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里翻騰各種奇怪的畫面,仿佛快樂,又猶如傷懷……
薩可努不知這一切是夢是真,他只知道在這一片渾沌中,一直有著蕨娘的存在。
「蕨娘……」他使盡力量,干澀的喉頭終于啞然地呼出蕨娘的名字。
「將軍?」守在一旁,寸步不離的滿加興奮地喊道,「你醒啦?」
薩可努眉心沁汗,奮力地自空茫虛幻中抽離而出。
他睜開眼楮,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帳子里。他怔了怔,記憶似乎還停留在身處楚山的那一刻。
「我……」他擰眉苦思,終于將記憶慢慢地拉了回來。
那日他與蕨娘正要離開小屋時,那姜家少爺卻似鬼魁般殺出,然後他帶著蕨娘逃離楚山,接著……對,接著他便中了姜少爺的暗箭而受傷。
他記得他有把蕨娘安全帶回的,那麼……蕨娘呢?
「她在哪里?」剛剛醒來,他的精神還是顯得渙散。
滿加囁囁地吞吐道︰「尹姑娘她……她……」
「她在哪里?」滿加的支支吾吾讓薩可努又急又惱。
滿加眉心緊皺,萬分為難,「將軍昏迷之時,皇上派人將她帶走了。」
「什麼?」他陡地一驚,「什麼時候的事?」
先是他為了蕨娘拒婚而冒犯皇上,再加上蕨娘曾與三公主正面沖突,如今他又因為要追回蕨娘而中了埋伏……一次又一次的誤解及沖突,這下子,蕨娘真可說是處境堪憂了。
「昨日的事了……」
「你!」薩可努濃眉一橫,「為什麼讓這種事發生?!」他是急瘋了,不然也不會說出這種話來。
滿加不過是個小小軍醫,哪抗得了皇命?
「屬下不敢違抗聖意。」滿加垂著頭,無奈又愧疚地說道。
薩可努猛回神,這才驚覺到自己的無理。滿加說得對,就算是他這個開國將軍都未必敢違旨抗命,更何況滿加只是個小小軍醫。
「你說得是,我不能怪你。」說著,他翻身就要起來,但肩背處的箭傷卻教他痛徹心扉。
滿加趨前勸阻著,「將軍傷口末愈,千萬別動。」
「不,」他拒絕了滿加的關切及善意的勸阻,「我要去見皇上,遲了……蕨娘恐怕是凶多吉少。」
「可是將軍你的身子還……」
「滿加。」薩可努抬手打斷了他,「別說了,我一定要去。」
卑落,他勉強翻身坐起。
滿加自知勸不了他,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將軍,我扶你。」
他趕緊攙起薩可努,並替他套上了上衣。
「我自己來。」他拉攏衣襟,吩咐著,「替我備馬。」
「是。」滿加站起身來,旋身便步出帳子。
滿兒親自為蕨娘處理傷口,完全不假手于下人。
這二十年來,她沒有一天不想著被迫與自己分開的女兒,而今不知是否是上蒼垂憐,居然讓她與離散多年的女兒相逢了。
她應該欣喜,但心中卻又莫名地充滿了不安及惶惑。蕨娘會認她嗎?如果她听不下她的解釋,她該如何是好?
「皇妃娘娘……」一直沉默著的蕨娘突然欲言又止地望著滿兒,「請恕小女子斗膽一問。」
「你說。」滿兒一邊小心地為她處理傷口,一邊和藹可親地報以微笑。
藉娘沉吟一下,怯怯地問︰「娘娘可是三公主的娘親?」
「當然是。」
「既然娘娘是三公主的娘親,為何要對小女子如此和善?」
「嗯?」她一愣。
見她有點困惑,蕨娘又道︰「三公主惱恨我,而我又曾經打了三公主一耳光,難道娘娘您不生氣?」
滿兒盈盈淺笑,無限憐愛地解釋道︰「慕華嬌生慣養,脾氣極壞,我知道一定是她先惹你的。」
「可是……她是您的親生女兒呀!」就算再明白事理,母親總是為著自己的女兒多,她不懂這位美麗的皇妃為何會對她特別照顧。
這句話听得滿兒備覺心酸。慕華是她的親生女兒,蕨娘又何嘗不是?
