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一只手掌握住撥彈的小手,壓在三弦琴上,擾亂了旋律。
他掌心熱氣燙著她的手背,那柔荑象徵性掙扎了下,滑膩的膚觸擦過他掌心的粗糙,他抽了口氣,隨即松開掌握,聲音變得沙啞低沉。
「別彈了。」
她端視著,輕柔地道︰「你在流汗呢。」接著,一邊的霞袖靠了過去,想為他拭淨額上的汗珠。
「不必。」他側臉避開她的心意,抬手擋開霞袖,雙眉皺折正欲說些什麼,遠處卻「轟」地傳出一響,震破靜寂。
炮聲。
容燦翻身而立,天際一端讓火光染成橘紅。
他思緒變幻奇速,出手神捷,往女子肩胛落下。
沐灩生反應毫不遜色,以苗琴為盾,趁著掌風將琴擊成木屑,偷這千鈞一發的空檔,身子後翻躍離大石。
「先別動手,你听我說。」她語調微高,心知計畫出了差池。
「沒什麼好說。」調虎離山。容燦冷笑著,神情泰然得詭譎,「你約我來此,一面又派人攻擊我的手下,事情便是如此。」只是……微微的失望之情,早知她詭計多端、笑里藏刀,他早已知道,卻難解心頭因何沉悶。
「我沒有。」她盈盈立著,小手在身側握成拳,背對著月光,臉上的神情難以分明。「我確實派人上船,只為打探,並未要他們攻擊,不是我,你信不信?」那語調一貫的柔膩,字字說得清晰。
「有差別嗎?」他目凝著她,唇在笑,笑意未達眼瞳。
「既是各憑本事,為達目的當然是不擇手段,你做得很好,至于信與不信,那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將她制服,暫不管大船那方的狀況,擒賊先擒王,有她這張王牌,就已立于不敗之地。
他知她金鞭在手如虎添翼,與她交過手亦吃過虧,若想速戰速決,絕不可讓她尋得空隙抽出兵器。不再多言,容燦手成虎爪,如鬼魅一般欺身而上,他的掌法走剛猛路子,腳下功夫卻十分飄忽。
「你在生氣。」不敢與容燦硬踫硬,她側身避開,虎爪從頰邊而過,雖未觸及,勁風橫掃只覺一陣生疼。
「你不值得我動怒。」他不懂憐香惜玉,一招招撲擊而至。
「唉,你在生氣,我是知道的……」
一貫的字句,一貫的語調,一貫的神態,對她的「一貫」,容燦又煩又厭,冷聲道︰「很顯然,你知道得還不夠多。」
見地勉強抵檔,雙手已探向腰間,模清了她意圖,容燦掌風跟至,虎爪交叉變招,倏地扣緊女子的兩腕,阻止她取下金鞭。
這是近身搏擊,沐灩生整個人在他掌風籠罩之下,如何躲避得了?已觸到腰間鞭索的十指一麻,她不能自制,只得松開掌握。
「好啊,你來殺我啊!反正、反正你只會欺負人。」難得她俏臉一沉,但音調這輩子是別指望改變了,柔膩一如往常。
「想死,多得是機會。」他低喝,感覺她運勁掙扎,反射性地,虎爪握住兩只手腕往她身後一扣,緊緊貼在腰後,教她動彈不得。
「啊!」她驚呼一聲,整個人撲進他懷里。
制敵手法但憑直覺,臨場的、沒思及太多,等到她柔軟的胸脯貼在自己胸上,夾著香味的氣息噴在自己喉頭,容燦驀地一愣,垂眼瞧她,見她亦仰著小臉瞧著自己,眼睫眨了眨,眸光動人楚楚,似喜似嗅。
「你不是真的想我死。」她靠著他的身軀,嬌喘細細,每一回呼吸起伏,胸部不可避免地與他貼近、微微松開,再貼近、再微微松開,她毫不掙扎地任他抱在懷里,螓首側靠在他的寬肩上,低聲呢喃,「我是知道的……」
