟最要不得,拿自己性命開玩笑,是蠢,蠢得無以復加,蠢得教他心生好奇,想去知道她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連日來一人一獸相處,她總將它當成生人看待,愛對著他自言自語,傾盡心中惱事。
她說著,敘述家境的富裕、父親在事業上的倚賴,和她那些個姨娘以及流有一半相同血緣的兄弟……許許多多,他靜靜听取,做一個稱職的傾听者,進而了解,自己與她的雷同。
是她的才能讓她危機四伏,不知不覺中成為有心者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之于他,亦是如此。
那一夜,荒野雪原上遭雕族埋伏,對方群起攻擊,由天際飛撲,以他靈能也可安然退出,若不是那暗伏在雪地、伺機而動的撲殺,他不會受傷掛彩。
那是群結的狼,被某種力量控制,目中失去白主性的光彩,紅絲盡布。
是誰擁有這樣的靈能?
被他逐出長白山地的天雕再次出現,事發前,狼族為何無一察覺?
最最教他震怒的一點,是狼與天雕的聯合,此兩者天生敵對,如令為取他一條性命,狼族中的有心者竟無視尊嚴,與敵人做了交易嗎?
處處陷阱,爾虞我詐,人性如此,狼性亦是。
他不回族里療傷,而是匿在白己幾百年來的洞穴。他的外傷大半是讓那個小泵娘照料好的,夜里,她伏在他背脊上睡去,卻不覺人的精氣教外力吸引,每日絲絲縷縷地蠶食,化入體內為他護住丹元,助他療傷,直到今日,總算恢復舊觀。
「三哥,你倒是說話呀。」她喚回他的思緒。
懊半晌,他終于開口,「你走吧,時機一到,我自然會回族中。」
「可是、可是……下個月圓之夜,狼父要當著大家的面宣布下一任的狼王,這是族里的大事,你定要回來,你不可以不回來……十三要你回來啦。」說她天真不解世事又全然不是,隱約地,也感覺眾位哥哥之間暗潮洶涌。
他淡哼了一聲,平靜地道︰「那是大哥的事,他是長子,只要他在,宣布新狼王時,場面就不會尷尬了,我在不在場沒什麼差別。」往後新王確立,他便可由夾縫中出月兌,一切的羈絆都會遠去。
十三急了,不分輕重,擱在心底的話沖口而出,「咱們狼族向來是賢能者擔當狼王,不興人類君王以長子為繼承的那套,狼父喜歡你、大家都喜歡你,我就認定三哥一個是下一任狼王,誰都不能取代,若大哥和二哥不服氣,我就——」
「十三!」他突地喝阻,側過的半邊輪廓剛硬森沉,「我的事你別管。」是因她單純,沒有利害關系,自己才能與這個小麼妹維持些許手足情義,若她亦陷下,就什麼都沒有了。「方才的話不許再提,你管好自己便可!」聲音是飛墜的冰霜,嚴厲冷酷。「回去!別再試合我的領域。」
如此而為亦是替她著想,可十三怎能明了?!她怔了征,首回見三哥待自己這般無情,心中難過,性子被激而起來。
「我、我……走就走!下回請我來,你瞧我來不來?!斑!」話剛落,一陣輕煙,可人的身影已然消失。
他不要狼族王位,旁者硬加在他身上,到頭只有失望。
但,這並非表示他不在乎狼族的存亡興衰,若有不肖者與外敵力量勾結,污辱狼族尊嚴、危及命脈,他亦無法袖手旁觀。
兩道濃利的眉蹙了又放,掬起一泓清泉潑灑面容,修長有力的十指順勢將黑發往後爬梳,那青藍光輝的眼瞳透過蒸蒸煙霧,投往天際白雲——
那是他的向往,一個真實又虛無的夢,在雲雨間幻化飛騰、在廣漠野原上凌奔、在無相時空里穿梭來去,成就一個最不羈的生命。
然後,一張稚氣未月兌、雙眸中卻時現成熟神采的臉龐浮上腦海……
那個與他相同處境的女孩兒,或者是兩個的心思有了互通的體會,他對她,衍生出一股難以解釋的情懷,教他在吸取她的生氣療治元處時,竟隱約感到……歉疚。
歉疚?!他不禁失笑,懷疑自己有否錯覺。
彬者,他該問她願望。她助他復原,有功勞亦有苦勞,賞她點兒東西,牽扯或許就淡了。那些自詡清高的精怪不都如此?!般些報恩債情的名目,以全修行之道。他嘴角展露嘲諷,片刻,思緒回定,眸光一轉憂藍,腦中的秀白面容仍然未散,噙著超齡的淺笑——
她有沒有願望?有沒有屬于自己的夢?若有,是不是也同他的一般,追一份野性的、放任的、隨心所欲的自由?
