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了一些錢,再加上跟銀行借貸了一筆創業金,二十七歲的岩原香保終于擁有了這家名為「希望與微笑」的花店。
她喜歡花,而開花店是她最大的心願,如今,她的願望總算實現。
因為成本的問題,她並沒有雇用店員幫忙,一切親力親為。
除了零賣外,她也接一些展場布置之類的案子。當然,因為人力物力的限制,她經手的都是一些小案子。
不過就算是賺不了太多的錢,她還是做得相當愉快。
十點十分,她正準備將最後一桶花收進店里時,一輛黑色的賓士車在她店門口停下。
她微怔,狐疑地看著那輛車。
車門打開,一名身著西裝,身形高大的男子從車上下來。
待他走近,香保發現他是名年約三十三、四歲的男子,身上穿著極具品味的深灰色亞曼尼西裝。
從他的穿著打扮及氣質看來,她判斷他應該是附近辦公大樓的菁英分子。
當他來到了她面前,她更清楚地看清了他的模樣。
他是個非常有男子氣概的人,有著一張粗獷而性格的臉,額頭飽滿、下巴平整,濃而長的眉毛帶著肅殺之氣,而冷靜的眸子里,則有一種極具侵略性的光芒。
他有著高挺的鼻梁,給人一種堅定的、不易妥協的感覺……
他成熟、英氣逼人,而她的眼楮、她的心神,在那一瞬間完全的被他攫住了。
「小姐……」
他低沉的聲音將她拉了回來,而她顯得有點慌張且尷尬。
「先生,我們已經打烊了……」她說。
「把妳手上那些花賣給我吧。」他看著她手中賣剩的三分之一桶紫色桔梗。
「ㄟ?」她微怔,下意識地看著手里的那些紫色桔梗。
「多少錢?」他拿出皮夾,準備付錢。
她覷著他,發現他的眸子里除了逼人的英氣,還有一種刻意隱藏的哀傷。
她每天接觸的客人很多,但會來買花的人通常都有著一張幸福,或者是快樂的臉,而他……是那麼的悲傷。
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受了傷——
「小姐,多少錢?」見她發怔,他疑惑地看著她。
「ㄜ……」她猛一回神,「不……不用錢。」
他微頓,狐疑地望她。
迎上他疑惑的、專注的眼楮,她心頭一悸。「我是說……這些花送你吧。」
治敏一怔,定定地看著眼前這綁著馬尾、面貌清秀的女子。
小小的臉蛋、彎彎的眉毛、大大的眼楮、小而挺直的鼻、嬌女敕欲滴的唇片、縴細的身形……她算不上天香國色,不令人太驚艷,卻有著一種沉穩的、溫柔的氣質。
她晶亮的眸子給人一種充滿希望的感覺,而她全身上下更散發著一種甜美的、歡喜的、明亮的氣息。
相對于她的璀璨,沉郁的他顯得格外黑暗陰沉。
她像光,令人幾乎睜不開眼楮——
「我不能賣你……」堅持給客人新鮮花材的她,從不賣客人超過三天的花,雖然這些花看起來還很漂亮。
「不能賣?」他眉頭一皺。這是什麼意思?
知道他誤會她的意思,她忙解釋︰「不是不賣你,而是這些花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
「那又怎樣?」
「超過三天的花,我們店里堅持不賣。」她說,「你不嫌棄的話,我幫你包起來。」
他微擰眉心,「如果妳不收錢,那我也不能拿妳的花。」
這些花其實還非常新鮮,她大可以趁有人需要,盡快將它售出,但她卻……
老實說,她做生意的方式讓他相當欣賞。只是她看起來不像是老板,做為一個員工,她可以作這樣的決定嗎?
「不,真的沒關系,你等我一下……」說著,她立刻返回店內,熟練的將花包好,順便還拎了個波斯菊小報籃出來。
怕他走掉,她動作快速地又跑了出來,然後將包好的紫色桔梗交到他手里,順便又將小報籃遞給了他。
他一怔,「這是……」
「這小報籃是兩天前弄的,還沒賣出去,一起送給你吧。」她說。
人家買一才送一,她是「熱情大放送」,要是老板知道了,恐怕會把她罵到臭頭吧?
