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德報怨」向來不是余文麗的行事風格。
「君子不立危牆」才是她恪守的王道。
倘若考慮到最後,範馥峰仍執意加入人家的團隊,那他真真會惹火她這個親親女友。
「笨蛋——」可憐的枕頭從昨晚兩人不歡而散後,就一直扮演挨打的角色,被兩只粉拳輪流槌得暴扁。
「頑固的大笨蛋——」又來一拳伺候。
事實上,之所以會不歡而散,很大的原因是出在余文麗身上——
她不想听他解釋那麼多。
有可能是「余醋未了」,也可能是替他抱不平、為他憂心,不懂明明吃過大虧,為什麼還學不乖,不會保護自己。
昨晚,他對她說了很多。
他說,他之所以決定來一趟米蘭,主要是因為恩師羅森教授親自致電邀約。
那位六十多歲的羅森教授是宴會的主辦人之一,她昨晚還在會場上跟他小聊了一陣,老教授身材矮胖、蓄著滿臉落腮胡,說話很風趣,她對他印象不壞。
他還說,一直到宴會開始前半個小時,羅森教授才透露給他知道,李若桐也在受邀的賓客名單中,而她並未參加在米蘭舉辦的研討會,是昨晚才特地搭機過來,就為了見他。
當年他和李若桐之間的「恩怨情仇」,老教授多少知道一些,只是他們兩個都是老教授的得意門生,再加上李若桐近來有關北義阿爾卑靳山區生態保護的研究遇到重重問題,極需一位經驗豐富的人助陣,羅森教授第一個就想到他,私心希望兩人能冰釋前嫌。
听到這里,余文麗忍不住又火了,對老教授還不錯的印象馬上由紅翻黑,想他竟然暗中幫著他那個不肖女徒弟壓榨她余文麗罩的人。他好膽!就不要搭「環航」的班機被她堵到,要不然鐵定請他吃加料的「美食」!
可惡——
捶到最後,她干脆把縐巴巴的枕頭整個抓起來,暴力地甩打。
可惡、可惡、可惡!最可惡的是,那女人想花二十分鐘的時間說服他,要他再去為她做牛做馬,他沒當場傍對方難看,還說要……考、慮?!
考慮個三字經啦!
門鈴一陣叮咚狂響,她甩枕頭的動作一頓。他還來干什麼?!抿抿唇,忽然跳下床沖至門前,氣勢洶洶地打開。
「我告訴你,我——呃……」門外站著兩名同一飛行團隊的華籍同事。
「墾麗,-不會還在睡美容覺吧?都中午了耶!一起吃個飯吧,三個人比較好點餐,可以一起share,吃完再到商店街逛逛?」
「對啊,今天OneDayOff,時間都是自己的,不出去逛逛太可惜了-趕快換衣服,我們等。」
在她的計劃中,今天本來可以很性感又很感性的,應該是既慵懶又滿足地貼在阿娜答懷里,迎接第一道朝陽,偏偏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嗚∼∼好想抓枕頭來咬!
「麗麗,-怎麼了?眼楮紅紅的耶!」
「鼻子也紅紅的,麗麗,不會是感冒了吧?-是不是一直打噴嚏、流鼻水?哇啊∼∼千萬別發燒呀!我那邊有維他命,我拿給-吃!」
「我沒事,就、就昨晚睡得很不好,嚴重失眠。」拉開同事貼上額頭的手,她強裝無事地露齒一笑。「真的沒事啦!-們去就好,我現在一點胃口也沒有,只想窩可被子里睡回籠覺,等一下肚子餓了再叫客房服務。」
「-確定?」
「確定確定,一百個確定,一千個確定。」
「唔……那好吧。」
兩名公司的姊妹終于揮揮手、準備下樓覓食去,她隨意「掰掰」個兩聲,重新關上房門。
背靠著門,手仍擱在門把上,她靜立了幾秒,只覺心里沉甸甸的,像是怎麼嘆氣都沒辦法把堵在體內的那股沉郁傾盡。唉∼∼
陡地,她顫動一下,因門鈴又響。
怎麼?她們兩個還沒搭電梯下樓啊?