是這句輕嘆震醒了容燦。
懊似心中的秘密教人窺得,他惱羞成怒,心中咒罵起自已,接著肩頭一頂,不許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
可是沐灩生偏偏不依,他愈是不許,她愈是要做,柔馥的身子如蜜糖般黏著男子精勁的軀干,小臉抵死不抬,半邊臉頰緊緊埋在他的頸窩。
容燦方寸怦然,隨即想到自己若再落入她的圈套,受她擺布,那他就是該死!真他媽的該死!一千次、一萬次的該死,
「別以為我不會殺你。」他愈加憤怒,虎爪不由得使勁一捏。
這一下雖非出于全力,但他十指精準地壓在穴位,指力透骨,懷中的人兒猛地痙攣,已然抵受不住。她不呼痛,竭力地忍住申吟,擺明跟容燦耗上,頭仍是固執地貼在原處,不抬就是不抬。
看不見她的臉龐,听不見她的聲音,直到頸窩感覺濕潤,有點癢又有點熱,溫暖的液體沿著鎖骨流進胸膛,容燦才恍然發覺那是女子的眼淚。
罷硬的心腸有些松動,他命令自己別去理睬,意志已隨心動,在無法理解之下,虎爪竟自動松開,一時間,她身子癱軟、雙臂下垂,如頓失支撐的傀儡女圭女圭。
見她就要跌落地面,他毫無遲疑,俯身勾住素腰身,將她抱在懷中。
「琴壞了……我只是想唱歌給你听的……」她朱唇微勾,臉白若紙。
頰上猶有淚痕,星眸半合,那模樣該死的楚楚動人又該死的楚楚可憐。
容燦詛咒了一聲,不知是罵她還是罵自己,見天際的火光不滅,他健臂環住她,往江岸方向疾奔。
漕幫大船讓十多艘烏篷船包圍,其餘不相干的船只早駛離這是非之地,容燦奔出楓林,眼前猶如白晝,讓炮火擊中的篷船起火燃燒,如同巨大的火把,又似刻印在每只烏篷船上的火焰花。
「燦爺!跑哪兒去了?有人踢船來啦!」青天月雙腿勾在最高的船桿上隔空大喊,聲音听不出求援訊息,倒像玩得正興頭,邀著同伴快來加入。
八名滇門好手或使鐵鉤、或使流星槌,已分別攀上大船船邊。
羅伯特放了一記長槍削落一人,青天月翻身而下,雙手彈出四粒霹靂彈,同時擊中四人背心,那四人身上著火,又驚又急地跳入水中。
「唔——這新玩意小遍小,使起來倒挺順手呵。」
另一邊,羅伯特快手快腳地充填火藥,不及分神。
「蘿卜頭,小心!」眠風與臥陽雙雙撲至,兩人默契十足地扯緊船繩,絆倒兩名舉刀砍向羅伯特後背的漢子,赴雲再追加兩記木棍,打得對方眼冒金星,兩顆眼珠團團轉,大臉朝下,結結實實地吻住船板。
羅伯特回身一顧,藍眸細眯,「砰」地再放一槍,赴雲來不及躲開,一個龐大的身軀排山倒海似地壓將下來,他跌在昏厥過去的漢子身上,又被肩頭中槍的漢子壓在身下,只露出兩只手兩只腳胡亂揮動。
「臭蘿卜頭,欠扁啊!要放槍也不知會一聲!」終于讓人拯救出來,赴雲鼓著腮幫子,氣呼呼地瞪著他。「我尚在發育哩,將來要長不大,你賠我啊!」
羅伯特咧嘴一笑,用那怪怪的腔調回道︰「再長也沒我大,姑娘都愛大的,我不能「陪」你長不大,因為我的已經長大了。」接著眼神掃過赴雲的褲襠,意有所指。
鞍雲年紀尚輕,紅著臉啐了一聲,旁邊听聞的弟兄已笑得不留情面。
「頭兒回來啦!咦——摟著啥束西?」藉由火光,見客燦提氣往這里奔來。
