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霍希克便隨著他的頭子爹縱橫在西北的山川大原,對每條路線、每處秘境、每個時節的轉變了如指掌。
他帶著笑眉離開武威,穿越河西走廊,沿途又經幾個綠洲城,但他只在酒泉停留半日,與幾名弟兄匯聚听取所得消息,隨後又帶著笑眉繼續趕路,走最短的捷徑,出敦煌,過玉門關,進入西北新疆豪邁的天地。
笑眉隱約知道他有正事待辦,他不說明,她亦不過問,心中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不論有怎樣的危險橫在前頭,他定會保她周全。
為什麼能如此肯定而真切?她不知道。但,她就是知道。
苞隨著他,連日下來,笑眉已學會許多野地求生的技能。如何在沙漠中減少體內水分流失、如何尋找珍貴的水、如何捕捉藏匿在沙土中的小動物、如何生火烤食,許許多多的如何,她一點一滴由他身上學得,而這個男子太了解這片大地,太了解如何將自己安然地融入,那些經驗累積的智慧讓笑眉傾羨。
往北又走了兩天路程,景致慢慢轉換,由荒旱的沙漠進入天山山脈,這一帶因受天山雪水灌善,山腳下綠草如茵,那鮮女敕的翠綠震撼人心,美不勝收。
最興奮的除笑眉外,還有兩匹連啃了幾日乾葉的大馬。
「霍希克!快看呵——好美呵——」姑娘笑聲如鈴,駕地一聲,琥珀追不及待飛揚四蹄,在這溫柔起伏的草原上暢然奔馳。
他看著,目光柔和,焦點不在這片美麗的綠色,而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她粉藕色的長巾隨風飄揚,伴著可人的笑聲,驀然飛離她的臉蛋,他隨即策馬奔去,在長中飄落于地之前握在手中,趕上那個愛笑的姑娘。
一會兒,兩匹馬同時放緩速度,在青青草原上慢踱,或俯首品嘗美草。
「霍希克……」她側頭輕喚,臉龐因迎風奔馳而泛紅,眼楮亮晶晶的,胸口微微起伏,「這兒好美,我喜歡,琥珀也好喜歡。」
他微笑不語,翻身下馬,也將她由琥珀背上抱下。
「謝謝……」笑眉垂首細細地說。他好似很習慣抱她下馬,忘記這動作對笑眉來說易如反掌,以往,她總暗覺羞澀,會微微緊張,如今,那感受依然,只是她發覺自己愈來愈喜歡他大掌合握在腰肢上的感覺,他的手好大,她的腰好小,男與女的差別便是如此嗎?她還不懂。
「冷不冷?」他問,將長巾為她裹上,只露出一對兔兒似的大眼。
笑眉搖搖頭,沒來由的,心中有些失望,視線不由自主瞄向男子好看的唇形,她以為……以為……他要吻她了。唉……
「你現下是男子的身分,這條長巾顏色只有姑娘家才會選,你裹著它,很容易就教旁人辨認出來的。」想起那日選焙長巾,她堅持非要這條不可,那模樣稚氣可愛,像個孩子選中心愛的玩意見,非買不可。
「人家本來就是姑娘家……我就是喜歡這個顏色。」她唇微嘟,可惜教長巾遮著,他沒瞧見,不過光听聲音,霍希克也猜想得出。
他忽地咧嘴笑開,撫模她的頭,「姑娘家愛美,我知道。」
愛美?心一緊,她下意識捉緊長巾,感情緩緩涌起。
是女為悅已者容嗎?對他,她竟有了這般的心思。
「你的朋友們就住在這兒?」她偏關頭張望四周,盡量將語氣持平。「咱們還要往哪兒走,才能遇上他們?」
瀕希克尚未回答,不遠處已傳來馬蹄聲,雜沓紛起,轉眼間,來了十幾匹草原駿馬。
認出馬背上的帶頭者,他將笑眉拉近,靜靜道︰「我們已經遇上了。」
炳薩克族共有九萬餘人,逐水草而居,族長薩爾欽的妻子博雅曾是蒙古族的公主,有了這層關系,哈薩克與蒙古族素來交好,兩族聯盟,在新疆草原族里聲勢最為強大。
薩爾欽與博雅共育有兩男三女,大兒齊哈思,性情豪爽處事果斷,亦是下一任族長繼承者,二兒子巴至欲奪族長之位,多年來明爭暗斗、步步相逼,齊哈思的忍讓教自己吃盡苦頭,此事薩爾欽心中了解,深知若不做出了斷,整個哈薩克族將大受影響,因此,才毅然決然地將巴里逐出哈薩克族,以斷後患。