當時蕨娘的阿爹為了不讓蕨娘一輩子籠罩在「蠻子雜種」的陰影下,因而忍痛要她回到女真部族,她雖百般不願,卻還是拗不過他的要求。
雖然迫不得已離開女兒,她依然希望有一天能與女兒相認為了日後相認,她狠下心想在蕨娘的手臂上劃下一道以作印記,不料蕨娘一時驚悸,這一刀竟殘忍地劃在她肩背上……
雖說一切都是萬不得已,但蕨娘能諒解她當年的作法嗎?她能體會她身為母親卻被迫放棄子女的無奈心酸嗎?
慕華生于帝王之家,自小就倍受嬌寵,但蕨娘卻是身處楚山,受盡朝鮮人的屈辱;一樣是她的親生女兒,蕨娘的際遇一點都不能與慕華相比。
如今她想盡方法欲盡一點點母親的責任,而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關愛根本彌補不了她二十年來所欠下的種種。
真是可悲,這點小事竟是她身為母親唯一能為女兒做的!
「蕨娘,」她順口地一叫,全然不覺蕨娘眼底的驚疑。「你家里還有什麼人嗎?」
「呃……」滿兒的順口叫喚讓她心上一震。
為何她能叫喚得如此自然,而身為听者的她居然也感到熟悉且親切?她莫名覺得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听見她的叫喚……
「我和阿爹一起住在楚山,不過他已經過世了……」
「噢……」听見前夫已逝,滿兒不覺歉歡悵然。「那……你娘親呢?」為了知道蕨娘對她的想法,她試探地問著。
蕨娘眉心一擰,眼底浸滿怨慰,「我沒有娘親。」
「沒有娘親?」滿兒心頭一揪。
「我娘親早就棄我而去,所以我算是沒有娘親。」她毫不隱藏自己懷怨的心情。
滿兒鼻頭一酸,不覺淌下淚來。
「娘娘,您……」見她突然落淚,蕨娘一驚,「您為何掉淚?」
「我……」怕自己露了餡,她連忙拭去眼淚,「我是覺得你身世可憐,所以才……」
第一次有人像娘親一般地關懷自己,蕨娘的心底隱隱生起一股暖意。
「娘娘……如果蕨娘有幸能有一個像您這樣的娘親,那該是多大的福份。」滿兒的關愛及憐惜,教自幼失去母親呵護的蕨娘興起了一種渴望母愛的念頭。
滿兒聞言,感慨地握住了蕨娘的手,「如果你願意,就將我當成你的娘親吧!」
「娘娘,」蕨娘一听,驚愕得幾乎快接不上話,「蕨娘不敢……」
「傻孩子,我一見你就覺得與你十分投緣,若不嫌棄,我擇日與你……」
「千萬別這麼做!」蕨娘萬分惶恐地打斷了她,「娘娘若是這麼做,必定會惹皇上及三公主不悅,蕨娘不願見您一家失和。」
听完她的話,滿兒更是激動。好一個善良又體貼的女孩,她阿爹將她教得真好……
「听你這麼說,我更想認你做義女了。」義女?這只是她不敢認她卻又想對她盡盡母親之責的權宜之計。
蕨娘對她的憐惜感恩于心,但她真的不想害她與夫婿及女兒交惡。
「娘娘待蕨娘如此好就夠教我感激的了,至于認我為義女之事,我認為實在不妥……」
「蕨娘……」盡避蕨娘一再婉拒讓她覺得很心痛,但對蕨娘來說,她的要求的確是突兀了些,所以就算是被拒絕了也不奇怪。
「好吧!」她笑嘆一記,「這件事日後再商量好了。」話罷,她再度緊握住蕨娘的手,像是要把這二十年來沒握過的份一次補回來似的。
薩可努負傷來到完顏晟的帳子里,恭謹卻又略帶不滿地向他詢問蕨娘的下落。
「皇上可否將蕨娘交由薩可努帶回?」
完顏晟眉心一攏,微帶溫色地斥喝道︰「薩可努,那女子究竟是給你吃了什麼藥,竟能教你是非不分?!」
「臣不解皇上之意。」薩可努濃眉一挑。
完顏晟哼地一聲,「先前你為了她而拒婚,我就不計較了,但如今你又因追回她而受傷,搞不好還是她私通朝鮮人故意陷你人甕,難道你還……」
「臣相信她的清白。」薩可努毫不畏怯地打斷了他,「她不是那種女人。」
「你!」完顏晟原本還想罵他幾句,但看他一臉堅定,似乎是再也听不進什麼了。
想當初格日勒為了娶那遼國女子,不惜以辭官相逼,他想,薩可努一定也會依樣畫葫蘆。
這可不成。撇開他是大金開國功臣不說,現在正是大金用人之際,他亦失不了這一員大將。
想拿下大宋江山,他還得靠格日勒、額濟納及薩可努三人呢!