「大夥小心了,左尾模上三只鬼。」青天月靈猴似地再次攀附在桅桿上。
「右首四只、右中三只,豐哥兒,船底下有鬼。」有人鑿船。
「安啦!」那豐哥兒人稱「翻江蛟」,一身勁裝,他口咬短匕,回身翻入水底。
「張胡子,解纜拔錨!」容燦揚聲喊道,腳步未停。敵眾我寡,不宜近距離迎戰,炮擊亦喪失安全距離,而對方門眾仍一波波撲涌而至。
「滿帆,轉一刻鐘方向,拉五個船身距離!」差一個起落便可抵達,他身似大鵬,但雙腳尚未落于船板,左右兩側同時有敵人攻來。
「放開我阿姊!」
雙刀凌厲萬分,前後削過容燦面門,他抱著沐灩生在半空挺腰,順勢踢開沐瀾思的兵器,另一道掌風詭異拍到,按在他的肩胛,容燦借力使力,將勁勢倒逼回去,雙方在空中交手,眨眼間又各自彈開。
受到震動,沐灩生已然清醒。
見四周景象,燒毀的篷船、受傷落水的門眾,她心頭一悸,朝沐瀾思和立在她身邊的男子望去,不管自己仍落在他人懷里,揚聲用苗族語言快速交談。
「是楚雄,你的計畫教他知悉了。」男子語氣極平,雙目的銳光與容燦不分軒輊,兩個男人相互評量。他一身白衣,頭纏亦為白色,乍看下與宋玉郎頗相似,但不如宋玉郎文雅,多了份飄忽和冷然。
「我爹不知情?」
「他說服了門主,保證可順利奪取別藥。」
「火藥?」沐灩生扭身掙扎,美目瞪住容燦,又讓容燦瞪了回來。
「放開我阿姊啦!」沐瀾思用漢語叫囂,掄著雙刀就要沖上去拚命,後領卻讓男子拎住,一把拖了回來。「賽穆斯,你做什麼抓著我啦?」這句話是苗語。
容燦眉眼微乎其微地挑了挑。
賽穆斯好整以暇地道︰「便是指竹筒內的東西!是以硝石和硫磺為主配合而成,他們應持有制作的解圖,本可取得樣本,哼,篷船隊來的真是時候。」他撇了撇嘴,繼而道︰「算了,這個時機不太適合詳談,先擺月兌抱住你的這個漢人,他武功不弱,我沒把握打贏,一會見你向右偏開,我要毒瞎他的眼。」
「不要。」沐灩生回得迅速,身子硬是扭到容燦身前,她的手讓他的「黏」字訣纏住了,彷佛相連似的,再如何出招也擺月兌不了、如影隨形。「賽穆斯,別施暗器、別撒毒粉,會誤傷了我。」
「才不會,賽穆斯下毒從未失手。」沐瀾思下巴一揚,直言不諱,「阿姊,他只喜歡漢家姑娘,又不喜歡你,做什麼護著他?」
炮聲又響,漕幫大船擬定距離後全面攻擊。
如此下去死傷更多。
沐灩生心中暗自嘆息,兩指戳點容燦胸膛,盼他放開自己,無奈這一戳在他身上起不了絲毫作用,還震得指尖生疼。她隨即使了眼色,要賽穆斯和沐瀾思別輕舉妄動。
「你放開我,我帶著眾人立刻離去。」
這個女人真的不知畏懼為何。改不掉嬌軟柔女敕的語調,火光下,頰邊的笑窩隱隱約約,眼是水媚的,輕輕顫動著,流露出極淡的訊息。
容燦讀著她的眼,嘴角朝上一勾,卻不說話。
她小手仍不願屈服地頑強抵抗,終是明白男與女力勁上的差異,他是個強壯的男子,縱使自己聰敏擅思,真要比拚氣力,她是毫無勝算的。
「你再像條蛇扭來扭去,信不信我點了你的穴,要你動彈不得?」
這是威脅嗎?沐灩生瞪大美眸,身子一頓,懷疑地努著小嘴,「你為什麼學我說話?」他不咆哮也不暗諷,語氣柔軟得古怪。
「是嗎?」容燦臉龐逼近她,陽剛氣息吹拂在悄臉上,「嚇著了?想哭?」
