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同學,我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邊,要是沒有問題就下課了!」
站在講桌前的錦玉女持平著聲音,放下粉筆,雙手交迭壓著講義,微偏臉蛋的眼梭巡了課堂下的婆婆媽媽、大叔大伯們。
「-,這麼快!」
「就是咩,椅子都還沒有坐熱說。」嘰嘰喳喳,元氣的很。這群年齡平均在五十歲以上的大嬸、大哥對一星期兩堂的課非常捧場,出席率是最高的。
「我看你是痔瘡發作啦。」
「沒衛生的死老猴!」
「見笑轉生氣了吼。」社區左鄰右舍不說,還是同班同學,社會歷練打滾過幾百圈的成人臉皮比城牆還要厚,打情罵俏、油腔滑調,是貧乏生活里的調劑,大家也樂此不疲。
「這麼沒水準,老輸會看笑話的。」
「才不會,老輸,-說是不是?」
人有了年紀再回來當學生,對能教導自己學習的老師分外看重。
幸好她不賭博,要不然天天被這些學生輸啊輸的喊,坐上排桌不輸光光才怪。
她搖搖頭,四兩撥千斤。「你們再不走,來不及回去看「大長今」重播了。」
「ㄞ唷,光在這里練肖話,都忘記了。」
最近流行的韓劇是這些歐巴桑的最愛。
「說真的,偶還覺得老輸跟大長今的女主角長的真像。」說要走,又品頭論足了起來。
「說的也是,差就差在老輸臉上那塊胎記。」沒想太多心直口快的人就事論事的說。
「你要死了!」鐵沙掌馬上揮了過去。
「唉唷,老輸,我老灰啊,記性不好,-不要跟偶計較啦。」滿臉歉疚是真心誠意的道歉。
「沒關系,只要不會嚇到你們就好。」她笑笑的說。
她沒用頭發刻意的遮住缺陷,反而留著一頭俐落的短發。
嘴里雖然也說的風輕雲淡,不過當別人口無遮攔的時候,她的心仍舊是會被螫了下。
其實她何嘗不知道這些老人家只是有口無心。
看著學生作鳥獸散,她把講義收攏放進資料夾,轉身走下講台。
這里是向國小借來的社區大學教室,一堂課三個小時,從六點到九點,不算吃力。
說起來,她真是平民到家的書法家,不懂架子,沒有排場,更不會動不動就請人吃排頭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這算樂天嗎?她是不知道啦。
都怪她心腸軟,心又不夠黑,開不了一張白紙黑字好幾十個零的天價A錢收學生,每天在家閉門造車,別說商金童看不過去,罵她自閉,連她自己也知道除非她想悶在家里發霉生菇,要不然走出家門是非常必須的事。
里長要她回饋鄉里,給個幾千塊意思意思,卻沒說錢少的連請這些大叔大嬸打牙祭都不夠。
往好處想,能認識這些熱心的婆婆阿媽也是一種收獲。
這些老人家都是好人,剛開始對她臉上的胎記也好奇私語的討論過,幾回練了膽子,就有人帶來獨家的偏方給她,說是祖傳秘方,叮嚀她三餐飯前,最好睡前再涂一次效果會更贊……還有人要叫孫子娶她,也有人知道她一個人獨居,每天下課都堅持要送她回家,說女孩子單身不安全……
那麼貼心的老人家,誰還計較那些少少的錢。
「老師,再見。」
「同學再見。」
學生們一個個走光了,她熄了燈,把門上鎖,這是她每次都要重復的工作,這才慢慢的往光線並不是很好的校園走去。
初春季節,夜風還是會冷的鑽進毛衣里面,叫人起加冷筍。
春天後母面,氣候變化從早到晚都不同。
「本座听說-拒絕來見我?」
沒有任何預警,路燈下驀然出現的聲音和人影會把人嚇的短命三年。
她吞了下口水,誰?魔神仔嗎?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她做好要是有個萬一就往守衛室跑的動作。