「罷了!」他一拂袖,「她被慕華抽了一鞭,現在在滿妃那兒。」
薩可努一听,旋身就要前往滿妃的帳子。
「薩可努?」他正要出去,迎面卻來了剛進帳子的慕華。
「三公主。」雖說他氣慕華又抽了蕨娘一鞭,但她畢竟是公主,他該盡的臣子之禮亦不能少。
見薩可努臉色蒼白,慕華關心地詢問︰「你受了重傷,怎麼還跑到這兒來?」話落,她趨前就要扶著他。
「公主來得正好。」薩可努巧妙避開了她的手,恭謹地說道,「請公主領屬下前去滿妃那兒。」
慕華警覺地僵直了身子,「你去額娘那兒做什麼?你想接那個該死的朝鮮女人回去?!」
「公主,她不是什麼該死的朝鮮女人。」薩可努嚴正聲明著,「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你!」慕華惱羞成怒地瞪著他,似乎在盤算著什麼。「我不會讓那個朝鮮女人如願的。」
薩可努一時也听不出她話中帶著什麼意味,只好疑惑地望著她。
知女莫若父,元顏晟很快便察覺到女兒的心眼兒。
「慕華,不準做傻事。」怕她釀成更大的災禍,他急忙出言勸阻著。
「哼!」慕華眉梢一挑,恨恨地撂下一句,「我現在就去殺了她!」說罷,她旋身便沖出帳子。
「公主!」听她意欲殺害蕨娘,薩可努想也不想地追了出去。
以薩可努的腳程要追上慕華應該是綽綽有余,只可惜他現在受了傷,腳步自然慢了許多。
慕華火冒三丈地直往滿兒的帳子疾行,整個腦袋已然被過多的懊惱及妒忌給充滿了。
「三公主!」為了蕨娘的安危,薩可努咬緊牙根尾隨其後。
慕華沖進帳子,一眼就看見和滿兒坐在一起的蕨娘。
「可惡!」她暗暗咒罵一聲,邁步就欺近了蕨娘。
「慕華,你做什麼?」滿兒驚疑地望著她。
「今天誰都休想攔我!」她眼底跳動怒焰,狠狠地瞪視著猶然不知大難臨頭的蕨娘。
卑落,她揮起長鞭,毫不猶豫地向蕨娘抽去。
事出突然,蕨娘一時也忘了該躲開,她怔愕地望著盛怒的慕華,什麼反應都沒有。
「不!」滿兒眼看慕華這一鞭又要抽在蕨娘身上,她想也不想地挺身護住蕨娘。
「額娘!」慕華見母親忽地沖出,不禁心頭一震,想再收勢,卻為時已晚。
就這樣,這一鞭子,滿兒替蕨娘挨下了。
「娘娘!」見她為自己擋了鞭子,蕨娘震愕不已。
慕華收鞭,見母親的胳臂已經皮開肉綻,當下焦急得就要掉下眼淚。
「額娘,您……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滿兒含淚地望著慕華,「慕華,別那麼做……」做為母親的她實在不願意看到她們兩姐妹反目成仇,雖然她們並不知道彼此是有著血親關系的異父姐妹,她還是不希望看見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她們兩人身上。
「為什麼?」見母親為那朝鮮女子擋了一鞭,慕華心里的怨憎愈益深濃。
此時,薩可努及完顏晟亦相繼趕到。
「滿兒!」見愛妃被鞭傷,完顏晟心疼不已地趨前檢視。
看滿兒讓慕華的鞭子抽得皮肉分家,他不覺板起了臉孔。
「慕華,看你做的好事!」雖說他平時極為寵溺慕華,但在這當下,他還是嚴厲地詰責了一番。
慕華擰起眉心,又委屈又氣憤地瞪視著完顏晟,「連阿瑪您都怪我……」
「這次你是太過分了!」見她不知悔悟,完顏晟沉下臉來。
案親的一再責難讓嬌生慣養的慕華既難過又惱恨,在蕨娘還沒出現前,她是天之驕女,所有人都將她捧在掌心上,可是現在……什麼都變了!
