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灝園。
這是一座美麗的宅子,清泉石上流,綠蔭蔽閑日,春來氣候依舊寒峭,像似一夜蘇醒過來的花苗女敕綠春芽,崢嶸的開滿枝頭。
三月底、四月初,枝梢頭上還剩幾枝晚開的冬梅。
冷梅寒然,清新冷冽,理該作些附庸風雅的事,可是一股子說不上什麼的味道偏偏破壞了這份雅致,從某個被攙扶進宅子的人身上,飄散出濃郁的酒臭硬是折損了美景一片。
其實,兩個助手也好不到哪去,三個人如出一轍的氣味走到哪彌漫到哪,簡直比豬圈里三天沒洗澡的豬還要叫人掩鼻。
三個人走得跌跌撞撞,誰扶誰,似乎不是那麼確定……
「砰!」硬物撞倒盆栽,是膝蓋遭了殃。
「乒!」硬物二度撞上,堅硬如石頭的古老家具安然無恙,有人狂甩手,因為敲到手關節的交感神經--超痛的!
最倒霉的是中間的那個,頭頂的包包不知凡幾。
「Shit!Johns,我剛剛模到圓又硬的東西,觸感很奇怪,還有光掃過。」這是什麼鬼地方,一條長廊像迷宮似的拐來拐去,老板怎麼住在這麼奇怪的地方,拐得他都要腳軟了。
才說完,一種非常老舊的蜂鳴器震耳欲聾的嘶叫起來,刺耳的程度像老舊轟炸機狂下炸彈,直覺叫人想干脆撞牆去死算了,也好過這樣凌虐耳膜跟神經。
這、下、好、啦--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燈光大亮,長廊所有拱型的柱體上颯颯颯作響,瞬間落下四道柵欄,把三只醉鬼困住。
比較清醒的助手目瞪口呆,馬上拋棄看似不省人事的那個豬頭,用力、拚命的抹著眼楮。
他們是眼花了還是腦袋沒有醒過來?現在演的是哪一出戲啊?
結結實實的鐵柵欄,貨真價實,絕對不是電視或電影里的繡花枕頭。
他們只是送老板回家,不是闖空門的小偷強盜!
所有的酒蟲自動逃命,生怕逃得不夠快會死得不明不白沉尸黃埔江化作淤泥滋養大地。
主人、作客的、眷屬、穿睡衣、性感的,包括警衛,還有在第一時間就趕到的保全公司精英,灝園里放養的十二只西藏獒犬,十只懷孕脾氣特大的埃及斑紋貓,滿山跑的阿雞阿鴨,醒的、沒醒的,半醒跟不肯醒的,在最短的時間內全部從溫暖的被窩爬出來。
陣容龐大得叫人腳軟。
Johns也算在大上海混過一圈的人了。
敗好!再好不過了!
從大門進來他就隱隱覺得不對勁,事實證明他的第六感是對的。
他們居然誤打誤撞的得罪了一大票在上海隨便跺腳就會跺塌一大塊的大金主。
上海灝園。
罷剛他沒想過來,如今……
耳聞,已經是驚逃詔地,親眼看見……雖然跟事實有些出入,睡衣當然比不上西裝筆挺帥氣,有的還果著半身,腰下系著薄毯子的……那就不說了,那肯定是月兌光光睡覺的一族,原來大企業家也跟他們這些平凡人一樣……嘿嘿嘿,不過,他笑個什麼勁?!現在不是高興的時候吧!
「你,眼楮再揉下去可是會瞎的喔。」不見絲毫煙硝味的聲音不愧是灝園的主子容郡,不過這是假象,真實的容大美人脾氣奇差,看對眼的人度量大得可以撐船,看不順眼的,哼哼,殺無赦!