守衛室距離她這邊起碼還有一百公尺的距離,就算跑不過去,用喊的,應該可以把人叫出來……
她打著算盤,下意識的把資料抱緊。
路燈的光影很長,他半個身子浸潤在其中,叫人看不清表情,無知的危險昭然若揭。
這時間,十點不到,還不算太晚吧,怎麼剛剛還很清楚的月娘臉隱進了雲層後面,北斗七星也消失了。
天色灰暗的不可思議。
「你是哪位,我認識你嗎?」
不講話,詭異的氣氛會掐碎人的心髒。
他氣定神閑的伸出長腿跨出步伐,兩個大步,整個人身體若有似無的籠罩著一層光華。
如果說氣勢會壓倒人,他的確讓別人非常深刻的領受到了。
他一靠近,錦玉女就莫名的感受到不尋常的壓迫,像人在太空艙里呼吸急迫困難的感覺。
邪門得緊的是,他那雙眼,有種魔力把人往里面吸,只要沉淪,就會萬劫不復。
「錦玉女?」
「是……我。」本來應該氣魄萬分的聲音卻比蚊子叫好不到哪去。
「-竟敢拒絕來見本座。」然後害他非自己走這一趟不可。
「先生,我想你誤會了,我又不認識你。」
他又逼近一步。
這次,看清楚了她的臉。
本來鐵樣無情冰冷的眼光像被潑了桶冷水瞬間瓦解,不由自主又更逼近一步——
,不用這麼靠近吧?錦玉女的身體往後彎,已經到了快可以下腰的地步了,別逼她表演特技啊!
「-這是怎麼回事?」
牛頭不對馬嘴,到底要她先回答哪一樣?
他看著錦玉女的眼神透著古怪。
她很自然的把臉偏開,心中警鈴大響。
「先生……」
下一秒,他的手撫上她的臉。
錦玉女的血液幾乎為之凍結,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同時間,她驚慌的把手上所有的資料全部摔到他臉上,恐懼的情緒累積到最高點,然後亂無目的的對著他拳打腳踢,接著尖叫。
她的拳頭像蓬松的棉花,打在身上壓根談不上疼痛,不過,他也不喜歡歇斯底里的女人。
他伸出長指,一指點向她的昏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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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錦玉女雙眸打開,身體並沒有什麼不適感,像是睡了一場無夢的覺,身體多日來緊繃的壓力反而不見了。
不過當她翻身,這一翻動,人立刻從沙發上跌了下來。
她愣愣的歪坐在地毯上,一手撫腰,嗤,痛痛……痛。
這里……是哪里啊?她怎麼睡著的?
她應該在學校不是嗎?眼珠亂亂轉,這里到底是……
她摔下來的聲響驚動了另一座沙發上的人,他側過身體,手臂擱在椅背上,一點也沒要上來幫忙的意思,眼里淨是嘲諷。
錦玉女伸出食指,哦,她想起來了,這個人,他好像……不是好像,是他戳昏了她。
她結巴。
「-一向──」一向都這麼迷糊嗎?
「什麼?」他在說話嗎?
跋緊爬起來,難怪她覺得這房間眼熟,她來過的嘛。
他撇嘴。「終于醒了?還睡的真久。」
「我沒有夢游的習慣,而且,我很確定是你把我弄昏的。」她應該武裝起自己來,這年頭十個男人有八個變態、一個是Gay,剩下一個不舉。她要十二萬分的小心才可以。
「不弄昏-,-會安靜的听本座說話嗎?」
「我不認識你,听你說話有錢賺嗎?」
「開口閉口都是錢,銅臭!」
「你才假道學呢!而且我告訴你,你臉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像拉肚子的獅子,難看死了。」
看他笑,與虎謀皮四個字就會躍入腦袋,揮也揮不去。討厭,雞皮疙瘩又冒得更多了。
他站起來,優雅的步伐像是要覓食的野獸,為什麼她會覺得要是有兩只角長在他額頭會更恰當?