「老板知道了,可能會炒妳魷魚或者扣妳薪水……」他說。
她抿唇一笑,溫柔地說︰「這你不必擔心,因為我就是老板。」
他有點驚訝,「妳是老板?」
「不像?」
「是不像,妳看來非常年輕……」這不是場面話,而是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
她有點害羞地笑笑,「不年輕了,我也二十七了。」
听到她已經二十七歲,他更覺訝異。因為她的樣子跟她的實際年齡,至少有四歲以上的差距。
如果她不說,他會以為她才只有二十二、三歲。
「拿去吧。」她笑望著他,堅持將花籃送給他,「別跟我客氣。」
紫色是浪漫卻又憂郁的顏色,正如他給人的感覺。而她送他波斯菊,是希望他能開朗一點。
「先生,」她直視著他的眼楮,「雖然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但黑夜再長,也有盡頭,希望你能快樂一點。」
治敏一怔,驚疑地看著她。
雖然是初次相見,但他卻覺得她清亮的眼楮,彷佛能看穿他的內心,並看見他最深層的痛苦般。
「不管是好的或不好的事,都會有過去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有點雞婆,但看見神情沉郁的他,她不自覺地就是想安慰他。
她想,他一定覺得她很奇怪吧。
迎上她清澈的眼眸,他心里有著小小的、細微的、不易發現的騷動。
但很快地,習慣冷靜且冷漠處理每一件事情的他,立刻將這突兀的騷動撫平。
接下她手里的小報籃,他淡淡地說︰「謝謝。」
「不客氣。」她微笑著跟他揮揮手,「再見。」說罷,她轉身返回店里。
看著她的背影,他怔了幾秒鐘。
她是個開朗熱情卻又溫柔細心的女孩子,如果敬子有她這樣的開朗,那件憾事應該不會發生……
忖著,他的臉色又黯淡下來。
背過身,他走向了車子。
洗完澡,已經近十二點了。
治敏獨自坐在客廳里,透過大面的落地窗,欣賞著這美麗卻寂寥的東京夜景。
必國後,他並沒有跟父母同住,而是選擇了這棟高級住宅大樓獨居。
倒了一杯酒,他淺啜了一口。
視線一瞥,他看著花瓶里的紫色桔梗。
其實,他並不特別喜歡花,會停下車買花,是因為這是敬子最喜歡的花。
美麗又溫柔的敬子是他大學時代的同學。她是第三代的美籍日僑,講起日文雖已不流利,卻還保有傳統日本女人的溫柔嫻淑。
他們在他取得第一個學位後訂婚,然後在他即將取得第二個學位之前結婚。
結婚後,企圖心旺盛的他將所有心力投注在工作上面,難免忽略了從小被家人呵護著長大的敬子。
一年後,敬子懷孕,但卻在三個月後流產了。
當時他一邊忙著工作,一邊要照顧她的情緒,而她則努力在他面前表現出「不要擔心,我一切都好」的樣子。
看著她溫柔的笑臉,他以為她已經安然度過了低潮。
但,他忽略了她溫柔笑臉後面,那憂郁的、寡歡的、哀怨的另一張臉。
當時,他為了工作而天天窩在辦公室里,兩人相處的時間比婚前還少。原想著等工作告一段落,就能帶她回日本跟家人團聚,並好好度個悠閑的假期,卻不料……
她在某個萬里晴空的午後,從八樓的住家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也在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強顏歡笑的她,可能患了嚴重且致命的憂郁癥。
懊悔又悲慟的他,從沒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脆弱的樣子,但他知道……自己在敬子一躍而下的那一刻,也跟著死了。
他讓自己變成一具工作的機器,日夜不停地運轉再運轉,就為了忘記那磨人的痛。
每當他站在落地窗前,總覺得自己總有一天也會縱身一跳。但他一直沒那麼做,因為他還不能那麼做。
他對敬子沒有盡到為人夫的責任,但至少他該對健在的父母盡為人子的責任。
「唉……」他幽幽一嘆,將自己沉入了舒服的沙發里。
叭完了杯中的酒,他起身準備回房休息。
一站起轉身,他看見被他放置在玄關櫃上的波斯菊小報籃,不禁想起了稍早前遇見的那個花店老板娘。
擺夜再長,也有盡頭。
沒錯,他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她並不知道他的世界里沒有白晝,只有永夜。
他在她眼中看見了希望、幸福、滿足及未來,而那是他沒有的。
他在她面前露出了悲傷的、脆弱的、寂寞的表情嗎?還是她有著清澈又銳利的眼楮,能夠一眼看穿他灰暗的內心?