「拜托,別說要幫我外帶午餐,我——」猛地拉開房門,又猛地頓住。
門外,範馥峰高大的身材佔據她所有視線,杵在那兒動也不動。
他微垂的目光深且憂郁,眼白的地方和她一樣,都浮出淡淡紅絲。
外邊飄雪稀零,但不知道他到底在街上走了多久,弄得頭發、雙肩和胸前都積著點點雪花,一走進溫暖的室內,雪開始融化,正慢慢地浸濕他的濃發和厚長大衣。
看來,他昨晚被她掃地出門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悶了一夜又一早的氣,終于消退掉一滴滴了。
「我還在生氣。」她雙手抱胸,下巴一抬。
「我知道。」
「那你來干什麼?」
「我怕-會氣到忘記吃東西,所以買了披薩和可麗餅來,還有南瓜湯和卡布其諾。」他語氣平靜。
可惡!對她打溫情牌。
蹦著腮幫子,她瞠圓眼,拚命要自己硬起心腸,絕對不可以隨隨便便就妥協。
範馥峰又道︰「研討會在今早圓滿結束,我明晚的飛機回台灣。之前听朋友提過,說這家披薩專賣店的東西很好吃,又說大教堂那邊有家咖啡館的東西也是一絕,听以從研討會會場出來後,就走過去買,希望東西沒冷掉。」
「拿來。」她伸出手。
他乖乖將整袋食物奉上。
「你可以走了。」拎著「貢品」,余文麗後退一步,關門。
她在生氣。
對!她很氣、很氣!如果他不能直接、肯定、斬釘截鐵地拒絕李若桐那項工作,不能給她她要的答案,那她就要持續跟他冷戰到下一個創世紀!
以前看表嫂和表哥之間冷戰,因事不關己,己心不亂,只覺得無奈好笑,現在自己嘗到這滋味,心又酸又氣苦,哪里還笑得出來?
咦……門鈴有響嗎?
為什麼門鈴不響?
憊是響了,可她沒听見?
她要他走,他真的就走了?他……他、他……
沖上前去,她又「砰」地一響打開房門——
男人還在,同樣的站姿,不變的眉眼,沉靜微郁。
「你還站在這里干什麼?!」沖口就出,立即後悔自己口氣這麼凶。
「我等-開門要我進去。」靜語,一顆融雪在額角蜿蜒出水痕,他抬手揭去。
「你!」真是又惱又恨,偏偏又心疼他。
咬咬牙。「進來啦!」丟下話,她徑自轉身走開,把他帶來的食物拎到靠近陽台邊的茶幾上。
隨即,身後傳來關門落鎖的聲音,然後是他的腳步聲。
她頭也不回地命令道︰「把大衣月兌掉,浴室里有干淨的毛巾,拿去擦擦臉。」還說要跟他冷戰咧,結果提早破功!不過,這絕不表示她已氣消。
範馥峰低應了聲,照她的話動作,等擦完臉出來,見她已經把披薩、可麗餅、南瓜湯和咖啡全取出來擺上,而自己則曲腿縮在單人沙發里,怔怔地喝著他帶來的卡布其諾。
「-沒吃點東西墊胃就喝咖啡,這樣不好。」他眉峰淡攏,走到她身邊。
「被某人氣飽了,吃不下!」賭氣地灌進一大口深褐液體。
他忽地蹲下按住她的手,四目交接,她的貓兒眼滿是不馴,他的眼深幽幽。
「干麼啦?」她手中的咖啡被取走,塞進一杯濃香的南瓜湯。
「吃不下,可以把湯喝一喝。」
她瞪著他,胸脯起伏略大,突然天外飛來一筆地問︰「你已經拒絕李若桐了?」
黝臉一愣。「我……還在想。」
事實上,他昨晚至今根本沒辦法認真思考這件事,只擔憂被惹惱的她,怕她顧著跟他生氣,任性地對待自己。
「那你慢慢想,等想好了再來理我!」把南瓜湯往茶幾上一擱,撇開小臉。
「文麗……」心焦地再次握住她的手,範馥峰真氣自己如此口拙。
昨晚被她趕回去他下榻的酒店後,躺在床上怎麼也無法合睫,心里亂糟糟的,想了好多話要對她說。他不想她生氣,希望她永遠快樂,他知道她的極力反對全是為他,但有些事對他而言,其實已無須再去計較得失。
只是,他希望得到她的支持。
無論做什麼,他都虔誠地希望有她的認同。
一種幾近疼痛的柔軟情緒纏繞在胸臆之間,越縛越緊,越緊,教他越能看清內心,他在意的人、在意的事,究竟為何。
「-知道嗎——」
「我不知道!」她馬上堵回來。
微怔,他方唇淺笑,憶及夏日河畔的邂逅,那時的他,猶然不知她會這麼闖進他心房,在那最深處落地生根。
「余小姐,有人曾經告訴過我,那句「-知道嗎」其實只是一句發語詞,表示我底下有話想說,-可以直接略過不理,因為重點在後面。如果非出聲不可,建議-可以反問︰「什麼?」,或者是「我應該知道什麼?」,這樣我才能順利把話往下講。」
听他拿她以前說過的話來回堵,余文麗一方面感到好笑、一方面又得命令自己別給他好臉色看。
「我什麼也不想知道了!」說來繞去,不就是要她別惱,但她偏要!她偏要!
