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杭州城讓一個傳言炒翻了天。
不!不是傳言,它曾是傳言,不過已得了證實而後張貼公告,用好大的紅紙寫上好黑的大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貼在城中幾處大榜上。
「陸府繡球招親!叭!了不起,咱們這些光棍終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這漢子此話一出,馬上引起茶館里眾茶客的回響。
「正是,公告上詳細寫著,凡家世清白、無不良嗜好,年及弱冠且未有妻小的男子,皆可一試。唉唉,此時杭州城內多少男兒正摩拳擦掌,就等著招親那日拚個你死我活。」鄰桌書生模樣的男子搖扇說道。
「咱們男子娶妻當然是找個乖巧溫馴的,那陸府的蘇管事我見過,是個精明干練的角色,年歲也算老了,娶這姑娘我瞧日子不好過啊……」
有人提出異議,「不好過?有啥不好過的?那不是姑娘,是白花花的銀子,是一座好大的寶山,待娶到手,要她站她不敢蹲,要她往東,她還敢向西嗎?這天下到底是咱們男人出主意啊!」
「大爺,這茶有問題嗎?」茶館伙計持著長嘴大壺在茶客中穿梭,忽見臨窗獨坐的灰衫男子飲了口茶,溫朗眉心卻跟著皺折。
男子放下蓋杯,微微牽唇。
「這是獅蜂龍井配上虎跑清泉,會有什麼問題。」他聲音溫和徐緩,淡淡瞥了眼兀自議論的人群,收回視線,將杯蓋揭開擱置一旁。這是個回沖加水的動作,那伙計見狀,趕忙舉起大壺讓熱水高沖低行。
原來是個雅客。伙計暗自揣度,以為男子喜靜,不愛受擾。
「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少矣。」茶館待久了,幾句文話倒也上口,他賣弄一番,連忙又說︰「大爺若覺這兒人多,咱們二樓設有雅座,是一個個獨立隔間,價錢貴了點,不過十分清雅,包君滿意。」
「不用,這里很好。」他態度平淡。
「是啊!咱們這兒也不錯,喝茶歸喝茶,還能听免錢的時事消息哩。」伙計順著他的話,抹布往肩上一甩,原想再聊兩句探探底,正巧其它的茶客揚聲要茶,他只得過去招呼。
招親的話題仍在茶館內流竄,發言的人似乎更多了,整間茶館鬧得沸沸揚揚。
「要是老天眷顧教我搶到繡球,我立刻抱著美人親個嘴。那蘇管事年歲是大了點,那又如何?臉蛋是臉蛋,身段是身段,輕輕一笑教人酥到心坎里去,有回在街上瞧見了她,我暗暗跟在後頭,那時便想,若是這美人能讓我抱在懷里,心里可不知有多快活哩!」這男子撫著胸,雙眼微-,一副陶醉其中的神態。
「嘿嘿,未免太貪心了吧?」另一茶客擠眉弄眼,「我要求不高,只要讓我握著蘇姑娘的小手、親親嘴、聞聞她身上的香味、說幾句情話,那就滿足啦。」
「你們怎這般說話?簡直有辱斯文。」那名搖扇書生不滿其它人的婬穢言詞,忍不住出口說教。
「喲!你清高嘛,咱們瞧也是假的。男人有誰不愛白花花的銀子?」
「外加白女敕女敕的美人兒?」有人補充。
「嘿嘿,黃酸老兄……」男子不懷好意拍了拍書生肩膀,力道之大,差些教書生摔下板凳。「你嘴邊說一套,其實也想來一較長短嘛!」
書生欲辯難言,領子被人暗暗扯緊,臉登時漲紅一片。
「說中心事啦!不羞不羞,咱們想法一致。要不,你若想較這長短──嘿嘿……」他詭笑著,刻意打量書生,緩緩搖頭。
「你嘿個啥動啊?」旁人笑罵。
「自然是老子的比這黃酸書生來得長啊!」
他話帶隱喻,茶館內哄堂大笑。
接著是樂極生悲。
連番哀喊淒厲地響起,一切皆是眨眼間的事,沒人瞧見那些筷子打何處飛來,定眼一看,方才幾個愈說愈不象話的男人,雙頰上各穿透了一根筷子,一邊刺入另一邊刺出,口子小遍小,卻疼得要命。
「哪個……王八恙子敢暗算……唔啊!」雙頰受傷還要罵,半句都說不全,臉頰又追上第二根竹筷。這一下,教他不閉子詡不行,和剛剛口沫橫飛、滿嘴婬言相差天壤。
眾人見狀,誰還敢說話?
