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
「你珍二爺那邊有什麼消息捎回來?」游岩秀一身風塵僕僕,俊面淡淡蒙塵,長發未冠起,僅隨便抓作一把綁在腦後。他快馬回到游府,見到幾天前隨二弟游石珍出門的貼身護衛小範迎門而出,他兩眼一膛,翻身下馬,雙腿尚未落地,已沖著小範沉聲詢問。
此時管事德叔亦迎將出來,嘆道︰「秀爺,有事進屋再說,您都幾日沒合眼了不是嗎?這麼下去哪撐得住?」
游岩秀恍若未聞,面無表情直視著小範。「你二爺追到什麼了?」
「二爺跟‘飛霞樓’那頭的人接上了,少夫人被鐘翠帶走的事,對方也已知曉,但至于鐘翠的行蹤,目前仍無下落。」見主子臉色陡寒,小範忙補充說道︰「不過二爺派人盯梢了,只要鐘翠一與‘捻花堂’接觸,又或者直接奔回江南‘飛霞樓’老巢,咱們會知道的。」
小範見主爺抿唇不語,又道︰「秀爺,我一回來就听說您今早帶人出城了,說是離城十里外的渡頭,有位梢公在出事那天見過鐘翠和少夫人,您去過了,結果如何?有找到那位梢公嗎?」
找到又如何?
只查問出禾良如病了般昏沉不醒,由著人把她帶走,她們渡了河,身邊有馬,接下來究竟往哪里走,那名梢公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此時,馬童看德叔的眼色行事,上前來照料主爺手里的馬匹。
游岩秀動著思緒,動得很慢,這幾天,他腦中如同灌進滿滿桐油,粘呼呼,不太好使,胸中空蕩蕩。他常說自己沒心、沒肺、沒天良,這一次,他真覺左胸里的那塊肉被挖掉了,沒有痛覺,就是空空的。
他下意識舉步跨進宅子里,德叔暗暗吁了口氣,和小範一塊兒跟上。
「德叔,老太爺今日有按時用藥嗎?」游岩秀忽問。
德叔連忙答︰「有的。老太爺今兒個胃口也還不錯,一頓能喝兩碗粥,只是……只是他又問起少夫人……」
疤良被強行帶走,游大爺讓府內上下全瞞住老太爺,只說禾良被他氣哭,一怒之下回「春粟米鋪」住了。這種事以前也曾發生過一回,最後還是老太爺出面去把禾良說服回來,用這理由,應該能瞞得過老太爺。
「秀爺,等會兒您先沐洗一下,咱再吩咐灶房弄幾盤熱食,您——」
游岩秀身形驀地一頓,不走了,德叔和小範也跟著停下,小心翼翼看著他。
「秀爺……您想到什麼了嗎?」小範問。
「江北的‘捻花堂’把事推回江南,江南的‘捻花堂’又把事推回‘飛霞樓’她們不知鐘翠蹤跡,怎可能不知?怎會不知?」他嘴里喃著,依舊面無表情。小範適才回報的事,他到現在才想出結論。
陡地,他車轉回身,往大門方向急步。
「秀爺、秀爺!太陽都下山了,您這是要去哪兒呀?都好多天沒見您吃喝了,您好歹坐下來吃一頓,有啥事等吃飽了再辦啊!」德叔真急了,在游家待這麼多年,還真沒見過游家大爺這等模樣。說他得了失心瘋,又似不是,說他與尋常時候一般,眉目間卻時不時透出讓人發毛的神氣。
「小範,跟上。帶我找你二爺去。」說著,游岩秀人已到門口。
他的馬被牽回馬廄了,正欲揚聲命人備馬,這一方,小範受德叔所托,只得硬著頭皮趕上前來勸阻。
「秀爺,您先別走,二爺那邊再等等吧,很快會有消息的。再說您這麼一走,咱們行里許多事找誰發落?好不容易擺月兌‘捻花堂’糾纏,生意重新接續上,您這一走,不又得亂了嗎?」小範嚷嚷著,一急,不由得伸臂按住游岩秀肩頭。
接下來的事,游大爺全憑本能而行。
他反手扣住小範的臂膀,一招擒拿便想反制對方。
小範這護衛可不是當假的,幾路大小擒拿的招式,游石珍也曾點撥過他,只不過他平時怯于主爺的威勢,才會乖乖遭「欺凌」,如今情況不一般,他可不能再相讓。
游岩秀反制失敗,倏地再來第二次,他面部表情沉沉的,兩眉甚至動也未動,過了幾招後,忽然,小範粗壯臂膀纏得更近,從他身後勾住他的頸項。
「秀爺,您冷靜些啊!咦……呃……啊啊啊!秀爺啊!」
游岩秀眼前一黑,意識盡滅。
辮昏睡睡,欲醒不能醒,她離家多久?五天、六天?她像是離家好遠了呀……
辮夢中,她乘著小舟飄蕩在黑川上,無櫓無槳,沒有方向,只有那股淡香的奇異氣味一直糾纏,避不開,揮之不去……
不要了!