琥珀與石龍跟隨十來匹前來迎接的駿馬奔過廣闊的綠野,爬上微傾的地勢,展現在眼前的是好多的圓形氈房,一個個整齊地架著,與蒙古包有些相似,數不清的牛羊成群,偶有幾只離了隊伍,四下聞晃。婦人們在圓氈外架鍋煮食,孩童們幫大人趕牛羊回欄。笑眉首次見到草原族的聚落,心興奮得飛揚了起來。
「今年外游的族人回來不少,現在是夏日,圓氈還夠住,冬天一到就得搬到平頂土房和木屋去,我擔心住的地方不夠。」齊哈思在坡頂停馬俯視,霍希克和笑眉跟在他身邊。
「不能事前多搭建幾座土房或木屋嗎?」說話的是笑眉,眨著大眼,「我想,你們族里肯定有許多擅長騎術的孩子,再加上有狗兒的幫忙,應該能應付放牧牲畜的問題,那你就能讓那些力氣大的男子先去蓋房子,冬天到來,就不怕挨凍了。」
齊哈思側目瞧她,雙眼閃動驚喜,他咧嘴笑,牙齒幾乎和霍希克一樣潔白。
「姑娘提的意見正是齊哈思打算去做的。你我的想法一樣,呵呵……在漢人的話里有一句是說……嗯,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他對漢文化有興趣,但了解得還不夠透徹。
「呃,不、不是……我沒有和你一點通,不、不是我。」她錯愕地揮動雙手,忍不住偷覷著石龍背上的男子,見他面無表情,只專注地凝視前方,對他們的談話好似不感興趣。
自己是愈來愈在意他了。笑眉體會著,他的喜怒哀樂會直接影響到她的心緒起伏,不知不覺的,對他的感情就走到這一步,自己沒法控制。
她咬著唇轉回視線,忽又想起什麼,猛地抬頭對住齊哈思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女的?」
齊哈思爽朗笑著。「你雖然扮男裝,可是很不成功,衣服太大,腰太細,聲音清脆好听,還有一點,男子不會用姑娘顏色的長巾。」他微頓,繼而又道︰「我是齊哈思,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笑眉。」她愣愣地答,腦中想著另一事——什麼叫作姑娘顏色?
「叫什麼?」齊哈思沒听清楚地囁嚅著什麼,自然再問。
此時,石龍忽地嘶嗚一聲,竟不理旁人,蹄速如離弦弓箭般往坡下沖。
「霍希克——」笑眉不明就里,反射性跟著策馬追趕,見石龍四足尚未完全停下,他已經翻身下馬,動作行雲流水,瀟灑萬分。她喚他,不知是他沒听見還是故意相應不理,下了馬後他便直直往前走,將她拋在後頭。
部族中好多好奇的眼楮盯著他們瞧,見到齊哈思和其他人跟在後頭,才知道原來是族中來了好朋友,好奇的注視中又添上親切之意。
笑眉回應他們的笑,腳下又想跟上大步疾走的霍希克,注意力因而被分散開來,當追趕的男子突地停下腳步,她根本不及反應,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撞了上去,一陣眼冒金星,幸而後頭走來的齊哈思將她托住,才沒出更大的糗。
終于,霍希克轉過身軀,見笑眉靠在別的男子懷中揉著額頭和鼻子,原先的面無表情一轉深沉,二話不說又掉回頭。
「姑娘,你還好吧?」齊哈思自然是瞥見了好朋友難看的臉色,也自然清到是什麼原因,心中一樂,原來銀毛虎有了喜歡的姑娘啦。
「不太好。」她皺著臉,離開他的扶持,不只額頭鼻子,覺得整排牙都撞得生疼,下巴也痛,而那個肇事者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霍希克——」她要理論,找他好好地說清楚、講明白,他是不是生氣?對誰生氣?又為什麼生氣?做什麼不理人?她受不了他這個樣子,一會兒也承受不住!
