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瀕劍淵向醫院請了假,天知道他多想沖入病房照料芙湘,但,他不準自己這麼做。
他很怕自己看到芙湘的臉後,會完全失控、會把她緊緊摟入懷中——所以,他選擇逃避。
帶著紊亂的心,他把車開到療養院,打算探視母親。
一進到病房,專業看護便詫異地微笑。「霍先生你來了?」奇怪,今天不是假日啊!
劍淵胡亂地點頭,望著坐在窗前遠眺的母親,沙啞地問著。「我媽她……最近過得很好嗎?」
「還好。」看護點點頭,卻又挨近他,以很小的聲音說︰「其實老太太自從住院後,我就一直負責照顧她了,所以,我很了解她的心情變化。這幾年下來,她由一開始的驚惶、夜夜痛哭……到目前已經慢慢地穩定下來。可是,不管她的情緒多麼平靜,除了你來探視之外,我從來沒有看過她展露笑容。」
看護像是發現新大陸般,又道︰「可是前幾天卻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老太太在客人來訪後,居然微笑了!」
「客人?什麼客人?」劍淵覺得很奇怪,他們在紐約根本沒有任何親友,誰會找到這里來探望母親?
看護回答。「是一個小姐,她說她姓宋。」
宋?劍淵整個人一震——難道是芙湘?
一定是她!霍家認識的親友中,只有芙湘姓宋。
他緊接著問︰「你是說……那位宋小姐來探望我母親?」
「對啊,還來過兩次耶!在她離去後,老夫人的心情好象都很好,這幾天她突然開口對我說她不想再吃藥,我請醫師過來為她檢查,醫生也贊成老太太的精神狀況已趨于平穩,所以就答應她暫時不要吃藥,先觀察一陣子。」看護笑著。「結果很令人滿意,老太太雖然沒有服用任何藥物,不過這幾天的狀況一直很好,整個人很平靜,也很清醒。這對她的病情是一個很大的進展,你也知道老太太曾經多麼依賴藥物。」
劍淵沉默地听著,內心五味雜陳。是啊,他非常清楚母親曾經多麼依賴鎮定劑等藥物,尤其是剛到紐約那幾年,她幾乎每夜都要吃下分量頗重的鎮定劑,才有辦法含淚入睡。
但,為何會這樣?難道母親認不出芙湘?不!不可能!直覺告訴他——母親絕對不會認不出芙湘!
雖然母親自從父親走後,精神狀況一直很糟,但,母子連心,劍淵知道母親並沒有真的發瘋,這幾年她經常沉默不語,只是她想封閉自己。又或者,那是她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方式,她已經嚴重對人性失去信心,無法再相信任何人。
他定時來探望母親,母親除了以慈愛的眼光看著他、或偶爾開口叮嚀他注意健康之外,很少對他微笑,但,她居然對芙湘露出笑容?
這怎麼可能?劍淵完全想不通。但看護也沒有必要對他說謊啊!
看護又道︰「其實我看得出老太太很高興看到那位宋小姐,雖然跟宋小姐會面的兩次中,老太太一句話也沒說,但,宋小姐回去後,很少開口的老太太居然阻止我把那鍋湯倒掉。」
「湯?你說什麼湯?」
「就是宋小姐兩次來會面,都以保溫提籃帶來的湯啊。我是看不出里面是什麼內容啦,不過那香味很迷人耶,有中藥的芳香。」
劍淵心頭一揪。已經可以確定芙湘帶給母親的絕對是那道雙菇冬粉湯,因為那道煲湯也是母親的最愛。
看護又道︰「宋小姐兩次都提這道湯來,雖然老太太一口都沒吃,但,到了晚上,我想把已經冷掉的湯汁倒掉時,她居然開口阻止,要我留到明天早上再處理,她說她很喜歡湯汁的香味。」
劍淵臉上的表情跟著疑惑,為什麼?母親明明知道來探望的人是宋芙湘,是宋華泰的女兒,為什麼她不但沒有拒絕芙湘的探視,沒有被刺激到發病,反而……
他不懂,真的不懂!
他搖搖頭,勉強集中精神。「好,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陪我母親說說話。」
「好的。」看護點頭後便退出。
劍淵走到窗前,在母親面前蹲子。
「媽,」他握住邦秋雲的手,語氣中滿是痛苦和疑惑。「我不懂……我真的不明白……您不恨宋家嗎?您為何願意接受芙湘的探望?」
說這些話時,他的心頭更加苦澀,有一股巨大的聲音在為芙湘辯自——那些事不是芙湘的錯,完全不是!