她不能再嗅那氣味,拿開、拿開!
她得醒著,好好醒著,她要回家,家里有她最最牽掛的人兒,她的孩子,還有那個孩子氣的爺……她要回去他們爺兒倆身邊啊……
「不要了……拿開,我不要……救命、救命……」禾良以為自己在大聲呼救,實則氣若游絲,眼皮沉重,她費勁兒地想睜開眼,模糊瞥見又有東西置于她鼻下,要她嗅聞。
「我這是在幫你啊!你和我都是一樣的,你嫁的那位爺模樣肖似她,又俊又美,將來你到我這年歲,老了、丑了,你那位爺容貌卻能十年不變,他還會喜愛你嗎?」嘆息。「這幾天騎馬乘船、乘船騎馬,你再忍忍,咱們再乘一日船,就進自家的地界,屆時便啥都不怕了。你跟我去,我們是一樣的,一樣的啊……」
不一樣!
就算將來她顧禾良老了、丑了,也還能疼著她的爺,只盼夫妻情緣長長久久,倘若往後真會生變.她也非提不起、放不下,任其糾纏于心三十年。但,無論如何啊,她和秀爺的緣分不該斷在此時,不能以這種方式了斷。
「拿開……」她雙手胡揮,听到小瓶摔碎的聲響,她身子被用力推到一旁。
伏著身子,她喘著氣朝烏篷子外爬,爬爬爬,探手要撩開那厚厚的簾子,一股力量又把她倒拖回去。
「連你也嫌棄我嗎?」嗓音變冷,壓制的力道變大。
疤良動彈不得,又要暈了,忽地,天光噴進,那幕厚簾子被高高掀開。
「翠姨,可找著你了!唉,你這麼蠻干,是想害我頭更疼嗎?」
有人來了?誰?是誰?是來救她的嗎?還是……還是……
疤良眨著眼,拼命要看清楚來者,但那人背光蹲在船篷前,笑笑的聲音頗為清亮,面龐朦朧,隱約知道是名年輕女子。
救命……救命……求求你……
疤良張唇想喊,偏不能成聲,眼淚流了出來。
「瞧,翠姨把這位姊姊弄哭了呀!咱們‘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大家都是女人,怎能相互為難?之前放手任你玩,拿著‘捻香堂’作賠,賠了那麼一大筆,樓中姊妹可沒誰眨一下眼,反正那些錢都是翠姨這些年賺回來的,但翠姨把游家少夫人偷偷帶走,唉,頭痛頭痛,我花三想護短,都不知該怎麼護?」
「三……三姑娘……嗚嗚嗚……」
「翠姨,要哭也是我先哭吧?你把游家少夫人迷得昏昏沉沉,唉唉唉,咱們‘飛霞樓’的獨門薰香可不是讓你這麼胡使的。」聲音听起來真的相當頭疼似的。
疤良感覺壓在背上和大腿上的力道不見了,她吐出口氣,流著淚合起眸子。
模模糊糊間,她听到鐘翠放聲大哭,那哭聲仿佛有無限委屈,又仿佛忍了整整三+年,如今內心那股強撐的力量終于崩坍,不能自持。
她還听到那個自稱「花三」的姑娘長長嘆氣,道——
「翠姨,你病了,我帶你回家養病吧。」
「她的病,能好嗎?」
說是以毒攻毒也不為過,能迅捷俐落地解去那股奇異迷香的,也只有「飛霞樓」的獨門薰香。昏沉間,禾良又被迫嗅聞了某種香氣,這次的氣味不一樣,她心緒漸漸靜下,」思緒亦緩緩靜下,她真睡了,是這幾天以來最安穩的一覺,沒有真實與虛幻的錯亂,就只是睡著,在溫暖的黑甜中休息。
醒來時,人已離開原來那艘簡陋的烏篷小船,她依然在江河上,卻是在一艘有著兩層樓的中型船舫里。
身邊有人,同樣背著光俯視她,那姿態和輪廓與她記憶中的那一個重疊,是那個「花三姑娘」。
定下心,禾良潤潤唇,略啞又問︰「她的病,能好嗎?」
報三像是這時才听明白她的話,眨眼微笑。
「翠姨病在心頭,一病病了數十年,她好不容易才決定干這一次,拿游家醫心病,結果唔……不太理想,好像還更糟了。唉唉,只好先帶她回家,再另覓其他良方。」她話中雖有感慨,但語氣帶笑,似覺鐘翠這種「拿游家醫心病」的行徑沒什麼不好,效果雖差,但想做就做,即便擾得江北行市大亂、糧作雜貨價格大波動也都無所謂。
……好不負責任!