她搖了搖頭,「你好狠心,我的手讓你抓得好痛,我才不想掉眼淚呢!全是讓你逼出來的,因為很痛所以掉淚,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掉眼淚並不代表生氣。你想瞧我生氣的模樣,那是白費氣力了。」話跳至方才在楓林湖畔的沖突,此刻的她頰上隱隱有淚,是殘留未乾的水痕,雙眸光澤清亮。「你該瞧得出來,再繼續打下去,兩方都討不到好處。」
不及回答,一陣狠厲的風迫近,容燦將她的頭壓進胸懷,回身避開飛來的袖箭,第一支勁勢未墜,第二支、第三支已緊接而來,淬毒的箭頭略帶腥臭之氣。
「別接!」她嬌聲提醒,趁容燦分神之際,金鞭終于握在掌心,她掙開他的箝制,身軀往前彈飛,鞭索卻朝後連抽三鞭,以防容燦追擊。
「別踫著鞭子,有毒的。」她再度提醒。
知那金鞭厲害之處,容燦以腿法還擊,幾招過後,鞭梢終于讓他貼地踩緊。未及喘息,一襲白影幻然侵來,瞬息間,兩人快打了十來招。對方並不戀戰,又是袖箭連發,待容燦回旋穩形,方才在自己懷里的姑娘換了手,讓白衣男子抱在胸前。
「好樣的,賽穆斯!」沐瀾思歡呼,朝容燦驕傲地挑眉。
容燦瞟了眼賽穆斯,冷然的眼神在瞄見攪住沐灩生腰際的手時,倏地轉為銳利,瞳仁中竄燃著兩簇小別把。
在他雙臂之中,沐灩生收斂蠻勁,安安順順、極自然地任人摟著,好似一種再普通不過的舉止。兩人用苗語交談,她露出特有的招牌甜笑,接著,身子像鳥兒飛入烏篷船集里,輕盈盈立在當中一艘船頭,火光映照她的倩影,金鞭耀目,袖色如霞。
「灩灩要我看住你,別逼我傷人。」賽穆斯漢語說得極正,好似有發射不完的袖箭,揚手又來兩支,箭頭閃爍著詭異的藍光。
「誰傷誰還未定論。」灩灩?!叫得還真好听!容燦沒察覺自已在咬牙切齒,目光又冷又熱矛盾地變換,幾乎要穿透對方身體。
兩人僵持著,空氣如繃緊的弦。
柔軟得酥骨、兼以嫵媚得難以抗拒的女音響起,有效地緩和了緊張的情勢。容燦下意識捕捉著音浪,听見她的部族語言成串流出,伴隨周遭的吵嚷。
「小姐,這是副門主下的令,要攻下這艘船,船上的人能捉活最好,若頑強抵抗,格殺勿論。」一名階級較高的門人開口回話。
「咱們門眾已多人受傷,連帶又波及了岸邊無辜的人家,阿克達,金鞭霞袖要你領著大夥速速退離此段流域。」她聲音雖嬌柔,施發命令時自有一股力量,教人很難回絕。
「若是這麼罷手,小姐,恐怕副門主他……」
「有事我來擔代。」她嬌笑,自然而然的笑,她是滇門第一名花,是蒼山上最耀眼的雪,是洱海中最美麗的珊瑚,那朵笑無人抵抗得了。
「是、是——」好多只眼楮貪看著她,卻不行動。
她嘆著氣臉色稍整,由霞袖中取出一物,聲音添上清朗,「五印別焰令在此,見令如門主親臨。」
眾人心中一凜,終于回過神來,「願听門主差遣。」
「救助落水與受傷的兄弟,全數退離。」
「是!」
做出回應後,幾名門人發出特殊哨聲,」聲接著一聲響徹江面,他們動作極快,幾艘烏篷船互成防護隊形調向而去,水面上徒留燒毀後仍兀自冒煙的殘破船只,還有唯一一艘完好的烏篷船,沐灩生佇足于船首。
「少陪了。」賽穆斯以江湖禮節朝容燦抱了抱拳,大掌箝住蠢蠢欲動的沐瀾思迅捷躍起,惹得小泵娘不爽快了。
「抓著我干啥啦?我要跟這個漢人講清楚說明白,叫他少打阿姊的主意啦!賽穆斯,放開我——」