「霍希克——」人群中,一個少女沖了出來,她邊喚邊跑,在笑眉恢復反應之前抱住瀕希克一邊的衣袖,她愛嬌地搖蔽他的手臂,美麗的臉龐笑意盈盈,那依戀的神態教笑眉腦中警鐘大作,注意力在瞬間緊繃了起來。
「我听說有人闖進部族領地,沒想到齊哈思帶回來的竟然是你。」她仰著臉,烏黑的發披散而下,發上的包巾裝飾著可人的小報,聲音很是嬌柔,是自然風韻而非作態。「你來了真好,再幾天就是族中的草原盛會,你會留到那個時候嗎?」
「當然。」霍希克溫和一笑。他知道,背後的姑娘在看他,不,是瞪他,那兩道視線帶刺,在自己與喀綺絲身上游移。他不想解釋,心中有股突生的惡意,亦帶著不自覺的試探,偏不許自己的眼神轉向笑眉。
「這位是……」喀綺絲很難不去感覺身後那兩道注視,側眸打量著笑眉,只瞧見那對露在長巾外的眼楮,見裝扮是個男子,又直勾勾望住自己,眸中的探索亳不隱藏。她閱歷不豐,十六年來一直生活在族中,被族人保護得極好,從沒想過姑娘家為何要扮成男子模樣,還道笑眉真是個少年郎,而這個少年有一對攝人心魂的眼眸,正瞬也不瞬地瞧她,不由自主,心兒怦怦跳,臉龐嫣紅如霞。
「是霍希克帶來的朋友。」齊哈思道,想起還沒問清楚姑娘的名字,隨即腦中一轉,覺得還是私下再問可能好些。
喀綺絲聞言笑得動人無比,雖說外表嬌柔,她亦是勇敢的草原姑娘。「是好朋友的朋友,當然也是哈薩克族的好朋友。」方寸波動,她凝視笑眉片刻才掉頭對霍希克說︰「阿爹在氈房里等候,你們快去,我這就去煮女乃酪茶,一會兒就送過去。」道完,她覷了笑眉一眼,翩然轉身,像只彩蝶般輕輕飛走。
「她是我小妹喀綺絲。是草原之花。我大妹和二孫都已出嫁,她也到適婚年齡了,這次的草原盛會定有許多少年前來追求。」齊哈思自動自發向旁邊僵直著身子的姑娘解釋,真正的心思只有自己知道。
懊美的姑娘。笑眉不禁如是想。她舉手投足間透著純真的熱情,面容姣美,身段窈窕,聲音如黃鶯出谷,柔柔軟軟,眼楮如此美麗,一凝視,魂魄便自動跌進她溫柔的漩渦里。真的好美……咬咬唇,她竟覺自慚形穢,莫名的沮喪佔滿胸懷,難怪……難怪他一下馬就不理人,因為有朵美麗的草原之花。
「走吧,族長等著見兩位。」齊哈思拍拍笑眉的肩,又輕推了推霍希克的背,領著兩人往族長薩爾欽的氈房而去。
笑眉被動地走著,腦中胡思亂想,忍不住,眼角又悄悄飄向霍希克。
為什麼不看她,為什麼不對她笑?為什麼一踏進這里,整個人就變了模樣?他到底怎麼了?而自己又到底怎麼了?
