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座,金湯匙俱樂部。
坐在角落里,尚真一個人暍著悶酒,他一臉的懊惱,情緒低落到前來打招呼的公開小姐們都有點望而卻步。
今天晚上,他的臉上像是寫著「生人勿近"似的,就連負責打點俱樂部里里外外所有事情的森村經理,都盡量不接近他。
約莫一小時後,因為奈步的生父角川學身體有點不適,而前去他位于東京住所探視的綾子媽媽桑,總算回到了俱樂部。
"綾子媽媽桑……"見她回來,森村經理像是見到救星般立刻趨前報告。
"我知道了……"森村經理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後,她淡淡一笑,"我來招待他吧。"
接著,她氣定神閑、不疾不徐地來到了尚真的桌旁——
"中津川先生……"
已有幾分醉意,但意識仍十分清醒的尚真在見到她後,臉上終于有了一抹淡淡笑意。
"綾子媽媽桑,你總算出現了……"
"很抱歉,"她一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我有點私事要處理,來,我陪你暍一杯。"說著,她為他及自己各倒了半杯酒。
"怎麼了?"淺淺的暍了一口酒後,她端視著他,"听說你心情糟透了,沒人敢接近你……"
他眉心一擰,無奈苦笑著說︰"我只是笑不出來……"
"笑不出來?"綾子先是一怔,然後細細地觀察著他的表情。
"唔……"沉吟一下後,她溫柔地說︰"我看不是因為工作的事情,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不是那種會因為工作稍有不順就愁眉不展的人。"
他又是一記苦笑,"什麼事都瞞不了綾子媽媽桑,是嗎?"
不,無所不知的綾子媽媽桑還是有她料想不到,無法一眼就看透或識破的事,譬如……她絕對想不到讓他如此消沉郁悶的,竟是她最寶貝的獨生女——丹下奈步.
不過,他不能說出來,至少目前還不是時候,他不想讓綾子媽媽桑感到困擾或是不自在。
"是感情的事吧?"綾子深深的凝視著他,"你一臉戀愛了的表情……"
他微怔。戀愛的表情?他以為他只是"喜歡"她,難道已經有了更深一層的"愛"?
也許是吧,若非有愛,若非被愛沖昏了頭,他怎會那麼失控、那麼不理智?
"綾子媽媽桑,"他叫著眉心,苦惱地說︰"你是女性,一定非常了解女性的心理,對吧?"
不,媽媽桑不只跟奈步同是女性,她還是奈步的母親,她……應該知道奈步在想什麼吧?
綾子微頓,"還算懂,你想知道什麼?"
"有一個女孩,前一天還跟我是有說有笑的朋友,隔一天卻生氣的說她不想跟我做朋友,你想……那是什麼意思?"
她挑挑眉,想都沒多想地說︰"那只有兩種可能……"
"兩種可能?"他微怔.
她點點頭,"第一種就是她真的不想跟你做朋友……"說著,她露出神秘的、吊人胃口的笑意。
他有點焦急地問︰"第二種呢?"
"第二種是……"見他那焦躁的樣子,綾子幾乎要笑出來,"她想要的不只是朋友。"
聞言,他一怔。"不只是朋友?"
"沒錯。"她抿唇一笑,"或許她期待的不只是一般的朋友關系,但你卻讓她覺得這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期盼。"
听綾子這麼分析著,尚真必須說,他有點驚訝。
"既然她前一天還跟你有說有笑,那麼她應該不會是第一種狀況,也就是說……"綾子深深一笑,"她期待的是超越朋友的關系。"
他眼楮一亮,感覺酒好像醒了一半。
"中津川先生,"綾子直視著他,神情溫和卻又嚴肅,"她是一廂情願嗎?"
他微怔,沉默了兩秒鐘。
"不,"他肯定地說,"她不是一廂情願。"
是的,如果奈步跟他之間真的是屬于第二種情形,那麼她絕不是一廂情願,因為他是受她吸引的、是喜歡她的。
听他回答得這麼肯定,綾子溫柔地笑說︰"我真好奇是什麼樣的女孩,能讓中津川先生如此神魂顛倒,甚至為她失魂落魄……"
失魂落魄?她是在取笑他嗎?但也許他剛才確實讓人有種失魂落魄、六神無主的感覺。
"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孩。"他毫不掩飾內心情感地看著她。
要是她知道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就是她最寶貝的女兒,恐怕會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吧?
"噢?"綾子一臉極有興趣的表情,"你可以形容一下嗎?"
"她是個美麗卻憂愁的女孩子,敏感而脆弱,內向到近乎封閉。"他"忠實"的形容著奈步,"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美,而我想看見她笑,開心的、自信的笑."