報三該是瞧出她的想法,挑著眉,揉揉鼻子,那神態竟有些賴皮,仿佛在說「是啊……我就護短!如何?」不禁讓她想起家里的那位大老爺。
疤良幽幽嘆了一聲。「我得回去了。」
報三笑道︰「這幾天,一江南北有不少人手在打探你的下落,再不讓少夫人回去,事情真要鬧到不可收拾了。」略頓,她神色稍正,繼而又道︰「至于咱們家翠姨帶走少夫人的事,我花三替她向你道歉了,往後少夫人若遇上什麼事,用得上花三的話,可到江北‘捻花堂’的櫃上說一聲,他們會找到我的。咱們‘飛霞樓’的生意也許沒有‘太川行’的活泛,但在道上還是有幾分名氣,少夫人想要什麼、想如何索償,盡避說,花三會盡力辦到。」
彬者,這位三姑娘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禾良怔怔想著。
至于索償……唉,現下的她,什麼都不願再追究,只想快快返家,快快回到孩子和大老爺身邊。
游岩秀被抬回「淵霞院」寢房後,人也就醒了。
德叔忙要吩咐家丁請大夫過府,被他喊住,他又沒病,看什麼大夫?
這「淵霞院」內,他向來不愛府中僕婢待在這兒伺候,安安靜靜的最好,此時方醒,他又把德叔、小範等一干人全「請」出去。
躺在榻上,神智稍穩了,但腦中思緒依舊沉沉粘粘。
他望著榻頂,靜靜望著,忘記自個兒有無眨眼,也忘記發呆發了多久,直到夕照盡退,房中整個暗下,他才懶懶坐起身。
懊暗。
疤良沒來幫他點燈。
他起身,下意識走到桌前,取出袖底的火折子點燃油燈,房中漫開微光,他仿佛覺得不夠亮,又把矮櫃燭台上的兩根蠟燭都點燃,燭光映著他的俊臉,在他晦暗瞳底跳躍。他把燭台移到桌上,拉來一張椅凳坐下,望著桌面。
桌上有個裝糖的漆木盒,他沒動,因為盒里的糖早已吃完。
疤良沒再幫他補糖進去。
桌上還有一盤果子,禾良沒來削給他吃。
所以,他若想吃,得自己動手。
于是乎,他動手了,拿了一顆鴨梨,拿起盤邊的小刀。以前禾良削果子給他吃時,會先把果皮弄下來,禾良手好巧,常是一刀在梨子上頭轉啊轉的,不一會兒工夫就能弄好,而且果皮從頭連到尾,不斷。
他學著妻子的動作開始削梨,轉轉轉,削削削,轉轉轉,再削削削——唉!
他臉部表情有些怪異,有些迷惑,搞不清楚眼前的事是如何發生——那把小刀怎會切進他虎口里?
鮮血瞬間涌出,濡濕他的袖,他頭歪歪,美目眨了眨,下一瞬已把刀子拔起,他雙肩一震,似是這時才整個回神,才意識到自己弄傷自己了。
疤良不在身邊,他傷著了,沒有人會為他的痛而痛。
疤良不在了……
疤良不在了……
他為什麼還在?