陸府在杭州勢力大啊!說不定這茶館內就暗藏不少陸府的手下,瞧那幾個背地里胡言胡語、得罪陸府蘇管事的人,下場有多淒慘。
幾個受傷的人似乎也想到這一層,驚懼若又說話,頰邊將再添飛筷。連呼疼都不敢了,一個個捂著痛臉,跌跌撞撞奔出茶館。
「嘿嘿……沒事沒事,大家喝茶聊──嗯,繼續喝茶、喝茶……」掌櫃打圓場,「聊天」兩字硬生生咽下喉,再聊下去恐怕會出人命哩。
時間接得真正恰懊,一場賓端剛結,那話題中的女子跨入茶館,翻下罩頭的斗蓬,秀氣雅致的容貌教人眼楮一亮。
不過此非常時刻,沒誰敢光明正大地瞧她。
「掌櫃的,請問張老板在不在?」那聲音斯文雅氣,以為是個嬌弱姑娘,一旦面對面,便讓她眸中精銳而智慧的光芒吸引。
「原來是蘇姑娘,貴客、貴客。」張老板正自後頭出來,趕忙向前拱手寒暄。「六子,去頂櫃取些碧螺春,我與蘇姑娘同品。」
「老板……」
「磨蹭什麼?還不快去!」張老板催了一句。
「是。」那伙計掉頭跑開,他原想提點老板別太親近蘇姑娘的,待會兒也來個「一筷串雙頰」,那就不好啦!可惜老板不領情,身在禍中不知禍。
「張老板不必麻煩,那碧螺春極是珍貴,您該自己品嘗。」滌心有禮地微笑。
「唉,蘇姑娘這麼說就客套了,貴茶配貴客,咱們二泉舍還得靠-關照呢。況且,每回為了爭購茶葉走往陸府,也不知喝了陸府幾百杯佳茗,現下,-跟我計較這個?」張老板故作責怪。
滌心笑意加深,誠懇道︰「那滌心有口福了。」
「走走,咱們上二樓雅座,有些茶葉的事還得向-請教。隨-來的四個轎夫讓他們都進來吧,這麼冷的天,喝杯茶暖暖身子。」他率先朝樓上去。
滌心道聲謝,只得尾隨上樓,渾不覺眾客之中,一雙眼溫柔似水、悄悄注視著自己。
出了二泉舍茶館,滌心遣走轎夫,也不怕外頭天寒地凍,她拉攏罩袍,將一株植物護在懷里,獨自漫步街上。那是她特意托張老板由邊外弄來的白雪芽,運回中原僅剩一株活種,滌心自然倍加珍惜。
今年的冬特別寒冷,杭州街上賣熱食的攤子不少,她打量了一會兒,壓低罩帽,緩緩踱至賣肉包的攤子前,朝那小販道︰「這位小扮,煩勞給我二十個。」
那小販笑臉應聲,掀開熱氣滾滾的大蒸籠,快手撿出數目,做了買賣。
接著,滌七又在其它攤子買了零嘴甜食,什麼松子花糖、桂花糕、酥女乃餅、龍須糖等等,全都撿了些包起來。
東西有點沉,她快步繞進一處不起眼的巷弄,三個迎面而來的小乞兒見著她,忽地跳了起來,揚聲喊著︰「姑娘,-的病懊了嗎?」他們身上骯髒,心中雖說歡喜,卻不敢撲抱滌心,只是雀躍地在她身邊跳著。
滌心怔然,接著美眸一。「你們在這兒做什麼?今天不用上學堂嗎?」
三個孩子嘻嘻笑。
「天太冷,文先生嘴唇凍得直流血,學堂休講三日。」個子較高的男孩撥搔頭又道︰「茶園這幾天沒開工,學堂也放假,咱們……嘿嘿,便拿著破碗重操舊業,打算出去賺點「外快」啦!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其它兩個孩子跟著猛點頭。
「阿大,你用了一個成語耶!重操舊業,呵呵……」滌心驚奇地眨眨眼。
斑個兒男孩想了想也覺不可思議,「是啊,我竟然會用成語哩。」他傻傻笑,瞧見滌心大包小包,還抱著一株奇怪顏色的樹芽,趕緊伸手幫忙提拿。
「阿婆知道-來,肯定很高興。」
滌心跟著孩子們在巷中又打了兩個彎,來到一處簡單樸實的瓦房,未進屋,阿大已高聲喊著︰「阿婆,姑娘來看您啦!帶了好多糖果包子哩!」
