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紅妝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奇怪,全然沒法子拿捏。
今夕把酒暢飲,明朝知其何處?!全憑一個「緣」字。
就在竇德男把那個擁有一對黑金眼瞳的男子悄悄推向腦後,不再理會望著腰間流蘇玉佩時所升起的淡淡悵然,一些事因緣際會了,一些人也因緣際會了,在這隆冬飛雪的季節里,他再度出現在她面前。
然後,她真的踏上他塞外的地方,跟著他策馬馳騁。
「你跟著我往西搜尋,盼紫姑娘和古嚕嚕三兄弟往東,我想,你家二姊離藥王牧場不會太遠,只要不出北地應該很容易找到。」
齊吾爾策馬在前,冬雪覆蓋了一望無際的草原,夕陽西下,折射在雪地的光七彩絢麗,美得不可思議。
竇德男眨眨眼回過神來,連忙策馬跟上。
其實,她是今日才和二姊、阿紫隨著藥工夫婦以及齊吾爾,一塊兒踏上這塞外土地的。因為藥王之子、也是未來的二姊夫李游龍,他求完婚後,為了件芝麻綠豆大的事,竟只留下「非我佳人、不敢高攀」八個宇,就跑回塞外,這可把二姊帶弟惹惱了,才決定親自赴塞外「捉拿」。
一到藥王牧場,誰知李游龍過午就騎馬外出。得怪她和阿紫貪鮮,沒嘗過蒙族的羊女乃酒,這一喝,倒把後來二姊出去散心的事給拋在腦後了,直到日落才發覺不對勁兒。
竇德男嘆了口氣。
「別擔心,我們一定找得到竇二姑娘的。」他安慰道,側目瞧了她一眼,又將視線調向茫茫前方。
「齊吾爾……」她趕上來與他並駕齊驅,腦中有好些疑問早該向他提及,卻到這一刻才終于等到兩人獨處。
「嗯?」
「沒想到……你是蒙族族長。」
他咧嘴笑,瞥了她一眼。「不像嗎?你好像挺懷疑哩。」
「我以為族長都要胖胖壯壯,而且要老老的,留很長的胡子,要很有威嚴,說話要很響亮。」她認真地打量他,接著說︰「可是你看起來好年輕。」
「謝謝你的評語。」他笑出聲來,緩下馬速。「我已經三十歲了,不算年輕。」
她瞠目結舌,表情有些俏皮。「我才十七,你整整大我十三歲呢,不過等過完年,我就十八歲了。」忽地一頓,她覺得跟個大男人提起自己的年齡,似乎有些不妥。
他沒察覺她的心思,卻說︰「十八歲好啊!十八姑娘一朵花,正值青春年華,比起我這個三十歲的老頭子,不知好上幾百倍。呵呵,你大姊和二姊已有歸宿,很快也該輪到你了。」
「你才不是什麼老頭子呢!三十歲正好、正當時,是男兒漢施展抱負的好時機,你──」她語氣略急,直到發覺他嘴角微揚,才知自己敦對方捉弄了。
一時間臉紅心跳,她微惱地道︰「你、你心真壞,說話蒙我!」
「我蒙你什麼了?」
「你、你──」她雖然不若三姊來弟和盼紫那般口若懸河,卻也從未遇上教自己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但這個總是似笑非笑的蒙族男子偏有這份能耐,他語氣好認真,表情卻帶著玩味,根本猜不透他想些什麼。
塞外兒郎不都是心胸朗朗、爽直豪邁嗎?!怎麼相處越久,越覺得他心機特重?!
「哼!」她側踢馬月復加快速度,超出他一個馬身才恢復速度。
「嘿!小泵娘生氣了。」他輕易趕上,瞧著她微嘟的雙頰,心中沒來由地嘆了口氣,十七芳齡的小泵娘,唉……他真是太老了。
齊吾爾!想什麼?!心一驚,他真不知自己在感嘆什麼?