***
將細雪覆在果物上頭,洞中溫暖,不一會兒雪融成水,她抬起幾顆棗子放在左手掌心,右手就著濕潤掛淨果皮,接著秀氣地咬了一口,雖帶著點酸,也是清脆爽口,總比要她撥除小動物的毛皮,再將血淋淋的肉架在竹枝上燒烤來得好。
老天爺待她很慈悲了。
落難遇劫,出現一匹大狼解救了她,奇跡似地提供一個遮風避寒之所,甚至是張羅她的三餐。
思及此,她唇角微彎,憶及那天醒來時,洞中濃羶的血腥味兒,驚見一只被咬斷頸項的小鹿躺在自己腳旁,血流滿地,幾要沾染她的衣衫和長發,登時嚇得她干嘔連連,逼出滿眶的淚水。
而它卻靜默地、驕傲地立在一旁,眼中青藍的火光總是帶著嘲弄。
那是人才會有的神態。
她覺得自己的心魂從雪地遇難後就一直沒回復過,常有許多莫名的幻想在腦中穿越成形,扭曲既定的常理。
它的嘲弄持續了兩天,這兩天,她只靠著融雪維持性命,洞外一望無際的雪白,她無處可去、無物可食,又不敢踫它叼回的動物尸身,就這麼僵持著,直到支持不住,她真是餓暈了,還模糊有個念頭暈了也好,暈了就是睡了,睡了就感覺不到餓了。
然而,她還是餓得醒來。
睜開眼,發現身旁散著許多果物,還有毀壞的蜂巢,埋頭盛有金黃顏色的蜜液。她第一次拋開大家閏秀該有的飲食禮儀,用手指攫取蜂蜜,又舌忝又吮,拾來一顆果子張口就咬,連皮帶子地囫圖吞下。
它仍是靜默、仍是驕傲,目光冷淡卻深邃,她不怕他青藍的火光,對住它,曉書笑得可愛,兩頓還鼓鼓的,塞滿了尚未咽下的食物。
今天天氣回溫,陽光稍稍露出臉來,冬的腳步愈離愈遠了,空氣中傳來淡淡的、似有若無的春的氣息。
眼眸朝洞外采了探,不見它的狼影,不知是否覓食去了?還是狠只到了這個季節的轉換,活動的型態也有所改變?近日愈趨和暖,他愈愛往外跑,常是月夜降臨時,才見那孤獨的影蹤緩緩由遠處而來。
小腿肚的拉傷已近痊愈,她起身走出洞外,辨明著周圍,不太確定當時那個惡漢欲擒殺她的地點是在何處,至于那把隨身的匕首,怕是尋不回來了。
踱出幾步,陽光淡灑于身的感覺其好,她忍不住牽唇,來到那處具遮蔽功用的草木叢旁,斂裙彎下,將幾枝枯木拾起,左手輕托夾在腋下。
唉,她野外求生的能力薄弱,唯一可做的就是撿拾枯枝干草,用來維持洞中的溫暖,若沒有那匹大狼,除了死路,還是死路。
背中的干枝漸漸成束,她伸長手想勾出草木叢中的一根,指尖無意間觸及到毛茸茸的柔軟,心一怔,耳邊听到細微的響聲,——的,放下手中的干木,她伏低身子,緩緩地探入叢中。
是一窩子野兔,五、六只灰黑白三色相間的小兔縮在灰毛母兔的肚月復,像在取暖,又好像受到突來的驚嚇,正尋求母親的保護。
「別怕,我是好人,不會傷害你們的。」她語調輕緩。