兩天後,日東金控大樓。
近午,治敏提早離開了他的辦公室,準備到附近找個餐館吃飯。
進入電梯,他按下了「1」鍵,電梯快速的下降,卻在八樓停下。
電梯門打開,一名穿著淺藍色條紋襯衫、牛仔褲的女子走進了電梯,有禮地對他點了個頭。
待她抬起臉來,他發現她竟是那個花店的年輕老板娘。
「ㄟ?」她也發現了他,「是你?」
「妳好。」他向她點頭致意,「到一樓嗎?」
「嗯,是的。」她說。
他按下Close鍵,「妳怎麼在這里?」
「我送花給八樓的成田小姐。」她說。
「自己送?」他微皺起眉頭,「妳沒有員工?」
她搖搖頭,「成本考量。」
「那麼妳出來了,店讓誰顧?」
「已經快十二點了,我中午會休息一個半鐘頭。」她說。
「喔。」說著話的同時,電梯已到達一樓。
他非常有紳士風度地讓她先走,而她有點慌張地走出了電梯。
今天的他依舊穿著優雅簡單,且具有菁英氣息的亞曼尼西裝,她之所以對亞曼尼如此熟悉,是因為她之前曾任職于亞曼尼位于青山的旗艦店。
他是天生的衣架子,穿起亞曼尼的西裝,一點都不輸給那些國外的專業模特兒。
「你在這里上班?」走出電梯,她問。
他點頭,「嗯。」
據她所知,日東金控是家大公司,合並總資產達五兆,旗下子公司多達十余家。能在這樣的大公司里上班、身穿亞曼尼、出入開賓士,想必他的職位不低。
看他不過才三十幾,就能有這樣的成就,實在令人驚訝。
走出大樓門口,她向他道別。「再見。」
卑落,她轉身就要往另一個方向走。
看見她毫不猶豫走開的身影,治敏的心里突然一緊。他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只沖動地想喚住她……
「小姐……」就在他來不及考慮「該不該」的時候,他已經叫出了口。
這實在不像他會做的事,但他……做了。
香保轉過頭,疑惑地望著他。「有事嗎?」
看著她清秀單純,毫不忸怩造作的模樣,他心頭一悸。
這樣的悸動並不尋常,事實上……他已經幾乎忘了這種感覺。
看他不說話,她眨眨眼楮,一臉茫然。「先生?」
「我想……謝謝妳的花。」終于,他想到了合理的辭。
她微愣,然後漾開了燦爛又溫柔的笑。「希望它對你有些幫助。」
「它有。」他說。
「那就太好了。」她一笑,「再見。」揮揮手,她又一次轉身走開。
「小姐……」他再一次喚住她。
他想……他今天是瘋了。
香保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這回,她露出了相當困惑的表情。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叫住她,只覺得他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
「還……有事?」她睇著他,一臉的疑問。
迎上她清亮的眸子,他眉心一皺。
他到底在做什麼?又究竟要怎麼樣?他一次又一次地叫住她,到底為哪樁?
他以為,他的眼里、他的心里、他的世界再也容不下任何女人,為什麼卻被這只見過兩次面的女人攫住了心神?
是因為她特別?溫柔?還是他……寂寞太久?
