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荏苒,轉瞬間已過了一年。
段雲羅與秀兒一早便來到齊來茶館等候,四處張望著,不曉得妍月何時會現身。
許久過後,只見一名女子頭戴笠帽,臉覆面紗出現,身後牽了頭毛驢,驢背上坐了名一身素白的女子。
秀兒見了,忙聲歡呼,「是夫人!夫人回來了!」
聞言,段雲羅趕緊轉過頭,一瞧見那坐于驢背上的窈窕身影,連忙向前迎接。
「妍月,你可終于回來了,你……」說著,她低下頭朝妍月的雙腿看去。
那名女子停下了腳步,讓毛驢也跟著停下。
隨後,妍月當著段雲羅與秀兒的面,緩緩地伸出雙腿,下了驢背,站于她們面前。
段雲羅又驚又喜,「你的雙腿……真的能站了!」
站在一旁的秀兒見了,因為太過喜悅而落下眼淚,「夫人……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妍月拿下頭上所戴的笠帽,摘下臉上的面紗,往左右看去,卻怎麼也沒見著那道令她總是心系著的身影。
「慕劭呢?」她不禁詢問。
當初要前往祁南山時,無法見他一面,如今已過了一年,卻依舊不見他的身影,怎會如此?
一听見她如此詢問,秀兒連忙低下頭,緊咬著唇,不知該怎麼告知夫人有關于慕劭的消息。
段雲羅連忙開口︰「你一路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回來了,我們還是先返回宅第再說。」
說完,她隨即轉過頭看向那名女子,自懷里取出一只裝滿銀兩的錦袋,「大夫,謝謝你,這是一點小意思,作為你替妍月醫治的費用。」
那名女子輕笑出聲,「不必了。」
「不必?」
「我可不是為了銀子才替人治病,只不過是想看看自己是否真有那個能耐,如此而已。」
段雲羅傻了眼。
費心替人治病,竟只是想看看自己的能耐?這名女子姓氏不詳,來歷不明,卻醫術高超,性格怪異,實在令人對她充滿好奇。
「好了,咱們後會有期。」
女子逕自坐上驢背,伸手輕拍驢身,蹄聲達達的響起,那頭毛驢便載著她往前走去,漸行漸遠,最後逐漸消失于街道盡頭。
妍月目送著那名女子離去,之後轉過頭看著段雲羅與秀兒,柔聲輕問︰「慕劭……他人呢?」
她對他的思念,沒有一刻停歇︰對他的愛意,更沒有一刻消逝。
他在哪里?她多麼希望讓他瞧見她此刻的模樣啊。
她站起來了,靠著自己的雙腿站立于地面上,終于可以和他一起攜手並肩而行,前往任何地方。
懊想他,真的好想他……為何他在那日並沒有出現?又為何此刻仍遲遲不見他的身影?
秀兒低垂著頭,始終不語。
段雲羅看著妍月,怎麼也說不出慕劭已死的消息。
「我們……還是先返回宅第休憩吧。」
見狀,妍月不再追問,只得和她們一起乘上馬車離開。
返回段府後,段雲羅教秀兒帶妍月回房休憩,她則來到書房,取出一封信,坐于案前凝視著那封信出神。
彬許慕劭早已猜到自己可能會遭遇不測,所以才寫下這封信,並交代車夫親手把信交給她,不希望被妍月知道。
他費盡心思,一直希望能治好妍月的雙腿,而此刻妍月的雙腿已痊愈,他卻是命喪黃泉……
唉,不得不說上蒼實在太捉弄人。
此時,有人輕敲著門扉,段雲羅趕緊回過神,並將那封信收起,抬起頭往房門看去。
「誰?」
「奴婢秀兒。」
「進來吧。」
秀兒這才推開門,進入書房,但她只是站在門邊,緊咬著唇,眉頭深鎖。
「怎麼了?」
「小姐……」秀兒在段府待了一年,早已視段雲羅為主子。「我們就這麼隱瞞真相,不讓夫人知道嗎?」
輕嘆口氣,段雲羅滿臉無奈,「怎麼可能隱瞞她一輩子?總有一天她也會知道的。」
就算她教府里所有的下人都不許說,若妍月到外頭去隨便問個路人,對方也會告訴她,慕劭早已被王莽所弒。
「那麼,小姐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夫人,爺在一年前就已被王莽殺害的消息呢?」