「我不是小泵娘。」她瞪了他一眼,忽覺自己舉止有些稚氣,哪里是竇家女兒該有的風範?深吸了口氣,終于定下心來。
「和我一比,你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小泵娘啦。」他微笑,直視前方,任雪原上的風撩過他黑藍色的鬈發。
竇德男又輕哼了一聲。「對!你是老頭子。滿頭白發、齒牙動搖,臉上的皺紋深得可以夾死蒼蠅,蹲下去就站下起來,躺下去就翻不了身,可以了吧?」
他忽地哈哈大笑。胯下座騎似乎被他的笑聲驚嚇了,不安的踢動四蹄。
「你是我見過的姑娘里,最奇特的一個。」
「呃?」心跳漏了一拍,她小手緊抓韁繩。
「呵呵,連名字也取得跟人家不一樣,德男德男……我猜你家阿爹是取其「得來好男」,想要有個兒子,才把你喚作這個名兒吧?」撫著馬頸,他淡淡道。
「我的名字不是爹取的,是娘親。我們家六個姊妹,招弟、帶弟、來弟,再來是阿紫和我還有金寶兒,本來阿爹要取什麼迎弟、喚弟、盼弟、得弟等等,是雲姨不準,說是一堆的「弟」,弄不清誰是誰,這是我長大後才听大姊說的。呵……爹很怕雲姨的,她一插腰罵人,四海鏢局里沒誰敢回嘴。」
他濃眉微挑,又掛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這麼看我干什麼?」她狐疑地眯眼。
「我在想……你叫作迎弟、喚弟、盼弟或是得弟,其實也滿鮮的。」
「齊吾爾!」她再遲鈍也不會听不出他話中的調侃,「你以為你們蒙族的名字就
取得很高明嗎?什麼古嚕嚕,像餓肚子似的;巴哈哈,我還哈巴狗呢!寶喀喀,活像老鼠兒咬木枝。最糟的是你──」
「哦?」他瞪大眼,盯著指到鼻尖的蔥指兒。
「你的名字最怪!吾就是我,爾就是你,齊吾爾就是齊我你,我啊你、你啊我的,一下子我,一下子你,到底你是我,還是我是你?」好溜!
「呃……」這會兒換他瞠目結舌了。
扳回一城,她燦燦笑著,一張秀白的小臉顯得開朗英爽。「駕」地一聲,側踢馬月復逕自往雪原奔去。
楞了會兒,他終于回過神志,寒冷空氣中听聞她清朗笑聲,腦中模糊升起一個念頭……若此刻冬雪融盡,是一望無際的細草平原,她那馬上英姿融在翠綠與藍天中,將是何等美麗……
用力甩甩頭,他微惱,把思緒從很遠的地方抓了回來,跟著快馬加鞭追去。
別紅的太陽完全落下了,還是沒有竇帶弟的蹤影。
對竇德男而言,目前只能憑著雪地上微弱的反光辨明周遭,但騎在前頭的男子似乎不受限,這幽暗的四周盡在他掌握當中。
「五姑娘。」他忽然打破沉靜。
她怔了怔,瞪大眸子望著他寬廣的肩背,和那頭在月光下閃動藍輝的發,卻沒開口說話。
他扭過頭來,臉容深奧,淡淡道︰「為什麼不應聲?」
「那你又是喚我做什麼?」沒頭沒腦的,不覺得奇怪嗎?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繼續道︰「從前有一隊人馬打算穿越雪原,他們排成一直線往前行走,月光把人和馬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斜映在雪地上。當第一個人走出雪原,回頭想招呼同伴時,才發現全隊只剩下自己一個,所有人都死了。」
「為什麼?」她很自然地問。
「因為狼。」他語氣陡地森冷,竇德男心一凜,定定地看著他。
「狼先是無聲無息跟在隊伍後頭,它會慢慢靠近,慢慢的,什麼聲音也不發出,
然後猛地一跳,將兩只前蹄攀在走在最後的那人肩上,等那人想回頭察看,它利牙一張,瞬間咬斷人的喉嚨,沒有誰能發出求救,跟著一隊的人就陸陸續續、莫名其妙的死在雪原上,成為狼群的美食。」
她吞咽喉間唾液,仍故作勇敢地揚起下巴。
「自此之後,在雪原上行走的人們就有了默契,走在前頭的人會不時出聲呼喚後狽的人,剛才我叫你,你要用力的回答我,不然,我可能回身直接就擊出掌力,把吃掉你、又準備吃掉我的狼打死。」
「我、我沒有被狼吃掉。」她不怕狼,倒是被他可怕的表情嚇著了。
他雙目陰沉,鄭重地點頭。「那很好。」
「即使狼來了,我四海竇五也不怕。」
「是不用害怕,它們被趕到很北的地方了,應該不會出現。」他語氣十分嚴肅,皎潔的月光照明他的輪廓,那抿著的嘴角正微微抽搐……
偷笑?!
