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沉,夜幕低垂,尚未燃燈的院落里一片昏暗。
突然有一團黑影從拱門飛奔而進。
快快快!孟海心跑得氣喘吁吁,緊抱手中那一堆衣物,即使四周暗到視線不明,她也不曾緩下腳步。
在以前,她決不允許自己做出這種莽撞行徑,但現在,她沒時間了啊!她只恨不得能再跑得更快一些,哪管得了什麼儀態和規矩?
跑到房前,雙手沒空的她踹開房門,分不清哪個是椅、哪個是茶幾,她不管了,手上衣服胡亂往那兒一堆,趕緊模黑找打火石。
懊不容易將燈點著,看到圓桌上那些不曾動過的飯菜,心頭擔慮成真,她不禁暗暗申吟。
「相公?相公你在……」一回頭,看到樊伯臨坐在榻上不發一語地瞅著她,她嚇了一跳,不過倒也松了口氣。
憊好他沒亂跑,之前有次他不知去了哪里,害她差點把整個樊家翻遍,還受盡訕笑。
「過來吃飯好不好?」她拿起碗盛飯,一邊用商量的語氣哄他。
樊伯臨靜坐原位不動,直到她又柔喊了聲,他才慢慢踱來桌旁坐下,接過她手中的碗。
「來,趕快吃。」孟海心幫他布菜,一雙眼緊張地直往外瞧。
樊伯臨覷著她,故意嗆咳了聲,果真見她嚇到慌了手腳。
沒用的女人!
「慢慢吃,不急不急。」盡避心里急得要命,孟海心也不敢再催。
她本來打算收完衣服馬上回來,還可以趁著殘存的天光做點其他事,誰知道她才一踏出院落就被某個弟妹逮到,等她得以月兌身,天際全黑了,她所候算的順序也亂成一團。
樊伯臨眼中閃過一抹冷光,好整以暇地慢慢吃著。
這女人對他毫無威脅性,所以在她面前他連扮傻都懶,而她也絲毫不覺有異,甚至是像對待自己親人一樣照料他。
但她越是溫柔相待,他越不喜歡她。就算是認命也該有個極限吧?她卻是吃苦耐勞,教他怎能不懷疑她的動機?雖然她一直想裝得若無其事,但她見到仲遇瞬間變得不自在的態度是騙不了人的,只不過是一顆小小的棋子也敢動這種念頭?以為她裝得無怨無悔就可以影響仲遇嗎?
睨她一眼,樊伯臨只覺厭憎,吃的動作更是放慢。哼,愛把所有事攬在身上是吧?那他就讓她做個夠!
看到有道火光進了院子,孟海心暗叫不好,趕緊再挾一堆菜進他的碗里。
「怎麼還在吃啊?」一手提燈籠、一手拿著竹籃的婢女進房看到這景象,臉色沉下。
「快了快了,請再等我們一會兒。」孟海心陪笑,明知徒然,還是想要多爭取一些時間。
「不成,每次都為了你們這房耽擱。」婢女將竹籃往桌上一放,也不管樊伯臨還在吃,直接將剩菜倒在一起,收盤子收得乒乓作響。「要搭伙就得照規矩,有本事不會像其他房一樣自己弄?我也不用那麼辛苦要送又要收的。」耳邊听著那些數落,孟海心抿唇不語,忙著把握對方因叨念而緩了動作的機會,再偷偷塞些菜到樊伯臨碗里。
這些日子以來,人情冷暖她算是已嘗得透徹,他們不但在族人間沒有地位,就連奴僕都囂張到連送飯都像是在施舍。
如這個婢女所言,其他房早就已嫌棄府里的菜色不夠好而自行開伙,但她沒錢也沒余力,能吃飽就很好了,哪里還敢挑三揀四?所以對于這些欺壓也只能忍氣吞聲。