「這……改日等時機恰當,再由我親口告訴她吧。」殊不知,她們之間的交談,早已被尾隨在秀兒身後前來,躲于書房外的妍月听見。
她的俏顏瞬間慘白,張著嘴用力呼吸,怎麼也沒料到竟然會听到如此令人震驚的事,讓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心好痛……仿佛被人以利刃用力剮著。
慕劭死了……怎麼會?怎麼會?難不成那日他騙了她,騙她說要處理一些瑣事,其實是前去找王莽?但他卻被王莽所殺害……所以去年的今天,任她怎麼等待,他始終無法現身……
不,這不會是真的……不,不會的……
淚水早已決堤,模糊了視線,令妍月再也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她伸出手緊捂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驚動她們。
轉過身,她踩著極為不穩的步伐緩緩往前走去,回到廂房里,接著一個踉蹌,她就這麼跌倒在地上。
但她的身子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因為她的心更疼、更難受,晶瑩的淚珠不停淌下,落在地面上。
如果……這只是場噩夢,那麼,請讓她快點蘇醒過來吧。
她整顆心仿佛碎了,裂成無數碎片,再也拼湊不起來。
焙緩地,她將手采入衣襟,取出一直放在身上的那只紅錦袋,緊緊握在掌中。
這里頭放著他倆緊綰著的發,以及當初他摘給她,而她一直舍不得丟棄的干枯白梅,如今,這一切已沒了意義,沒了存在的必要。
「慕劭……慕劭……你騙我……你騙我……不是約好了……你一定會來找我……我們不是約好了……往後你一定會與我長相廝守,共度一生……」
妍月聲音嘶啞,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不斷滴落。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要我飽嘗對你的相思之苦……為什麼要留下我一人……為什麼……為什麼?」她閉緊雙眸,雙手緊握成拳,用力敲打著地面。
雙手完全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她只感到自己的心好痛、好痛。
「慕劭……我恨你……我恨你……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為什麼要拋下我一人獨活于世間……我恨你……我恨你……」
懊不容易治好了雙腿,好不容易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行走,好不容易捱過了這漫長的一年,好不容易等到了能再見面的今天,但是,等待著她的卻是他的惡耗。
教她怎能接受這個事實?教她怎麼繼續活下去?
辦不到……辦不到啊!
最後,妍月趴俯在地面上,淚眼迷濛的看著那個一直緊握在手中的紅錦袋。
「一願郎君干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她哽咽著輕輕吟唱。
洞房花燭夜,她對他訴說的心願,如今只剩無盡的悲戚。
慕劭一直希望她的雙腿能再次行走,他的心願如今成真了……但,她的心願卻無法實現。
永遠都無法實現……
翌日,天剛破曉,妍月手中提著一只包袱,步出廂房,朝大門走去。
秀兒恰巧見著,連忙奔向前,「夫人,大清早的您要上哪兒去,為何還帶著包袱呢?」
妍月微微一笑,「沒什麼,這是我之前在祁南山上特地為慕劭所縫制的衣袍,但是還缺了一些布,所以想去買相同的布料回來縫上。」
一听,秀兒眼底立即浮現一抹哀傷,輕咬著唇,無法開口。
