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朕沒記錯,當初你說那只草知了是你宮里的宮女所編,朕很好奇,鎖秋宮那被你稱為丑娘的女人,什麼時候變成你宮中的宮女了?」
筆甫絕並不是想故意刁難這每次見了他,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的兒子,而是他真的很好奇,兒子與鎖秋宮中那個他連面也沒見過的妃子,是如何產生交集的?
然而這問題對皇甫玉來說,是內心深處最不想與人分享的大秘密——
記不得那是多久前的事了,每當他做錯事被父皇責罰後,都會很沒志氣的跑到御花園後山的小池塘邊偷偷哭泣。
他做的那些錯事,在父皇眼中好似天埋不容,可他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錯。他不明白為什麼父皇每次都要小題大做,找各種機會和理由嚴懲他。
就在一次他邊扔石子邊流淚時,丑娘出現了,走過來溫柔的和他聊天。
其實丑娘並不丑,但比起宮里那些整日圍在父皇身邊的女人們,她的容貌實在普通。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丑娘也是父皇的妃子之一。
事後他才听伺候自己的小太監說,麗園一帶住著的女子,幾乎都沒有機會得到父皇的寵幸,在宮中的地位甚至連其它宮主子身邊的宮女內侍都不如。
丑娘總是身穿一襲樣式普通的白色羅裙,她的聲音有些嘶啞,皮膚並不白皙,可她的眼楮卻特別明亮。
每次看到丑娘眼含笑意的望著自己,他都會感到莫名的心安,即便才被父皇重重責罰過,受到極大的委屈,只要看著她的雙眼、與她聊上幾句,抱怨一下,他心中的郁結便很快煙消雲散。
他打心眼里希望能有個如此疼愛和關心自己的娘親,便提議要叫丑娘為娘。
不過丑娘听到後卻說︰「你是皇上唯一的兒子,也是當朝太子。這聲‘娘’我承擔不起。」
「可是我真的很想有個像你這樣的娘。」皇甫玉張著大大的眼楮,可憐兮兮的嘟著嘴,不滿提議被斷然的否決。
顏若箏見了一時心軟,輕撫著他柔女敕的臉頰,嘆口氣道︰「如果太子堅持,從今以後,就喊我一聲‘丑娘’吧。」
他無辜的眨著大眼,疑惑道︰「你一點都不丑。」
「比起皇宮內院里那些貌美的妃子娘娘們,我是真的很丑。」不是她自貶身價,也不是妄自菲薄,當今皇帝皇甫絕後宮中的那些妃子們,確實是個個貌若天仙,美艷絕倫。
筆甫玉雖心有不甘,但不管如何,「丑娘」兩字至少有個「娘」字在,他也只好答應。
日子久了,他真的覺得丑娘是這世上對他最好、最疼他的人了。慢慢的,丑娘便被他當作心中的秘密,小心翼翼的保護著,不與人分享,直到父皇莫名其妙出現在鎖秋宮,他掩飾多年的秘密這才曝光。
不敢有半分隱瞞,皇甫玉一五一十將自己與丑娘結識的經過娓娓道來,皇甫絕表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在猜測那個叫顏若箏的女人接近自己的兒子,真正的目的也許是他這個皇帝。
但如果她真想利用玉兒接近自己謀取懊處,為何又要靜靜地隱瞞他整整四年?