「好啦好啦!東西拿去吃,我自個兒找阿婆去。說好,回房溫習功課,誰都不準出門重操舊業,要是教我知道了,吃的東西全給我賠來。」
三個孩子仍舊嘻嘻笑,一溜煙不見蹤影,也不知是不是回房念書。
滌心搖搖頭微笑,轉身步入瓦房,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柱著拐杖正欲步出。
「姑娘,-來啦。」她雙眼毫無焦距,皺紋遍布的臉安詳和藹。
「阿婆,小心。」滌心放下樹芽,輕緩扶住老婦,將她帶到火爐邊坐下。
「阿大他們呢?」
「剛剛跑開了,要我去喚他們來嗎?」才要起身,一只枯老的手握住了她。
「不是。」阿婆瞎了雙眼,瞧不見,耳力卻較常人好上許多,她歪歪頭側耳傾听,疑惑問︰「姑娘,-帶了人來嗎?怎不請他進來坐坐,外面凍得很啊。」
滌心聞言怔了怔,隨即笑開。「沒有啊!阿婆,只我一個。」
「咦……」老婦雖覺困惑,也不再多說什麼,忽而話題一轉,她緩緩開口,「我听孩子們說,-打京城回來後重重病了一場。現下,身子可有好轉?」
「沒事的,只是感染風寒,又沒好生處理,發了幾天燒,燒退了一切都好了。」滌心不知不覺撫住胸口,那痛感悄悄來襲,她太熟悉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婦點頭,微微笑著,心中卻打了個突。
在外頭的到底是誰?原是在門邊,好像又移至更近的窗邊,若不是人,難道是野貓野狗?可聲音不像呵。
「阿婆,我帶了些茶葉,待會兒我把它擱在櫃子里,想喝時,吩咐孩子們替您煮。」滌心拉回她的思緒,小手覆在老婦微褐的手背上,柔聲道︰「阿婆,我要離開陸府了,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幫您偷渡茶葉。」那些茶是上好龍井,是陸府茶園的極品,她這叫「監守自盜」哩。
「呵呵呵……阿婆知道,姑娘要嫁人了。」
「唔……」滌心苦笑,繡球招親的事已滿城風雨,她再辯解也是多余。
「-心這麼好,誰娶到-是三生有幸。當初若不是-菩薩心腸,見咱們老的老、小的小,安排了這房子,讓三個孩子上學堂,到茶園見識學習……唉,真不知會如何。」她反握住滌心的手,語氣無比真誠,「姑娘會嫁個好郎君,這是老天的意思。」
爐中的火光映在秀容上,滌心無語,方寸深處輾轉低回。
她曾經能擁有美好姻緣,卻是得而復失,她握不住,由自己的指縫流散,而那男子呵……她一刻不曾忘懷……
老婦瞧不見女子的神情,耳畔卻捕捉了長長的嘆息,一聲幽然在前,一聲輕渺似近,重重迭迭,不自覺間交換多少情思……
夜深人靜,陸府偏廳里燭光如常,照映著女子縴瘦身影。
傍晚回來,府內一片欣喜,原來是海棠有了身孕,這幾夜,滌心與她常一塊處理公事,如今海棠身子不比平常,滌心早早便把她趕回房歇息。而陸陽今日也不回自己宅第,打算陪著妻子在陸府調理身體。
珠筆疾飛,在厚厚的留言簿上加注圈解,滌心忙著整理手邊事務。幾千幾百條的生意往來,每筆茶葉的出貨運送,她詳加記載,希望將來接手的海棠能花最短的時間進入狀況。
眼楮酸澀,她揉了揉,雙目交睫片刻,心中不由得嘆息。
她想離開,想同爹娘一起過活,陸府的擔子該交還真正的陸家人,但現下海棠懷有身孕,她若這麼走了,唉……陸夫人哀求幽怨的表情浮現腦海之中,滌心知道她是故意的,擺明要自己內疚不忍。