頭好亂,心會痛,她不知道,只是有點想哭。
氈房里冬暖夏涼,皮毛鋪在地上為床,一張矮腳小桌,和幾張羊皮墊子,擺設極為簡單,一盞羊脂燈靜靜燃著,房中有些昏暗。
瀕希克尚未入睡,撩開皮制的門簾,讓夜晚清冷的空氣流浪進來,他坐在門邊,半邊面容讓羊脂燈染得微暈,另外半邊則侵婬在草原上的月光里,瓖著淡白。
白日,他已與族長薩爾欽和齊哈思密談過了,所有的話開門見山地說出,也表明此次來訪的主要目的,與哈薩克族雖有多年交情,但巴里已被逐出族,這次犯到他頭上,殘殺他的弟兄,他絕不留情面,誓必追擊、血債血償。
身為一族族長,薩爾欽必須舍棄父親的私心,霍希克瞧得出他為一個逆子強忍心中痛楚,但此事非解決不可,自己先將丑話說在前頭,確認哈薩克族不會出手干涉,如此,對雙方都好。
他濃眉皺折,一手有意無意掛著門邊的小草,上頭沾著夜露,指尖微冷微濕。
人在無法入眠時,許許多多的事自然而然地翻涌上來,有些早已確定,有些尚未確定,有些則不知如何確定,他討厭這個樣子,可思想非人所能控制,愈要排擠,它愈不教你躲避,不知不覺,轉到那令你煩悶的問題上來。
他絕非器量狹小之人,但見他的姑娘同一個首次見面的男子有說有笑,心中是百味雜陳,不禁思及自己與她第一次相遇,他是懵了,滿腦子只想知道她的名、只想看著她宛如紅花的笑容、只想听她爽朗清脆的聲音,但那一次,她對他定是無半點好感吧!
苦苦一笑,大掌下意識模了模腰間之物,他將它取出在手中把玩,那是他強行取走的珠花,她已來討了好幾回,都教他裝傻蒙混過去。
「好美的玩意兒啊。」姑娘家柔軟的語調響起,霍希克沉浸在思潮中,竟沒注意到喀綺絲來到他的身邊。
「霍希克,你做什麼拿著它直發呆呵?」她問,忽又呵呵嬌笑,歪著小頭顱,「我知道了,你心里想著一個姑娘嗎?這可是那位姑娘身上之物?」
他望住她,毫不掩飾地點頭。「這珠花是我搶來的,她並不樂意給我。罵我是偷馬賊,還放狗咬人,對我又凶又狠……可是我心里只有她。」
聞言,喀綺絲笑倒在草地上,因她很難想像那幕場景。
「可憐的霍希克……喀綺絲要夜夜為他祈禱,希望草原上的月亮憐憫,讓那個姑娘知道他的情意、回報他的情意。」她還在笑,眼神卻專注起來,小臉虔誠。
「謝謝你啦,喀綺絲。」他收起珠花,心情放松不少。
那位姑娘傾身靠近他,美眸睜得大大的,端詳著他臉上的線條,好似有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她嘆了一口氣。
「霍希克,為什麼你心里的姑娘不是我?我知道我長得美,性子也好,好多人都喜愛,為什麼你不?」
他咧嘴一笑,拍拍她的頭。「我喜歡你,愛我心中的姑娘,這是兩回事。」
「我知道。」他的解釋很短,但她心領神會,完全理解。「我也好喜歡你,像喜歡齊哈思那樣,我想……我可能跟你一樣,找到心愛的人啦。」她是草原上勇敢的姑娘,不懂扭捏作態。
「真的?是哪個幸運的小子?」他眉一挑。
「呵呵,不告訴你,等草原盛會時,你們就知道啦。」忽地一頓,她美顏上略有憂郁,輕聲問︰「霍希克,你說他會不會喜歡我?他如果不喜歡我,喜歡別個姑娘,該怎麼辦?」
瀕希克大笑,原來動情的人都是同個模樣,當無法確定對方心思時,受折磨的就是自己,他們倆算是同病相憐吧。
拍了一下大腿,他豪氣干雲地道︰「他一定會喜歡你,他敢不喜歡你,我揍得他喜歡你為止。」
喀綺絲讓他逗笑了,好自然地捉住他的手,像個愛撒嬌的孩子。
「霍希克,你待我真好。我——」她話忽地停頓,感覺一個身影在幾步之遙的月光下,她側眸望去,臉蛋赭紅,立起身子輕輕地道︰「你睡不著?是來找霍希克談天的吧……」糟糕,她忘了今晚我霍希克是為了詢問一個名字。唉唉……
仍著男裝的笑眉已除去長巾,是難以入眠,她走出自己的圓氈,腳步不知不覺往他這邊來,只是沒預料那朵草原之花也在,這樣的月夜的確很適合談情說愛,她身軀微微一震,腦中轟亂,往後退了一小步,好似不知該繼續走來,還是直接掉頭走開比較好?