那天去鎖秋宮之後,他曾問柳順,顏若箏為何會出現在麗園?柳順答說四年前他甫登皇位時,曾向民間廣納上千名女子入宮,顏若箏便是第三批被選進宮里的。只不過選妃那是正好是納蘭貞貞的生辰,他心情因而非常煩躁,于是第三批被選入宮中的女子,最後竟連皇帝一面也沒見著就被發配到了麗園。
打發了兒子,又向柳順詢問許多關于麗園的事,身為皇上的皇甫絕一向保持良好的控制力,如今卻因這個顏若箏而產生了別樣心思。
他再次移駕鎖秋宮,發現這個小小的院落,比起後宮那些穿金戴銀的妃子們所居住的地方,的確是寒酸許多,除了顏若箏這從進宮後便被冷落的妃子外,只有一個負責打掃煮飯的小爆女。
見到皇上大駕光臨,小爆女似乎被嚇得不輕,跪在地上渾身發抖,甚至連問安都忘得一干二淨。
見宮女嚇得不住顫抖,皇甫絕一怔,開始檢討是不是自己長相太凶惡了,才會把一個小丫頭嚇成這樣。
可他的容貌承襲先祖的優越,外表絕對稱得上俊美無儔,更不知博得京城多少官家姑娘的青睞,照理說,應不至于使人一見就心生畏懼。
沒想到皇上會大駕光臨,顏若箏也被他的出現嚇了一跳,連忙起身行禮,而後才回身瞟了眼被嚇得半死的小爆女,小聲吩咐她出去伺候。
可憐這陪伴在自己身邊四年的宮女芸兒,打進宮那是起,便無緣面見尊貴的皇上,如今皇上赫然出現在面前,她當然會被嚇個半死。
畏畏縮縮的芸兒在得到主子的命令後,抖著兩條腿,跌跌撞撞的退了出去。
顏若箏不敢怠慢,在行過禮後,便請皇上坐到上座。
筆甫絕一進屋,便打量著眼前這並不豪華也不富麗的房間,只見桌上擺著幾只還算看得過去的紫砂茶杯,旁邊則有一只描金紫砂茶壺。
「這茶是你泡的?」他問。
「回皇上,臣妾只是平日閑得無聊,才學學茶道打發時間。」
必話的同時,顏若箏雙眼不由自主瞟向皇甫絕身後的柳順,對方朝她眨眨眼,似乎表達著什麼,她卻只笑了笑,未做任何回應。
徐步走到桌前,她恭敬斟了杯冒著熱氣的茶,雙手捧到皇甫絕面前,「皇上若不嫌棄,不如嘗嘗我剛泡好的這杯西湖龍井。」
筆甫絕高傲的坐在桌前,若有所思的睨了她一眼,緩緩伸手接過紫砂茶杯,淺嘗了口後,點頭贊賞道︰「味道不錯。」
這是真心話,他生于皇家,長于皇家,出生後沒多久便被先皇封為太子,在他成長的過程中,享受到的是一流的照顧和侍奉,因此事物若非極品,很難入得了他的眼,對于各種名茶的味道,他自然也十分講究。
而顏若箏泡的茶醇而不苦,香而不澀,茶入喉中恰到好處的將其精華盡顯。
「泡茶是件充滿樂趣的事,除了要講究茶道,更要有茶德。」她接著說。
「喔?」被她溫軟的語調吸引,他抬起頭,望進她那雙漆黑的眸中。
這女人雖然生了張平凡至極的面孔,卻擁有一雙靈活迷人的眼眸,而且不知為何,這雙眼總讓他產生一股熟悉的感覺,她的修養和德行,更是令他折服。
無論是舉止還是言談,她總是那麼高貴得體,即使身上穿著普通的衣裳,頭戴著簡單的珠釵,依然典雅如仙女般。
「茶德的精髓就在廉、美、和、敬︰廉儉有德,美真康樂,和誠處世,敬愛為人。若仔細探究,不難從其中悟出人生的真諦……」見他有興趣,她笑了下再往下說。
筆甫絕听著,驚訝的發現自己每次听她說話,都會不自覺陶醉其中,她的言談舉止、說話方式,總讓他想起一個人,一個他曾經最愛、也是現在最恨的女人——納蘭貞貞。
盡避她們的容貌相差十萬八千里,可她們的眼神,卻一樣令他深深著迷。
當年他第一眼看到十六歲的納蘭貞貞時,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美得令他怦然心動,胸口就像被巨石撞擊,剎那間無法呼吸,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對一個女人產生了「我要得到她」的霸道念頭。
納蘭貞貞就像他生命中的克星,他對她一見鐘情,第一眼見到她,他便陷入愛情而無法自拔。
只是誰也料不到,這個讓他付出全部的女人,最終卻用那麼殘忍的方式,奪他性命……
「皇上,您要不要用些點心?」
略微嘶啞的聲音,拉回皇甫絕的思緒,他抬頭一看,映入眼簾的是顏若箏那張並不出色的面孔。
見她雙目晶亮,眸中閃爍著探究的意味,他突然有秘密被人看穿的尷尬,心中沒來由竄起一股怒氣。
他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要以帝王之尊紆尊降貴地來這偏僻的麗園,還與這麼個平凡至極的女子談天說地?