Johns咕嘟的吞下喉嚨快速分泌的唾液,牛郎店什麼沒有,就是帥哥美女的產地,本來他已經認為自家老板是個中翹楚,可是這個一出現,背景自動冒出無數的蕾絲花邊以及怒放的香檳玫瑰……就算他穿的是南方四賤客的睡衣,也絲毫無損他美若天仙的出塵氣質。
瞄了眼不知道前胸還是後背貼在地上的殷大哥,他馬上就變心了。
「兩位是--」好聲好氣的問。
「我叫Johns。」
「我是Man。」
「謝謝兩位把我們家這只酒鬼送回來。」
「哪里、哪里,我是老板的助手,應該的。」
「上次送他回來的好像不是這兩個。」香檳玫瑰的旁邊有些雜音。
「上上次也不一樣。」雜音二。
「他牛郎店里面的流動率也太高了,他改吃素了嗎?」雜音一觀察入微。沒辦法,這陣子花公雞的一舉一動已經變成媒體最關注的焦點,天天頭版爆料他為了哪個酒國名花干架、一擲千金,媒體界還有小老百姓等著殷氏垮台,把他形容為不長進的敗家子,企業無能的第二代。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討論人家的流動率!雜音二丟給他一瞥無聊的眼色。
「把他丟在這里就可以,兩位回去休息了。」逐客令下得客氣又無害。
「丟在這里?」
「嗯,反正他有辦法爬回自己的土匪窩!」容郡潔白如雪的牙有些摩擦,任誰三更半夜都不想被挖起來,上海的春天可是還很冷的!
「可是這種天氣……會出人命的!」飯碗能不能端得牢靠,可都要看不省人事的老板耶。
「我保證不會。」
只要會認字,每天看報紙配豆漿油條的人都該知道,容氏總裁是最近孤兒院還有老人院最受歡迎的商界人士,最重要的是這座園子的主人,懂得人情世故的人都知道要趁機下台階走人。
「不敢、不敢。」
早早回去租來的小套房卡早困卡有眠啊,老板,你多保重!
家犬、家貓陣容龐大的目送他們離開,算是稍微克盡罷才失職的部份。
「尸體」恆舊是尸體,沒有人想動手把他扶起來。
「容郡,小嫂子要知道你隨便對兩個不男不女的娘娘腔拋媚眼,你恐怕要睡大廳……」殿下很不知死活的加上這麼一句。
容郡直接從某個禍從口出的家伙腳底板上跺下去,順手不小心勾掉他圍在腰際上的布料。
這種天氣要多保暖,要不然,很容易感冒的。
「你這陰險小表!」春光外泄的人咆哮。
「半斤八兩吧?!」
「誰來把他扛進去?」東方狂也踢踢殷翡。
「他很臭,我不要!」
「誰敢嫌我臭……」尸體總算知道不管賴在地上多久,這群看熱鬧的家伙只會說風涼話。
他坐起,眼神卻清醒無比。
「土匪,雖然說你開的是酒店,也用不著天天把自己灌醉,酒基本上是很貴的。」
「我沒醉。」
「你幼稚的行為的確是該收斂了。」忙到三更半夜才進門的吁若湛,身著披風還提著公文包。
「老大。」與吁若湛拚命三郎的工作狂態度相比……其它人好像很混喔。
「你知道什麼?」殷翡總算肯站起來。
吁若湛摘下寬沿帽。「你該問的是自己吧。」
「啐!」
「你需要戒酒,明天就去,我已經幫你預約好了。」
殷翡還要逞強。
「明天你要是還醒不過來我會叫幾個人押著你去,不好看的人可不是我。」吁若湛三兩句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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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說不是看醫生的天氣--
明明太陽好大那麼一粒,拿著診療單出來,天卻陰了。
他最討厭這種要雨不雨的天氣。
尤其是醫生用那種悲天憫人的口氣告訴他,繼續還要作好幾項測試的時候。嗟,把他當白老鼠喔!
這是上海最富知名度的醫院,看診的科目什麼都有,來看病的人各有各的病痛,怎麼可能有好臉色,想到自己也是看病的一員,殷翡的心情更加惡劣。
「真不知道吁若湛是怎麼找的,非要我到這家醫院來不可,最好這里的醫生有點才干……我不過就多喝了幾杯酒,又不是酒鬼,更何況開酒吧不喝酒,太沒有敬業精神了吧!」他嘀咕著,然後就看見了她。
如果說他每逃詡在希望能再遇見沈青楓,醫院的草坪上絕對不是他希望的那種方式。
長廊跟草坪有那麼一段距離。
她坐著輪椅,身上是醫院特有的淺綠袍子。
丑陋的袍子遮去她的長腿。
叫他震撼的是她臉上寂寞幽微的表情。
她病了嗎?