她是吃軟不吃硬。陸夫人自主搞了個繡球招親,無非是想逼她留下,可滌心不理這套,她表面不動聲色,暗地已有思計,招親大會照辦,但當日絕不會有拋繡球的新娘。
可是,老天似乎偏袒陸夫人多一些,海棠恰巧懷孕,這變成了對付滌心最有利的武器,人家拿幽怨可憐的眸子瞧著她,滌心便不行了。
起身捶了捶肩頸,步伐盈盈朝角落的盆栽步近,是她帶回來的白雪芽。尚不確定該如何培植,滌心暫將它護在盆內,心想,若離開陸府,這株樹芽亦會同她離去,屆時,再將它植在阿爹庭前的小茶園里。
第二回的嘗試。四年多前那些珍貴品種教大雨沖毀,她搶救不了,還因而生了場大病。滌心撫著葉芽,記起那日獅蜂的夕陽和男子背上的溫暖,方寸的酸痛再度興起,秀眉淡淡皺著,她咳了咳,胸口的郁結仍退化不去。
逃避。她對他有愧,無顏多說一句。只能逃避。
每每午夜夢回,她不忘向上天祈求,要那男子平安順遂,一生歡喜。
為何仍不懂照顧自己……窗外那男子暗暗輕嘆,微弱月光下,他灰衫身影晦暗不明,由沾濕穿了洞的窗紙望入,里頭的情景盡收眼底。
偷窺非好漢行徑,但他已瞧了她一整日,再添這一筆早無關痛癢。
有感覺的是心。他眼中不自覺流露溫柔,憶及兩人之間的綿綿情意、誤解、不舍與爭執,繼又思起她的不告而別和那個教他先是發怔、而後發怒、再來發狂的繡球招親,他心跳急促已難按捺,直想沖入將滌心抱在懷里,看誰敢來相搶。
正待移動腳步,耳邊突生勁風,他太關切廳中的人兒,竟在對方發招後才感受到來者氣息。
反手一檔,他身形迅捷瀟灑,甫交手已知對方身分,原要斂式收拳,可那人不放過他,掌風綿綿而來,逼得他出手奉陪,只在解招並不進攻。
月夜中,彼此斗得幾回,竟是毫無聲息,他藉勢反勾扣住那人雙腕,將對方一張大臉拉到自己鼻前,溫朗眉目暫且隱居,他細-起眼瞪著。
「嘻嘻,大哥,我什麼都瞧見啦,你把紙窗弄破了。」大臉對他笑,用氣音說話。
武塵不語,眼神更加深沉,其中有警示意味。
「娘料得真準,你真的回來啦!為啥不光明正大走前門,盡在這里偷瞧人家?」陸陽「威武不能屈」,只是將自個兒的頭盡量往後仰,免得同那張峻顏鼻子踫鼻子。
「今逃鄴泉舍的事我听說了,心想八成是你。你再不回來,滌心就被娘給嫁掉啦,到時琵琶別抱,你豈不成了傷心人?不不,是兩個傷心人,滌心那日由京城回來,剛踏進門人就暈了,大夫過門診治,說是受了風寒又郁結在心,外加過度勞頓,所以一病不可收拾,那丫頭足足昏迷兩日,又發燒又嘔吐,嚇壞咱們一家人哩。」
武塵的手勁微松,臉上的神色復雜萬分。
「海棠說……昏迷時,她一直喊著你的名字。」瞧那神情,陸陽膽子更大了些,食指一伸,戳住武塵挺俊的鼻子,兩道濃眉拱起。「大哥,你怎地欺負滌心?」
風水輪流轉啊!小時候,總是大哥扯住他的領子斥責︰阿陽,你怎地欺負滌心?呵呵,沒想到他也有這個機會訓人。
掐住陸陽雙腕的力道再泄幾成,武塵仍是無語,眼眉俱有柔色。
「你真喜歡人家就早早行動吧,我已知會了你,別說我不顧兄弟情誼喔。我那群朋友里,好幾個對滌心丫頭傾慕已久,我在其中穿針引線,也省得胡拋繡球亂招姻緣,那些男的家世好、人品好、有學問有抱負,跟滌心挺相配──哎喲!」最後一聲喊得震天價響,肚子吃了武塵一記重拳。
「你、你……」陸陽揉著肚皮,戒慎恐懼地盯住武塵,「你你你……」這是近距離攻擊,若非他皮硬,肯定要肚破腸流。
來不及說話,窗戶咿呀一聲由里推開,小小頭顱探了出來。
「阿陽,你在跟誰說話?」