然而矛盾的是,她那雙似曾相識的黑眸引起他的怒火,也在無形中安撫了他焦躁的情緒。
筆甫絕飛快整理心緒後,狀似漫不經心的問︰「太子經常來這向你訴苦?」
顏若箏沒想到他話題轉得這麼快,一時反應不過來,思及當今太子皇甫玉,她臉上不經意閃過一抹復雜的神色。
但她很快的恢復鎮定,無畏的與他四目相對,輕輕點頭,「太子功課不忙的時候,的確會來這里坐上片刻。」事實上,在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兩人的互動簡直就像真正的母子。
「你倒是很聰明,知道利用太子來找機會接近朕。」
這話並非皇甫絕的本意,只是內心的傷疤因她的出現而隱隱作痛,令他不禁遷怒于她,出言傷人。
他此話一出,不但顏若箏面色一變,就連身邊伺候多年的柳順也皺起眉頭。
「皇上莫非搞錯了什麼?」就在皇甫絕以為她會極力為自己辯解的時候,顏若箏卻只是扯出一記淡漠嘲諷的輕笑,冷聲開口,「皇上就算想侮辱我的智慧,也不要用這種方法,整座皇宮的人都知道太子並不被皇上喜愛,而有腦袋的人都明白,將籌碼壓到太子身上,實在是最愚蠢的行為。」她面帶微笑,眼底卻滿是冷意。
被她冷淡輕諷的態度激怒,皇甫絕握著紫砂茶杯的手不自覺用力。「你知道自己在同誰講話嗎?」
顏若箏態度依舊恭敬,身子微微一福,溫婉答道︰「是當今手握天下重權、萬人之上的皇帝陛下。」
「那你可知‘皇帝’二字代表著什麼?」
「在後宮,代表眾女子的夫婿;在朝堂,則是眾臣的君王;在天下,代表黎民百姓的一國之主。」
「那麼在你眼中呢?」他忽然起身,低著頭,靠近矮自己整整一顆頭的她。
如此近的距離,讓他看清她臉上的表情,他努力在上頭尋找恐懼,可卻見她大膽的直視自己。
「皇上要我如何以為?」
他哼笑一聲,「自你入宮到現在,被朕冷落整整四年。對女人來說,能博得朕的垂愛是至高無上的尊榮,若你想得朕寵愛,何不試著卑躬屈膝些?」他忍不住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或許你求求朕,說不定朕一時心情好,就召你侍寢。」
他只是想用這種方式達到羞辱她的目的,畢竟天下敢如此無視帝王權威的女人,除了她外,他還真沒發現第二個。
「皇上恐怕要失望了,因為臣妾身子不佳,就算皇上想召我侍寢,只怕也是力不從心。」她平靜地回了他一記軟釘子。
筆甫絕的俊臉因她挑釁的話而沉了下來,勾住她下巴的手力道也加大了幾分。
她不怕死的迎視著他,面帶微笑續道︰「莫非皇上後宮那些妃子,都是擺著做樣子的?」
「你這不識好歹的女人!既然這樣,你就留在這個鬼地方孤獨終老吧。」語畢他一甩袖,踩著憤怒的步伐離開此地。
一臉擔憂的柳順朝顏若箏搖了搖頭,「這是個大好機會,你怎麼就這樣放棄呢?」
「如果他一定要用羞辱的方式接近我,那麼這樣的機會,我寧願不要。」她表示道,臉上有著不容人侵犯的倨傲。
柳順還想再說什麼,最後卻只嘆了口氣,匆忙的追了出去。
直到他們離開良久後,顏若箏才手捂著胸口,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當一口鮮血染紅整塊潔白的絲帕時,她露出無奈的苦笑。
筆甫絕,如果盼了整整四年,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你,那麼今生今世,我寧願永不再見你。
筆甫絕最近的心情很不好。
用膳的時候,他會挑剔廚子的手藝。
上朝的時候,他會斥罵大臣的無能。
連宮女不小心打破一只玉碗擾他清夢,也被他罰了二十大板,打得開花。
所以,最近宮里的人無不盡量減少在皇帝面前出現,就連听到風聲的小太子皇甫玉,也認真的听太傅講課,極少再出什麼亂子。
今夜,外頭天上銀月高掛,微風輕送,皇甫絕卻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他索性下了床,走進寢宮的書房,閉了下眼,掙扎一陣後,「刷」的一聲將牆壁上掛著的一塊白綢扯了下來。
白綢之下,是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畫,畫里繪著一個身姿婀娜的美人,她有著精致的容顏、高貴的氣質,就像仙女股飄然出塵。
他微微仰頭,情不自禁的伸手撫模畫中女子秀麗的容顏。
已經四年了,可這張面孔依然如此清晰的印在他腦海中,從來不曾忘記……
不,不是不曾忘記,而是根本無法忘記。
即使她用最殘忍的方式背叛了他,他依然像個傻瓜一樣,牢牢記著她當年曾給予過的那些快樂回憶。
四年前父皇駕崩,六弟皇甫祁發動政變意圖謀反,而納蘭貞貞也在同時給了他最致命的一擊——
破魂蠱!