應該不是後者,因為他早已習慣並接受了寂寞。
那麼是為什麼呢?因為她不認識他,所以不會像其他知道他身分的女人一樣,崇拜著他、追逐著他、愛慕著他,或者以卑微的眼神凝視著高高在上的他?
「先生?」香保微微皺眉,忐忑地。
「我只是想說……」他慌了,而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經驗。
「說什麼?」她眨眨眼楮,一派天真。
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實在不該還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眼神,為什麼她有?因為她有夢、對未來懷抱希望及理想嗎?
一定是的,她不像他,是活在黑暗中的人。
「妳不是要吃午飯嗎?」他臉上的表情有幾分的掙扎及復雜,「我請妳吃飯。」話才剛說出口,他就徹底的後悔了。
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竟開口邀約她,他已經幾年不跟女人產生感情,甚至是吃飯約會了,但今天他卻開口邀約了一個只見過兩次面,根本連她姓啥名啥都不知道的女人。
他不需要女人、不需要感情、不需要感情的負擔,不需要……只需要不斷地工作再工作的他,根本不該跟任何女人扯上關系,包括她。
他是怎麼了?
「先生,你……」對于他突如其來的午餐邀約,她一怔。
他要請她吃飯?這算是個「約會」嗎?
如果算的話,那代表的是什麼呢?這個樣貌英挺的菁英分子對她……
噢,不會。像他這般體面的男性,理應已經有了適合他的優雅名媛。
亞曼尼西裝跟一九九的便宜襯衫搭在一起,那該是多麼突兀的組合。
「為什麼呢?」她睇著他,怯怯地問。
是啊,為什麼呢?現在他可得替自己找個合理的借口,雖然他對自己的沖動行事感到懊惱不已。
「就當是謝謝妳的花吧。」這是個合理的說法,至少他是如此認為的。
她低頭忖了一下,「這……」
當是花的謝禮,也就是說這並不是什麼別具意義的邀約,而她根本也不需要多作解讀。
這個發現固然教她松了口氣,心中卻也有著莫名的、難以言喻的失落。
「我太冒失了?」看她微蹙著眉頭,一臉不知所措的模樣,他問。
他真是太沖動、太失禮,也太大意了。他們是如此的陌生,而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結婚,或是早已名花有主。
如此貿然地提出邀約,會不會讓她覺得他是個輕浮的男人?
「如果我冒犯了妳,請妳見諒,就當我……」
「不是的,」她打斷了他,一臉尷尬害羞,「我只是感到相當意外……」
睇見她嬌羞的臉龐,他一怔。
「我只是送了你一些就要淘汰的花,實在不值得你大費周章地……」
「別那麼說。」看見如此客氣、真誠、溫和又單純的她,他的心頭一悸。
當他對女人提出邀請時,從不曾有任何一個女人試著拒絕過他,而她……竟嘗試著拒絕他。
她客氣、矜持且謹守分際,即使面對著貴為日東金控未來接班人的他,她也表現得不卑不亢,恰如其分。
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身分嗎?還是她本來就是這樣的女人?
不管原因為何,剛才還後悔著對她提出邀約的他,現在竟真的想請她吃頓飯。
「那些花還很新鮮,其實妳大可以賣給我的,但是妳沒有。」他直視著她,「我對妳的誠實印象深刻。」
她心頭一顫,驚羞地望著他。
印象深刻?他對她印象深刻?這句話是說……
噢,岩原香保,妳可不要過度解讀這位帥哥的場面話……她在心里提醒著自己。
拒絕他,妳跟這種男人的差距太大,不需要跟他有更進一步的接觸……她內心掙扎著。
「我的車就在前面。」他凝視著她,聲音低沉而富磁性。
迎上他明明冷漠卻又熾熱的眸子,她發現自己竟然拒絕不了他。
他太迷人,而即使曾在亞曼尼旗艦店待了一年的她,也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男性。
「ㄜ……」掙扎了一會兒,她發出了微弱的、不確定的、不安的聲音,「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