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死氣沉沉的婚禮。
沒有喜桃牲禮祭祖,沒有賓客賀門,有的只是行尸一樣的僕役和面無表情的喜娘。
喜房里,紅燭淚穩穩地垂入底座中,燭光搖曳,室內真正的光線不知從何而來,喜帳中獨坐木偶似的新嫁娘。
大紅袍,彩繡球,喜氣洋洋的新郎微醺著腳步跨進新房。這一天,他等了太久,久到已經心灰意冷。
「恩兒,你終于屬于我了,一個人的日子你知道有多難熬?春夏秋冬,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心都成灰了,可是,我終于等到你來陪我,我心滿意足了。」天龍子岳感慨地坐在新娘面前,他不急著挑起鳳冠上的絲帕,也不急著跟新娘喝交杯酒,他痴迷地沉醉在已經湮滅的過往歲月中。
新娘扭動了下。
可他沒看見,抱住自己的頭,無限煩惱。「對不起!恩兒,我其實很早就忘記你的容貌了,我心中有別人,一個如水細致的姑娘,你允我娶了她,好不好?」他的語無倫次讓人不知所以然。
新娘坐立不安地又動了下,這次,天龍子岳瞧見了。
「你著急?別忙,讓我掀起你的蓋頭!」不過,她是他的恩兒,還是他在一片香雪海見到的精靈仙女?
他們靠得很近,流蘇的頭蓋在空中翻飛,天龍子岳才想看進新娘的眼,腰下驀然覺得一痛,一把刻著張天師符咒的小刀連身帶柄,完全沒入他的腰部。
「你是誰?」她不是!不是他想要的女人。
他的身體在喊痛,一點一滴的異物在他的里爆炸,他居然感覺到生命的流失。
「我是本來應該在陰曹地府等你的人!」鳳冠落地,嫁裳被撕毀,露出戈爾真經過胭脂水粉雕琢的臉。
「是你!」天龍子岳認出擦掉妝扮的本來面目,他的神志清楚了些。「你的小命果然強韌,想拉我一起下地獄?想得美!」
瓣爾真的臉色呈黑,不過,他冷惡刀鑿的臉還是充滿嘲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是你上輩子燒了香,積過德,才有我的陪葬,你盡避笑吧,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
「你以為這把小刀對我會有用?我是金鋼不壞之身,永遠不會死的!」惡魔的笑法人听人怕。
「大話誰都會說,大家各憑本事吧!」不死真的會快樂嗎?誰都不知道,彭祖活了八百年還是魂歸陰曹。
天龍子岳哈哈大笑。「你是個可怕的敵人,比我任何一個手下都強……咳咳咳!」
他又笑又咳,肺腑顯然受傷了,方才那一刀在他體內發揮了效用。
「五哥,別跟他多廢話,看我收了他再說!」他們的對話被打斷,做僕役打扮的鎮魂龍靳天人還有群龍們一窩蜂地涌進來,一根伏魔棒和形狀如饕餮的香爐拿在靳天人手中。
眾人如臨大敵,誓要除魔!
天龍子岳的嘴角緩緩流下一縷血絲,他模了模。「我沒有嘗過自己的血液,已經好久了。」那神情,那恍惚的眼神不知道想表達什麼。
再抬頭,他朦朧的眼神不見了,似妖如怪的邪氣掩蓋了他稀少的人性,他準備清除眼前的障礙物。
「大家小心!」群龍互相照應叮嚀。
因為再也無需忌憚、粉飾和偽裝,天龍子岳恢復猙獰獠牙的真面目,從他身上源源不斷向外輻射的能量斬斷室內的光源,一片冥黑中,驚人的熱力突破屋頂,屋瓦斷梁,怪風吹得眾人睜不開眼楮,靳天人盤膝落坐,口中喃喃念著咒語,不同于天龍子岳的光華綻放,溫柔地圍住東吹西倒的大家。
結界布置完成,他開始擺陣,隨著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誅邪的梵語和佛印,天龍子岳的破壞力逐漸縮小,有力不從心的姿態出現了。
「該死的臭和尚!」他叫囂。
「我是茅山道士,專門收你這種妖孽的。」靳天人打開饕餮香爐。「虛無的歸虛無,打回原形!」他咬破自己的指尖,滴下鮮血,爐中伸出涌泉也似的龍卷風一鼓作氣將天龍子岳帶進香爐中,霎時,只听見天龍子岳的咒聲不絕于耳,短時間後,風平浪靜了。
靳天人飛快從袖子里拿出一張龍飛鳳舞的符印貼在香爐中,向獨孤胤招手。
「什麼事?」獨孤胤不疑有他。
「想借你的一滴血用用。」快如閃電,靳天人迅雷不及掩耳地取下一滴天子的高貴血液滴在符咒上。
「要死了你!謀殺啊!」好痛!這該死的牛鼻子老道!