直到今日,他還忘不掉,那東西究竟有多厲害,而她就是將這蠱毒埋到自己的守宮砂中,在他傻傻付出全部愛情時,她卻在預謀著奪取他的性命……
思及過往,他五指慢慢收緊,似乎想抓破畫中女子那張精致如玉的面容。
一陣腳步聲從外面傳來,是柳順,他手中還拎著一件厚厚的披風。
「皇上,這夜里極涼,您要小心龍體。」
原來,早在主子因睡不著來到書房時,守在門外等候吩咐的柳順便悄悄跟了過來。
筆甫絕微微一怔,本能的將放在畫上的手慢慢收回。
柳順恭敬的為他披上披風,「皇上,夜涼了,您還是回寢宮吧。」
他听若未聞,並未移動腳步,雙眸仍望著壁上的畫像,「柳順,當年朕中了破魂蠱後,究竟是怎麼醒過來的?」
那年醒來後,他曾仔細研究破魂蠱的厲害之處,得知下蠱之人與被下蠱者必須發生親密關系,且被下蠱者一定要愛下蠱之人極深,毒性才會有最大的效用。
而蠱毒發作的條件,則隨下蠱者之意設定,納蘭貞貞所設的毒發之引非常殘酷,只有四個字——皇上駕崩。不論何時,只要有人高喊「皇上駕崩」,潛藏在他體內的蠱毒便會在瞬間爆發。
因此,當年他父皇辭世之際,宮里的太監高唱「皇上駕崩」時,他整個人也隨著失去了意識。
破魂蠱的陰毒,在于它不會讓人馬上致命,卻可以在短時間內讓人陷入昏迷,甚至終其一生也醒不過來。只是他至今依然不解,自己的蠱毒是如何解除的?
只記得當他迷迷糊糊醒來時,正是父皇大喪的第三天,守在身邊多時的柳順哭著告訴他,他險些也隨著先皇一同歸西。
醒來後,他稍做歇息便振作起來,旋即派兵遣將,將意圖謀反的眾臣全部收押,令欲稱帝的六弟皇甫祁措手不及,兵敗如山倒,可同時納蘭貞貞也從此在他的世界中徹底消失。
他永遠記得那一日,派出去搜捕太子妃的官兵將一具被野獸撕咬得面目全非的尸體帶回皇宮時,他心痛不已,不肯相信曾經被他深愛著的妻子已然死去。
直到當他從支離破碎的尸體手腕上發現納蘭貞貞特有的月牙形胎記時,他情緒頓時崩潰,對著尸體破口大吼,「朕沒準你死,你怎麼可以死?!就算要死,也要由朕親手殺了你!」
沒人能體會他吼出這些話時,心情有多麼的矛盾和沉痛,就算恨極她的背叛,他也不願老天用這種方式剝奪她年輕的生命。
想起往事,皇甫絕咬緊牙根,雙手握拳,眼眶卻已泛紅。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為納蘭貞貞的慘死傷心,還是在為自己愛上那麼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而難過。
「皇上……」柳順見了不忍,連忙雙手奉上絲帕。
筆甫絕抬眼望向梁柱,拚命忍住眼淚,他轉過身,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可卻掩不住帶著幾分哽咽和嘶啞的聲音。
「你還沒回答朕的問題。」
柳順趕緊從命,不厭其煩的重述當年他之所以得以重生,是因為在他昏迷的時候,宮里突然來了個道士,那道士樣貌奇佳、性格怪異,進了宮門只說了句「我來還魂」,沒多久,他所中的破魂蠱便奇跡的被破解了。
雖然同樣的話皇甫絕已經听了無數次,可他仍對這件奇事耿耿于懷。
「皇上,事情都過了那麼多年,您又何必拿自己的龍體過不去?夜深了,您明日一早還要上朝……」