夫人特地為爺所縫的衣袍,爺……永遠都穿不著了。
「怎麼了?」妍月柔聲輕問。
「這……這點小事就讓奴婢替夫人做吧。」秀兒連忙開口。
「不必麻煩了,我自個兒去就好。」
「可是……」
「我的雙腿好不容易能再次行走,想多走些路,秀兒,你就讓我去吧。」妍月朝她露出一抹淺笑。
听到她這麼說,秀兒也不便再多說什麼,「是,奴婢知道了,請夫人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嗯。」妍月輕輕點頭,便頭也不回的步出段宅大門。
徐徐微風吹起她那隨意披散于身後的青絲和身上素白的衣裙,她眼底有著前所未見的堅定,緩緩邁著步伐前行,但她並非前往玉霞城最熱鬧的街市,反而是朝城外一座煙波浩渺的碧湖走去。
來到湖畔,看著眼前廣大遼闊、雲霧籠罩的湖面,妍月將包袱揭開,取出置于其中的公主令牌、瓖金玉佩、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一個個往湖中丟去,讓它們沉人湖底。
她要這些有何用?今生今世,她唯一要的就只有他……只有他……接著,她將之前待在祁南山上時,一針一線悉心仔細為他縫制的衣袍取出來,緊緊擁在懷里。
淚,早已流盡。
心,早已碎裂。
焙緩地,妍月抱著懷中的衣袍,朝湖水中央一步步走去。
「慕劭……等我……我很快就會來到你身邊……讓我們在黃泉相見……來生再次結發成為夫妻……」
不願思念,不願獨活,她只願來世再與他共結連理。
烏黑的長發在冰冷的湖面上飄浮著,衣衫則因為被湖水浸濕而變得沉重,她再也听不見周遭的任何聲音,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緊前往黃泉與慕劭重逢。
驀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快步朝她奔去,伸出長臂一把將她的嬌軀擁住,不再讓她往前走。
「妍月!攔慕劭叫喚著她的名字,聲音中充滿悲痛。
她愣住了,瞪大雙眸。身後傳來一道再熟悉不過的嗓音,但她不敢回頭,怎麼也不敢,就怕這只是一場夢……
「該死……妍月,你究竟在做什麼?」他低吼。
是他,真是他嗎?他還活著,並沒有死?但,大家都說他死了啊……妍月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再也無法思索任何事。
冰冷的湖水隨風拍打過來,慕劭連忙將她一把抱起,朝湖岸大步邁去。
受到驚嚇的妍月,這時瞧見了他那熟悉的俊逸臉龐,原本以為流盡的淚水再次涌上眼眶,決堤般落下,模糊了視線。
這……不是夢嗎?會是真的嗎?是他,真的是他……他沒有死,他並沒有死!
必到湖岸,慕劭將妍月放下,待她站穩,他隨即朝她大吼,「為何要尋死?你說啊!」
殺了王莽後,他因為身上傷勢過重,所以無法趕在去年的玄月望日與她相見,他也很清楚,自己同樣不能貿然前去找段雲羅,因為若他的身份因而泄漏,被人察覺,勢必連累她,更擔心妍月會因此無法前去祁南山治療雙腿。
再說那時他已不是將軍,身無分文,日後又怎能給予妍月安穩的生活?
于是他前往邊境各國做起生意,決定非得在這一年內賺取足以供給兩人往後生活所需的銀兩,並在一年後風光的前來接她。
本以為昨日便能抵達玉霞城的齊來茶館,卻因為馬匹徹夜趕路,早已疲憊不堪,誤了時辰,直到今日清晨他才終于抵達玉霞城。
當他來到段宅前,卻意外瞧見妍月自宅第步出的倩影。
看見她能再次以雙腿行走,他內心的激動與歡喜筆墨難以形容。
他本欲立即上前,但見她拿著包袱不知欲前往何處,他便決定暫不現身,跟在她身後,想看看她究竟打算去哪里,卻怎麼也沒料到她竟會來此尋短。
想起過去她曾拖著無法行走的身子欲投井自盡,如今她的雙腿已能夠行走,卻又再次打算尋短,教他怎能不悲憤?