賽穆斯在水面上一個踩點,在兩人安穩落于沐灩生身畔,他隨即放開掌握,然後任著沐瀾思哇啦哇啦大叫。
此時,漕幫大船已調度方向,對滇門門眾的突然撤走,簡直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鬧得正熱烘,哨聲一起,刀劍武器全收回,掉頭便走,乾淨俐落。
「燦爺——」大船上的弟兄出聲呼喚,等待他下一步指示,見他右手揚起掌握成拳,大船才緩緩朝岸邊駛回,不做追擊。
未等船只靠近,容燦提氣躍起,身形瀟灑地落于甲板上。他一樣立于船首,大船與烏篷船對峙著,他與她隔著漫漫水面相望著,燃燒的火苗漸熄,月牙隱在烏雲之後,所有光源一下子抽離了,她的身影變得模糊不真。
「燦郎——明晚楓林湖畔,你來不來听我歌唱?」
模糊不真中,她的聲音如此熱切,不在乎有否回應,她揚聲笑了,柔膩悅耳。
「記著了……我請你喝酒呀」
容燦一怔,就見那烏篷船拉開了距離,縴秀身影翩然回身,沒入遠處的漆黑當中,不復可見。
天空靜謐謐,江面靜謐謐,大船上亦是靜謐謐的,十幾雙眼楮同時射向船首沉默的男子,然後某個不怕死的弟兄打破沉默,慢吞吞地問——
「頭兒,你跟人家私定終身啦?」
☆☆☆
那名弟兄被一招反手鐵拐勾入江里。
事實證明,身先士卒者,身先陣亡也。
鱉生生的案例在前,漕幫眾家弟兄個個「心照不宣」、「暗通款曲」、「相互走告」,要學會保持距離以策安全,能離頭兒有多遠算多遠,不必說話最好,非要回話不可,請使用單音節,如「是」、「對」、「好」。
這幾日,容燦是暴躁而易怒的。如同一頭困獸,繞著四面圍堵的牆尋求空隙,不住地嗅著、不住地模索,卻發覺牢籠如此堅固,非己力所能摧毀。
楓林湖畔的二次邀約,他未有前去,事實上,當晚滇門門眾前腳退盡,漕幫大船後腳便離開雲貴,連夜往四川而去,循著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水路,布帆盡揚、風鼓船動,才下幾天,大船穿州過省,穩當地泊入漕幫兩江的大本營。
卸貨、出貨、存貨、清貨,花了半天時間忙完船上成堆的載物,漕幫眾男丁像放出籠的鳥,吃喝嫖……嗯,不對,是吃喝玩樂,該往哪兒去便往哪兒去。
洞庭湖畔秋意深深,大船上難得寂寥。
打開艙門,寬敞的船艙內,眠風選擇讓視線固定在溫文爾雅的無害俊臉上,試著忽略另一張羅剎黑臉。
「燦爺,用茶。六爺,用茶。」放妥茶杯,他把頭縮了回去。
俊逸臉上掛著溫朗的笑,自在地咂了口茶,清了清喉頭。
「三哥,你這脾氣著實嚇壞咱們眠風了。我都還沒踏上大船甲板,入耳的全是弟兄們訴苦之聲,唉唉——」宋玉郎頓了頓,無視于眠風一連串的「臉部運動」,緩緩搖著山水書扇。「三哥有何苦惱,乾脆挑明講了,玉郎縱使不才,出幾個點子來共同斟酌倒不是難事。」
蚌然,他頭一偏,「眠風小子,你眼楮怎麼啦?發疼嗎?做什麼眨個沒完?莫不是牙疼,瞧你臉扭得跟麻花一樣。」
「啊?!沒、沒有!我好得很,好得很!」嗚嗚,他打賭六爺肯定是故意的,模到老虎的胡須了,不拉一拉、扯一扯,好似萬般地對不起自己。嗚嗚!讓燦爺嚇得膽都要移位了還不夠,如今連六爺也來嚇他,哼!他一副很禁嚇的模樣嗎?