「都是你……」她恨恨地瞪著蕨娘,「自從你來了之後,什麼都變了,你……你這個害人精!」話落,她拔出隨身的匕首,猛地朝蕨娘刺去。
「蕨娘!」薩可努飛身向前,全然不顧自己的傷重。
「不!慕華——」滿兒的聲音拔尖響起,「她是你姐姐!」
滿兒的這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震愕不已。
慕華的匕首在半空中停下,一臉驚訝地望著滿兒,「額娘……
您……您說什麼?」
「蕨娘她……她是你同母異父的姐姐。」事到如今,滿兒不得不將事實全盤托出。
「滿兒,你說她是……」完顏晟難以置信地盯著她,「她是你留在楚山的那個女兒?」
滿兒年輕時曾嫁給一名朝鮮男人並生下一個女兒的事情,完顏晟是完全知情的,只是他沒想到這個被薩可努擄回來的女子竟然會是滿兒的女兒……
蕨娘呆愕地望著淚流滿面的滿兒,「娘娘……」不!這怎麼可能?這個待她和藹可親的大金皇妃居然是她的娘親?!
不……老天爺究竟是在開什麼玩笑?!她一直怨恨著的娘親和眼前給她無限溫暖的美婦會是同一個人?!
「不……不是……」她眉心緊糾,聲線顫抖,「這不是真的……」
「蕨娘,」滿兒慨然地凝視著神情復雜錯愕的蕨娘,「我……
我真的是你的娘親,當我一見到你肩背上的傷痕,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兒。」
「騙人……」因為突來的沖擊太大,蕨娘不覺頓感惶惑。
她眼眶中打轉著愛怨難分的熱淚,卻倔強地不讓它落下。
「你不是我娘親,我……我娘親早就死了!」
這一句話听在滿兒耳里,簡直像是要把她千刀萬剮般的痛苦。
「蕨娘,娘不是故意拋下你的,我……」
「不!」蕨娘捂住耳朵,眼淚倏地奪眶而出。「我不相信!」
卑落,她旋身奔出帳子,逃開了這一切突如其來的真相。
「蕨娘!」見她沖出帳子,薩可努隨即追了上去。
見到蕨娘那怨尤又傷心的模樣,滿兒只覺痛不欲生。
「天呀……」她哭倒在完顏晟的懷里,久久不能停止。
完顏晟輕嘆一聲,「給她時間,她會想通的。」
「皇上……」他的體諒及寬容讓滿兒感激不已。
「額娘,這……」慕華一臉驚疑地走向滿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完顏晟與滿兒相視一記,「告訴她吧!」他說。
滿兒輕點下巴,「慕華,」她溫柔而慈愛地握住了慕華的手,「一切要從二十五年前講起…
「蕨娘,」薩可努一把拉住了逃出的蕨娘,「別再跑了!」
「放開我!」她一拽,狠狠地掙開了他。
因為受傷之故,她的這一掙可結實地掙疼了他。
「唔!」他悶哼一記,神情微擰。
發現自己弄疼了他,蕨娘憂急地問道︰「你沒事吧?」她趨前關注著。
「沒事……」他勉強地擠出微笑勸著她,「不過你別再跑了,好嗎?」
蕨娘垂下臉,神情沉郁。
「怎麼不听听皇妃的解釋?」他凝睇著她。
「有什麼好解釋?」她苦笑一記,「她……不會是我娘親的……」
「她已經親口證實了。」
蕨娘眉心一皺,眼眶再度含淚。「她是大金的皇妃耶!那麼尊貴又慈愛的女人怎麼會是我娘親?!」
看見她傷心又慨憾的樣子,薩可努亦是不舍。
「蕨娘……」他將她深擁人懷,溫柔地安慰著︰「你不是說你懷念她的聲音、懷念她的溫暖手心,也懷念她哄你人睡的那些夜晚嗎?」
「她是拋棄我的女人!」她啜泣著。
「或許她真有苦衷……」他端起她淚濕的臉龐,了然地道出她心里所想的,「其實你是渴望她的,不是嗎?」
「不……」她低下頭,倔強地搖蔽著腦袋。