幾日與大獸相處,她已習慣將動物瞧成人,有時還會羨慕著,覺得它們的世界真簡單,沒有人的昏亂紛爭,又哪里知道伴在身邊的大狼,與自己所遇雷同。
「來啊……到我這兒來,別怕……」她誘哄,攤開掌心,身子挪得更深。
兔子性情雖然溫馴,但一只略略冰冷的小手觸著它們的身體,小兔自然是挨向母親溫暖的月復毛中,絲毫不去理會外者。
這一帶常有狠只出沒,夜里,不時有狼嚎傳來,更何況她身後不遠處的洞穴中,便住著一匹雄健的野狼,這只母兔也太不小心,怎將小兔兒帶到這里來?!若教大狼嗅出,全都得成為它的月復中物了。
她咬著唇,不禁想起那名惡漢和斷頸、躺在血泊中的那只小鹿。
不再多說,她強迫性地捧起一只小兔,放在兜起的裙角,再抓來第二只、第三只,一連將兔仔全部抱起,她移出草木叢,見那只母兔跟著躍出,心中歡喜,知道它定會跟著來,然後她直起身子轉身要走.沒來由的,一陣暈眩襲來。
這不適的感覺她並不陌生,近日,她常有頭重腳輕的癥候出現,變得嗜睡,氣息也虛弱許多。曉書將這些歸咎于心魂未定,食量減少又合得無比清淡,因而反應出病恙。
她步伐踉蹌,眼前一片玄黑,兜著的小兔全落了地,無力看顧。
想日來稍息,也以為自己按著意念蹲來,豈知是整個人往前栽倒。
她的腳沒支力,虛浮著,頓邊暖洋洋、毛茸茸的,有一股熟悉的氣味……
拔時伏在大浪的背背上?它呀,要馱著她住哪里去?
下意識,她臉頰蹭了蹭,輕嘆著氣,然後,那突來的昏天暗地緩緩轉為模糊的清明,神智雖回,卻覺得一人一狼彷佛在夢中燒過千里萬里的雪原,茫茫的白雪、漠漠的天地、渺渺的前方,好累……真的好累……
細碎地喘著氣,她稍稍膛開眼皮,如預期地見著黑色的絨毛,熟悉中卻有些兒怪異。
自己並不是跨著的姿勢,也沒有伏趴,而是傾靠著,貼著臉頰的那份厚實規律地起伏,腰身教一股力勁提抱,足不沾塵。
是人!有人抱住她!
那個惡漢沒死,又來欺她了嗎?
心一驚,神魂頓時清靈,她小手猛地推拒,那男人身長高大、不動如山,她掙扎著又踢又擋,雙手不住拍打對方,連聲喊著︰「放開我,你放開!放開、放開——」
她聲音忽然截斷,因為長發讓他粗魯地往後拉扯,逼得小臉非抬不可。她瞪大眼,錯愕的神情好似四周的雪在瞬間全成了綠草如茵。
印象中,那個惡漢不是長這個模樣,沒有這麼驚人的氣勢、沒有教人由心發顫的肅殺氣息!曉書瞧著,竟覺得他比那個惡漢更像壞人。
峻厲的輪廓如刀鑿出來一般,這柄力是無情了,塑造出冷酷森嚴的線條,沒有一絲曲彎的男性面容。
但是……那一對眼……那一對眼呵……
「你在干什麼?!」他粗聲打斷她的冥思。
「啊?!」曉書眼眸又膛,雇微微張著。他、他識得她嗎?為何用這種口氣同她說話?