「-不想听,那我的心事又能告訴誰?」
「你的朋友五湖四海,你、你想跟誰說,還怕找不到人听嗎?」她嘴硬。
他低笑,略帶苦惱地嘆息。「這些話很私密的,只能說給愛人听,愛人不听,那我不說就是。」
愛……愛、愛人?
是愛人才能听的心事?
漂亮大眼湛著金光,幾秒前仍逞強著的朱唇瞬間軟化。她知道自己有夠沒骨氣,還是在愛情面前低頭。
「你!」雙腮如桃,她輕咬唇瓣,眼眶忽然紅了。「你只會氣我!」
「文麗……」他將她從沙發里拉出,直接抱著她坐在長毛地毯上。「是我不好,我惹-生氣,都是我不好-別哭,我、我讓-咬,看-要咬手臂還是手指頭,唉∼∼別哭啊!」
偎在他懷里,眼淚說來就來。昨晚只是氣,氣到忘記掉淚,今早越想越委屈,不懂明明很要好的兩人,為什麼要吵這種架?
雖然從頭到尾都是她給他排頭吃,但她真是好傷心、好傷心,給他臉色看,她也很不好受。
「嗚嗚……誰要咬你?臭美!你別理我,我也不理你……嗚……」嘴上這麼說,她小手卻很自動自發地攀著他的肩頸,把眼淚猛往他胸前灑。
懊吧,至少她還願意在他懷里哭泣,而不是如昨晚那樣,硬掃他出門。
範馥峰低沉喟嘆。
他大掌像在安撫一只可憐的、教人心疼的小動物般,緩緩拍撫她微顫的背脊。
「文麗……昨晚,我忘記告訴-一件很重要的事……-說,在宴會上,我其實在勉強自己,我笑、我听、我和許多人交談,想讓自己表現得宜,其實我是在緊張。」他低笑一聲。「或者-說對了,臨時知道可能會見到「艾瑪斯」的人和若桐,我的情緒多少受到影響,但-來了……文麗,-來到我身邊了。」
靶覺懷里的人兒動了動,他大掌輕壓著她的小腦袋瓜,無言地乞求她听完這些話,直到她又靜靜蜷伏,如回巢的白鴿,他才又啟唇。
「昨晚知道-來,我匆匆走出宴會廳,看見-站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好縴瘦,卻無比亮眼,眼楮水汪汪,嘴角俏皮地淺笑著,我的心跳得亂了節拍,高興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來了,跟我在一起,見-笑,握著-的手,突然覺得即便避無可避會遇上不想見的人,也不是多嚴重的事。關于自己被利用、被蒙在鼓里、被棄之如敝屣,那時候的我確實沒辦法坦然面對,覺得人好復雜,在過完一段不算短的自閉生活後,又被朋友拖上阿爾卑斯山區住下,即便開始接觸人群,回歸正常的生活體系,那陰霾仍在,從未消失。」
略頓,他嗓音更沉。「可是我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那些人對我不好,無所謂的,因為我沒把他們放在心上了……因為,我自然有對我好的人,那些把我放在心上的人,才值得我用生命去愛。」
模模她的頭,俯首親親她的耳,見她小臉蹭啊蹭地仰起,腮畔淚痕猶在,眼眸如此美麗。他心口一熱,吻住她的小嘴。
「文麗,不要不理我。」她是他的定心丸啊!