「齊吾爾!」這人……這人真壞!淨耍著她玩!
他仰首哈哈大笑。
「你大欺小!」她雙頰泛紅,策馬又跑,不出一刻又被他追上。
「五姑娘,好了好了,是我不對,我給你賠罪便是。你小泵娘就原諒我這個老頭子吧。」他雙目炯炯,嘴角泛出笑紋,有意無意地任著自己的座騎擋在她的馬匹前。
「你這個蒙族人壞死了,滿腦子壞主意,腸子九彎八十拐。」
「不是十八拐而已嗎?別以為我不懂漢語。」
「你就比別人多六十二拐!」還抓她語病?竇德男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卻仍緊抿著唇瓣,「我找我二姊,沒空理你了。」
前頭蒼茫一片,放眼望去全無人跡,唉……她和阿紫竟然把二姊弄丟了,消息若傳回九江四海那還得了?
彷佛知道他一定會追上自己,她盡情地策馬奔馳,跑過在月下溫柔起伏的雪丘,立在較高處四下張望著。
「齊吾爾,我們再往西去吧,我定要找到我家二姊。早知道會這樣,那時就該跟
著她一塊兒出來的。」收起適才玩鬧的心情,她眉心輕皺,拉扯韁繩控制馬匹。「不知阿紫那邊的搜尋如何,是不是尋到二姊了?」
他驅馬上前,有些迷惑地瞅著她泛紅的膚頰,鼻息和小口噴出的團團白霧迷蒙著她的臉,也迷蒙了他的眼。
「你們姊妹感情好似很親密。」靜靜地,他丟出一句話,「真教人羨慕。」
她微微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兄弟姊妹感情好是尋常的事,有什麼好羨慕的?」
聞言,他唇角勾勒出一個奇怪的弧度,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態,帶著淡淡的啼弄,卻如曇花一現,眨眼間已然消失。
「前頭有火光,有人在那兒升起營火了,咱們過去瞧瞧,說不定是竇二姑娘。」他「駕」地一聲已策馬奔馳。
「齊吾爾,等我一下啦!」雙腿踢動馬月復,她急迫著他奔下雪丘。
「快啊!狼要追來了!」
「你胡說!謗本沒有啦!」明知他又來蒙人,可竇德男想到剛才他講的故事,而四周又透著詭譎的幽暗,饒是她四海竇五藝高人膽大,還是忍不住心慌慌。
「你看你看,它來了!」
「啊──」
「哈哈哈哈──」他的笑聲毫不修飾。
這個蒙族人真的壞心眼耶!