听著,綾子神情一凝,有點訝異。
"為什麼我覺得中津川先生口中的女孩,很像是小女……"她蹙起眉心,幽幽一笑。
雖然她不認為他口中的女孩是她的寶貝女兒奈步,但她必須說,他所形容的那個女孩真的很像……
尚真淡淡一笑,試探地問︰"綾子媽媽桑願意讓令千金跟我這樣的男人交往嗎?"
綾子微怔,然後神情嚴肅地說︰"我希望,但卻很怕。"她誠實地說出她身為母親的感想。
他一怔,不解地看著她。
"跟中津川先生這樣的男人交往,我的女兒也許會受傷。"她說。
尚真心頭一震,"受傷?"她的意思是……他是個會傷害女人的壞男人?
她蹙起眉頭,無奈又悲哀的一笑,"跟中津川先生來往所要背負及承受的壓力,恐怕不是我那個脆弱的女兒所能承受的。"
他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因為他是東京光電的執行長,是名門兼豪門的中津川道夫之子,而她的女兒奈步是銀座媽媽桑所生的私生女。
"你或許不在意,但你的家人應該無法接受吧?"她眼底有一絲的悲哀,但神情卻很平靜,"小女三年前曾談過一場戀愛,對方知道她的身世後態度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讓她重重的傷了一回……"
聞言,他心里一緊.他並不清楚這件事,雖然他曾從綾子口中知道奈步有過不愉快的經歷。
"雖然當時她一個人承擔了所有的痛苦,什麼也沒說,但是我知道那件事深深的打擊了她。"說著,她抬起微微濕潤的眼簾看著他,"老實說,我不希望她再受一次同樣的苦。"
迎上她的目光,他感覺她像是知道了什麼似的。
如果她現在就知道,那麼她會怎麼做呢?是不是會立刻要求他離奈步遠一點?
假如真是那樣,那麼他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對她坦承任何事。
"中津川先生,"她深深注視著他,語帶試探地說︰"你喜歡的那個女孩應該不是沒有父親的女孩吧?"
他毫不遲疑地搖搖頭,"不是。"
綾子微頓,然後淡淡一笑。"那就好。"
看見她那松了一口氣的表情,尚真確定她剛才的確是起疑了。
不過盡避還不能讓她知道牽動著他的心的那個女孩就是她女兒,他還是得嚴正的聲明一件事……
"綾子媽媽桑……"他目光一凝,直視著她。
迎上他澄澈又堅定的目光,綾子微怔.
"身為一個男人,"他說,"不管我喜歡的女孩是有父親還是沒父親,我都不會讓她受傷、受委屈的。"
綾子微頓,靜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笑了。那一瞬,她似乎明白了什麼……
"我想你是說到做到的男人。"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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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奈步的情況是屬于"不想只是當朋友",那麼尚真想……他該做些什麼來確定一下。
"欲擒故縱、若即若離"用在商場上時,通常是萬試萬靈,攻無不克的好招,他想,用在感情上應該也不差。
有時,男人跟女人之間的曖昧不明,其實跟商場上的爾虞我詐是有點類似的。
奈步對他是什麼樣的感覺及感情呢?只要他想知道,應該就有辦法,畢竟從商的他是比單純的奈步要來得"奸巧"多了。
第二天,他跟奈步搭了同一班電車,也在同一個車廂。但是,他沒有靠近她,沒有多看她。
他站在離她有點距離,卻不難被她發現的位置。
接著,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整個星期,他如法炮制。
他在觀察她,但盡可能的不讓她發現。
他知道她清楚的察覺到他的存在,也看得出來她是如何避免著與他眼神接觸。
她不看他,即使她早已發現了他。然後他幾乎可以確定,她確實是屬于綾子媽媽桑所說的第二種情形。
因為如果她真的不想再看見他、真的討厭他,她不會出現在這節車廂里。
雖然她堅決不與他眼神交會,他卻已慢慢察覺到她眼底的情緒變化——
第一天,她有點驚訝、有點擔心,似乎怕他會靠近她,然後對她說些什麼。
第二天,她還是驚訝,但好像已經不擔心。
第三天,她不再驚訝,卻介意著他的存在。
第四天,她臉上平靜,眼底竟漸漸有了掙扎。
第五天,她秀眉深鎖,悵然若失……
然後過了一個周休假日,他因為公事而飛到香港去。
他想,等他從香港回來,應該就能確定她的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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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步看著車窗外如飛的熟悉景物,內心卻是忐忑、彷徨且迷惑。
他就在車廂的另一邊,盡避車上人多擁擠,但因為他顯眼,個兒又高,她很難不發現他的存在。
她以為他會從擁擠的車廂那頭擠過來,但他沒有,像是未曾察覺到她的存在般站在原地。
但,他並不是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因為曾有那麼一兩次,他們的目光是有交集的。
他沒過來固然是讓她松了一口氣,但卻也教她心里有種莫名的惆悵失落。.