對面那張黑到臉八風不動,神情專注,目光迅速地吞噬手中的紙卷。
約莫二十張的東雲白紙,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那是閻王寨三笑樓出動無數好手走踏江湖搜羅而得的訊息——揭開滇門一派的神秘面紗,由發跡至壯大、各個分布流域及地點、門派中權力組織等等,詳細得匪夷所思。
頗具催眠作用的男中音仍不放棄,再接再厲地勸誘著,「三哥,別光是看那幾張紙,能吃嗎?好歹抬抬頭同你親親六弟說說話。」
這句「親親六弟」是從趙蝶飛的「親親五哥」延伸出來的,好用歸好用,好听歸好听,但似乎不適合用在這個當口。
宋玉郎搖了搖頭,連這小小動作都瀟灑俊逸得不知何以形容。「早知如此,玉郎該把那疊紙扣著,這麼快交給你實在是不智之舉。唉唉,三哥,跟姑娘定了終身是天大的喜事,兩情相悅、你儂我儂,何苦頂著一片火、冷著一張臉啊?」
別由一片變成火海,臉仍是酷得結凍。容燦頭抬也未抬,掃視完最後一頁,單手疾揮,身前的蓋杯筆直撲向玉郎。
「你愈來愈聒噪了。」果真冷言冷語。
玉郎書扇平攤,貼住掃來的蓋杯順勢一兜化解力道,就這麼穩當當地接了下來,未溢出半滴茶水。「呵呵呵,三哥顧及我多話喉渴,玉郎好感動。」
將送來的訊息以最短的時間全數消化,容燦將整疊紙丟入火盆中毀尸滅跡,拇指與食指捏揉著鼻梁,兀自沉思,片刻,他睜開雙目銳光流轉,食指節奏性地敲擊桌面,薄唇掀合。
「照三笑樓探子隊送達的消息看來,滇門當中疑有分歧,除門主沐開遠的舊部擁護者,副門主楚雄在滇門中的勢力亦不可小覷。」
「一山不容二虎,而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指節格格作響,一聲聲傳入宋玉郎耳中。呵呵呵……這是三哥發怒,準備把人海扁一頓的前兆,今日虎須捋在此為止,見好就收,切記過分忘形,會招禍的。
他乾笑,面容稍整。「近兩年,楚雄積極擴展自己的勢頭,據滇西縱谷,以南聯絡密支那、臘戍等番地部族,集結另一股強大力量,西南無律法,不少番地來的賞金殺手投其門下,沐開遠是養虎為患,現下想收拾這只猛虎,嘿嘿……」唇角微諷,書扇輕搖。
被烏篷船集圍攻那日,容燦憶及當時情況,其中環結逐漸明朗。
一張俏臉不識相地闖入腦海,自在地笑得無辜。
你來不來听我歌唱?明日楓林湖畔……你來不來……
賓!都滾開!他頭猛地一甩。
沒去便是沒去,做啥記掛在心?
他手掌突地捏成拳頭,指關節又是格格大響,在場的另外兩人如聞喪鐘,心髒陡跳、面容一白,相對苦笑了笑,暗暗吞咽唾沫。
「燦爺,其實情勢對咱們挺有利的。」眠風鼓勇,小心翼翼觀察他的臉色,舌忝舌忝嘴唇才道︰「那晚您下了大船,剛入夜,江面嘈雜之聲大作,四面八方的水域全教篷船堵住,我和臥陽沖入底艙想準備火藥炮擊,才知早有人偷偷模上了船,就是同您在岸邊卯上的白衣男子和那個使雙刀的悍丫頭,鬼鬼祟祟也不知想偷些什麼。」他哼了聲,表情忿忿不平,「那丫頭見了人提刀就砍,若不是張胡子听見臥陽叫聲及時趕到,眠風恐怕要身首異處啦!」
「這有哪點對咱們有利啦?」宋玉郎挑高單邊眉形,一副「拜托,請說重點好不好」的模樣。
「哎呀,好好,長話短說、長話短說。那白衣男子在張胡子手下救起悍丫頭,見事跡敗露捉著她就跑,毫不戀戰。烏篷船大舉來侵,他老兄倒是隔岸觀火,明擺著不相干,而後的事,燦爺也親眼瞧見,他跟金鞭霞袖是同夥的。」接著,他雙手一拍,「由此可知,滇門組織不夠團結嚴謹,本來嘛,它的門眾太過復雜,各部族又有不同的習俗和生活方式……」
「嗯,所以……咱們就以逸待勞,任他們搞內哄、狗咬狗,再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宋玉郎做出結尾。
「對、對!就是這麼回事。」眠風不住地點頭。
听在耳中,容燦不予置評,對著眠風頷了頜首,神情卻是一凝,起身,他步近木牆邊,揭開圓形洞窗,清冷的秋意透進艙內,神清腦醒。
就由著他們自相殘殺,若無法制衡,唯有強者生存。
但不管是沐開遠抑或楚雄,這兩股勢力對漕幫的興趣全在于火藥,他所要在乎的唯有此點,該花心思部署的也僅就此項。
那苗族女子的安危如何,干他底事?!