雪坡背風處搭著一個中型氈房,兩匹駿馬,一團營火,乾木枝燒得劈啪作響,火光將周圍照得橘紅,寒冷中顯得格外溫暖。
「是我家二姊的馬兒!」竇德男欣喜嚷著,連忙前去察看。
齊吾爾也跟著翻身下馬,認出另一匹馬是好友李游龍所有,淡淡牽唇,心想原來他們兩人早已在雪原相遇。
「我二姊肯定在里頭。」竇德男拋下話,旋身便要往氈房里沖。
「別去。」健臂一揮,他情急之下握住了她的小手。
「為什麼?」她還沒察覺,只是不解地回瞪他。
「小聲點兒,別打擾到他們兩個。」
「什麼兩個──」她話陡頓,眼珠溜溜地望向火堆旁的馬……馬有兩匹,也就是說人有兩個嘍……齊吾爾沖著她笑,剎那間腦中激光閃過,心里明白了,雙頰卻染開兩朵紅花,火光在她臉龐跳動,格外的無辜。
她掀了掀唇想要說話,氈房里竟在此時傳出清楚的哀號──
「親親、我心愛的、我最最心愛的,你別收手,繼續模,千千萬萬別收手……喔!我好痛……」
「李游龍,你別再流鼻血了,你瞧你瞧,把人家臉蛋都弄髒了啦!」
「親親,對不起,我沒辦法,我也不想這樣……你靠過來,我幫你舌忝乾淨。」
「不要。我擦在你胸口上。」
「親親,好不好你幫我解穴?我心愛的,我求你了……」
「我、我只會點,不會解,藥王沒教我,反正時辰一到就自動解了,你別急。」
「天啊!我會死,我真的會死!」
「胡說!」
「是真的啦,我好痛……」
「你哪里痛了?我幫你揉揉。」
「不是那里,再往下面一點,再下面、再往下,對對……喔,帶弟親親……」
氈房內,男與女情話綿綿;氈房外,兩對眼相互瞪著。
一把火轟地燒了上來,竇德男覺得彷佛身置熱爐當中,而那對男性的暗金眼瞳義是似笑非笑,瞧得她心慌意亂,大失方向。
垂首,才發現他大掌握著她的手兒,直覺反應,她連忙甩開他。
他和她差了十三歲呢。
他都跟大姊夫鷹雄差不多年紀了。
唉唉……她是喜歡大姊夫,武功蓋世、氣宇軒昂,是拿他當英雄一樣崇拜,可她跟大姊夫說話談天時都不知多自在,哪里像現在這樣,一顆心好像不是自己的似的,渾沒節奏。
「回去吧。」他逕自翻身上馬。
竇德男深吸了口氣寧定下來,策著馬跟了過去,與他安靜地離開,讓那營火繼續燃著,沒去驚動氈房里那對愛情鳥。
必程氣氛有些凝重,騎了幾里路,齊吾爾忽地開口打破沉寂。
「你二姊嫁到塞外,往後,你就可以常來這兒探望她了。」
她捺下小女兒家的心態,清清喉嚨道︰「我當然會來瞧她……若是二姊夫欺負她,咱們家姊妹就要他好看。」
他低笑著,搖了搖頭。「李游龍愛你二姊愛慘了,你二姊別欺負他就謝天謝地,還輪得到他欺負人嗎?」
想了想,她紅著臉笑出聲來。
蚌然間,他扯韁不動,神情一凝,雙目精銳地投向遠方。
「怎麼?」
「听。」簡短命令。
她學著他側耳傾听。遠遠的地方,那馬蹄聲格答格答響著,由模糊漸轉清明。
「我听見了,是馬蹄聲。」她張大明眸,眼珠子溜了溜,「只有一匹。」
「對。」他微笑地點點頭。
讀出他眼中對自己的贊賞之情,竇德男的心飛揚起來,面容迎向他笑開了。
「這麼晚了,會是蒙族的朋友嗎?還是藥王牧場的人?」
她全沒說中。那馬蹄聲越來越靠近、越來越清晰,馬背上的人興奮地揮手,為了加強效果,還抽出一支八角銅錘奮力揮舞著。
「喲呼──五姊!齊吾爾!扒呵呵……我沒迷路,我找到你們啦!炳哈哈,小金寶來也──」