他認識的那個女生好像一直是笑咪咪的。
沈青楓也看見殷翡,眼中的感情一閃而逝,隨即想裝做不認識的推著輪椅走開。
「嗨!」殷翡可不會給她逃走的機會,故意站到她面前。
她把輪椅轉向,不想讓他看見憔悴的自己。
「我們又見面了。」
她不領情,當他是風景的一部份。
「我來看醫生迷路了,-怎麼一個人在這里?」
她想說什麼,卻只是動了下唇。
「我們很有緣吧。」
「你……哪里不舒服?」終究是開口了。這人吹牛不打草稿,在醫院迷路,虧他說得出口!
「我來做健康檢查,我那些死黨們怕我酒精中毒,有個酒鬼朋友怎麼說都不好听。」他看她,才多久不見,她瘦了一大圈,本來就不是很豐腴的胸部縮水剩下荷包蛋那麼大。
懊啦……他就是色,他知道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哪里病了?嚴重嗎?她的大眼看起來不是很有精神,臉色太蒼白了。
在威尼靳相遇那些凌亂的過往撕裂了他們,他有心理準備要吃閉門羹,卻沒料到見到的是病懨懨的她。
他寧可她跳起來精神抖擻指著他的鼻子罵。
「哦。」
「-可以罵我!」
她的眼不自主浮出淺笑。「我,很、想,可是你很好詐,挑我沒力氣的時候說這種話。」
這才是沈青楓慣有的調調。
「-哪里不舒服?」她瘦得指節都跑出來。
「人吃五谷雜糧總會有病痛。」她說得雲淡風輕。
「我以為-在台灣。」
「我在哪里跟你沒有關系。」他那敘舊的口氣讓沈青楓生氣了,他的出現害她意志薄弱,心思澎湃而夾雜著慌亂。
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
「我關心-……」
「不必!」
「小楓,-在生氣。」
「沒有。」
「-發誓!」
她垂下頭,好一會堅強的昂起來。「沒錯,我是生氣,氣我自己……」沒有把自己的心看守好,不小心留在一個可恨的男人身上。
「小楓,我想-,我從來沒有想念誰像想-這樣。」他沒有對誰這麼小心翼翼過,不敢唐突的去握她,但是好不容易才明白的感情卻無法不說。
他的心惦記著她,被捆綁了。
他被自己的感情驚嚇,想說借著酒可以不要想太多,但是,卻斷了聯絡。
他這輩子不曾有過遺憾,唯獨,對她惦著、想著,恨著自己。
「你找不到別的樂趣了?又來玩我?」他們之間,過去了不是?
「我不計較-臨陣月兌逃,不計較我的婚禮上沒有新娘,我本來想追到台灣,可是事實發現我的臉皮沒有那麼厚。」
「你到底在說什麼?」什麼婚禮、什麼新娘?他又來攪亂她的思緒……她好不容易才忘記他這個人的。
她不能激動,傷口會痛。
但是沒有用--他還在說,而她還貼著紗布的開刀口自從看見他就開始作痛。
「我知道我的缺點太多,不過呢,我大部份的缺點-都看過了,-沒有抱怨表示可以接受我,剩下的部份我們都年輕,可以慢慢來。」
他說得太多,說得她一個頭兩個大,誰拿膠帶來封住他的嘴?
「-一定覺得我可惡,我把什麼都搞砸了。」想起以前對她說過那些自私自利的話,只要是有自尊的女孩子都會受不住,然而,他都沒有發覺,一而再、再而三傷害她。
而她,沒說過半句怨言。
「你真的可惡,想出現就出現,想說就說,從來不考慮別人的心情。」心情浮動,她眼前泛黑。
她要用力抓住輪椅的扶手不讓自己暈倒。
「小楓,-怎麼了……」
「別踫我!」她好不容易得到醫生同意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這下,又得倒回病床去了。
別搖蔽她啊,這個大笨蛋!