「你們繼續……我、我隨便走走,我打擾你們了,對不起……」天啊!瞧她說了什麼?她怎能讓他們繼續?怎能?心中酸苦氣悶,她格著,有些明白這種難受的感覺,她在乎他,這麼這麼地在乎他呵……
「不、不——」喀綺絲匆忙地跑過去阻止她離去,小手扯住她的衣袖,柔軟地道︰「我和霍希克隨便聊聊的,你找他有事要談吧,我不打擾你們,我、我該回氈房去了。」
笑眉被動地瞧著她細白的手,又被動瞧著地美麗的小臉,瞧得人家臉更紅、心更促,喀綺絲放開了她,道了一聲晚安,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夜是深了,哈薩克的族人早在圓氈中沉睡,靜寂的大地,羊群和牛只偶爾發出叫聲,那少女離開後,就只剩她與他兩個。
瀕希克不語,望著天際的月娘,想到適才喀綺絲的祈禱,嘴角微牽,夾雜苦澀,不知月娘幫不幫他。
笑眉杵在那兒,心中委屈而難堪,有好多話想告訴他,一口氣梗在胸臆之間,上不去下不來,壓得這麼痛,卻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你要去哪兒?」他吹住掉頭欲走的她。
背對著他,笑眉吸氣呼氣,好半晌才平穩地道︰「我打擾到你和姑娘談天,對不起。我離開了,你還可以去找她。」這不是她想講的話,可是感情受煎熬,理智早不管用了。
「你什麼意思?」諾調一轉陰沉,人已旋至她面前,阻住她的路。
笑眉心一震,沒敢抬頭看他,只盯住他緊繃的下顎曲線,賭氣的話擋也擋不住地跑出來,「我什麼意思也沒有,只是提醒你,人家是哈薩克族草原之花,後頭有一大票人等著追求她,你若想角逐、想摘下她,就得加把勁,任何機會也不能錯放!」喘著氣,眼眶泛熱,她在心中勒令自己絕不可掉淚,雖說很想抱著誰痛哭一場。
四周很靜,連牛羊都睡沉了,那個男子呼吸亦擔重起來,忽爾輕笑出聲,那笑聲好怪異,又低又沉,好重的嘲弄意味。
「你明知我喜歡你,卻要我去追求另一名女子?呵呵……」他還是笑,搖了搖頭,眉心有些憂郁,「笑眉,我的感情是不是帶給你很大的困擾?」
聞言,笑眉驚心,不點頭也不搖頭,只緩緩抬起螓首,他的問題如一記重錘,狠狠敲入她的心扉——然後,與他從相遇到追隨的一幕幕在腦海中掠過,每一幕都如此清晰,她記得他說的每句話,記得他一貫豪邁的笑容,記得他為她做的每件事,記得他眼底縱容的溫柔,記得他喚她「我的姑娘」時,那燻人欲醉的語調……她記得,好多好多,數也數不清的他,將她的胸懷填得滿滿的,再無空隙。
然而,她是教他寵壞了,習慣索取,卻忘了回應。
「霍希克……」一定要說些什麼,她不要傷害他,不是存心傷害他的,可是心好亂、頭好昏,她怎麼這麼笨?什麼都做不好!