「給我!」桌上碗盤收完之後,婢女甚至將樊伯臨手上的碗都搶了過來。「下次飯菜送來了就趕快吃,別老是拖拖拉拉的。」落下話,婢女抓起竹籃、提起燈籠,趾高氣昂地離開。
孟海心頹喪地垮下肩。要是她時間有拿捏好,就可以讓相公安安穩穩地吃完這頓飯,結果……
自責的思緒被樊伯臨突來的動作打斷。
望著那雙遞到眼前的筷子,孟海心一怔,隨即慌忙跳起來。糟了,要是那個婢女發現有東西漏拿去而復返,一定又會破口大罵的。
她趕緊拿著筷子追了出去,在長廊上攔下那名婢女。「對不起,這忘了還你。」
「你們喏,只會給人添麻煩耶……」婢女不滿地板起臉,為了要騰出手接筷子,手忙腳亂的她更是拼命叨念。
孟海心要自己別把那些話听進去,還幫忙結果燈籠,讓婢女別那麼左支右絀。
同樣都要被罵,她寧可自己一個人面對,看到相公像個小阿一樣被斥責,總讓她很不忍。
「啊!」婢女突然一聲驚叫,往旁跳開。
被這突來的舉止嚇到,孟海心差點也跟著尖叫,待看清原來是只蜘蛛爬過婢女腳邊,不禁失笑。
「打死你!」沒想到婢女一定神,舉腳就要朝那只蜘蛛踩去。
「別這樣!」孟海心趕緊拉住她。
那只蜘蛛似乎察覺到危險,沿著欄桿一溜煙地逃跑。
「你干麼阻止我啊?」婢女沒踩到,氣呼呼地說道。
「……那也是一條命啊。」孟海心低語。從那天起,雖然她還是對毛茸茸的蜘蛛敬而遠之,但她已經不再討厭它們了。
「沒看過人會在乎蜘蛛的,算了,不跟你說了。」婢女瞪她一眼,搶過她手上的燈籠離開。
隨著那抹光亮離去,四周變得黑暗,但孟海心沒立刻回房,反而是就著微弱的月光尋找蜘蛛的蹤跡,確定它已躲起,這才放下了心。
她正要回房,卻看到樊仲遇就站在不遠處,那雙灼爍的眸子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芒。
孟海心的心漏跳了一拍,突然遇到他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以往見到他時,總是有相公在場,而他的心神也都放在相公身上,但此時只有他和她……一思及此,她無法控制地紅了臉,這樣的反應讓她好懊惱。
她在亂想些什麼?長嫂如母,她該做的是親切地問他吃過飯沒,而不是尷尬地站在這兒啊!她抑著心中的志忍,即使步履有如千斤重,她還是逼自己朝他走去,萬分慶幸昏暗的天色可以讓她臉上的熱潮沒那麼容易被發現。
看著她神色猶豫地朝自己走來,樊仲遇不知該如何形容心里的五味雜陳。
自她歸寧那日對他承諾之後,他一直要自己忘了她的存在。
反正兄長會負責留意她,而透過兄長口中,他得到的都是「很好」這個回應,他也就以此當成理由,拘禁那浮動的心思,將她的身影完全摒除在心門之外。
但他卻不曉得原來「很好」這兩個字,代表的是如此偏差的對待!
想到方才看到的情景,好不容易抑下的怒火又直往上冒。
他今天難得早歸,卻發現婢女對她頤指氣使,他幾乎抑不住那股熊熊的憤怒,要不是殘存的理智將他拉住,他差點沖進房里將那名婢女喝退。
兄長為何要粉飾太平?還是他真覺得這樣叫「很好」?樊家勢利的特色他很清楚,他也知道她在這里並不會太好過,但絕不是這種連飯都沒得吃的地步!