他一笑,「別自欺欺人了。」他將她因哭泣而顫抖的肩膀緊緊摟住,「若皇妃不是你娘親,依你看像她那樣的女人會是拋夫棄女的無情女人嗎?」
蕨娘一怔,恍然地想起她的好。是的,她是個既善良又溫柔的「好女人」,只是……她同時也是當初離開她的「壞女人」。
她到底是好是壞,蕨娘只覺自己已經快分不出來了。
「如果她真是無情的母親,今天又怎麼會為你擋了一鞭?」
他繼續勸說著,「上天安排你與她重逢,難道你不想好好地珍惜這種難得的機會?」
「別說了,薩可努……」她捂住耳朵,「我今天什麼都不想听。」
薩可努拿開她的手,語意深長地說道︰「很多事不是你不想听就能當做不曾存在的。」
她抬起眼臉,「求求你,別再說了……」說著,她眼眶中的淚水猶如斷線珍珠般的滴滴落下。
他喟嘆一記,「好,今天不說,明天不說,後天也可以不說,可是……你總有一天要面對它的。」話罷,他摟著她的肩膀,「我們先回去吧!」
「薩可努……」對于他的體貼及耐心,蕨娘感動不已。
薩可努露齒一笑,如煦煦暖陽般。「不管你怎麼決定,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的。」他說。
翌日,完顏晟突然移駕薩可努的軍營,並來到了蕨娘的帳里。
「唔……」他與蕨娘相視而坐,卻什麼都不說。良久,他突然問了一句,「你恨你娘親?」
蕨娘一怔,臉上觀不出是驚是疑。
完顏晟睇著她情緒復雜的臉龐,慨然笑嘆,「你該听听她怎麼說……」
「說她為何拋下當時才五歲的我嗎?」她負氣地反問一句。
他也不惱怒,依舊神態自若。「她是迫不得已才離開你的。」
「這是她說的?」她冷然一笑。
完顏晟神情嚴肅詢問道︰「當初她是應你阿爹的要求才離開你的,這你可知道?」
「什……什麼?」她一驚。
「你阿爹認為她的女真身份會讓你在楚山的處境尷尬,因此忍痛要求她離開楚山。」完顏晟語意嚴正,「別以為只有你受了傷,你娘親她心里的痛不會少于任何人。」
蕨娘怔愕地看著他,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這二十年來,她受的心里煎熬不是你所能想像的。」他慈祥地一笑,「剛回到這里來的那一段日子,她不知有多悲痛,當時大金未建國,我還只是個女真戰士,當我向她提出婚事時,她幾度因為自己已有女兒而不願再嫁,要不是我鍥而不舍地追求她,她也不會下嫁于我。」他輕輕喟嘆著︰「滿兒她無時無刻不想著你,想你已經六歲、七歲、十歲、成年、嫁人、生子……她沒有一天不想起被迫放棄的你。」
她心痛如絞,「騙……騙人……」
「蕨娘,」此刻,完顏晟仿佛已不再是個皇帝,而只是個慈愛的長輩。「你是滿兒的女兒,算來也就是我的女兒,站在我的立場,我不希望你們母女倆相遇卻不相認,你明白嗎?」
其實她的心早已動搖,卻還是倔強得不肯承認。
完顏晟拍撫她的肩膀,溫和地說︰「看在老天的份上,去看看你娘親吧!」話罷,他轉身步出帳子。
他一離開,蕨娘眼眶中的淚水立即決堤而下。
她不是不想去見她娘親,只是一想起這二十年來磨人的孤單,她不禁猶豫起來……
數日後,慕華毫無預警地出現在蕨娘面前。
「為什麼不去見額娘?」她微帶不滿地詰問著蕨娘,「你知不知道額娘這幾天來日日以淚洗面?!」
听見這些,蕨娘的心不能說全無動搖。她沉默地回望著慕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她這個異父妹妹自幼受盡扒護,哪能體會出她二十年來所受的苦?