「我問你,你到底在做什麼?!」他不悅地擰眉,將她小小身軀提得更高,鼻尖幾要相抵了。他高大、她嬌小;他膚色黝黑、她膚白如雪,兩人成強烈的對比,在他拿下,她真像只落入狼爪的小鹿。
「我、我想把小、小兔兒抱到遠一點的地方藏起來。」穩住聲音,她乖乖回答,心中雖驚疑,眸光卻敢且規著他,好近好近,近到她幾要跌入他瞳中的深淵。
他眉一挑,瞥了瞥四散在地上的兔仔,他們畏冷,身軀全可憐地縮成球狀。
「為什麼?」視線再次調回,倒是放下了她。
身高僅及對方的胸口,曉書讓他上身的絨毛背心吸引了注意,方才神智恍惚,竟將它當成大狼那光澤閃亮的黑毛。
「這是野獸的毛皮嗎?」她不自覺輕問出口,伸出右手去觸模,沒思及自己的動作多麼怪異。「好軟……跟大狠背脊上的黑毛一般柔軟,你——」她仰首瞧他,忽又噤聲,臉一熱,趕緊收回手。「對不起,我只是想確定一下。」曉書囁嚅,咽了咽喉嚨。
他似乎無謂,淡淡又問︰「為什麼將小兔遷離?」這窩兔在草木叢下待過一季冬,他沒趕它們,卻換成她來趕?!
「附近有狼的巢穴。狼會吃了它們。」奇怪,她做什麼這麼听話?!他問什麼,自己就跟著答什麼。他們兩個又不相識。
「狼在哪里?」眸中精光閃爍。
「在——」她騫地住口,上下地打量他,毛皮背心、皮制的護腕,健壯的腿肚上交叉綁著麻絲撮成的繩給,鞋底露出厚實的烏拉草,頸頂上竟然還掛著一顆猛獸的尖牙。
「你是長白山地的獵戶?」瞧他的裝束,已猜出八、九成。
他忽而咧嘴笑開,雙手好整以暇地交抱在胸。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告訴我狼的所在,少不了你好處的。」
「你、你想怎樣?」有些兒懊惱,她起了戒心。
經過這麼多日,能在這荒山雪地遇上一個生人,曉書心中大為振作,依托此人,他定可帶她走出這片雪原山地,而自己這段奇緣,與一頭大狼的相遇,會成為往後歲月中不忘的記憶。但他,這個渾身散發野性的獵戶,她不能讓他傷害于她有恩的大狼。
「獵戶遇上狼,還能怎樣?!」他微眯著眼,刷地一聲由腰後拔出利刃,張揚而俐落地揮動,刀光晃晃。「當然是要剝它的毛皮、抽它的筋骨,狼的價值可高了,一頭狼由里到外、由上至下,沒有一個地方不值錢的,尤其是黑狼,傳說它們的血可醫百病,狼牙是闢邪的聖物,一顆可叫價到黃金萬兩。」揚地一聲,手中的利器回鞘,動作行雲流水。
曉書微愕,因他的話,更因那把利器,是她的匕首,一個俄羅斯人送給她的。刀身略寬,柄為鐵銀色,快速舞動時閃耀冷氳,她不會錯認的。
「你——」不能說、不能問,曉書又是一頓。
內心隱隱猜測,匕首和那惡漢的尸身應該在一起,他拾獲匕首,可能也瞧見了尸體,若說明匕首是她的,不知要引起什麼風波,而自己與他尚稱陌生,貿然告之身分與遭遇,實是危險。
經歷這次的劫難,原就早熟的她彷佛被推得更遠了,一下子擁有成人的心機。
「我只是猜的,因為听到狼嚎,也不知他們是否集結在這兒。」
短暫的沉默,他忽然嘿地怪笑一聲。
「瞧你面黃肌瘦、一身破損,肯定是在山里迷了方向。」他繞著她旋了一圈,慢條斯理地打量,「喲!手還殘了,呵呵……這時節陸陸續續有采參隊上山,你是那些采參人的家眷,跟出來玩的吧。前些日子,京城沈家的隊伍一團人全死在山拗,傳說是遇狼了,尸身被咬得支離破碎,沒一個活口……你迷了路,最好跟著我走,我可以送你回到親人身邊,只要你肯告訴我,哪里有狼窩?」
那些人不是遇狼,她心中萬分清楚,卻不願多說。
「我不知道哪兒有狼窩。」不理會他的無禮,她倔強回答,故意走離草木叢抱回跳走的兔子,順道引他遠離洞穴,怕一不小心教他給發覺了。
罷開始,他立在原處沒有跟來,雙目好似在瞧著什麼,曉書不放回頭,擔心欲蓋彌彰的舉動會引起他的注意。
她硬著頭皮逕自走著,拾起第一只小兔、拾起第二只、第三只小兔,她動作著,眼角餘光卻留意著他,若他朝洞穴方向去,她、她要怎麼做才好?!