再也忍耐不住,妍月伸出手擁住他結實的腰身,緊緊摟著,怎麼也不願放開。
她哽咽著,淚如雨下,「我以為你死了……大家都說你死了……你若死了,我又如何獨活在這個沒有你的世間?」
听了她所說的話,慕劭滿腔的怒氣便煙消雲散,只剩滿滿的心疼。
他伸出大手輕摟著她的身子,低啞著聲音道︰「你……真傻。」她的傻總是令他心動,亦總是令他心碎。
妍月緩緩抬起頭,伸手輕撫著他的臉龐,瞧見他的左眼以布罩遮著,她一愣,顫抖著問︰「你的眼……」
「已經沒了。」他淡淡地說著。
聞言,她心一悸,不禁倒抽了口涼氣,「怎麼會……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將所有事情作個了斷,好讓我們日後能安穩過日子,不必擔心有人追殺。」
若是逃,總是會有人追,他永遠無法給予她安穩生活。
「但……為何會傳出你已被王莽殺害的消息?」
「我那時確實是差點就被王莽殺死,但最後靠著意志力存活下來,並找了個與我體格差不多的士兵尸首,讓他穿上我的衣褲,刺傷他的左眼,削去他的臉皮,再讓他握著我的劍,讓之後前來收尸的士兵誤以為那個人是我,好讓天下人皆以為我已死。」
妍月終于明白,原來這就是消息的真相。
凝視著慕劭好一會兒後,她放開了他的腰,伸出柔荑輕撫著他的臉龐,以及以布罩遮著的左眼。
她微笑著說︰「你來了……」信守了他的承諾。
「是的,我來了,我依照約定,前來找你了。」慕劭以僅存的右眼深情款款的凝視著她。
他絕不食言,與她的約定,他絕對不忘。
望著眼前的慕劭,好一會兒後,妍月輕輕踮起腳尖,王動在他的唇上印下深情的一吻。
屬于他的獨特陽剛氣息混合著湖水的氣味竄入鼻端,他那總是溫熱的體溫,溫暖了此刻她因為全身濕透而有些冰冷的身子……他的一切總是令她難忘,總是令她心動。
她的吻令慕劭心蕩神馳,他立即化被動為主動,伸手輕捧著她那絕美的容顏,加深這一吻。
由衷感激上蒼讓他倆都活了下來,再續夫妻情緣……
慕劭與妍月一同返回段宅,段雲羅看見他出現,又驚訝又驚喜,之後听他娓娓道來,這才明白所有始末。
翌日,在段雲羅的陪同下,三人乘坐馬車來到河畔,只見一艘船已停泊于岸邊等候著他們夫妻。
雖說妍月的雙腿已能行走,但慕劭仍抱著她下馬車,步上那艘船。
「慕大哥,妍月,別忘了有空回來走走。」段雲羅看著他倆緊擁著的身影,沒來由的,眼眶中竟有些濕意。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上蒼並非那般殘忍,並沒有拆散這對恩愛夫妻。
慕劭看著段雲羅,誠懇地向她道謝,這一切多虧有你。」他由衷感激她的幫助。
「慕大哥千萬別這麼說,妹子幫大哥一點忙是理所當然的。」段雲羅笑著輕輕搖頭。
妍月也感激的看著她,「雲羅,真的很謝謝你。」受雲羅這麼多的照顧,她實在無以為報。
「真是的,怎麼連你也這麼說?快走吧!別誤了開船的時辰。」段雲羅的眼眶早已泛紅,但她一直強忍著,不願在他倆面前落淚。
船夫立即搖著槳,讓船順著水流緩緩前行。
慕劭與妍月站在甲板上,看著岸邊送行的段雲羅。
段雲羅不停揮著手,向他倆道別,直至船只漸行漸遠,再也看不見,這才放下手,頰邊已淌下兩行清淚。
但這是充滿喜悅的淚水,因為她知道,往後他們倆會過得很幸福。
清風徐來,河上波光瀲濫。
「相公,今後我們要去哪里?」依偎在慕劭懷里,妍月看著眼前的景致,柔聲輕問,心情平靜祥和。
慕劭擁著她,在她耳畔柔聲輕語,「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廝守終生,娘子,你說可好?」
妍月自他懷里緩緩仰起頭凝視著他。
只見他那深邃的黑眸里蘊藏著對她始終下變的深情愛意,她不由得熱淚盈眶,模糊了視線。
最後,她朝他綻出一抹絕美的笑,「好,當然好……」
兩人凝視著彼此,不必任何言語,已心意相通。無論今生還是來世,他倆皆要結發為夫妻,苦樂同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