幾乎一夜沒睡,滿眼血絲的他,無助地把臉埋入母親的雙掌間。「媽,您會原諒我嗎?爸……他會原諒我嗎?我承認我還是一直愛著芙湘,我的心底只有她,但,我怎麼可以愛她?怎麼可以愛上宋華泰的女兒……」
他艱澀地吐出字句。「媽,請您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我該拿芙湘怎麼辦……」
巴煦的晨光照在母子兩人的身上,侯秋雲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但,嘴角始終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在療養院待了一天,入夜後,霍劍淵又回到醫院。
他知道自己不該來這里的,他應該直接把車開回家。但,他無法解釋自己的手為何牢牢握住方向盤直奔醫院。
他更不敢承認的是——一整天他腦里浮現的都是芙湘那張蒼白虛弱的臉蛋、她辛辛苦苦打工的模樣、她受到他無情諷刺時的哀傷……
他好氣自己!他更想立刻沖入病房抱住芙湘!
邁著沉重的步伐,他進入電梯,又從芙湘住院的樓層步出。天人交戰中,他還沒決定要不要進去看芙湘的時候,走廊上一個男士的身影卻在此時驀地奪去他所有的注意力。
竟然是他——
宋彥杰!
有種濃烈的情緒直沖上劍淵的腦門,如果……如果沒有發生那個悲劇,他跟彥杰會是一輩子的生死之交,最好的朋友!
此刻的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沒想到居然會在多年後又遇到彥杰?
察覺背後有腳步聲,宋彥杰一回頭,看到了霍劍淵。
他的臉色跟劍淵一樣復雜,兩個高大的男人沈默對望著,氣氛凝重到叫人無法呼吸。
最後,宋彥杰先開口。
「是芙湘的大學同學程佩玉聯絡上我,通知我趕過來的。」他先是解釋劍淵的疑惑。「醫大畢業並服完兵役後,你選擇到紐約;而我,也沒有留在台灣,我加入了國際紅十字總會,成為一個無國界醫師,跟著醫療隊到許多落後的國家,為那里的人民義診。接到佩玉的消息時,我人剛好在南美洲,所以很快便趕來了。」
宋彥杰苦笑。「也許你會覺得「義診」這兩個字套用在我身上很諷刺,畢竟,我是宋華泰的兒子,不是嗎?」
劍淵的思緒一片紊亂,他的確沒有想到彥杰這幾年居然會天涯海角地四處去義診。紅十字會本著救世濟民的宗旨,所以,隨隊的醫生都過著很簡單而儉樸的生活,四海為家,隨遇而安。
怎麼會這樣?他一直以為彥杰會留在台灣,靠著宋華泰的力量平步青雲,早該升到總醫師或主任醫師。
劍淵覺得喉頭一陣緊縮,好半晌才有辦法開口。「你……知道了?」當年他突然決定跟宋家兄妹斷交時,宋彥杰曾經多次找他要一個答案,但,當時他什麼也不肯說,他厭惡看到宋家的人!
雖然他的問話很突兀,但宋彥杰馬上會意過來,畢竟他們曾經是親如兄弟的好友。
彥杰的眼底滿是無奈與歉疚。「我也是無意中才得知當年那件政治丑聞的真相。自從你父親去世後,我家的氣氛就一直很緊繃,有一天晚上,已入睡的我听到樓下傳來陣陣哭泣聲,下樓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喝醉酒的父親大哭大鬧,每一句醉話都令我、芙湘和我母親大為震驚,他吐露了當年所有的事——是他一手安排霍伯父掉入陷阱的,為的就是他個人的政治利益!為了榮華富貴,他不惜犧牲了無辜的霍伯父!」
深深地嘆了口氣,彥杰臉上有著濃濃的滄桑。「父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青天霹靂,把我們母子三人震得完全無法動彈。隔天早上,父親清醒後,雖然嚴詞否認他昨晚的醉話,但,憑著蛛絲馬跡的線索,我也慢慢拼湊出整件事情的原貌……
「原本我就不相信清廉的霍伯父會做出那樣的事。但,自從霍伯父出事後,我爸的諸多行徑就很怪異。雖然他的官運步步高升,在外面呼風喚雨,但,我常常看到他一個人在半夜喝著悶酒,完全沒有白天意氣風發的模樣……」