「那只蜘蛛呢?」在她走近時,樊仲遇沉聲開口。
他也不知道他為何要提起這件事,他只知道當他藏身陰暗,見到一直逆來順受的她卻為了一只蜘蛛挺身而出,他的心像有什麼崩塌了,仿佛有東西拉住他,不讓他悄然無息地離開,而是站在那兒等著她。
憊在思忖要怎麼寒暄的孟海心一愣。他看到了嗎?想到他可能連婢女罵她的景象也一並撞見,她完全不敢看他的眼。
「……跑掉了。」在這一刻,她好希望他真的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這樣他就不會因為自責無能為力而感到難過。
「不是這一只。」
都這麼久了,他還在意這個做什麼?但他要問,他就是要知道!隱于袖下的大拳收緊,樊仲遇覺得心口承載了滿滿的情緒,是種連他自己也無法辨別的情緒,沖撞著他,仿佛要將他撕裂。
版訴他,說她那時忘了再去理那只蜘蛛,甚至是不記得這件事都好,讓他好過一些,讓他可以告訴自己她並不是這麼值得讓人心疼的人。
憶起那日初次見面的情景,孟海心驀然紅了眼眶。她一直要自己別去想,要自己安分守己地過著生活,但他這麼短短幾句話,就輕易地將她的努力毀去。
「它不吃餅,後來,它就不見了。」她不斷深呼吸,總算把聲音里的顫抖及無助成功地藏了起來。
像有人迎面狠揍了他一拳,樊仲遇怔站原地,心口喧囂奔騰的情緒在轉瞬間全然退去,成了一片漫然無邊的空白,他仿佛看得到她站在池邊,擔慮地看著那只對餅完全不屑一顧的蜘蛛。
那幅景象明明是可笑的,但為什麼他的心會這麼痛?那只不過是他隨口一句戲言罷了,可她卻一直掛在心上,深深地掛著……
那也是一條命啊。她剛剛對婢女的幽幽低喃,不斷地在耳旁回蕩,樊仲遇痛苦閉眼,感覺他一直想要緊緊抓住的冷狠正不住地釋去。
等不到他的回應,怕會抑不住情感而不敢抬頭的她,終究還是抬頭了,而他也正好在此時望向她。
不知道是否因為黑夜的關系,她覺得他的眼神不像以往那麼冷然,而是清澈猶如月光,還帶著一絲絲幾乎察覺不到的情感。
她迷眩了,只能怔怔地望著那抹光芒,她不敢開口,怕一發出聲音就會發現這只是一場夢,永遠都無法實現的美夢。
是他,將一切拉回了現實。
「在樊家,太過軟弱是活不下去的。」樊仲遇斂去了目光,醇厚平緩的低語听不出是感嘆還是譏嘲。
她好想再把那抹光捉回來……孟海心咬唇忍住那股沖動,卻抑不下心頭的失落。他果然還是看到了婢女對她的態度了……
「我知道。」安慰他太逾越,說不在乎也太虛假,她只能這麼回答。
人善被人欺,這道理她當然懂,但當她並沒有任何立場及優勢去反抗時,順從才是最好的做法。至少她還能衣食無虞,就該謝天謝地了——輕微的月復嗚反駁似地響起。
孟海心尷尬不已,一邊默禱希望他沒听見,一邊偷覷他的反應,卻見他轉身朝他房間走去,而她似乎看到有笑意從他臉上一閃而過。
不會吧?她沒看錯吧!孟海心震懾到腦袋一片空白,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拼命想抓住那一掠而過的情景,卻什麼也抓不到。
直至她都已回到了房間,下意識摺著衣服,她還在苦苦思索。如果他真笑了,但她卻沒看到,她一定會很嘔很嘔。
「叩、叩。」敲門聲傳來。
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看了已臥榻、面對牆入睡的樊伯臨一眼,她將狂跳的心稍稍壓下,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個提盒放在地上。
她拿進房里,揭開盒蓋,看到里頭一塊塊長相平實又看似美味的糕點,雖然很清楚她不該有這種感覺,她的心口卻好甜好甜。
他還是听到了……
「你的意思是在怪我虧待她嗎?難不成你要我出面幫她,將敵人好不容易松懈的心防全都再引回我身上?」
當樊仲遇向兄長表示希望他能更準確轉達府里的狀況時,兄長的反應出乎他意料的激烈。
那是他和兄長最接近爭執的一次。
雖然並沒有真的吵起來,兄長很快地平下氣,他也沒再多說什麼,但那些話及勾起的愧疚仍在他的心砍出了傷。
這件事讓他心情很不好,而發現自己似乎對她動了情,更是雪上加霜。
不管是她目前的身分,還有迎娶她過門的理由,除了冷漠,他都不該對她有任何感覺,結果他不但管不住心,甚至也管不住自己的舉止。
他該死地送什麼糕餅給她?當她隔日送還提盒給他,臉上甜蜜羞怯的笑容藏都藏不了,發現自己竟有種想將她緊擁入懷的,更讓他煩到了極點。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浮躁過了,既想咆哮出滿腔的憤怒,卻又得拼命壓抑別讓人看出端倪,無法紓解的情緒和壓力讓他好幾晚完全沒睡,偏偏老天爺又選在此時磨練他——
一場大雨,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他擊垮。
看到他被兩個家丁抬進院落,孟海心嚇壞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她跟在後頭不住地問。
她的聲音將樊仲遇陷入昏沉的神智拉回。他不是在跟人談生意嗎?她怎麼也在?他擰眉,掙扎著想要看清四周的狀況,卻發現自己全身乏力,眼皮也沉重到快要睜不開。
「……在店鋪突然就昏倒了,他們就用馬車送他回來。」他听到送他上榻的家丁這麼回應。
懊半晌,他才意識到自己病了。他只不過是早上淋了場雨,忙著處理事情的他沒有及時換下那一身濕衣,居然只因為這點小事就害他病成這樣?