原來,小金寶不甘被留在九江四海,于是留下書信偷溜了,她說塞北的牛羊、馬兒在呼喚她,不來,渾身都不對勁兒。唉,沒誰奈何得了她。
竇帶弟失蹤─夜後,隔日清晨和李游龍雙雙返回藥王牧場,自此,兩人是蜜里調油,感情終于穩定下來。
懊解決的事已圓滿落幕,沒啥值得掛心的,只剩下吃喝玩樂。
「阿男,巴哈哈說要帶咱們去拜訪一位朋友,他的帳篷離這兒十來里,而且是蒙族里釀羊女乃酒的高手,去下去?」多個小金寶,竇盼紫這幾日玩瘋了。
「是高手中的高手。」巴哈哈在一旁強調。
竇德男望了望寬闊得不可思議的天際,倚著柵欄的身子略略打直。「金寶兒,你這幾天喝太多酒啦。」
小金寶眼楮亮晃晃的,呵呵笑著,「不多不多,還差一點點哩。」
竇德男搖了搖頭,又好氣又好笑。「你們去吧,我不想騎馬,想坐在這兒看雲。」
「雲?」竇盼紫和小金寶抬頭眯眼,天上的雲朵一坨一坨,除了大得有些夸張外,好像沒啥特別的。
巴哈哈卻笑道︰「五姑娘看上咱們塞外的雲啦!那是很有意思的玩意兒,你慢慢瞧,可不是每個地方都有的。」他騎上馬,招呼著竇盼紫和小金寶跟隨他去。
「五姊,等會兒我幫你帶最棒的羊女乃酒回來!」小金寶在快馬背上回頭。
「謝啦!」竇德男朗聲回答,看著他們三人迅速地清失在地平線的那一端。
這藥王牧場憊真大,現下正值隆冬,牛羊被安頓在向陽的避風處,因此柵欄里空蕩蕩的,地上白皚皚的,冷風吹在頰上凍得人神志清醒,好像大地里只有自己獨生,呵呵,這感覺真的很特殊。
躍上柵欄橫木,她輕盈地站在上頭,「刷」地由背後抽出兩截銀短棍,瞬間組合成長槍。先是並步點槍,接著右弓步一個推槍,左跨步直劈,再跨步扎槍,跟著雙腿馬步蹲,單臂旋腕,然後退步攔拿,回身掃槍準備收勢──
可能是掃得太過力,長槍在空中揮了半個漂亮的銀弧,還沒完全收回,她腳下橫木陡地一斷,重心不穩,喉中尖叫還來不及發出,人已跟著摔下。
「唔──」她的小臉整個埋在雪地里。
「沒想到九江四海的銀槍小辦妝,也有中箭落馬的時候?」男音低低響起,隱忍著笑意。
「齊吾爾!」她俐落地翻身坐起,一雙眸子直勾勾地盯著近在咫尺的男子。自那晚與他夜搜雪原回來後,隔日他就沒了蹤影,也不知上哪里去。
「正是在下,」他拉起衣袖,極自然地擦去沾在她白頰和額上的細雪。「柵欄橫木被你跺斷,來年春天就關不住牛羊了。它們會一只接著一只往這兒鑽出來,然後跑得遠遠的,不會再回來了。」
他又在逗她嗎?竇德男臉蛋微紅,急忙道︰「我會修。」
「來不及的。你明兒個就要跟著你家姊妹回九江了,哪有時間修理?」
她定定望著他,不知說什麼好。
明逃鄴姊就要回九江待嫁,她們三個妹妹自然得跟著回去,哪還能繼續留在這里?然而在回去之前還能再見到他,和他說說話,她不能否認,自己心里其實……正挺高興的。
「你、你……哇哈哈──一定要這麼認真嗎?!真有趣!」見她發怔的模樣,雙頰紅撲撲,劉海俏皮地飛揚,他捂著胸口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知是否因為要離別了,竇德男這次竟沒心思生氣,抿著唇站起身,她拍了拍衣上的雪。
「嘿,怎麼啦?為什麼不說話?」他狐疑地挑眉,不給她反應的機會,雙掌合握她的腰肢,瞬間已將她抱上另一根完整的橫木坐著,而自己亦與她並肩而坐。