燃起一根煙,彥杰啞聲道︰「發現真相後,芙湘很快就搬出去住了,並且放棄第一志願,改念夜大,堅決不肯用家里的任何一毛錢。原本我也想出走,因為我無法忍受自己的父親居然做出這麼喪盡天良的事,我無法再跟他相處于同一屋檐下。但,我母親哭著求我不要走,她說我父親已經失去女兒了,絕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兒子……」
煙霧中,彥杰的眼眸更加迷惘。「我母親也不齒我父親的行徑,但,身為宋家的媳婦,她無法狠心拋下丈夫和這個家。盡避已經跟他貌合神離,但表面上,她仍必須跟我父親維持正常的夫妻關系。」吐出煙圈,彥杰沉痛地繼續道︰「所以,我暫時留在台灣,但,服完兵役後,我再也無法忍受那虛假不義的一切,所以,我加入國際紅十字會總部,跟著醫療隊到最落後的國家去義診。也許你會覺得我的行徑很矯情,但我自己知道——只有在流浪和行醫的過程中,我的良心才有辦法得到些微平靜。說是彌補也好、矯情也罷!我只是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至于我母親……她也加入宗教團體,借著四處行善,從中找到繼續生存下去的勇氣。」
劍淵失神地听著,他完全沒有想到原來宋家居然會變成這般光景。原來早在霍均年出事的同時,宋家也跟著四分五裂了!
也許在政壇上的宋華泰很風光,足以呼風喚雨,但,私下的他卻要面對妻離子散的慘境。結縭多年的發妻鄙視他,親生子女更是不齒他的作為!
「劍淵,」宋彥杰凝視著他,艱困地道︰「我知道芙湘這些年來還是深愛著你,我……我只想請求你一件事,不論你如何恨我的父親,都請你不要把那沉重的恨意轉移到芙湘身上,好嗎?請你對她……仁慈一些……」
仁慈?這兩個字卻又像根針般,狠狠地扎入劍淵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這兩天來,他听到太多太多令他意外的事,他無法整理混亂的心……傷痛地想著「仁慈」?「仁慈」?
是啊!他知道這些事統統與芙湘無關,也與彥杰無關,他不能把對宋華泰的恨意硬加諸在旁人身上。但,他怎能去愛宋芙湘?怎能娶宋家的女兒為妻?他該如何向冤死的父親交代?
天!誰來告訴他……他現在究竟該怎麼辦?
案親含恨而死的臉,以及母親在出事後飽受驚嚇的臉龐,輪流佔據他整個腦門……他痛苦地由齒縫中擠出聲音。
「仁慈?哈!你們宋家的人沒有資格向我要求「仁慈」這兩個字!當年宋華泰陷害我父親時,為何不肯對他仁慈一些?為何要罔顧多年交情,狠心地把他推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他咬著牙,更冷聲地道︰「你滾吧,把你那個體弱多病的妹妹帶回台灣!我不想照顧她,更不可能照顧她!你們這些姓宋的永遠都不要再來打攪我,全給我滾得遠遠的!」
這不是他心底想說的話,但,他好怕自己如果不把話說絕,他會無法割舍對芙湘的感情……
宋彥杰的眼眸更加陰暗。「是嗎?好,我知道了。沒錯,我不該多事地以為你跟芙湘之間還有希望,你不用擔心芙湘會一直纏著你,我會立刻通知在台灣的母親,請她盡快趕到紐約來,我會請她把芙湘帶回台灣,好好地調養身子。」
冰涼感蔓延了彥杰的全身,他只是希望唯一的妹妹能得到幸福,更希望芙湘的愛可以把劍淵由仇恨中解救出來啊!但……看來真的是他一廂情願了,劍淵無法放下多年冤仇,他和芙湘,注定要繼續受苦。
深深地看了劍淵一眼,宋彥杰不再多言,轉身進入芙湘的病房。
瀕劍淵面色冷峻地矗立在原地,蕭瑟的眼底像是降下冰霜……
兩天後
自從遇到宋彥杰,劍淵便向院方繼續請假,他不想在醫院踫到宋家的人,反正他的特休假多得是,院方不會有意見。
但,此刻的他卻打算立刻前往醫院——因為他剛剛接到護士的電話,宋芙湘的家人已經在辦理她的出院手續了。護士知道芙湘是劍淵的朋友,便想通知他一聲。
出院?狂踩著油門,劍淵不知自己的臉色有多不安——他們真的要把芙湘帶回台灣嗎?