「額娘又不是故意遺棄你的,何況她還替你挨了一鞭,你還想怎樣?」慕華不忍母親終日傷心淚下,只好放下她大金公主的身段來求蕨娘。
再說,她是爹娘唯一的女兒,自幼又沒有能談心的姐妹,因此也養成她刁鑽任性的壞習慣;雖說突然出現了一個同母異父的姐姐是挺教她吃驚的,但有總比沒有好,何況她這個異父姐姐的脾氣倔強得跟她有得拼,將來她肯定是不會「寂寞」的了。
她是任性刁鑽了點,但本性還是善良的。
蕨娘依舊不發三立地睇著她,這會兒,她可焦躁起來了。
「我拜托你去看看額娘吧!」
听見「拜托」兩字,蕨娘不覺訝異。這刁鑽任性的三公主居然會低聲下氣地拜托她?
剎那間,她的心防嚴重松動……
「之前是我不對,你別因為我的作為而遷怒額娘。」慕華垂下頭,十足仟悔地說道,「大不了……我跟你賠罪嘛!你別再氣額娘了。」
抬起眼,她發現蕨娘還是睜著那雙如湖水般澄澈的眼楮,什麼都不說不答地望著她。
「你……」見蕨娘文風不動,她急了,「不然我不跟你爭薩可努,那總行了吧?」
看她那嬌蠻的銅鈴大眼中閃動著急的淚光,蕨娘徹底地心軟了。
她這個嬌生慣養、無比尊貴的公主妹妹都能放段這般求她了,為何她就不能敞開心胸接受好不容易又重逢的娘親呢?
「蕨……蕨娘姐姐……」慕華軟軟地求著︰「我求求你了……」
蕨娘面無表情的臉龐上終于綻放笑意,「我去,慕華妹妹。」
慕華喜出望外,頓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滿兒神情悒郁寡歡地坐臥氈上,視線仿佛早已失去視焦似的無神。
「額娘!」慕華興匆匆地沖了進來,「您看誰來看您了!」
卑落,神情略顯不安的蕨娘掀簾而人。
「蕨……蕨娘?」一見是蕨娘來了,滿兒蒼白的臉上稍微有了一絲紅潤。
見蕨娘猶豫地檸著,慕華主動且熱情地拉著她往滿兒走去。
「是我把蕨娘姐姐勸來的,您夸夸我吧!」
「是嗎?」滿兒難掩激動地凝視著蕨娘,「蕨娘,娘對不起你……」
「算了。」蕨娘笑嘆一記,恩仇盡渦。
「蕨娘,我……」滿兒覺得自己有許多話想對她說,可是一見到她,卻又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蕨娘釋然地先開口︰「我已經不怪您了。」
「真的?」滿兒難以置信地訝異著。
「娘的苦衷,我都知道了。」
听見她喊了聲「娘」,滿兒感動得聲淚俱下。
「再……再喊我一聲娘……」
「娘。」蕨娘毫不遲疑地喊道。
滿兒掩面而泣,但這回,卻是欣喜的眼淚。
一旁的慕華故意噘起小嘴,「額娘,怎麼我喊您額娘時,從沒見您這麼感動過啊?」
听著這話,滿兒破涕為笑,溫柔地牽起了慕華和蕨娘的手。
「額娘是太高興了……」
「高興什麼?」慕華微蹙眉心。
滿兒心滿意足地望著兩人,「因為額娘的兩個女兒終于都在我身邊了。」
她話剛說罷,蕨娘便感動落淚,久久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