那種心慌意亂的奇怪感覺又升上來了。她把玩著銀槍頭上的紅纓,悶悶地道︰「就是不想說。」
「喔?」他望但她的側顏,隨意地問︰「阿紫姑娘和阿寶姑娘呢?」
「跟巴哈哈喝酒去了。」
「你為什麼沒去?」
憊不是想見你。這期望赤果果地在胸中揭開,她方寸一震,兩只手不自覺地把紅纓編成好幾條麻花辮。
「就是……就是不想去。」
片刻,他嘆了口氣。「好吧,我也不想猜了,告訴我,你心里為什麼不暢快?是我的出現礙著你的眼?你不想見我,那我走遠一點好了。」
他作勢要跳下橫木,竇德男心一驚,連忙抓住他衣袖。
「不是,你別走。是、是我不想這麼快回九江……好不容易才出來玩兒,塞外這麼大,想看的東西還沒看盡呢……」
他沖著她笑,齒白而整齊,瘦削的頰上有著深邃的酒渦。
「草原是很美,但並非外人所想像的那般浪漫。你想看盡塞外的春夏秋冬,得吃得了苦才行。」
聞言,她單手旋了圈銀槍,穩穩握住。「我們竇家女兒個個都吃得了苦。」她一張臉容英氣勃勃。
他誠摯地頷首。「我相信。」
竇德男原本得意的笑了,可沒一會兒,嘴角又垮了下來。「你相信也沒用,明天還是得回去。」
「這麼喜歡塞外,我瞧你乾脆嫁到這兒算了。」
她臉紅了紅,啐了一句,「八字還沒一撇呢。」
齊吾爾忽地靜默,內心苦笑著,不知自己跟一個小泵娘扯這些做什麼?他干嘛這麼愛逗弄她?差了十三個年頭呢!她呱呱墜地那一年,他已經騎著大馬在草原上呼嘯,在大漠中馳騁了。
「這些天你都上哪兒去了?」她不懂他心思起伏,微側著臉輕聲問出。
一只百靈鳥啾啾啼叫,輕盈地掠過天際,他望著,唇邊的笑收斂了。
「蒙族以游牧為生,逐水草而居,我能去哪里?當然是回我們族人冬季的營地。」
藥王牧場這里是屬于塞北三王會的大本營,他雖也是會中人物,更是蒙族族長,讓族人能安穩豐余地度過嚴冬,正是他的重要職責之一。
「下回,也帶我瞧瞧去吧,好不好?」蒙族這麼龐大,支部分布在廣大的草原上,冬一到,全聚在一塊兒避寒,那樣的營地肯定是極其壯觀的。
他似乎覺得玩味兒,眉目間又出現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態。
「你想瞧什麼?」
她眼珠子轉了轉,清朗地道︰「可多著呢。又吧又壯的牛群,又綿又軟的羊只,我還要看套馬功夫、擠羊女乃、剪羊毛,還想听草原上的馬頭琴,我听過那個那達慕盛會,我要看蒙族的姑娘跳舞,更要看蒙族的勇士比賽騎射和摔跤。」
他微微震撼于她話里所流泄出的熱情,隱約有個錯覺,覺得這個中原的小泵娘本質上比他更像個蒙族人。直率、坦然、豪邁而開朗,她的笑像草原上初升的朝陽。
「你可真貪心。」不自覺地,他伸出大掌揉亂她的發,把她當成頑皮的小泵娘看待了。「可惜你的那達慕盛會得等到夏季。到得那時冰雪盡融,草青水綠,你再來這兒來,我請你喝酒,帶你瞧熱鬧去。」
她歡喜笑開,神采飛揚。「齊吾爾,你我就一言為定。我來,你請我喝酒,你上九江,我也請你喝酒。我已經直喚你名字,你往後也叫我德男或阿男便行,咱們就作好哥兒們。」
他眉心微乎其微地皺擰,瞬間已雲淡風輕,淺笑道︰「好,就作好哥兒們。」
一個十七,一個三十;一個小泵娘,一個老頭子;一個率真細膩,一個心思多詭,想作好哥兒們,似乎大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