蚌然,他握住她的柔荑,柔軟的膚觸透著涼意,他輕輕揉著,希望大掌上的溫熱能傳遞過去。他垂首,面容模糊陰暗,金褐色的目光隱在長睫毛中,專注揉著她的手,仿佛這是件多麼隆重的事。
笑眉曉得他正在思索某事,不禁屏氣凝神,心中七上八下的,又見他待自己依然溫柔,忍不住去猜——他應該不生氣了吧?他應該知道地方才說的話是意氣用事?她不要他去追求別的姑娘呵……
這一瞬間,笑眉終于懂了,她是個多麼自私的人。
他放下她的手,掌心改而撫上她的頰,笑眉瞧見他嘴邊的笑,帶著淺淺的、難以捉模的憂悒,那好听的聲音緩緩響起——
「對不起,我只想要你快樂,沒想到卻帶來困擾。」
他放開她,退後一步凝視住她,淡淡又道︰「給我一些時間吧,姑娘,我想……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笑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心沒來由地慌張,因他奇怪的神態和飄忽的話語。
他刻意松開眉心,微微一頓,聲音持平,「去睡吧,你我都累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談吧。」然後,他轉身步進自己的氈房,那銀光下的背影透著詭譎的沉重,笑眉瞧著,整個心都抽痛起來。
明天再談吧。
是的,等她好好思清楚、確定自己的心意,她要告訴他,跟他解釋清楚。明天,他和她都冷靜下來,一切,等天明再說。
結果,笑眉仍是沒機會說。
為迎接一年一度的草原盛會,哈薩克族的族人無分男女老少,大夥忙成一團,處處散發歡樂氣息。而那位美麗可人的草原之花接連幾日伴在笑眉身邊,自動充當她的向導和解說,帶著笑眉更深一步認識哈薩克族的文化和習性。
然而,笑眉是心不在焉的。
那晚,和霍希克之間,她弄不懂這樣算不算吵架?弄不懂他是不是生氣?也弄不懂他的想法?她不想繼續這樣下去,卻找不到好時機同他說開。
這幾日,他好似很忙,常不在氈房中,即使見到面也無法單獨相處,這教她沮喪不已,又莫可奈何。另一方面是這朵草原之花,她常跟隨在她左右,這些天相處下來,笑眉不得不承認,喀綺絲真的很討人喜歡,那自慚的感覺總是揮散不去,又忍不住想去比較,愈比愈心虛,心中不由得難過起來,若是霍希克真喜歡上喀綺絲,她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煜哥是靜姊的,所以她放棄他,不願痴纏,可以快意地成全他們,然後為自己的瀟灑喝采。她想像當時的華笑眉,那個集自信、率性、爽朗、豪氣于一身,提得起放得下的華笑眉,她試著以那時的心情來看待霍希克和喀綺絲,心卻這麼、這麼的痛,仿佛要將她撕裂,連想都不能想,也不敢想呵……
然後這麼拖著,終于來到草原盛會這一日。
在新疆草原上,這個節日有其特殊的意義,為慶祀平安的一年也為祈求來年的順遂,不僅是哈薩克族人,其他部落亦前來共襄盛舉,場面熱鬧非凡。
在各項慶典中,最受注目的該屬「姑娘追」。
未婚的草原姑娘可以挑選一個男子,一男一女騎著馬朝指定的目標前進,途中,男子被允許可以任意對姑娘開玩笑,輕扯姑娘的衣衫、巧取泵娘發上的小報、逗弄姑娘的坐騎等等,但千萬別被姑娘騎馬追上,若追上了,按習俗,姑娘便可鞭打那位男子。
其實有許多小憋子是故意教姑娘追上,反正鞭打也是虛晃幾鞭,做做模樣,又能討姑娘歡心,經過一次的「姑娘追」,好幾對姻緣就此敲定。