「你是萬民之上的聖上,有神靈護體,用你一滴龍血保天下太平,很值得。」
他把饕餮爐放進隨身攜帶的褡鏈中,一點都不怕獨孤胤發火起來砍了他的小腦袋。
「鬼話連篇!」獨孤胤只能認栽!
「你準備怎麼處置他?」這是大家都想知道的問題。
「我居無定所,沒有道觀無法供奉他,可以找個廟寺讓他住,天天有梵唱跟佛祖作伴,看能不能讓他收心,不要再出來作怪。」
眾人點頭,這事總算差強人意地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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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大叔替你熬的藥我拿進來了,我知道你討厭這種苦得要人命的藥汁,我也不想拿來為難你,可是你要看見大叔那股拼命法,恐怕連膽汁也喝下去了。」朔陽端進來一盅聞了叫人掩鼻的草藥,他小心翼翼倒在陶碗上。他知道自己說也是白說,都好幾天過去了,他娘每天還是呆若木雞地坐在床沿上,不哭不笑不說話,只會睜著一直變大的眼楮瞧人。
「娘,不是我愛賣瓜,夸他好,每天幫你梳洗整理門面的都是他,嚴格說起來,你不嫁他也不行了,可是,娘,你要到什麼時候才醒來?大叔每天翻書翻到天亮,為的就是想拔除你身上的印記,我看他……」朔陽突然哽咽。「我怕他會撐不下去……」
被天龍子岳下了「印記」的海荷官,自從被救回來後跟木頭沒兩樣,更慘的是戈爾真,拖著油盡燈枯的身體還要拼命為她解毒。
朔陽發現自己失態,很快咽下浮泛的瑩光,一邊將吹涼的藥塞在海荷官手中,一口一口喂著她喝下去。
一碗藥很慢地灌進海荷官的喉嚨。
「娘,不是我不給你面子,雖說你長得一張女圭女圭臉,一、兩年內不怕年老色衰,不過,你還是听兒子一句勸,別迷糊了,趕快醒過來,要不然連我也要‘移情別戀’認別人作娘去了唷。」
朔陽收拾好一切,臨前不忘多拋下兩句不中听的話。「別把大叔的神醫招牌給砸了,他不愛救人,整天刨木頭,為了你,又回過頭來當大夫,把做好的家具都丟在外頭吹風淋雨,唉!」到後來變成他自個兒的自言自語。「……要一個爹,真的好難!」
朔陽像個小老頭似地嘆氣,突然頭頂傳來沉練有力的搓揉。
「小表頭,你娘把藥喝了嗎?」戈爾真探頭看向屋內。
朔陽精神一振,示意地拿高藥盅。
「我進去看她。」戈爾真頷首,表示嘉許。
「你也把藥吃了嗎?」他也擔心這個原來有可能成為他父親的男人。
「死不了的,我是惡人,閻王老子就算看見也頭痛!」戈爾真根本不在乎自己中毒的情況。
看見朔陽不以為意的眼神,他改了腔調。「放心,我吃過了。」他曾經布滿荊棘的心越來越柔軟,被一大一小的人兒收服了。
朔陽看著他進去,然後,像冷露沁人肌膚的音符便如珍珠落玉盤地叮咚響起,那琴,纏綿著痴狂的情意,一弦一弓全是發自肺腑的愛情。
朔陽听著听著,眼眶不覺有了濕意。他還是不懂男女間的情意到底是什麼,可是,在未來的歲月里,如果有人像大叔愛他娘一樣地愛他,那就夠了!