起身,他取來臉盆架上的巾子裹住傷手,傷口並不大,但有些深,他纏了一條巾子,纏得緊緊的,血仍淡淡滲出,他也懶得再理。
他拿起滾到桌面的那顆梨,上面還帶著果皮,而且沾了點他的血,他不管,張口就咬。禾良說,不能浪費食物,他不浪費,他會吃光光。
驀地,他咬梨的動作一頓,眼珠子慢吞吞溜動,似在確認什麼。
有誰在哭。
嗚哇嗚哇地大哭,哭得好不傷心,好可憐、好可憐地哭著。
他放下梨走出內房,「淵霞院」雖冷冷清清,園子里覆著薄薄雪花,而夜風寒心,回廊上倒已掛起成串的火紅燈籠,為他指了一條明路。
他循著那哭聲走啊走,在回廊上繞著,來到那處擺滿大小玩意兒、專給孩子嬉玩的廂房前。他高大修長的影子映在門窗紙上,隨即听到里邊傳出驚呼——
「小少爺乖,別哭別哭,噓!噓!嗚……大魔來了,您別哭啊!」
阿子哭聲更響亮,無法收拾,該是哭了許久、許久,喉兒都有點哭啞了。
砰!游岩秀伸手推開門。
他尚未抬腳跨進,就見兩丫環母雞護小雞般擋在孩子面前,四只眼楮滿是驚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他。
「秀、秀秀爺……吵到您了嗎?小少爺不是有意的,他、他不是有意的」金繡雖嫁人了,但這幾晚都在「淵霞院」與銀屏一塊兒顧著孩子睡下,沒回她和長順那邊的房。
游大爺踏進房里,不知怎地,孩子啼哭弱了些,那團坐在長毛毯子上耍賴的小身子搖搖蔽晃站起來,從兩丫環背後走出來,可走沒幾步又坐倒了,小小爺的脾氣一起,索性仰頭張嘴哭得更淒厲。
「他生病了嗎?」游岩秀面無表情地問,走近,彎身,探掌貼著娃兒的額面。
銀屏拼命搖頭,吸吸鼻子道︰「沒有……小少爺沒生病……秀爺,您手怎麼了?袖子都沾血了!」
不理會丫環的驚疑,他沉靜又問︰「怎麼哭成這樣?肚餓嗎?」
金繡擦掉頰邊的淚,也吸吸鼻子答︰「不是肚餓……小少爺他、他想娘了。這樣子已好些天,到了夜里,哭得更嚴重,怎麼哄都沒用……」
聞言,游岩秀一怔。
自禾良不在後,他像似沒了心,孩子的狀況他半點不知,總以為自有人會把孩子照顧好。展袖,他一把撈起胖女圭女圭,抱著便走。
「秀爺!」金繡和銀屏緊緊張張地追出房門外。
他回頭,淡淡勾唇。「別怕,虎毒不食子,我拎他去玩,不會食了他。」
他是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但此時這一抹淡笑,倒真安撫了兩丫環。
必到寢房內,孩子還在抽噎,游岩秀將娃兒放到大榻上,他垂目覷了眼胸前沾上的涕淚和口水,沒做什麼表情,只是走到偏間小室端來一盆熱水,用沒受傷的那只手弄濕一條干淨巾子,絞了絞,拿去幫娃兒擦臉。
他抿唇不語。
阿子則張大水汪汪的眼楮望著他,小肩頭隨著抽噎輕輕顫動。
他擦淨孩子肉肉的淚頰和可憐兮兮的紅圓鼻頭,然後再洗了洗巾子絞干,開始擦娃兒的耳後、頸子和小手,他動作極熟練,不像生手。
「阿滴啊阿滴……」那聲音跟,「阿爹」有點像,但口齒不清,小娃又嚕嚕呼呼發出一串難以辨認的話語,肥腿蹭了蹭,想要爬進內榻。
「等等,還沒弄好。」游岩秀將孩子倒拖回來。「你娘說,要洗了腳才好上榻。」
「榻踏、娘哪哪哪……呵……」小鞋被月兌下,女敕白的肥小腳被熱呼呼的巾子包起來搓搓揉揉,小小爺以為親爹在同自個兒玩,終于破涕為笑。
弄好一切之後,娃兒滾進內榻,滾滾滾,撲在屬于禾良的那顆枕子上,翹起小圓屁學毛毛蟲蠕動,胖臉胡亂摩挲。
見狀,游岩秀吹熄兩根燭火,僅留一盞淡淡油燈,他和衣躺下,長身擋在榻邊,以防孩子滾落地。