背對著柳順的皇甫絕沒再說話,他痴望著牆上的畫像,不知過了多久才嘶啞道︰「她的神采無人能及,即使她曾背叛過朕,但朕仍抹不去她所留下的一切美好回憶,就像毒藥,那份記憶已經浸透了朕的靈魂……」
柳順默然了,無言以對。
四年過去了,皇上的心結還是得不到解月兌。
如果那人知道皇上為了她如此折磨自己,不知會有何感想……
筆甫絕沒想到自己會再次踏入鎖秋宮。
打死他也不想承認,自從上次憤怒的離開這里後,他總會莫名其妙的感到不安,閉上眼,除了納蘭貞貞那張絕麗面孔外,腦海中還多了張顏若箏平凡無奇的臉。
他曾自我勸慰的想,會不時想起這不識好歹的女人,大概是因為她是納蘭貞貞以外,第二個膽敢向自己權威挑戰的女子,所以他才放不下她。
可日子久了,盡避他故意不去想這號人物,卻發現這張平凡的面孔依然會不期然的闖進他腦中。
掙扎了整整一個月後,他終究很沒骨氣的打著隨便逛逛的幌子,遣散整天跟在他後面的太監,一個人晃到鎖秋宮的門前。
說句老實話,這鎖秋宮之所以會稱之為「宮」,是因為它建在深宮內院,這樣的宅子若是放到宮外,八成連一般員外府都不如。
他還沒踏入院子,便听到皇甫玉稚女敕的聲音。
「要不要再給它準備一條小棉被呀?」
「不用。馬上就要夏季了,狗狗也怕熱。」
「那就等天涼的時候再多添些棉花好了……」
鎖秋宮的院牆很矮,兩道大門也是敞開著的,皇甫絕因此清楚看到院子里那每次見了自己就躲得老遠的兒子,正笑容滿面的抱著一只白毛小狽,蹲在一個像才蓋好沒多久的狗屋前向小狽獻寶。
「玉兒喜歡丑娘送你的這只小狽嗎?」顏若箏在旁溫柔的笑問。
筆甫玉笑著點頭,小手輕輕的模著狗狗松軟的白毛。
「那麼,玉兒還記得丑娘教你的那些道理嗎?」
他眨著大眼,認真的說︰「丑娘說,無論對家人親友還是對天子百姓,都要懷有一顆仁愛之心,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做到以德治天下。」
顏若箏慈愛的輕撫他的發,語調十分溫婉,「所以玉兒長大後,一定要做個造福百姓、無愧蒼天的明君。」
小小的皇甫玉雖然還處在懵懂的年紀,卻因為生在帝王之家被迫早熟。他明白自己身上的使命,比尋常百姓家的孩子重,雖然不覬覦皇位,但卻深知唯有手握天下大權,才能保護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他也了解丑娘在宮里的地位不高,就連宮女都敢囂張的欺負麗園的女人,所以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暗自立下了宏願,有朝一日必登大統,以保護丑娘不被旁人欺負。
現在,他每天最開心的,除了能常常吃到丑娘煮給他的飯菜外,便是還能听到她講的人生道理。
他忍不住伸出小手,扯了扯她寬大的衣袖,「丑娘,你講的那些學問,比太傅講得好听得多了。」
一旁的皇甫絕听了,心底雖然認同顏若箏教給兒子的那些道理,但看到兒子如此依賴並佩服這個不識好歹的女人,還是讓他深感不悅。
「堂堂一國太子居然不顧身分跑到這種地方養狗還做狗屋,簡直有辱我皇家風範。」他登堂入室,開口便是一陣責罵。
丙然,他的出現並沒有帶給他們任何驚喜,反而令原本放松說笑的兩人頓時陷入警戒。
筆甫玉不明白,父皇後宮里漂亮女人多如過江之鯽,為什麼又跑到這里來了?