知道琴聲一時半刻停不了,朔陽慢慢踱步離開。
他慢慢走到屋後的林子,空蕩蕩的吊床上飄滿干枯的落葉,可見很久沒人來過了。
哀著麻料編的床沿,平靜的心神忽地重重受到撞擊,一縷絲也似的聲音鑽進耳膜︰「朔陽——是你該出動的時候了——」
朔陽沒有掙扎,只見上一瞬間還清澄有神的眼珠,瞬間失去了焦距,雙手也無力地下垂,很慢的,他從原路走回,即將去執行他很早以前就被根植在腦中,現在才被呼喚出來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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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男人長得好性格,長長的手指優雅地拉著弓弦,她記憶中有個大哥哥也愛拉這種琴,對了!它叫小提琴,圓圓的身子跟胖姑娘相似,他的小提琴說不上十全新倒也不舊,圓弧的琴月復和弓把看得出受過很好的護理,它的主人肯定很愛它。
她看見貼住琴月復的那張臉,一道劇光穿透迷霧,讓她從沒有章法的世界游回現實。
那是一張讓她痴狂愛戀的五官。
「琴……」艱苦的吐出一個字,可是,有什麼堵塞住她的腦子,漿糊般的迷霧又聚攏了來。「大哥哥……」
琴,停不下來,戈爾真陷得太深了,許多陳舊的記憶碎片翻攪著他。從來不去回憶的人一旦被過去攫住,總是陷得特別深。
這把琴是他離家時唯一帶著,屬于戈家的東西。
他生就孤魂野鬼的冷性子,讓人退避三舍,只有海荷官肯來親近他,也因為有她,他才能得到自由。
他不喜受人恩惠,不愛受人情牽絆,怕有生生世世都還不完的債,可是,他這一生偏偏欠她最多。
不諱言,當初搶她回來就只因為她是海荷官,後來,對她的眷戀越來越深,終至無可自拔……
「爾……真……」眄著戈爾真,海荷官望進他心事重重的瞳孔,他眼中的悲傷到底是從哪里來的,他那麼淒苦,重撞了她的心。
琴音戛然停止。
「荷官?」因為過度用力,琴弦沒入他的指月復,鮮血翻涌了出來。
「血?」像抽根線才動一動的傀儡,海荷官變臉了,她不再是面無表情,有什麼搗毀了她被逼設的迷障。那滴血在她眼中化幻成了烈焰沖天的大火。「不要燒了,屋子里還有好多人,誰去救救他們?」她抱住頭,搖得披頭散發。
「過去,都過去了。」戈爾真抱住她,他的辛苦終于有了代價。
接觸到戈爾真具體的懷抱,海荷官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安下心地將頭顱抵著他的肩胛,嗅覺里全是他的味道,這一次,是真正地蘇醒過來了。
她閉上眼,安心地接受他的呵護。
然而,她也模索到戈爾真背脊冒出冷汗,推開他,海荷官想不到他毫不設防的往後就倒,這一倒,嚇得她魂飛魄散的神智全部回籠,哪還敢有半點遲延。
「爾真——」她喑啞地發抖。
瓣爾真全身泛黑,人中和太陽穴尤其明顯,就算外行人也看得出來他中毒已非常的深。
因為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僅憑理智控制的毒素找到出口,肆無忌憚的由內往外竄,毒性攻心了。
「我居然要死了,不過,能看到你醒過來也值得了。」戈爾真躺在海荷官的腿上,臉上勾起一抹自嘲。
「不許提那個字!」眼圈兒一紅,淚往臉頰奔流。她好不容易沖破團團迷霧,為什麼卻換他?
「人生自古誰無死,只不過……咳,我真不甘心,我才遇見你,才想嘗試做做平凡人的滋味,卻全砸了。」頭一次不任性地想愛一個人居然失敗了,人生有什麼會比這個更慘的?!
「你到底是怎麼中毒的?我去請大夫來救你!」只要有一線希望她絕不放棄。
「不必,我想就這樣躺在你的膝上,好久……以前我就想嘗嘗這股銷魂的滋味了,如今一償宿願,真是好舒服!」名醫,他不就是,只可惜神仙難救無命人,他就要死了。
埃荷官溫柔地將他凌亂的發絲挽到耳後,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沒有什麼時候她更迫切地希望他是只九命怪貓,她不要他死啊!