樊仲遇氣到咒罵,但干啞的喉嚨只發出不成句的申吟,急涌而上的惱怒更是讓他頭暈目眩。
幸好他那時是在處理大房的事業,而非他暗中的身分,不然他辛苦布的局就整個揭穿了。遺落的記憶回到腦海,樊仲遇略微安下心,一抬眼,正好看到兄長沖進房,那張臉毫無血色,讓他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
那時的恐懼他依然記得很清楚,怕這世上唯一的手足會離自己而去,怕只要晚一步就會救不回兄長的命……樊仲遇咬牙撐起身子,將兩名家丁推開。
「出去,我只是染上風寒而已,不用你們扶……」他用盡力氣卻只能擠出氣若游絲的聲音,但他不管,仍大聲嘶吼︰「全都給我出去!」兄長應該會懂,有這些外人在他不能明說,拜托,他不是中毒、不是有人害他,別因為這樣就露了破綻。
樊伯臨頓時會意,腳步是停下了,但眼里滿是為難。他不能丟下仲遇不管,但痴傻的他又怎麼可能會照顧人?
「仲遇少爺您躺好啊!」家丁以為他病倒神智不清,兩人聯手想將他壓下。
「放開我!」樊仲遇用力掙扎。
他的意識確實是越來越混沌,但有絲念頭卻越來越清晰,將多年前的恐懼擴大到無邊無際,像只無形的手緊攫住他的喉頭,讓他無法呼吸。
餅往已教會他太多事,樊家的人不能信,就連奴僕都沒辦法信任。
他恨自己居然讓自己落到這種境地,更恨連自己都無力自救的他沒辦法保護兄長。他好累,他的身體好重,但他不能倒下,他只能靠自己,他不能讓任何人近他的身!
「出去!」他強撐著不讓昏沉奪走他的意志,想把那些抓住他的手揮開,卻擊中一股柔軟,他一怔,那股柔軟不但沒退,反而緊緊握住了他。
「讓我留下好嗎?拜托……」帶著哽咽的溫柔低喃穿透了一篇混亂,鎮住他已因過往夢魘而狂亂的心神。
他循聲看去,看到她紅著眼,將他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明明自己都快哭了,那蒼白麗容卻還努力擠出一朵笑花,那麼僵,卻是他此生見過最美的景象。
「求求你,你在生病。」握住那燙得嚇人的大掌,孟海心臉上安撫的笑容已快掛不住,強烈的擔慮和焦急讓她快掉下淚來。
他剛剛突來的掙扎嚇壞了她,三個大男人扭成一團的聲勢更是沒有她插手的余地,但看到他被人壓在榻上時痛苦嘶吼的模樣,她已顧不了自己的安危,即使可能會遭到波及也要上前握住他的手,讓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有她在,她會站在他這一邊。
這不是四年前,大房里也不再只有他和兄長……樊仲遇感覺力氣像是被瞬間抽走,他放任自己倒回榻上,勉強凝聚的意識開始渙散。
他只要她留下,其他人他都不信任。
「叫他們走……」已半合的眼看向兄長。「都離開。」樊伯臨明白這一眼的意思,仲遇是怕他會因為過于擔心而露出破綻,也知道無法出手照料的自己留下並沒有意義,但看到狂亂中的他竟被那女人安撫下來,他感覺自己的地位開始動搖。
他有股預感,這孟海心絕對會成為他的阻礙。樊伯臨不動聲色,將那股恨色放在心里,靜靜地跟在兩名家丁綁頭離開。
那股憤恨,誰都沒有發現,樊仲遇陷入了昏沉,而孟海心所有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沒人知道局勢已悄悄地產生了變化。
為了照顧他,孟海心整整一天一夜都沒有離開。
他生病的事在樊家傳開了,有幾個人來探病,但不管是叔父還是堂兄弟,都被她擋在門外,因為她知道他們絕對不是為了關心而來,而是想來看他病得多重,越重,他們會越開心。
于是,她用全身力量擋門,連桌椅都拖來抵擋,任他們怎麼勸哄怒罵都不開。
包何況,他昏迷前的掙扎震撼了她。
