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
听說輕松安逸的氣氛有助于提升腦袋的運作,這就是為什麼席安東會坐在這里的原因。
咖啡廳靠窗的柔軟沙發有一種舒適愜意的魔力,灑了滿桌的金黃色溫煦冬陽更充滿了與世無爭的悠閑,周遭的空氣似乎流動得特別緩慢。
啊,難道這就是別人所謂的「神奇的Feeling」嗎?這一刻,煩擾的人心沉靜了,全身筋骨為之通暢,思忻摧佛也變得更加清晰……
最好是!
老天保佑這一招最好奏效,因為他已經快要被手邊這些看起來就像摩斯密碼一樣難解的該死數據給搞瘋了!
席安東煩躁地伸手爬了爬瀏海,努力壓抑動手撕爛這些文件的沖動。
不行,人遇到困難怎麼可以只想著逃避呢?這是身為一家玩具公仔工作室老板該有的處事態度嗎?對什麼都很擅長的他,偏偏只要看到數字,腦袋就無法思考,不能再任由這種情況繼續下去了,他應該要努力翻越那一座名叫財務報表的崇山峻嶺。
廢話。
這些大道理他當然懂,只是目前力有未逮嘛!可惡的感冒病毒,不但把向來健康的他搞得像個廢柴,連原本精明的腦袋好像也被丟進果汁機里,打成一團爛泥。
席安東用手撐著滲著冷汗的額頭,神情倦累地吐出一口氣,此時的他,跟前些日子那個頻頻佔據娛樂新聞版面,號稱「名門四少」之一的時尚貴公子完全沾不上邊,更和別人不斷贊美的年輕實業家判若兩人。
他現在只是一個受困于財務報表的病人!
一股強烈的煩躁正在身體里蠢蠢欲動,他蹙緊濃眉,深吸了口氣。
他應該要先靜下心來,才能夠听見咖啡廳里播放的悠揚輕音樂啊!听,這個法國女歌手的嗓音多悅耳呀,軟濃的吟唱聲就像含顆鹵蛋在尖叫,隨著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亢,他的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一只母雞被人勒緊脖子據烈搖蔽的畫面……
驀地「嚓」地一聲,鉛筆就在他厚實的大掌里斷成兩截。
席安東懊惱地嘖了一聲,認命而嫌惡地拋開斷掉的鉛筆,打開一旁的紙盒,取出一枝削好的鉛筆。
幸好他未卜先知,帶了一打備用,看著紙盒里還有十枝鉛筆待命中,他煩躁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點。
懊了,一切又回到五分鐘前的狀態—咖啡廳靠窗的柔軟沙發有讓他昏昏欲睡的嫌疑,照得他頭頂發熱、身軀卻竄冷的該死冬陽,和讓他即將再捏斷一枝筆的含鹵蛋飆高魔音……
「先生,請問咖啡要續杯嗎?」
刻意佯裝的甜美嗓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微低著俊臉,試圖壓抑煩躁的心緒,大手捏了捏鉛筆,噙起假意的溫文輕笑,準備抬頭面對這個老是假藉服務名義想和他搭訕的女服務生—
「別再灌他咖啡了,小菲,妳難道看不出來他不舒服,現在最需要的是一杯熱開水嗎?」
正義之聲!
在心中欣喜歡呼的席安東,依舊維持著淡漠的神情,緩緩轉頭望向聲源,他微微挑眉,意外迎上一雙細長的丹鳳眼。
懊……好普通的女人!
詫異挑起的濃眉霎時下意識地轉換成皺眉,席安東眨了眨一雙連女人都嫉妒的亮黑圓眸,暗自打量起坐在隔壁桌的女人—
及肩的中長發隨性地用橡皮筋綁成馬尾,款式普通的格紋襯衫搭配洗白的牛仔褲,大概只有白皙透亮的肌膚能幫她脂粉未施的鵝蛋臉加點分,其余的就、就是一張很普通的臉蛋。
女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沒好氣地拋去一記白眼,輕哼一聲。「你還有心情評論別人的長相,看來病得不是很嚴重。」
席安東停頓幾秒,轉了轉眼珠,緩緩轉開頭。「我又沒說什麼……」這個女人該不會懂什麼讀心術吧?他小聲嘀咕,忍不住又多瞟了她幾眼。
悠閑喝茶翻雜志的女人看也不看他,「干麼一直盯著我?」
「妳認識剛才的服務生?」
「我曾在這里當過代理店長。」
「後來呢?被辭退了?」
女人忍不住蹙起眉,睇著他。
不知怎的,席安東竟直覺想要回避她冷淡的視線。「妳這種晚娘臉孔,我看也不適合服務業。」
她沒有任何響應,只是低下頭,沉默地繼續翻著雜志。
席安東也不再理會她,單手撐著頭,埋首于眼前的財務報表中,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他握著鉛筆的手開始有些松動。
糟糕,數字在他的腦袋里劃龍舟,開銷成本往左邊,進帳收入往右邊……
「抱歉……」
耳畔又響起那個叫小菲的女服務生的聲音,身體不適的席安東不耐煩地翻了翻眼,對她一再打擾有些忍無可忍。「小姐,妳……」
誰知人家根本不是在跟他講話,而是跟隔壁桌的那個女人。
「怎麼辦,辛姊,櫃台那邊又出包了!」
癟台出包?好奇的席安東往前一看,果然看見三五個人站在收銀台前,臉色不是太好看。
女人表情淡漠,依舊翻著雜志,「妳跟我說干麼,陳店長不是在嗎?」
對啊,跟她說干麼?