他斜眼睨著榻內那顆「肉球」,那顆「肉球」也斜眼瞅著他,突然,「肉球」滾將過來,擠到他身邊,小手抓向他的襟口。
游岩秀挑眉,按住自個兒的衣襟。「想干麼?」
「娘娘咂咂……」鑽鑽鑽,爬爬爬,小圓屁干脆坐上親爹的肚子。
「不行!這是我的。」游大爺緊拽著懷里的扁長朱木盒,那是禾良給他的,是他的,誰都不能拿。
「阿滴啊阿滴啊……嗚嗚……嗚嗚嗚……」大眼楮再度無比可憐地泛開水光。
「不要給我使哭招!」壓低聲音,他說得咬牙切齒。
「嗚嗚嗚……」小小爺要哭便哭,不接受威脅。
游大爺兀自不語,眯起美目瞪娃兒。
「嗚嗚嗚……嗚嗚嗚哇哇——唔……」加重力道,小小爺還沒使出全力,親爹的大掌已捂了過來,按住他的小嘴。
「好啦好啦,給你看啦!」生氣。
他真後悔之前曾把裝滿糖的朱木盒拿出來對兒子顯擺。
取出扁盒,略遲疑地打開盒扣,游岩秀忽地出手極快,不知取走什麼。
「你看,里面什麼也沒有,空空的,這下子高興了吧?」他大方攤開空盒。
娃兒哪里也不看,眼線狐疑地晃動,最後停在他收握成拳的那只手上。
榻內安靜,爺兒倆又陷入無聲的對峙,大眼瞪小眼。
瞪瞪瞪,一直瞪到孩子那顆紅紅小鼻頭又在抽動,似打算醞釀下一波猛烈的慘哭,游大爺終于咬牙切齒地讓步了。
「吼!好啦!」頭一甩,他極不甘願地張開五指,有三顆小小的「蜜里菊花糖」躺在他掌心里。娃兒見糖眼開,小嘴順順兩聲,一條透明銀涎竟然就從嘴角垂滴下來。
……還能如何?
游岩秀認命低嘆,拿了一顆菊花糖喂進孩子嘴里,自己也跟著吃了一顆,還剩下最後的一顆,娃兒很決地把嘴里的糖吃掉,胖手抓著他的指。
「阿咂咂呀呀呀……」
「你吃那麼多,遲早牙會爛光光。」雖這麼叨念,他還是把最後一顆糖送進孩子呀呀出聲的小嘴里。「瞧,什麼都沒了,真的空空了,你還要,老子也生不出來。」
「呵……」娃兒晃頭晃腦嘗著好滋味。
游大爺繼續嘀嘀咕咕、叨叨念念,最後抱著兒子起身,他倒了杯水喂他,原想給孩子漱漱口,但孩子哪曉得要把水吐出來,直接就吞進小肚里了。
隨便了,他沒力氣再與小小爺周旋,抓起衣袖揩揩孩子的嘴角和下巴,爺兒倆再度倒回榻上。
這會兒,他把兩邊床帷放落,帷內幽幽暗暗,孩子滾了會兒,也不知從哪個角落叼出一條娘親的帕子,抓著帕子咬啊咬,啃啊啃,邊咬邊啃邊滾,一滾,又滾回親爹身邊,然後大眼楮變成眯眯小眼楮,眼皮沉沉,想睡了。
睡吧……曜兒乖乖,娘疼疼,曜兒乖乖,娘惜惜……睡吧……
疤良沒來哄孩子,他來哄。
可,他哄著孩子,有誰會來哄著他?
有誰呢?
有誰呢
秀爺想喜歡,就去喜歡,想在意誰,就去在意,而我……我會顧著你的。
我顧著你,我說過的,一輩子都顧著你。
我要和秀爺做一輩子顧來顧去的夫妻。
疤良的臉,禾良的聲音,甚至是禾良的氣味,全追進他的夢境。
他很喜歡,想緊攀著不放。
能睡著,很好。
能作夢,很好。
夢到禾良回到他身邊,很好很好。
但,當夢里的顏色變淡,他心髒狂跳,驀然記起這一切盡為虛幻,他不能睡,得醒,得醒啊!他要去找禾良,禾良下落不明,離家這麼多天,禾良一定很害怕、很想家,想孩子、想他……
夢中的那只柔荑放開他了,他一驚,長身陡震,杏目厲瞠。
「別走!」翻袖去抓,好用力握住,他當真抓到妻子的手,戴著開心銅錢串的柔女敕手腕。他雙目緊緊瞪著眼前人,瞳心精光亂竄。「禾良……」他薄唇掀動,下意識問道︰「你要去哪里?為什麼不帶上我?」
坐在榻邊的人兒眸中含淚,淚中帶笑,道︰「我沒要走,沒有秀爺,我哪里也不去。」
是夢?非夢?
游岩秀懵了,俊臉透白,無法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