這個家族有多險惡?竟讓他連重病也沒辦法放心將自己交給其他人照顧,如果她不在,他能依靠誰?這些年他又是用什麼心情熬過來的?越想越心疼,她只能把那些心疼都化為專注守護,企盼他能快快好轉。
放不下心離開的她,只好趁著婢女送飯來時請她幫忙,千求萬求,還把她從小戴到大的玉環給了她,那名婢女總算勉為其難煎了藥送來。
「我……不要……」
但當她要喂他喝藥時,仍昏沉不醒的他不斷囈語,牙關也緊咬不放,好不容易終于睜開眼看她,卻是說出讓她心擰的話——
「不是你親手弄的,別給我……」
這短短幾個字像耗去他所有的力氣,他又陷入昏睡,看著那張虛弱閉眼的面容,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滾落而下。
他到底遇過什麼事?為什麼連在自己家里他仍緊緊築起防備,仿佛隨時會有人刺他一刀?到底是誰傷他這麼重?
她心痛如絞,即使是他願意信任她的愉悅都無法抹去那股心疼,憶起他只能靠她,孟海心抹去眼淚,要自己堅強。
她不再逼他喝藥,而是用擰冷的手巾覆住他滾燙的額,在他冷得發顫時將棉被和房中所能翻到的衣服全往他身上蓋,在他因熱難過翻身時又慌忙將那如山的衣物搬開,拭去他不斷捂出的汗。
就這樣,經過了一天的折騰,在夜晚再度來臨時,樊仲遇總算不再發燒,終于能安穩沉睡。
受盡擔慮折磨的孟海心也終于能夠放下心來,跪坐榻旁的地上,滿懷的愛意再也無法壓抑,充滿愛戀的水眸細細地看著那張她平常不敢直視的容顏。
她在心里默默地吶喊,視線舍不得從他臉上收回,因為她知道,等他病懊不需要人照顧時,她就再也沒辦法這樣看他了,她是別人的妻子,而他是……
孟海心咬唇,不讓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要看他,把握這僅有的時間深深地將他烙進心坎。
但累壞的她已體力不支,就這麼趴伏榻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當樊仲遇清醒時,映入眼中的就是這副令人感動的情景——
她跪坐在地,手臂和頭枕在榻上,即使睡著了,她的手仍緊握住他不放。
他看到那碗被放到極遠的藥,看到那亂成一團的衣服,再看到那堆在門邊的桌椅,最後落回那張寫滿疲憊的麗容,向來冷然的黑眸此時已被柔情完全填滿。
即使整段過程他都沒有意識,但從這團混亂他也約略推測出大概。
真苦了她了,對那些事一無所知的她,大可將他的抵抗當成胡言亂語,她卻是牢牢遵守,不讓任何人踏進來,也不強灌他湯藥,而是用她縴細的身子像要與天抗衡般努力地顧著他。
值得嗎?值得嗎……一股倏然漫開的柔情促使他用另一只空著的手輕撫過她的面容,曾有過的冷狠和掙扎都離他好遠,這一刻,他只想疼著她、愛著她,別再讓眼淚泛上她那雙美麗的眼。
仿佛听到他的心音,睡夢中的她突然醒來,對上那雙再無保留的柔情眸光,她不敢眨眼,怕只要一眨眼,他就會消失,會像那抹她無法確定的笑容,在她還來不及緊緊抓牢時就溜走了。
「我要進去!」突來一聲大喊將兩人喚回現實。
原來是樊伯臨敲著窗欞,那張臉透過窗戶敞開的縫隙可以清楚看見,這代表著他也清楚看見了他們的舉動。
孟海心趕緊放手跳開,麗容紅若艷桃。
「我……」雖然相公可能不懂他這種舉動代表什麼意義,但她逾越了分際是真,甚至還被相公撞個正著……
一思及此,她的臉色一白,但明知不該,她還是想不顧一切地拋棄禮教,只想愛著他。
接觸到她盈滿依戀及痛苦的眼,樊仲遇有股沖動想要將所有的計劃全部都告訴她,要她別怕,要她別再在乎那些名分。
但想到兄長正在外頭,而他也看到了這一切,樊仲遇只能暫先將這股念頭壓下。他並不是要再次疏離她,在她無怨無悔地對他付出這麼多之後,他已經沒辦法再將對她的感情禁錮回去了。