她真昏頭了。
「你,別過來。」該死的,竟然嗆到口水。本來張牙舞爪的小貓開始狂咳,氣勢全沒了。
這是她第幾次敗北?也許她身上壓根就沒有氣勢這兩個字存在,想用氣勢壓倒人,下輩子吧。
再抬頭,人已經來到她跟前。
這種長毛地毯真是糟糕,人走在上面不想發出聲響容易極了。
錦玉女防備的縮回雙腿,把整個人蝦米似的縮在沙發上,只揚起倔強的臉跟他對視。
武器?她雙手空空,手能觸及的地方只有抱枕,這……一點用也沒有,要用來抵御外侮大概效果形同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而已。
大大不利的角度,她讓自己鑽進死角。
他忽然抹了下臉。他不喜歡這種無謂的對峙,只想趕快把事情解決。
她臉上那脆弱的表情是怎麼回事,難道以為他吃人嗎?
對,他還是沒啥耐性,尤其這種人跟人之間的你來我往,簡直是不耐煩到極點。
抹了臉的他像是試著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變的真摯些。「本座曾經打過電話給。」
就是交代那個辦事不力的九尾狐狸,要不是他把事情搞砸了,哪還用得著他親自出馬,還差點被她的爪子毀容。
「我家里也沒電話,至于手機……應該是沒電了。」
他忍耐的表情帶著猙獰。「就因為-不裝電話、不帶手機我才聯絡不到-,為什麼連商金童也聯絡不到-?他不是-的經紀人?」
她是原始人還是有自閉癥?電器科技產品不是現代人不可或缺的東西嗎?不裝電話,搞什麼!
雖然他厭惡那些科技產品,就像他喜歡老房子也不想住那種所謂的科技大樓一樣。
可是他跟這些人類不同。
「這位先生,你找我有什麼事?」瞅了他隱含邪魅的神情,拜托,他還是恢復剛剛的皮笑肉不笑吧。
至于她跟商金童的關系不需要對外人解釋。
「我牆壁上那些鬼畫符是-的杰作。」他的個子高,頭往下壓,看起來氣勢驚人。
錦玉女梭巡了四周一遍,終于想起來自己在哪里。
「你是這房子的屋主?」
要來找她算帳了嗎?
「我就是那個倒楣鬼。」他一點都不想搬家,一點也不想躲到這小島來,去他的死劫!
就算雷劈下來又如何,他根本不信誰能拿他怎樣!
天要收他早就收了。
「你可以好好說,用不著把我戳昏。」她還以為自己踫到的是什麼狼之流的,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殺人滅口……好吧,她承認想太多,不過,他的手段真不光明。
「那叫點穴,是-太吵。」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錦玉女胸口起伏,她受到的驚嚇先撇開不談,現在情況對她大大不利,絕對不是吵架的好時機。
她這條小命可是捏在別人手中。
一想到這里,她的態度總算委婉了起來。
「這位先生,你要跟我談牆壁的事情是嗎?你有什麼不滿的,現在就攤開來講如何?」
「總算-還有一點理智。」
她攤手。「先生怎麼稱呼?我叫錦玉女,請多指教。」
江湖要訣,低聲下氣,客客氣氣,是不二法門。
他從鼻子噴氣。「神氣。」
神──氣──噗。
她接收到不善的眼光,馬上斂眉。「很有創意的名字。」
「哼,是某個白痴。」取的,害他想甩也甩不掉,老被拿來當笑柄。
「雖然那是你的家務事,不過這樣對你媽媽不禮貌吧!」罵自己的老媽是白痴,白痴生的小阿不也是白痴嘛。
他低咆,像是忍耐到了臨界點。「那個白痴不是我媽!」以下消音……
「好吧,」看他快吃人了,她絕對不想變成消夜的第一口。但是,他干麼惡狠狠的瞪她,又不是她的錯。「神氣先生對我的書法字有什麼不滿?」
庇揮衣服,她緩身站起,賴在沙發上怎麼談正事,悄悄打個哈欠,希望下次別挑這麼晚的時間,她習慣早睡,這會兒,肯定早過了她的上床時間。
「-在我的牆壁上寫的是難登大雅的十字詩。」
迸時候兒童入學啟蒙詩歌,用這來敷衍他?!斑!
