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簾亂迸的清脆,從縴縴蔥指中掉落的玉蘭花,在飄浮著極淡香氣中的轎子內交織成一張深靜絕塵的容顏。
那是張令獨孤吹雲魂縈夢系了八年的容貌。靈秀依舊的彎彎柳眉,一雙波光流轉的剪水秋瞳,微翹的紅唇,絕艷中見冷,她比以前更點塵不驚了。
「蝶兒!」他喊出聲,眼神熾烈,因為太過激越,只喊了兩個字的獨孤吹雲竟只能凝視著對面的女子。
他充滿感情的呼喊冰溶了女子俏臉上一絲的冷漠,可也只千萬瞬間的一眨眼,即再度回復冷冷的表情。
她盈盈若水的眼波看似有千言萬語,難解的溫柔眸光卻藏著似有還無的蒼茫。
「獨孤吹雲?」她低喃,水蔥似的指畫過他的唇。
「是我。」他的唇戰栗著,因為她指端傳來的溫度。
「你長得一如我想像中那麼好看。」她情不自禁地說道。
「你看得見我?」這是天大的驚喜。
「從很早以前就看得見了。」回想起過去,她好不容易雪溶的臉蛋又多了抹恨意。
獨孤吹雲被滿滿的喜悅蒙蔽了眼楮,他看不見黃蝶不合乎常理的出現,還有過于冷淡的態度。
一對有情人分隔八年卻一點也沒有乍見的激情。
但獨孤吹雲不在乎,他愛她,再見她已是如獲至寶,他不想追究那些腐爛的過去。彷佛為了印證她的存在,他不顧一切地吻住她,死命抱緊她,生怕自己一松手,懷中的人兒又將煙消雲散。
扒!不是夢,她溫潤的舌回應著他,獨孤吹雲因為這樣的發現沉醉痴迷了。
久別重逢的激情被點燃,一發不可收拾地上演,黃蝶的唇色被獨孤吹雲輾轉的吸吮染艷了,她被探進口中的靈舌糾纏地夫了魂魄……直到她胸前的衣襟感覺一陣微涼,他魅惑的接觸讓糊涂了的她幡然轉醒。她模索著,無聲無息,一把小巧的銀刀握在她反剪的掌心,刀沿閃爍著刺人的利芒。
逼蝶掌握那刀,輾轉遲疑,最後,用力插入獨孤吹雲全無防備的腰際。
獨孤吹雲不敢置信地眯了眼,離開她的唇,並不看沒入身體的刀,只用不確定和茫然的眼詢問黃蝶。
「為什麼?」
逼蝶顫著手,被獨孤吹雲吻腫的嘴顫抖著,低頭逃避著他的眼神,整個人又慌又亂,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
「你該死,我要你為北都的死償命。」
努爾北都?她這是什麼意思?
「我想,你必須給我個完美的解釋,解釋這一刀,還有這幾年來的行蹤。」
他的聲音變冷,因為怕自己的心碎在這里。
「我……」她想逃,唯一的出路卻被阻住。
衣袂飄動聲混和雜的腳步奪走她唯一發言的機會,群龍聚攏。
獨孤吹雲一見大家來到毫不遲疑地撥起插在身上的刀刃,迅速用外衣遮蓋冒血的部分。凶刀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反收入長靴中,罪證齊滅。
「你欠我許多,終于到了償還的時候。」他冷靜地說完,反身面對好奇的群雄。「我迷路的新娘回來了。」
大家轟聲應好。
謎團終于要解開了……或者陰謀才開始序幕?
逼蝶無暇多想什麼,方才獨孤吹雲轉身時遺留在嘴角的冷酷令她不寒而栗,這男人似乎不再是她八年前熟悉的那個少年了──也許是她太天真,就連她自己都不再是以前那個盲女了,更何況是他……
盡避一肚子的疑問堆得像山那麼高,眾人還是識相地把黃蝶留給了獨孤吹雲。
逼蝶抱著必死的決心,讓獨孤吹雲將她放上馬背。
她瞧著四面,四面無人。
答應來接應她的人呢?
「別想逃走,你不會有機會的。」他看也不看她,縱馬直奔。
馬蹄踢起的煙沙讓黃蝶咳個不停。
「我才不逃。」又一陣噴嚏,為了逃避刺眼的陽光和打得她臉頰發痛的沙礫,黃蝶不得不低頭,這一低,正巧躲入獨孤吹雲握的臂彎里。
原來,他是為了懲罰她而故意騎得飛快,見她也不求饒,自己卻先心軟,長嘆一聲,放緩了速度。
她的背無意間貼近他的胸膛,忽然發現一股濕冷濡進她的背。
她慢慢瞪大眼。
那是方才被她刺傷的部位。他不打算療傷嗎?