她是怎麼了?她不是不想跟他做朋友了?不是不希望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既然如此,當他完全沒有任何動作時,怎麼她心里卻感到難過?
她還在期待什麼嗎?她以為他會繼續"糾纏"著她,告訴她"我真的很想跟你做朋友"?
不,她明知她所期待的已經不只是朋友,而他所能給她的卻只有朋友的情誼……
丹下奈步,你清醒一點,你跟他是不可能的!她在心里不斷地告訴自己。
他們是兩條平行線,除非天地發生異變或是奇跡出現,否則是絕對無法有所交集的.
只是明明這麼想的她,怎麼還會感到傷感?怎麼還會感到疑惑?
那天,他為什麼要吻她?因為她激怒了他,她傷了他高傲的自尊心?
彬許吧,她想她一定是這世界上頭一個拒絕他的女人。
那麼傷了他自尊的她,理應是他現在最不想看見的人,但為何……他還會出現在她眼前?
他既不正眼看她,也沒打算跟她說話,為什麼還要在她所在的車廂里?
而拚命的想遠離他,不想跟他有任何關系的她,為什麼還要在這個他們過去約定好的車廂里?
他是矛盾的,而她也是.
她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他是故意的嗎?他是存心擾亂拒絕了他的她的心?
不,已經有了理想對象的他,應該不會做這種毫無意義的蠢事。
那麼他跟她同班車、同個車廂,只是想證明一件事——她的存在對他毫無影響嗎?
他要以行動告訴她——我對你一點都不在乎、一點都不介意,而你對我來說也一點都不重要,所以我可以若無其事、視若無睹的跟你同處在一個空間里?
是的,他想證明的、想讓她知道的就是這一點。
于是,一整個星期,她的情緒因為他而起伏波動著——盡避她極力維持著臉上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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懊多天了,在他連續出現幾天之後,這已經不知道是她第幾天沒見到他了。
同一班車、同一個車廂,她從來沒有改變過,但他卻不再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
他搭了別班車,或是在其他的車廂里嗎?還是……他已經不再選擇跟她一樣的上班交通工具?
不管是什麼,他已經消失在她眼前,也消失在她的世界中。
每當在電梯里看見21這個鍵,她的心就揪得好緊、好痛。
他就在某個她所知道的地方,但他們的距離是那麼的遙遠,而他……是那麼遙不可及的夢。
餅去那一段短暫而美好的時光,他們曾以"朋友"的關系共度。而今,朋友的游戲結束,他們的"友誼"也終究成了回憶……
只是,為什麼她的心還有一種被牽絆的感覺?她好像還有一絲絲的期待及渴望,渴望著某一天,他會再一次出現在她眼前,即使他們中間隔著一整車的乘客也沒關系……
她好恨也好氣自己還有這樣的期待及想法,她簡直蠢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
為什麼?為什麼她無法忘掉他?為什麼她恨不了他?為什麼明明是一個沖動又無禮的吻,至今卻遺留著燙人的溫度?
她不該對他有任何留戀的,因為他即將屬于另一個女人。
她的母親因為愛上了一個屬于別人的男人而注定傷心寂寞,而她也因為父親是別人的父親受盡委屈,她知道那是不該發生的,是可以避免的……
但為什麼她的胸口是這麼的痛?為什麼一想到他,她就心痛得幾乎快不能呼吸?
矛盾、掙扎、痛苦,還有說不出來的悲哀在她心里交織成一張網,將她困住,讓她跌進更深更黑的谷底——
就這樣過了一個星期,然後又是一個星期的開始。
經過了一個星期不見他的日子,她已經不再期待他的出現。
她知道不管他們之間的"友誼"是真實存在過,或者只是一場夢……也都過去了。
車窗外依舊是熟悉的景物,她目視著前方,但神情落寞。
突然,她感覺到一道炙熱的視線,有人在看她。下意識地,她轉頭去尋找那目光的源頭——
然後,她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孔。
她陡地一震,以為那是幻覺,是沙漠中無助的旅人所看見的海市蜃樓……
她下意識地用力捏了自己一下,痛得皺起了眉頭。是真的,不是在作夢,他真的"又"出現了。
這一次,他看著她,而她也看著他。他們的視線穿越了隔在中間的乘客們,交會在一起。
雖然她听不見他的聲音,但她看見他張開了嘴巴,說了個"嗨"。
那一際,累積了兩個星期的復雜情緒在瞬間得到釋放,她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般虛月兌無力……
眼眶一熱,地淌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