雖然心里老大不情願,但對方畢竟是自己的爹,還是當今皇上,他只好規矩的行君臣大禮,收斂起臉上的笑意。
筆甫絕何等精明,自然沒有錯過兒子臉上抗拒的表情,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怒氣,說出口的話也帶著三分火氣。
「堂堂太子居然圍著一只畜生轉,你不覺得丟人,朕都替你感到丟人。」
未等皇甫玉答話,顏若箏便先似笑非笑的回道。「太子年紀尚幼,正是學人生道理的時候。而養小狽和親自做狗屋,都能培養他的愛心與耐性。」
「是啊,父皇,兒臣很喜歡這只小狽,它很可愛。」抱著狗的皇甫玉小聲的插嘴,他不希望丑娘因自己而遭到父皇質疑。
但他的幫腔,很快便遭父皇回以一記凌厲的瞪視,他縮了縮肩膀,心底雖不服氣,卻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案皇這個人,不但霸道囂張不講理,而且還很討厭他,有了這項認知後,他不得不乖乖閉上嘴,以免遭受懲罰。
顏若箏看著這對父子的互動,忍不住笑道︰「一個連自己兒子見了也會懼怕的人,足以說明他做人凶惡。」
筆甫絕眼神一瞪,陰惻惻盯著她,「你是天底下第一個敢說朕凶惡的女人。」
她不在乎的聳聳肩,「別人不說,不代表這不是事實,有太多怕掉腦袋的人擔心觸怒龍顏,自然是什麼好听說什麼。」
她調皮的眼神、戲譫的態度,與記憶中那個令他又愛又恨的女人完全重迭,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以為站在自己眼前的,就是被他想念了整整四年的納蘭貞貞。
但他怔了一下隨即回神,暗笑自己痴人說夢。
「你就不怕朕砍了你的腦袋?」即便心底無限回味,他說出口的話還是帶著幾分亦真亦假的威脅。
「丑娘是好人,父皇你不要砍丑娘的腦袋。」皇甫玉听了一驚,小小的身體橫擋在顏若箏身前,大有他父皇若真下令砍人,他便要以死抵抗、護衛她的意味。
被小家伙這麼一鬧,積壓在皇甫絕心底多日的愁悶,一下子煙消雲散,不見蹤影。這彷佛與親人說笑嬉鬧的溫馨感覺,令他不由得懷念起來。
敗久很久以前,這樣的氛圍也曾出現在太子殿中……
看來,這個顏若箏真的很有本事,不但能輕易左右他的喜怒哀樂,還能不時勾起他過往回憶,讓他懷念感慨。
佯裝薄怒的瞪了挺身而出的兒子一眼,他傲慢的對一旁女人下令,「朕想喝你泡的茶,還不快點伺候。」
顏若箏見狀不由得搖頭淡笑。這人完全忘了自己不久前還曾在人家面前撂下狠話,咒人家在這小院落里孤獨一生呢……
即使過了這麼久,當了皇帝,他的性子依舊沒有變,仍是那麼唯我獨尊。
正想著,她就見皇甫絕邁開步子向室內走去,猛然想到了什麼,她臉色一變,突然追過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皇上等等,房里有些髒亂,待我收拾一番再進……」
兩人距離突然拉近,皇甫絕被她眼底流露的擔憂所迷惑,他垂下眼,看著她抓在自己衣袖上的手。
顏若箏驚覺自己失態,訕訕的收回手,臉色潮紅,「我……我失禮了……」
「莫非屋里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他隨口調侃著,卻被她臉紅的樣子所吸引。這外表平凡的女子,仔細打量竟也有幾分韻味。
見她不發一語,皇甫絕好奇的伸手推開房門,邁開腿就要跨進去。
顏若箏立即失聲叫道︰「房里有蘭花,皇上會過敏的……」
邁出去的長腿就這麼硬生生收了回來,皇甫絕的臉上除了驚訝外,還有更多的震憾。
天底下知道他對蘭花過敏的,除了他過世的父皇,就只有他曾經最愛的女人,納蘭貞貞。
他疑惑的看向被推開的房門,窗戶旁果真擺著兩盆蘭花。
他臉色微變,眉頭擰起,「你如何得知朕對蘭花過敏的?」
吞了吞口水,她迎上他探究的雙眸,小聲解釋道︰「書上有記載,部分體質特殊的人會對蘭花的花粉產生過敏。」
「那麼……」他一臉正色的揪住她手腕,「你怎麼如此確定,朕剛好屬于這體質特殊的人之一?」
面對他熾熱逼問的眼神,顏若箏只能勇敢的解釋,「我……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