「啊?」陸陽掉頭瞧瞧滌心,又趕忙掉頭回來,方才賞了他一拳的人不知隱身何處。太卑鄙啦!「這麼晚能同誰說話?我在替-趕貓哩。」
「趕貓?」
「是啊!是只思春的公貓,爪子又利又狠,脾氣又凶又惡,瞧,-把窗紙弄破了,急著要跳進廳里,-的母貓肯定在里邊。」
「是嗎?我沒瞧見母貓,廳里只有我一個啊。」滌心奇怪地看著他,關心地問︰「你做啥捧著肚子?」
「我肚痛,想拉屎。」他說得咬牙切齒。
天氣甚好,冷歸冷,空氣中已有淡春氣息。
今早,滌心將白雪芽移至園外,她昨夜伏案而眠,不知怎地夢見了武塵,他身上的溫暖如此清晰,還有似真似幻的嘆息,心一擰,在夢中竟又落淚。
是日有所思吧,因那一株樹芽勾起心中對他戀戀難舍的情意。
待得醒來,肩上正披著一件灰衫罩袍,那是男子的款式,她很疑惑,以為是如意丫頭替自己蓋上,可何來這件灰袍?而且那味道……那味道……滌心不敢細想,或者是駝鳥心態,她將這莫名之事拋諸腦後了。
迅捷地盥洗梳妝,滌心往陸夫人的廂院請安,剛繞過回廊,笑聲已由房中傳來,想必是陸陽和海棠也在里頭。
「婉姨今天心情極好呢。」面露微笑,滌心揚聲輕問,腳步跟著踏入。
「滌心,快瞧誰回來了?」
陸夫人欣喜的話語伴隨滌心瞬間蒼白的面容。
房中,婉姨、阿陽、海棠,還有一個坐在婉姨身邊,嘴角淡淡噙笑的男子,滌心盯住他,霎時間腦中全是空白,有歡喜有幽怨,方寸柔柔情愫,然後是對他滿滿的愧意。
閻王寨一別,滌心走得匆促,賀蘭安排了人護送她回三笑樓,但當時沖突造成兩人之間難堪的局面,無論如何,她斷不能在三笑樓待著了。隔日,她收拾好行李,同會館眾茶商辭別,只稱說有急事待辦便返回杭州,一路上渾渾噩噩,心好似教人挖空,某部分的靈魂飄走了,連自己怎麼回到陸府,她也沒了印象,等清醒過來,她已在床上躺了幾日。
他該是不想見她吧……
滌心內心澀然,盡力控制情緒,靜靜地,她回他一抹笑,聲音持平有禮,「大郎哥。」
她瘦得下巴又細又尖,臉白若紙,眼下有淡淡黑暈,武塵心中一痛,不由得思起昨夜。她累得睡著了,自己不敢驚動她,只能伴著她直到天明。
滌心受不住那兩道別有深意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撇開臉,朝陸陽和海棠點頭微笑,接著轉向陸夫人,將掛在頸上的銅算盤取了下。
「婉姨,這東西該給海棠,我不能再戴了。」
「嗚嗚……-怎地這麼狠心,人家……人家現在不比平常,-顧也不顧我,一點同情心也沒有,這麼重的擔子人家怎擔得起,滌心姊,-好狠心,嗚嗚……-好狠的心啊……」搶先發難的是海棠,說著說著,她忽地干嘔了起來,不知是真是假,倒急壞了陸陽,對妻子又是拍背又是安慰。
滌心又好氣又好笑,暗自嘆息,雙眸一瞄,發覺武塵深深凝視著自己,方寸蕩漾,臉不由得嫣紅,又急急定下心思。
他是什麼意思?不惱她?氣她了嗎?滌心暗自思忖,用力掐著手中銅算盤。
「-嫁了人,一樣是陸府的管事,做啥不要這銅算盤?」陸夫人說得好響,眼角有意無意瞥向身旁之人。
她當然知道滌心為何不要銅算盤,說到這兒,心中不免對武塵怨懟,這小子不幫忙家中大片產業和生意也就算了,還教她損失了陸府強而有力的支柱。
當初她慧眼識英雌,打出「美男計」硬生生將滌心留住,才沒讓這等人才跟著蘇泰來夫婦歸隱山林,如今倒好,美男計不中用啦!也不知那繡球招親管不管用?能不能給點刺激?若大郎還無動于衷,這出戲便是玩完啦!