她瀏覽幾天前寫上去的字,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我覺得挺好的……」話還沒說完,在他的惡勢力眼光下吞了回去。
懊嘛,要不她換個方式說︰「你不就是要跳出框框的東西,我就給你跟別人不一樣的。」
「-又知道了?」
她並沒有因為神氣鄙夷的口氣受傷,反而吐了吐舌頭。
「文字到了最華麗的極致,想要回歸的就是簡樸,我看過之前七位書法家的作品,顯然你對他們都不滿意,那幾位大家走的都是極盡磅礡的寫字工法,我承認,那些大書法家浸婬二三十年的功夫我萬萬及不上,不過,我要是有了把年紀可就說不定了,唉,離題了……總之呢,我這寫法有點取巧,當然,我會寫這詩是有意思的,你來看!」
有些賭氣,有些反向操作,就這樣。
他不動。
錦玉女嘆口氣,翻手向神氣勾勾手指。
真是別扭。
竟敢用叫小狽的方式叫他!
他又要擰眉。
但是,他的腳自有意識,過來了。
「這首十字詩用小阿的筆法來寫,你不覺得很貼切?而且,你想,寥寥幾句,邵雍就把你想要的山光水色都搬進這里了嗎?」
他不置可否,看著她的眼卻像要把錦玉女吞下去。
怎麼,這種解釋還不能滿他的意啊?
「還有這里。」她忽略毛骨悚然的感覺,指著牆的轉彎處。「門後你讓人種了一大片蘆花,所以讓乾隆筆帝來幫你看門,不賴吧!」
「它本來就在哪里。」
哦,好吧,是她自做多情。
他涼涼的瞪她,好像她的解釋要是稍微出差錯,不能包君滿意,就小心死得難看了。
這男人有必要威脅性十足嗎?
她笑的僵硬,硬撐著。「再來你要問樓梯了對吧?」
不等他回應,錦玉女翩然轉身,拎起裙-,輕盈的踩上階梯,按著上面的字跳來跳去。
「小皮球,香蕉油,滿地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八、三九……」
她的小腿潔白的令人想犯罪,襪子也沒穿的復古布鞋讓她顯得有些稚氣,專注的眼眉,桂花蜜般的膚色在顧盼間、光線下,更是神采飛揚,小臉柔軟微笑,上下跳躍的碎花裙像一片飛揚的雲。
斃惚間,他看見一個綁著小辮子的丫頭在踢毽子,那毽子上的羽還是他拔了狐狸身上的毛做的。
當時,她高興了半天,後來,知道毽子毛的來處,竟然哭了,更蠢的是還把毽子埋回土里面喃喃的跟狐狸說對不起。
想到這里,他帶桃花的嘴角抿成一條線,老實說,他早就忘了,記憶真是煩人的東西,高興來就來去就去!
「……很好玩喔,你要不要來試試?不過,要是有音樂就更棒了。」帶著微喘,錦玉女鬢發微亂,忘我的對神氣招手。
「幼稚!」
他轉身就走。
「-,你要去哪里?」
他頭也不回,撂下話。「去申請電話,要不然就買手機,二選一。」
他絕對不再為這女人勞動雙腿。
「下次請不要再用這樣的方式請我來。」他是誰啊,命令她,早的很咧!
神氣把她的話當耳邊風。這一走,離開客廳,不知去向了。
「我想怎麼做-管不著!」放馬後炮的人還在對著空氣計較。
咦,錦玉女沸騰的血液瞬間凝固。
她干了什麼蠢事?
懊沒風度的人。
禮貌啊,老師沒教嗎?
算了,狗吠火車,火車早不見了。
不過,他沒再擺臉色是表示OK了嗎?
揉揉亂發,抹汗,手來到左頰,這下,變成了泥塑。
……她,跟一個從來沒見過的面的男人相處自在不說,最詭異的是她從頭到尾忘記了自己最不能見人的胎記。
他也沒任何表示。
嘲笑、驚訝、挖苦……什麼都沒有,就連一絲絲詫矣詡沒有!
到底是他目中無人,還是,壓根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