從喀綺絲那兒,笑眉得知這個有趣的活動,她坐在草地上等著即將開始的「姑娘追」,右手邊坐著齊哈思,左邊坐著霍希克,周遭亂烘烘的,以往,她最愛這種熱烈的場面,但如今……她垂眼偷覷著霍希克,見他目光放遠,不知看見什麼,笑得開朗無比,那豪邁的笑聲依舊,可笑眉就是覺得不對勁,渾身都不舒服,因為他雖然坐在她身邊,卻一句話也不說,她心中不由得一嘆,真希望現下靜悄悄,只有她和他兩個。
「霍希克……」她鼓起勇氣喚著。
「嗯?」他目光仍停留在別處,淡淡應聲。
「我有些話想告訴你……是心里頭的話。」
他嘴邊的笑微僵,隨即緩和下來,「今天很熱鬧,有許多你沒瞧過的習俗和比賽,有什麼事等慶典過後再說吧。」
「是啊,笑眉。」一旁的齊哈思湊過來說話,這幾日,他和她也「混」得挺熟了。「待會兒「姑娘追」要開始了,你想不想參加?現下還來得及,你可以挑一個喜歡的男子來場追逐,這是哈薩克族長久的傳統,很值得試試,說不定能找到如意的少年郎。」
笑眉怔了怔,臉泛嫣紅,若能,她是想試試看的,而心里喜歡的男子……
她瞄了眼霍希克,見他仰頭一口氣喝完杯中的酥女乃酒,神情高深莫測,若即若離,她想挑選的男子就在身畔,她卻喪失開口的勇氣。
「不用了,我還穿著男裝,別的姑娘打扮得好漂亮,里頭夾雜著我,好奇怪。」這次西北之行,她行李簡便,全都是男裝大衣。
齊哈思繼續鼓動,眼角不動聲色覷了覷霍希克。「不打緊的,嗯……要不,我來讓你追好了,這真的很有意思,你初次見識,非玩不可。」呵呵,有人的嘴角在抽搐了,臉色鐵青,拳頭握緊再握緊,唉唉,他手中的杯子肯定變形了。
「我不——呃——」
「走,咱們去玩。」齊哈思不理笑眉的拒絕,充滿活力地躍起,回身正要將她拉起身時,一只大掌搶在他之前握住笑眉的手腕,讓他撲個空。
「她要追我。」霍希克冷淡地道,一把將她拉向自己。
「嗄!?」笑眉因他的話心跳加速,錯愕中又有些欣喜,因為他肯理人了,終于肯理她了,而非戴著面具,說一些言不及義的話。
「嘿,這不公平。」齊哈思從撩撥中得到樂趣,高大的身軀擋在他們之前。「霍希克,雖然你我是好朋友中的好朋友,齊哈思和霍希克有困難一起闖,有好處一起分享,但草原上的「姑娘追」不是你我能決定的,選擇權在姑娘手上,她選中誰,誰才是那個幸運兒,不是嗎?」
瀕希克濃眉挑高,目光深邃,手依舊扣在笑眉腕上,絲毫沒有放開的意願。
「姑娘,決定權在你。」齊哈思對她眨眨眼。
「我……」當然是選心中那個人啊!笑眉正欲說出,一個美麗窈窕的身影風也似地來到身邊,她翻身下馬,盈盈而立。
見著這朵草原之花,笑眉方寸一緊,腦中不由得想,她是來挑選心儀的男子?而且,她想選的正是霍希克!?不、不!他是她華笑眉的,誰也不能搶。下意識,她反握住他的大手,處于備戰狀態。
喀綺絲握著鞭子笑看著,粉頰染著嫵媚的紅雲,柔軟而堅定地道︰「我想問……你願不願和我一起參加下一個慶典?」下一個慶典便是「姑娘追」。
半晌,沒有人回話。
「你……不願意?」喀綺絲似乎快哭了,沒料及狀況會不受控制,這幾天的相處,她以為……以為他是喜歡她的,為什麼不給她答覆?
又一會兒,終于有人出聲,笑眉緩緩地,不太確定地問︰「喀綺絲,你為什麼要我和你一起參加?兩個姑娘也可以一起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