她滿心酸楚,瞧見了他胳臂上一直無法痊愈的兩顆牙痕。「那個妖人咬了你?」
她終于知道他為什麼身中劇毒,無藥可解了。「我去拿糯米、黑狗血或者請道士來……」她听過民間傳說,一物克一物。
「我都試過,沒用。」
埃荷官亂紛紛的心正不知要如何是好,一團火苗冒著嗆人的濃煙已然舐進屋子,在她眼前爆開。
兩人太專注于彼此,等發現身陷火海時,已成了無法挽回的局面。
「快逃!」戈爾真只見火焰竄上屋頂,只要屋瓦一垮,他們就全完啦。
埃荷官看過到處噴撒的火星,還有僻哩啪啦的木材燒透聲,忽地露出燦爛的笑容,她彎下腰,奉上自己的唇,給了驚駭中的戈爾真一個甜蜜纏綿的吻。
「老天爺還是要我死在火場里,不過它給了我最好的恩典,讓我能陪著最心愛的人一起走。」她端凝素淨的面容無比虔誠,接著不慌不忙地用十指梳起戈爾真長長的發絲,方才不知道該怎麼辦的無措,全教柔情給替代了。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白頭偕老。你知道嗎?這是我娘教我的,活到這樣大卻沒能讓她看見我嫁人生子,我真對不起她老人家。」
遠在香雪海的那個家她是回不去了,雖然從很久以前就只能遙遙相望,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女兒根本沒有臉回家去。旁人的譏諷她一人承受就好了,跟她的父母無關。
「我娶你!」戈爾真整顆心都熱了起來,有些渙散的瞳努力凝聚焦點,說出他這輩子最慎重的承諾。「你都梳了我的頭,我就算下地獄去也沒人要了,過來,讓我梳你的發。」
下輩子太遙遠,他們要把握今生今世的這一生。
埃荷官紅赧了臉,用盡吃女乃力氣想換個姿勢讓戈爾真梳理她的頭發,濃郁的火霧中卻睇見俏生生站在煙硝中的一條小身影。
「朔陽!」沒有細想他為什麼會在這里,她著急地出聲。
「砰!」一段燒焦的木料從空中掉下來,橫住兩人,可是,輪廓逐漸清晰的朔陽卻大無畏地跨過,筆直走近兩人。
他滿手油膩骯髒,呆若木雞的眼神跟平常活潑動人的模樣大不相同。
「離他遠點!」戈爾真出聲喝住想撐起身子站起來的海荷官。
她也看見朔陽手中亮晃晃的尖刀了。「朔陽?太危險了,你進來做什麼?」
瓣爾真氣得捶地板,差點頭發眉毛全著火。這女人是跑向前送死啊?!不會看看朔陽的整個眼神都不對,他那一身的油污就是縱火的鐵證。
「嗤勒!」果不其然,海荷官的胳臂見血,衣料破了。
忍著痛,她從後面抱住把刀尖對準戈爾真的朔陽,可是他不知哪來的蠻力摔得海荷官四腳朝天,頭狠狠地撞上床腳。
「荷官!」戈爾真狂吼,費盡最後的氣力,四肢攀爬著向她的所在過去。
辮頭轉向的海荷官忍著暈眩,拼命抓住床沿想試著站起來,可是屋頂的主要梁木斜飛地燒坍,也準確地把兩人分隔開來,兩人身陷火海,九死一生了。
別柱是可望不可即的銀河,遙遙相對兩顆難以廝守的心,怎奈人間際遇啊……
瓣爾真喑啞的喉嚨吐不出任何一個字,雙目皆赤,火燃上了他的衣袂也無所知覺。
「死!殺死戈爾真……」朔陽高舉的刀鋒在橘紅的火光中顯得刺目驚心,死神的鐮刀一下,一切就都結束了。
瓣爾真一點都不覺痛地吃了朔陽的一刀,多一刀,少一刀,對他來說已經沒什麼重要的,可是他不能讓朔陽再去加害荷官,等刀子捅進他腰際的同時,他將身體僅剩的氣力放在掌心,一掌打得行凶的人口吐鮮血,飛了出去半丈才摔倒在地。
朔陽嘔出的血好巧不巧正噴在戈爾真黑血狂流的傷口上,不過他一點也不在意,在氣竭的頹倒中,無力掌控的黑霧彌漫了他的靈台……
蒼天負他!他不甘心啊,不甘心受死,他想貪,貪得一晌歡,貪得海荷官的一生一世,越來越貪——但,今生今世已成奢侈的願望……
他雙目瞠向無言的穹蒼,像最淒厲的控訴!
熊熊火焰傾盡全力地沖上晴天,像是為他們奏起悲歌,被燒得只剩空架子的屋子崩潰了,四處陰霾的濃煙從地面蒸發上來,更多的焦炭癱了下來,宣告著火神得意洋洋的笑聲。
一切走到了彈盡援絕的地步。
劇終了嗎?
問蒼天,蒼天無語。
☆☆☆
埃荷官一醒來就對上許多涌著關心的眼楮。
「阿拉真神的保佑!沒事了!」和海荷官最親近的賀蘭淳一看病人清醒,連忙朝著東方就拜。
許多的關懷都是熟識的臉孔,海荷官梭巡了一遍,脆弱的眼又慢慢合上,眼瞳下全是筋疲力竭的痕跡。
她不想再沉入無夢的睡眠里,她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
爾真呢?
朔陽呢?
憊有許許多多。
她思潮翻涌,卻不知道老逃鄺賜了她的不只一場懊眠,還有往後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