她高興投入誰人懷抱、高興對誰展露笑靨?他管不著,也不想管。
她自放縱她的,一朵滇門的火焰花,熱切而自顧地燃燒,是存是滅,又與他何干?!
他不自覺握住右腕上的銀環,是一份極不甘願的牽扯,楓林湖畔歌音幽然,他竟忘記問她如何取下此環。記憶不僅如此,還有橫貫掌心的三條刀痕,那小臉埋在大掌之中,軟唇吮吻得濕潤熱灼。
我只是想唱歌給你听的……
柔軟的語調鑽入腦中,掌心再度緊握成拳,關節 哩咱啦爆出巨響,嚇得眠風差點撲進宋玉郎懷中,很想兩人抱在一塊發抖。
此時——
「我說不要!這兒沒有女人,沒誰需要這種東西。你快走啦!」外頭甲板上,赴雲不知同誰鬧著,正值變聲的語調帶了點尖銳。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一連串番話,听不懂。
少年忍著氣,再次強調,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外加比手畫腳。「我說,我們這艘大船,對對,就是這艘,你現在站的這艘,這里做事的全是男人,沒有女人,所以沒有人要買你的東西,用不上的。」他指了一條路,是今日許多弟兄投奔的方向,他尚未去過,但以後總是會去的。「往那里走,一直走一直走,有很多姑娘,這些胭脂水粉、梳子釵子她們會買。」最後比了掏錢的動作。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嘰哩咕嚕……」有听沒有懂。
「不不,不是我要買,是姑娘會買!」天啊!鞍雲挫敗地抓扯頭發。
眼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纏頭巾,身著異族衣裙,他分不清她是屬于哪一族的,怎會流浪到兩湖這兒來?還一句漢語都不會,比蘿卜頭還難溝通,簡直是雞同鴨講、長白山變長江。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嘰哩咕嚕……」布滿風霜的褐色臉龐,眼楮帶著乞求,由赴雲煩躁的臉上轉向,對著他身後的男子繼續嘰哩咕嚕著。
「燦爺——」赴雲掉頭見到來人,眉愁成八字,瞥到眠風躲在後頭,對著自己一瞪眼,做出個抹脖于的動作。嗚嗚!慘了!
熬人瞧容燦直直盯著,默不作聲,以為對自己的貨感興趣了。她大喜,乾脆將肩上的扁擔卸下,兩邊的大籃子裝滿雜貨,她拿起幾樣兜到他鼻下。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熱情推薦。
沒人知道容燦在想些什麼,表情古古怪怪、若有所思。
半晌,他抬起一只手格開那婦人遞來的雜貨,聲音持平地回答,「我尚未成親,沒有媳婦,不需要買這些女人家的東西。」接著目光稍轉,「你背上這把琴——」流利的苗族語言吐泄出來,只差音調不夠柔軟圓滑。
見容燦肯出面打發,赴雲抹掉額上冷汗,噓了一口氣,明明會嘰哩咕嚕卻現在才出來嘰哩咕嚕,唉唉——
賣雜貨的婦人卻是一怔,未料及會听到苗族語,她眼角笑紋加深。
「這是三弦苗琴,我父親曾是制琴師傅,這把苗琴是我自己做的。」
容燦抿唇不語,一把苗琴蕩得他神思飄離。
「你喜歡彈琴?」婦人問道。
「我不會彈。」他回得極快,眉聚攏了起來,彷佛彈琴不該是男子漢大丈夫做的事。
熬人笑著。「苗族男子彈三弦琴、吹笙歌,向心怡的女子求愛。」
……會唱好听的歌、跳好看的舞,會吹苗族笙歌,他會嗎?哼……
容燦臉色沉得難看,盯著那把苗琴一眼,旋身便走。
身後傳來婦人的惋嘆。「苗族男女將情意藏在琴聲之中,和琴而歌,能知其心意。不會彈琴倒還好,能听得懂琴聲便足夠了。」
我只想他听我唱歌,心里便歡喜,他會不會唱,又有什麼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