再抬頭,她察覺獨孤吹雲將月兌下的外衣蓋住她半張臉。
這小小的動作讓她心里一陣抽動,刻骨銘心的痛苦和恨意松弛了。
咬住唇,她心酸地讓痛徹心扉的感覺俘虜她。明明知道見了他會下不了手,明明知道,為什麼又堅持非要來不可?
她的心還隱隱約約地渴望什麼嗎?那刻在靈魂深處的吶喊……
風呼呼地吹,吹得兩顆心越來越遠……
「你要把我帶到哪去?」眼看道路越走越是荒涼、地勢越來越高,她的呼吸亂了。
「去見另外一個你。」他的聲音縹緲有些不繼。
「我不去,你放我下來。」為什麼他可以對自己的傷口視若無睹,卻要她來擔心害怕,如果這是他折磨她的手段,她承認自己失敗了,敗得一塌糊涂。
「你非去不可,我守著她守了八年,就為這個,說什麼你都一定要見她不可。」穿過一片針葉樹林,針松漸稀,放眼是高山的扁柏和半腰皚皚雪白的危崖,稍稍不慎就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你,一個人?」這麼荒蕪的地方呵。
「不,」他鄭重搖頭,眼中有遙遠的溫柔和滄桑。「還有‘你’、雪虎,那是我很幸福的一段日子。」
逼蝶錯愕地回過頭來看著獨孤吹雲。
是怎樣的一種心境會讓人看破一切,還覺得無上幸福?盯著他一上一下的喉結,她竟看得痴了。
「雖然我每天只能對著你的墓碑說話,但是擁有一個摯愛的人兒陪伴,還有忠心耿耿的雪虎,這樣的生活我已經很滿足了。」
「你是一國之君,要什麼有什麼,呼風喚雨、無所不能,這麼委屈自己做給誰看?!」她不領情。
「你怎麼知道我是委屈的?我連你都失去了,還有什麼不能割舍的?」低下頭,四目交接,他真心地微笑。
榮華富貴如浮雲,于他,倒不如荒山的野花雜草。
「我不會同情你的,一切的一切全是你咎由自取。」她硬下心,按捺心中的激動。
「身為帝王是要能夠帶給人民福祉幸福的,我已放棄帝位、放棄自己的人生,那麼,如何能讓別人幸福?這些年來,胤做得很不錯,我相信你也有所耳聞才是。」他說得瀟灑全無掛礙。
「你大可不用這麼做。」一直以來,她總以為他遠游天山是懦弱不敢面對現實的行為,難道她錯了?
「沒辦法,」獨孤吹雲眺向遠遠的雲峰。「我沒辦法再愛上任何人,因為我想為她付出全部的人已經不在了。」
自從黃蝶死去的那一剎那,他的時間也跟著死了。
「你……說謊!」她听了為之鼻酸。
「終于看見你不一樣的表情了。」他的話中有太多苦中作樂的成分,雖然微笑還是帶著最初的憂郁。
「不要再說了,不管你用再多的甜言蜜語都不能再打動我了。」她蠻橫地拒絕一切。
除了這麼做她不知道要怎麼把獨孤吹雲逐出她的意念,他的存在讓她心神不寧,心煩意亂,最重要的是她願意相信他所說的一切。
「我對你的心意永遠都不會變的。」姑且不論是什麼改變了她,他會把問題的癥結找出來的,就算要再重新揭開以前的瘡疤也在所不惜。
接下來的路程黃蝶一語不發,獨孤吹雲看穿她心底的矛盾,也閉上了嘴。
沉默一直延續到次日。
逼蝶從睡夢中醒來,看看四周的景色,不敢置信自己居然一覺睡得這般安穩。八年來她沒一天好好睡過覺,昨夜不過躺在獨孤吹雲的身旁就睡得如此香甜,這,太可笑了!
扒在她身上的是獨孤吹雲的斗蓬,可是他人呢?