可怕的荒涼感向他襲來,他知道……如果芙湘真的回到台灣,自己跟她再也無相見之期!這一分隔,隔的再也不是一片海洋,而是千山萬水;飽經創傷的她不會再有勇氣回到紐約找他。
他跟芙湘之間那根最細微的線,真的會完完全全地斷絕……
他真的要這樣嗎?真的希望芙湘永遠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不——霍劍淵挫敗地捶著方向盤,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停好車後,他像陣旋風般的沖入電梯。
瀕劍淵直接沖到芙湘病房前,一推開門,坐在床邊的芙湘便回過頭來。
她的腳邊有一個行李箱,看樣子似乎要遠行。
兩人深深互望著,濃烈的哀傷與無奈充斥在空氣中。芙湘眼底有淚影、有絕望,像是長久行走在黑暗中的孤獨旅人,再也沒有勇氣走下去了。
她率先移開視線,幽幽地道︰「我的家人在幫我辦出院手續,很快就會回去台灣,你放心吧,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此刻的她好累、好疲倦,蒼老的心無法燃起光芒……原本她還對這份感情懷著最後一絲希望,但前天晚上,劍淵在走廊上對彥杰大吼的那些話清楚地傳人病房內,傳人她耳中,也把她最後的信心完全擊潰。
你滾吧,把你那個體弱多病的妹妹帶回台灣,我不想照顧她,更不可能照顧她!你們這些姓宋的永遠都不要再來打攪我,給我滾得遠遠地!
心已痛到麻痹,她也沒有眼淚可流了。如果她的存在只會讓他不悅,那麼,她該離開;如果看到她,只會讓他想到那段痛苦的回憶,她更應該離開!
她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這樣偷偷愛著劍淵,完全想不到她的愛只會帶給他痛苦。
所以,她願意暫時接受母親的安排︰回台灣去住一陣子。當然,她還是不願回到家里去,但母親答應她讓她住在外面,等身體好一點後,再回紐約繼續未完的學業。
芙湘動作緩慢地由脖子上解下項鏈,緊緊地藏在掌心內,過了好久,她才慢慢地攤開手,不舍地把項鏈放到桌上。
一看到那項鏈,霍劍淵更是無法動彈,鏈墜居然是當年他送給芙湘的戒指!他以為她早扔了那個平價的飾品。
為什麼?為何芙湘一直留著它,而且還不離身地戴在身上?
芙湘緩慢而哀傷地道︰「以前的我,真的很自私。我曾經以為愛你是我個人的事,就算失去自尊,就算被你鄙視,我還是想偷偷地愛著你……我以為自己可以打開你緊閉的心窗,讓你不再沉溺于痛苦中,但,我錯了,而且錯得好離譜……」
她勉強自己微笑,但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我太自以為是了,我天真地以為自己的愛可以克服一切,我以為我的愛可以容納很多很多,可以包容憤怒的你、偏激的你、陰沉的你、冷酷的你……但,我的愛還是不夠多、不夠濃,無法抵擋你心中多年的仇恨。你心底有個巨大的黑洞,不論我丟下多少愛,都無法將它填滿……」
她痴痴地望著劍淵,任淚水滑出眼眶。「如果我的消失是你唯一的心願,那麼,我會尊重你的決定。不管我將來還會不會回到紐約,繼續完成學業,我……都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她的心已經被燒成灰燼了,原本她以為自己可以勇敢地堅持下去,但,如果她的堅持只是造成劍淵的痛苦,她又有什麼資格繼續愛他?
劍淵無法言語,只听得到自己急劇而沉重的心跳聲……不!他不要看到這麼哀傷又了無生氣的芙湘,他想看到她展露出純淨無瑕的笑靨,圍著圍裙在他的廚房內為他烹煮出愛的晚餐,他想看到她以最甜蜜的笑臉,來迎接晚歸的他……
但,他還有什麼資格這麼做?是他逼她走的,他明白地表現出對宋家人的怨恨和鄙夷,是他把她的心傷得體無完膚!
如果這段感情把兩人都折磨得這麼痛苦,那麼,他該讓芙湘離去,那樣最好,不是嗎?
可是為何他會感到如此恐慌?像是有人拿刀割開他的身體,正要挖走他身體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為什麼?
他來不及開口,房門又被推開了,進來的赫然是宋華泰夫婦!
像是有一大桶冰水直澆下來,瞬間澆熄了劍淵胸口的情火,也讓他全身染上了冷冽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