只是,即使要對她坦誠也不是在這個時候,大哥還等在外頭,而且對于接下來該怎麼調整計劃,也都是要再跟大哥商量後才能定奪。
「讓大哥進來吧。」語音是平靜的,但那雙黑眸卻是炙熱的。她是可以屬于他的,他們已開始收網,成功已近在眼前,只要再忍一會兒,再忍些日子就好。
那灼亮的凝視讓她的心整個融化,感動和喜悅瞬間填滿了胸臆。天,只要他願意這樣看著她,就算是會因悖常而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她也會義無反顧地一躍而下!
「開門!」外頭的樊伯臨已跑到房門前,不耐的怒喊和踹門聲一直傳來。
憶起現在的處境,孟海心趕緊將心神定下,去搬擋在門前的桌椅。現在最主要的是先將相公安撫下來,其他的,她只能以後再問了。
懊不容易,障礙物終于搬開,一臉不悅的樊伯臨走了進來,看也不看她,逕自拖來一張圓凳在榻前坐著,像在生著悶氣。
以為他是因為這兩天被擋在外頭沒辦法見到兄弟而生氣,孟海心想安撫他,但想到他平常就已經不怎麼理她,更何況是這種生氣的時候?怕她出聲反而更糟,孟海心有些手足無措。
「請廚房幫我熬碗粥好嗎?從淘米開始,別讓那碗粥離開你的視線。」他不是真餓了,而是他不忍看她為難,更何況他和兄長也必須好好地談一談。
「啊,我忘了,我馬上去。」孟海心好自責,想到他昏迷的期間粒米未進,急欲幫他補充體力的她連忙往外走去,一邊想著若是廚房不肯煮,她身上還有什麼首飾可以買動某位婢女幫忙。
他一醒來就使喚她,她卻還是這麼甘之如飴……望著她的背影,樊仲遇不知該氣她的無悔付出,還是為她的愚傻揪擰了心。最後,停留在臉上的是一抹寵溺的笑。其實他心里早就清楚,已深深戀上他的她,從來就沒想過要用溫柔去索求他的回報。
傻,卻傻得讓人心疼。
「慢慢來,大哥會顧著我。」
孟海心回頭,那溫柔的表情和那聲充滿關懷的喃喚,讓她想哭又想笑。這不是夢,他真的……也喜歡上她了。
「好。」她用力點頭,帶著被他關懷的滿滿甜蜜及欣喜去為他張羅食物。
她一離開,樊伯臨臉上的怒意反而消褪得無影無蹤,臉上的表情讀不出喜怒,專注地把玩手中的沙包,一句話也不說。
這種異常的反應,讓樊仲遇心神整個繃緊,雖然猜不透兄長的想法,他還是先開口打破僵局。
「大哥,我想跟你談談……她。」他不願再用大嫂這個虛假的稱呼,那是他用來提醒自己不要逾越的枷鎖,但在這種他已正視心音的時刻,他只想讓她屬于自己,更不可能把那刺耳的詞宣諸于口。
「有什麼好談的?跟她拜堂的人是我,不是嗎?」樊伯臨將手中五粒沙包全數拋起,手再凌空一掃,將所有沙包全握在掌中。
雖然兄長臉上帶笑,但那動作和表情卻有種說不出的陰狠。樊仲遇一凜,一股冷寒爬過背脊。
「大哥是氣我不該心軟嗎?」他小心挑選措辭,甚至不敢提到感情這兩個字,怕兄長又像上回討論到她時那麼激動。
「怎麼會呢?她溫柔婉約,還把我照料得好好的,我見猶憐吶,又哪里狠得下心眼睜睜看著她受苦呢?這樣的結果是可以理解的。」難道大哥也愛上她了嗎?樊仲遇越听越心驚,但從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似嘲諷似感嘆的語氣里,他看不出有任何的疼惜。
「我想我還是跟她圓房好了,這樣她就會死心塌地地跟著咱們了。」樊伯臨突然說道。
「大哥!」沒預期會從兄長口中听到這樣的結論,樊仲遇臉色倏變。
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打算讓婚姻成真,佔不佔她的身子對整個情勢也無助益,她的死心塌地已經夠毋庸置疑了,為了讓兄長別餓著,她甚至不顧自己什麼都沒吃,這樣的傾心相待還不夠嗎?