站起身,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密密麻麻的樹蔭,一幅人獸纏斗的景象嚇壞了她。
她定神看清跟老虎滾成一團的人是獨孤吹雲,害怕立刻轉換成她也說不出來的勇氣,抓起地上隨處可見的枯枝就往那一人一虎飛奔過去。
她的鞭打激起獨孤吹雲和雪虎的注意,雪虎揮舞著巨大的腳掌便是一甩。
「雪虎,不可以!」獨孤吹雲從雪虎身下鑽出來,護住逼蝶。
別看雪虎身軀龐大動作笨拙,它精準地只打掉黃蝶手里的樹枝,並沒有任何不應該的行動。
「它……」這樣大一只龐然大物依順在獨孤吹雲的腳下愛嬌地磨蹭著。
逼蝶對它一見鐘情。
「你剛剛是要來救我嗎?」獨孤吹雲披散著發,滿懷感情地問道。其實就算白痴也看得出來黃蝶的舉動,只因為太過驚喜變成了不確定。
逼蝶偏頭,表明了不願意回答。
獨孤吹雲咧嘴,一把將她抱住。
她下意識地掙扎。
「別動,讓我抱你,你是那麼溫暖。」
的確,獨孤吹雲渾身冰涼,黃蝶讓他圈住她的腰……就當施舍吧,畢竟他把自己唯一的斗蓬給了她。
「蝶兒?」
他的呼喚像一陣。
「不許用那種口吻叫我!」她居然有了反應,喔,該死!
「哪種口氣?」他倒退一步,這一退看見了她眼中迷蒙的熱情。于是他發出低沉的申吟。「你折磨了我這許多年,現在讓我一償夙願吧!」
「唔……」全然霸道的吻堵住她性感的櫻唇不讓黃蝶反抗。
一吻結束,看著她喘不過氣的美麗模樣和微腫的唇瓣獨孤吹雲又忍不住耳鬢廝磨了一番。
「我相信你還是對我舊情難忘。」
八年的鴻溝不是那麼容易跨越的,但是他有把握。
逼蝶捂著被肆虐過的唇,怎麼都無法生氣,只能翻白眼睨他。
「不要臉!」
獨孤吹雲又是一陣心旌神動。「我好想再吻你一遍。」
逼蝶臉紅得說不出話來,往後一退想跟他保持安全的距離。孰料,他長臂一伸,她又偎俱了他的胸膛。
她用雙掌撐開兩人的距離,再讓他這樣全無分寸地吻下去,她跟他會更加牽扯不清了。
獨孤吹雲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他拉著黃蝶面對雪虎。
「當年,是它救了我跟埋了黃蝶的。」
「埋了我?」這樣詭異的說法讓人不舒服。
「她的墓園就在上頭。」
逼蝶往高高的樹林深處看去。
「我問過雪虎,它告訴我你跟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逼蝶滿月復疑竇地望著雪虎,它善解人意地朝她點頭。
「它听得懂我們說的話?」已經是稀有的動物了還這般通靈,尤其自己追著自個兒尾巴玩的笨拙模樣跟一只頑皮的貓沒兩樣。
逼蝶是愈看愈喜歡。但是,現在似乎不是分心的時候。她強迫自己專心在獨孤吹雲身上。
可是這一專心也錯了,他全身散發的成熟魅力充滿迷人的氣息,她沒辦法不受他吸引。
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要把眼光擺哪里才好。
就在她三心兩意的同時離她有段距離的雪虎只一躍就來到她跟前,毛茸茸的前掌壓住她的裙擺。
「我……」她腳下一軟。被這種龐然大物給瞪著誰還敢亂動上一動?
它抬高腳掌,順勢昂起的利牙閃著晶光。
獨孤吹雲將躊躇不前的她往前推。
「雪虎想交你這朋友。」
她求救地回頭,對上的是獨孤吹雲飽含鼓勵的眸子。
她突然覺得勇氣十足。她好傻,憑什麼相信努爾多鐸的片面之詞和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骸,就這樣定了獨孤吹雲的罪?
這些年努爾多鐸蓄意阻斷她對外的通訊連絡,但是,八荒飛龍的名聲太響亮了,想全面封鎖又談何容易?
下人們表面上鎖住了嘴,私下贊不絕口的是他們鋤奸伏惡的英勇事跡,還有惋惜的是不為人知的解散。
所有的一切拼湊起來,潛藏在她心里的不對勁原來是這麼回事。
「那墓,不需要去看了。」她斷然。
「蝶兒!」
她交付獨孤吹雲令人屏息的笑靨。
「我想見大家。」
她有話要說,是很重要的話,非說不可!