終于,吁出胸口悶著的氣,在自己收攏一窩兔子後,他朝她走來,高大的身影頂在她上頭,將陽光全攔住了,黑壓壓的,她抬頭,瞧不清他背光的神情。
「人殺狼,狼吃兔,也吃人,這是自然生存的循規,千萬年來的定律,就憑你,嘿!澳變得了嗎?」他靠著學術法練氣生元,內丹成為他靈魂棲所,由自己守護,已不需任何食物供養真身,但幾百年前,他同所有狼匹一樣,食兔亦食人。
「我沒想過要改變什麼。」她困惑地反駁,感覺那股暈眩又浮起,用力眨了眨眼,有些懷疑自己真的生病了。
「那就別管一窩兔子,也別隱瞞狼的巢穴位置!」他口氣古古怪怪的,有些急促,有些緊繃,像等著證明什麼似的。「告訴我吧,讓我獵頭狼拿去買賣,好好發筆財,然後,我會安全地送你出這片無際的雪原山地,你不靠我,是怎麼也走不出去,若要等到下回有人經過,恐怕是遙遙無期,不餓死你也要凍死你。」
才不會!那頭大狼才不會凍著她、也不會餓著她。
想大聲駁斥,她雙眸瞪住他,唇蠕了蠕,還是忍了下來。
這個人,果真和那惡漢子一般壞,不救助婦孺軟弱,竟還這樣威脅她,這世間到底是怎麼了?!幫助一個人,一定要利益交換嗎?
「你要帶我出雪原,我也不要跟你去。」知道他心壞,她是不會與他同行的。
「你一個小泵娘留在這里,遲早挨不下去,若是遇狼……嘿嘿……」
她早就遇上了。若沒遇上,她才真的挨不下去。
「遇上就遇上,它要食我……就食吧。」她小臉倔強,心中煩惡,只想他快快離開,不願與此人多言什麼。
垂著頭,指尖撫模一窩兔子,她原想將它們藏得遠一些,不教大狼尋見,可這麼一來,大狼豈不是要餓肚子嗎?加想著、嘆著,心中矛盾了起來。
他猶立在那兒,以一種難解的眸光盯著她低垂的發頂,低沉地問︰「你不想回去?!」
京城的榮華、萬貫的家財,她真不眷戀?真是無動于心?
只要她說出來,輕輕的幾個字,或是指一個方向出來,他便能帶她離開這里,走出荒涼的冰天雪地,回到她本來的地方。
為什麼她不說?
這個奇怪的女孩兒,她到底在想什麼?為何反出他堅信的理論,狼性與人性是相同的,都是貪婪的、為一己之私、奪他人之富,她偏要作怪?!
靜靜地,听她啟口,聲音無浪無波——
「回去……也是荒山雪原,都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