席安東暗自覺得好笑,這個女人繃著一張臉,好像笑一下會耗掉她全部氧氣似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做服務業的料。
「小辛!」
遠遠地就見一名穿著咖啡廳制服的中年男子急急走來,席安東瞥了對方胸前的名牌一眼,上頭的職稱居然是店長!
「小辛—」
女郎的眼神淡淡射去,「別叫我小辛!」
「好、好,辛嬸嬸、辛姑女乃女乃,櫃台那里又出包了,麻煩妳過去幫我排解一下啦!這種情況妳以前好像也處理過幾次,拜托妳再出馬幫我一回吧,不然消息傳回總公司,我就要被記點啦!」
哇!這個木頭女真的值得店長這樣哈腰拜托嗎?她的年紀看起來至少比他年輕個十來歲,真的有這麼大的能耐?席安東的好奇心漸漸被勾起,渾然忘了自己手邊的工作。
接著,只見這個名叫小辛的女人嘆了口氣,站起身和他們並肩走向櫃台,冷靜地站在越來越不滿的客人面前,迅速了解情況之後,便拿起電話聯絡事情,另一只手則熟練地在刷卡機與收款機間來回敲鍵。
看來她應該不是因為能力差才不做店長的工作的。
手握著鉛筆,撐托下顎,席安東的視線在不知不覺間緊緊黏在櫃台前的那抹身影上。
看著女人神態沉穩地處理問題,以一貫冷靜的態度面對久候不耐的女客人和偶爾抬高嗓門的男客人。
席安東發現,置身在一群人之中,她絕對稱不上是美麗的那一個,但她肯定是最容易受到注目的那個。
她四周的每一張臉孔不是慌張,就是憤怒不耐煩,唯有她的眼神總是清晰而冷沉,處之泰然的神態彷佛就算眼前有一團糾結纏繞的毛線,她也能馬上精準地找到隱藏起來的線頭。
原來,不漂亮的女人也可以用耀眼來形容啊……這讓向來看慣了名媛美模的席安東來說,可是前所未聞、前所未見的事呢!
席安東爬了爬頭發,默默望著,淡淡掀唇。
這個女人,好像還滿有趣的!
沒多久問題就解決了,只見店長和女服務生鞠躬送客人離開,站在櫃台後方的女人在送走客人後,又留在那里和闖禍的店員交談了幾句,像是在提醒對方方才的錯誤,接著才又緩緩走回自己的位置。
看她朝自個兒走來,席安東下意識地爬了爬頭發,便趕緊低頭佯裝認真,但他還是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看,怪了,她怎麼還不坐下?
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他緩緩抬起頭,沒想到她就站在他的桌子旁,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遲疑了幾秒之後,她朝他伸出手—
「妳要干麼」
「別動。」
席安東不敢置信地瞪著她白皙平凡的側臉。
她、她……居然在幫他把脈。
那一雙冷沉的眸子淡淡掃來,「你現在是不是覺得後腦勺僵緊、頭部悶痛、食欲不振、四肢酸懶?」
「妳怎麼知道?」
女人了然地挑起彎月般的柳眉,高深莫測地微瞇了瞇眼,這個舉動讓她的單眼皮變得更加細長。
不知怎的,席安東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有一雙貓眼,瞇起來的時候神秘而詭魅,教他不知不覺間竟然看呆了。
「你不知道你看起來就是病得一團糟嗎?」
嚇!難道他露出邋遢憔悴的病容卻不自知?糟糕,這豈不是太破壞形象了!下意識想伸手模臉的席安東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腕還被她縴細的指尖壓著,那煞有其事的模樣還真有中醫的架式呢!