「哼……你、你你也知道怕了嗎?」
「-不理我,我會好慘。」
「哼……」她嘟嘟的小嘴在他溫暖的吮吻下軟化,逐漸加深探索,延長了美好的纏綿。
必于他的那個「考慮」,仍然沒給出個答復。但,余文麗發現自己已無法硬著心腸要求他、左右他的決定,即便她是千百萬個不願意他接下那項邀請,跟那個姓李的女人再次接觸。
心髒熱呼呼的,身體也熱呼呼的,她緊緊攬著他,結束一抹長吻,兩人仍不分開,她的臉貼著他的,用女敕頰輕蹭著他微微冒出胡髭的臉膚。
仿佛從未有過一刻,彼此感覺如此親近,心迭著心,呼息靜證謐地交錯相融。
細品著恬靜的氛圍,她滑下手,改摟他的腰。
「咦∼∼怎麼……硬硬的?」某物抵著她的臀側,害她有點難坐。
想也沒想,小手自然地探進他長褲口袋中,握住東西,掏出——原來,是他的手機。
「對了,有東西秀給-看。」範馥峰想到什麼似的,伸手取餅那台多功能手機,按下幾個鍵,開始播放拍攝下來的影片,把手機湊到她面前。
是鯨魚。
蔚藍海中,一只中等體型的鯨魚在水中不停地轉圈圈,跟著半浮出來,用胸鰭和尾鰭拍打著海面,-沉下去,又浮出來,來回三、四次,再一次沉入海中後,-突然整個沖出海面,又「澎」地巨響跌進水里,激起好大的浪花。
短短兩分鐘不到的影片結束,余文麗忍不住又重看了一次。
範馥峰瞅著她專注的側顏,手揉著她的發絲,靜謐謐地道︰「這只是大翅鯨。是研討會里的一位年輕教授出海拍攝到的,我覺得有趣,就跟他下載了這一小段。」
「-在干什麼?」鯨魚也會跳舞嗎?
「-在求愛。」
「……求愛?」揚睫,她頰邊的桃紅漫開了。
他牽唇,深黝的目光如融化的巧克力漿,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
「鯨類的交配,不一定是為了孕育下一代,-們會因為相愛而在一起。為了求愛,會做出許多行為,-們會追逐、會摩擦、親近對方的身體,會用尾部對方,雄鯨魚甚至會對著雌鯨魚展現-的。」
不知怎麼回事,溫馨的淡甜變得濃稠起來,像他眼底的巧克力漿。
她心髒咚咚、咚咚地促跳,仿佛要發生什麼事,她下意識期待著,既興奮又緊張。
「你、你你也親眼見過嗎?」她記得昨晚他提過,那時「艾瑪斯」先是贊助他、之後任由別人搶走他心血的那項研究,正是跟鯨類有關。
「嗯。」他頷首,微微淺笑中有抹神秘的性感。
「鯨魚很聰明的,-們也懂得利用聲音求愛,有些鯨類在求愛時,會發出脈頻式的聲音。另外像座頭鯨,在求偶交配期問,會唱出為時甚久,而且相當動人的旋律。」
他的臉越湊越近,溫熱氣息烘暖她的耳。
余文麗忍不住顫栗,被挑起,隨著血液漸漸奔放。
「-听過嗎?」他低低問。
「……就、就像手機里那只大翅鯨的叫聲嗎?」口干舌燥,這明明是種折磨,她卻完全不想解月兌。
他搖頭,擱在她腰際的臂膀明顯收攏,讓她的柔軟曲線貼附著他的男性身軀。
她听見他低柔的笑音。
「那不一樣。座頭鯨的叫聲是所有鯨類中最特別、最好听的。」
「是、是嗎……」
「-想听嗎?」
「嗯。」輕應著。「你也下載到手機里了?」
他又笑。「沒有。可是我會唱。」
「嗄?」潤唇微掀,風情嬌艷,迷惑的貓兒眼極近地映出兩個他。他、他會唱……會唱鯨魚的歌?
小腦袋瓜里還轉著他的話,下一秒,那聲音輕輕的、低幽的,他真的在她發燙的耳畔哼起那奇異的旋律。
眼楮溫熱得又要流出什麼來,她交睫合起,在心深處嘆息。
跋起眼更能想象,她仿佛真听見鯨魚的叫聲,那求愛的訊息清脆且悠長,隱隱如海底聲納,即便聲音漸緩、漸歇、漸止,那力量仍似擴散的水漪,一圈圈、一層層、一波波地涌人心房。
她的男人學會跟她調情了。
她不要他刻意寫出的情書,不要他絞盡腦汁做出的情詩,只要他把對她好當作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也就足夠了。
她喜歡他的求愛之歌。
「阿峰……」
「什麼?」
「我覺得……」
「嗯?」
「我們應該……把那天在飛機上的小置物間里沒做完的事……」
「怎樣?」他的黑瞳已布滿濃欲。
「……徹底做完。」
她再次攬著他的頸,紅唇送吻,把他每一聲低沉好听的愉笑,全化作情動的申吟……
于是,他們雙雙跳起舞來,在藍藍海中、在溫暖海域,雄鯨魚在愛人面前轉圈、翻騰、躍沖,他追逐著她、摩擦著她,一遍又一遍地撩弄。
她的果身在瀲濫著金陽的海面下發亮,誘引著他,讓他悸動勃發,並昂揚著對她驕傲地展現。
她接受了他的求愛。
在似近似遠處,在綺麗的夢境、夢外,她一直听見,一遍復一遍,那只鯨魚正為她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