「該給海棠的。」滌心一臉堅持,對那孕婦呼天搶地無動于衷,徑自將銅算盤置在桌上。「這陣子府里的生意和茶園我照常看著,待海棠身子穩定些再說,這銅算盤有其特殊意義,海棠遲早得扛下來。」
到時,她便離開陸府,誰教她心軟,只能選這緩沖之法。
「滌心有要事先行告退,你們慢聊。」說完她轉身便走。
「丫頭,-早膳用了沒?」陸夫人在身後大喚。
滌心匆匆走出廂院,只听她揚聲回答,「不餓!不吃!」跟著身影完全消失。
不敢再瞧武塵,也不敢猜測他為何回來,她自知是理虧的一方,對武塵有愧疚、有歉意,該要誠摯地說聲對不起,但心是這麼飄搖不定,她的勇氣早在小碧湖畔,在他絕望地說出「-走,我不想見。」之時,崩坍得灰飛煙滅。
「-這丫頭!唉……」陸夫人兀自嘆氣,突地神色一變,狠狠轉向武塵,兩道目光既銳利又陰沉,幽幽地問︰「知不知道咱們家要辦個全杭州城最盛大的繡球招親?」
「已有耳聞。」武塵靜靜回話。
「知不知道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招親大會?」
「當然。」
「知不知道屆時將有數以千計的青年才俊輩襄盛舉?」
「嗯。」
「知不知道是誰拋的繡球?」她語調拖長,又幽怨又可怖,臉忽地逼近。
「嗯。」
「知不知道該怎麼做?」
「知道。」他點頭,語氣不疾不徐。
「咦?」這個問題答得有些快,陸夫人臉色一弛,試探又問︰「該怎麼做?」
那答案不假思索、不拖泥帶水、簡單明確,只有一個字。
「搶。」
餅午,武塵終于詳盡答完義母每個刁鑽尖銳的問題,大大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滌心沒有回府用膳,他決定化被動為主動,同壽伯問起滌心今日的行程安排,那本留言簿當真好用,壽伯隨意翻了翻,已尋出答案。
「今天京城來了大官,與杭州茶商相談邊外的茶馬貿易。哪,滌心這兒寫著呢。」壽伯將本子趨近老臉,-起眼略微吃力地瞧著,逐字念出,「辰時,于慶興樓梅花大廳聚首議談。」
「京城來的大官……」不知怎地,武塵心頭微微不安。
「是啊,當然得派大官啦!那茶馬貿易是新政,跟邊外的蠻子做買賣哩,咱們給茶,他們給馬,互換互利各取所需,呵呵……這也是滌心丫頭解釋給我听的。」
武塵想知道的不是這個,心髒急促跳動,下意識覺得不對勁了。他猛地握住壽伯,焦躁低問︰「知不知那大官姓什名啥?!」
壽伯不懂他為何這麼大的反應,搔著頭支吾其聲,「哦……嗯……滌心丫頭說過,好似叫……吳什麼的……吳……」
「吳光宗!」武塵厲聲喊出。
「是啊是啊!就是這個人!大少爺,匆匆忙忙去哪兒啊?發生啥事啦?大少爺──」
武塵身似狂風,一眨眼,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