他撇了撇嘴,抽回自己的手。
女人坐回自個兒的位置,伸手招來服務生小菲。「還記得以前我教妳煮過的番石榴茶吧?請幫我煮一壺過來。」
「辛姊,妳感冒啦?」
「是這位先生需要。小菲,快去!」
女服務生腳步輕快地離開,留下席安東狐疑而戒備地盯著她。「妳剛才說什麼石榴茶?妳不會以為我會喝吧?」
她重新拿起雜志悠哉翻閱,口氣冷淡。「你感冒了,熱番石榴茶有清熱、解毒、利尿的功用,喝了對你有益無害。」
「妳不是咖啡廳的店長嗎?別以為學人家把脈就能充當中醫!」
「我有中醫執照。」
「原來妳是中醫?」
「不,我是到處打工的。」
到處打工的中醫師?是他听力差,還是她表達能力不好?席安東凝視女人專注看書的側臉好一會兒,才又轉回頭做自己的事。
氣氛頓時變得好安靜,席安東以為昏沉沉的自己可能會再次陷入輕度昏迷的狀態中……可是居然沒有耶!
握著鉛筆的他雖然低垂著俊臉注視眼前的財務報表,但是全部的知覺感官彷佛被隔壁桌的女人所牽引,每一根神經都在偷偷感覺她的存在。
這一刻,好像听不到呢喃的法國歌曲,取而代之的是女人輕巧間隔的唰然翻頁聲,這個聲音听在他耳里,竟是那麼的清晰響亮。
小菲把番石榴茶送來了,他刻意不予理會,然而那一股淡淡的果香始終繚繞在他的鼻翼間,吸引著他的注意。
突然感到有趣的他淡淡噙起嘴角,順手在報表上填上一個數據。
「寫錯了。」
咦?席安東突然停下動作,剛才有人跟他說話嗎?
他想望向女人坐的方向,又怕她對自己的視線抱有錯誤的誤會或遐想,幾番遲疑後,又僵硬地再度低下頭。
耳邊再度傳來女子翻雜志的聲音,席安東繼續在財務天書里掙扎,一邊覺得好笑。
老實說,如果剛才不是她說話,他根本不曉得自己的隔壁坐了人,如今卻在發現之後,莫名開始注意起她的一舉一動。
這是什麼道理?她根本不是他平常看得上眼的女人呢!
席安東好笑地搖了搖頭。他一直以為姿色美艷的女人才有辦法引起自己的注意,怎麼也沒想到此刻的他,竟然會被一個長相普通的女人干擾,就連對方翻書的聲音都能教他凝神細听。
「是因為生病的關系嗎?」腦袋好像怪怪的!
「你的意思是,你是因為生病所以算術才會這麼爛嗎?」
席安東倏地皺起眉頭,轉頭看向她。
女郎撇了撇微厚的雙唇,「你報表上的數字沒有一個是對的,你完全沒有發現嗎?」
「妳假裝翻雜志,其實是在偷看我?」
那雙像貓兒的細長眼眸轉了轉,「事實上是你的財務報表比你更有吸引力。」
他著實愣了好幾秒,「妳該不會以為這種搭訕方式很別出心裁吧?」
那張平凡的臉蛋上依舊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別想得太浪漫,純粹是一個記帳士對數字的直覺反應。」
「妳不是中醫師嗎?」
「我也有記帳士執照。」
一個人可以同時擁有跨領域的證照?這個女人是在跟他開玩笑吧
緊盯著她的席安東好笑地挪了挪身形,挑眉微瞇起雙眸,盡顯隨性恣意的瀟灑魅力。
「說真的,妳不需要為了讓我對妳印象深刻而搞這些把戲,相遇就是有緣,我可以請妳喝杯茶,這樣妳應該……」
心不在焉的女人明顯沒有專心听他說話,她的目光忽然落在咖啡廳的門口,下一秒只見她收起雜志,換了一個較為正式的坐姿。「我不需要你請客也不想喝你的茶,還有,請你暫時不要跟我說話。」
「什……什麼?」席安東眨眨眼,還以為自己听錯了!
叫他別跟她說話從沒被人這樣要求對待的席安東登時僵住,一時間還不確定自己究竟該惱怒,還是氣傲地展現他的不以為意?就在這時,只見女人突然微舉高右手,像是隔空在向誰打招呼。
「你是沈治平先生嗎?」
席安東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看見一個高瘦的男人在原地停頓一下之後,快步往這里走過來。
男子徑自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妳就是辛聯晴小姐?」
原來這個貓眼女人叫辛聯晴啊?
扒,名字听起來挺陽光的,長相氣質卻沉穩到有些陰沉。默不作聲的席安東微低下俊臉假裝認真審閱報表,實則完全張開了耳朵,偷听隔壁桌的對話。
「我听賴嬌阿姨提過,沈先生在內湖科學園區上班?」
戴著厚重眼鏡的沈治平拘謹地推了推鏡框,「是啊,我是專門寫程序的工程師。我媽擔心我再這麼宅下去,可能會找不到結婚對象,才會急著拜托賴嬌阿姨幫我介紹。」
席安東聞言,詫異極了,直覺抬起頭,瞥了辛聯晴一眼。
難不成他們兩個今天是來這兒相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