若大哥真心地喜歡上她,再痛他都會成全他們,問題是大哥的態度完全看不出來是愛上一個人的模樣,他們對她已經虧欠太多,他們該做的是將計劃告訴她,讓她別再活在痛苦的心理折磨中,而不是將這種無謂的犧牲更加諸在她身上!
「只是想想罷了,你緊張什麼?」樊伯臨笑睇他一眼,語意一轉。「你要跟她說什麼我無所謂,但我絕不許你跟她提到我裝傻的事,還有這整樁婚事,只要我沒寫下放妻書,她就必須打從心底將我視作丈夫。」他阻止不了兩人滋生的愛意,也阻止不了兩人在他不知情的狀況下暗通款曲,但他絕不讓拿女人好過。敢愛上她的人?她必須為她不該得到的快樂付出心靈的代價!
看著那張從小陪伴他長大的熟悉臉孔,樊仲遇直覺眼前的人好陌生。一直以來,他以為緊密相依的兄長卻離他極遠,他竟看不透他!
難道是他愛上她的事,讓兄長覺得被背叛了嗎?但他不是想將整個復仇大計撒手不管,而是他們的計劃仍在順利進行,樊家的產業也逐項落進他們的囊袋,她知不知情並沒有影響。
他相信她不可能會說的,在他做盡一切傷害她的事之後,她仍那麼盡心盡力地想保護他們,更何況是得知整個實情?她只會更窮盡生命去守護這個秘密!
「她不會……」樊仲遇向幫她解釋,卻被兄長打斷。
「我不許,就這樣,如果你想陽奉陰違我也沒辦法。」樊伯臨又開始玩起沙包,不再看他的態度擺明了不想多談。「歇息吧,剛醒來別說太多話。」熟知兄長的個性,樊仲遇知道此時他說再多都沒有用,他只好依言躺下。
彬許兄長是氣他為了兒女私情而不顧復仇大計,所以連帶也怨起了她。只是他要怎麼讓兄長明白,他永遠都不會背叛他,而她也只會成為守護他們的助力,而非妨礙的阻力!
睨了兄長一眼,樊仲遇暗嘆口氣,這兩天來的變化快得讓人措手不及,重病初愈連帶削弱了他的自制,不但流露出對她的情感,還被兄長當場逮到,也難怪兄長生氣了。
只是現在並不是深談的好時機,兄長還在氣頭上,而且他這場急病也讓兄長心神大亂,很難真正平心靜氣去看待一起事情,還是讓彼此都冷靜一陣,免得裂痕越來越大。
之後該怎麼對她,他也該好好地想一想,或許是先透露出他們原先的計劃,讓她知道她不會永遠陷在這個痛苦深淵里,日子會好過些。
想起那張溫柔的麗容,滿腔的煩郁像被瞬間拂去,留下滿滿的溫柔讓他浮現淡淡的微笑。
他們原本打算在事情結束後,兄長會寫下放妻書讓她離開,並給付一筆銀兩好讓她能順利出嫁,而今,這個結局將會改變,兄長仍會寫下放妻書,但他不會讓她離開——
因為,要娶她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