「胤成親了?!」黃蝶第一次來到金碧輝煌的宮殿依舊表現得落落大方,蠃得許多人不一樣的眼光。
「這聲恭喜來得有點晚,不過恭喜你得到幸福。」在酒樓下雖然匆匆見了一面卻什麼話都說不了,仔細瞧著截然不同于以前的獨孤胤,黃蝶真心地為他慶賀。
「在不久的將來希望你也能跟我一樣。」獨孤胤意喻深長地說道。
「謝謝。」
「蝶兒姊姊!」身為皇後的平凡和進宮來作客的區可佟見到天人似的黃蝶,哪還管得什麼身不身分的,淨繞著她轉來轉去。
而雪虎趴在一旁打瞌睡,偶爾睜眼瞄著柱底忙碌的螞蟻,好不安靜。
飛龍們齊聚,少不了品嘗皇宮大內御廚的甜點手藝,糕餅果凍、佳釀瓊液任君選擇。
大伙兒忙著享用美食,可他們的耳朵沒閑著,嘴巴忙歸忙,還有別的器官可以用嘛。
蚌性使然,戈爾真端了盤木蘭硬肉干避在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沒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麼。
「這些年你都住在襄陽的伏牛山上?」大家很有默契的把發言權交給獨孤吹雲,他是當事者,也是老大,眾人只有豎尖耳朵的份。
「是。」
「你可害慘我們兄弟了。」戚寧遠抹臉嘆道。
逼蝶滿懷愧疚地冉冉一福。「對不起,因為我,爾真哥避居石谷不肯輕出江湖一步,為了我,海棠大哥屈居天山下多年,一群好好的弟兄風流雲散,我……罪孽深重。」她淒楚地環顧大家,不勝唏噓。
戚寧遠干咳。「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想弄清楚當年到底是怎麼回事。」
听她這麼一說,就算所有的人對當年的事真的心存芥蒂,也因為她的誠懇真摯和楚楚可憐的模樣原諒她了,或者,他們從來就沒人認真地苛責過她──死人嘛,誰會跟翹辮子的人過不去?現在她死里逃生,再把罪過都推給她也沒意思了。
找出真相才是重點!
「現在不是談責任的時候,我們想知道的是當年黃姑娘是怎麼到伏牛山的?」不愧是頭腦最清晰冷靜的海棠逸,一進入話題就切進重點。他平常雖不大吭氣卻十分明白眾人的心意。
「我醒來人就在那里了,最初幾個月一直在療養,最常見到的人只有十貝勒派來的侍女和衛兵,他們看我大病未愈,只派兩個小卒看著我,我能起床時,都入冬了。」
她知道所有的事都不對,卻無能為力。
「好個移花接木,我們被他騙了這麼久,努爾多鐸好本事啊!」海棠逸擊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真是他暗中搞的鬼!
「伏牛山旌旗飄揚,士氣如虹,十貝勒經常忙著招兵買馬,網羅江湖綠林人士,我雖然不懂政治的事,看他費心籠絡三教九流的人,我才逐漸明白他的企圖。」
「養虎成患,我敬重他是個人物,給他三分顏色他倒開起染坊來,有種!」
獨孤胤放肆一笑,不僅不懼還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雖然有很久一段時間對政事不聞不問,如今倒也用心整頓過朝綱,如果誰以為他還是個昏君想取而代之,他會打得對方頭破血流,抱頭鼠竄的。
百嘿!他喜歡這項挑戰!!
「我不喜歡你那種猙獰的樣子,好丑!」平凡偎到他身旁拉下他的頭,一手用力地抹平他的表情。
逼蝶為她的舉動倒吸一口氣……她不要命了!?
卻見桀驁不馴的獨孤胤任她輕扯著面皮,支吾著。
「我忘了嘛!」口氣里耍賴的溫柔教人無法生氣。
逼蝶先是訝異隨即釋然了。
「他當真找到自己的歸屬了。」一匹流浪孤獨的狼找到家了。
逼蝶濕了眼圈。他們曾經有過相濡以沫的歲月,曾經以為不可能會落在他們身上的幸福居然有個人得到了,她怎能不感慨、不感恩?!
「不必羨慕別人,我會給你更多的幸福。」獨孤吹雲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身邊,溫暖地模著她鬢邊的發,也發表標準的大男人的宣言。
「胤對我的意義不同。」她仰頭,干淨清楚的感情染霧了汪汪的眸子。
「這點我清楚得很,我不會為他吃沒必要的醋。」從頭到尾他沒把自己的弟弟當情敵,黃蝶只屬于他。
這麼莽撞的獨孤吹雲大家多年沒見過,大伙兒嗶然。
「以前沒機會對大家說明我對蝶兒的情意,現在……」護著黃蝶,他向眾人解釋道。
「大哥,你為黃姑娘在天山窩了八年,我們要不明白你的痴情,就全是白痴加混蛋了。還有,我們不反對你談情說愛,不過,嘿嘿,總得先辦正事吧?」鋒芒被搶光,好不容易逮到發言機會的藍非發揮他高度的善解人意。
說得有理。
「狗嘴吐不出象牙!」獨孤吹雲笑罵。
藍非擠眉睨向所有的弟兄,大家默契十足的頷首。能看到大哥不再憂郁的笑容是多麼難得,他們希望那陽光般的笑靨能永遠留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