「你是誰,她剛開過刀不能受刺激,你有沒有基本知識啊!」沖過來抱住沈青楓的男人對著他吼。
他高大健碩,很有男子漢的氣概。
「什麼?」殷翡看到她暈了。
那男人視她為珍寶的神情叫殷翡妒忌,但那不重要,「小楓?!」
男人拿凶狠的眼瞪他,驅敵。「不許你叫她!」
他的口吻惹毛殷翡了。
他把她奪過來,體貼的用本來蓋在她腿上的薄被裹著她,緊急送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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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體里面有個腫瘤。
在子宮外。
三到五公分大的良性腫瘤。
雖然動刀拿掉了,卻不能保證以後沒有再生的可能,最壞的可能是從良性瘤變成惡性腫瘤。
那個男人不肯說,向來自命風流的殷翡直接去掐主治醫生的脖子。
這麼莽撞的事他向來都不以為自己做得出來,為一個女人失去理智實在太蠢了。
醫生嚷著要報警,他連甩都不甩。
懊吧!他干了蠢事,卻不後悔。
醫院當然不會讓他這麼亂來,差點出動警衛,要不是醫院院長認出他的身份,化解一團誤解,被請去吃牢飯是免不了的了。
男人還守在手術室外面。
他鄙視殷翡猛浪的作為,心里卻有些不受控制的佩服︰但是基于男人的自覺,也隱隱察覺到兩人微妙的關系。
兩人各據一方,唯一相同的目光是手術室上方的紅燈。
男人先沉不住氣,他遞了根煙給殷翡。
「張競揚,你呢?」
「殷翡。」他接過煙,沒有要抽的意思。
張競揚偏下頭。「滿耳熟的名字。」靠著他兩張以外的椅子坐下。
「你是小楓的朋友?」
「男朋友。」
「你就是她說過喜歡的那種類型?」有點尖酸,可是殷翡說得很自然。
斯文、沉穩,身上沒有任何標新立異的東西,就算他剛剛沖動的搶走他的女朋友也不見他生氣。
「她跟你聊過我?」
「我跟她在威尼斯認識的。」
「她沒提過。」
「她交朋友不需要每個都跟你報備吧?」
「身為未婚妻的她如果相信我就該說。」
殷翡听了氣不打一處來。「你的無名指上面沒有戒指。」
「我不知道你是誰,不過你對小楓的關心到此為止,你可以請回了。」被點出他虛構的事實,張競揚臉沉了。
「腳在我腿上,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定,不用你關心。」明來暗去,他殷翡也不是省油的燈。
張競揚挪動,回到他原先的位子上。
兩人的交集沒了。
幸好手術室的燈熄了,兩人同時間站起來,看見打開的門,沈青楓讓護土推著病床出來了。
「小楓!」張競揚撲上去。
這時候的他是沈青楓正牌的男友,殷翡眼睜睜的看著他陪著病床離去,一口咬斷始終沒點著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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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看漫畫。
看得很開心,嘴角噙著笑容,偶爾笑得太過火會皺眉按一下疼痛處,然後又接著看書,然而不到幾眼,卻長長的嘆了口氣,用漫畫把臉蓋住。
懊不容易把幾個關心過度的哥哥趕出病房,病房是清靜了,然後她知道那些哥哥們會偷偷躲在門外看她,于是她便佯裝看漫畫看得很開心。
撐得有點久,實在乏了。
她用力拍自己兩頰,通常她心情不順的時候都會用這方式鼓勵自己。
突然齊來的動作翻倒了四格漫畫。
有只手卻為她把書本撿了起來。
「這漫畫難看到讓-心情不好?那就別看了。」喜歡露出大象跟屁屁的小新。「不過這家伙原來跟我是同一國的啊!」
「什麼同國的?嗟,人家小新比你可愛千百倍!」
「那就是說-也喜歡色色的我嘍。」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又來氣她!可是剛剛煩悶的心情竟然一掃而空,她不由自主想起他們之間的那個吻。
就是那個吻害慘了她,害她忘不掉、忘忘忘忘忘忘忘不掉……
「別又生氣,先呼氣,慢慢呼氣……對!就是這樣子,-老是愛生氣傷口怎麼會好?」
「就是你存心來氣我的!」她每次昏倒不都是他害的?
「哪有?」他只是不喜歡她病懨懨的樣子。
「卡薩諾瓦-法西!」還否認,太卑鄙了!
「我有中文名字,殷翡。」
她撇過臉,跟這種沒神經的人講話只有氣壞自己的份。
「可愛的寶貝--」
「我警告你別用那種惡心的詞叫我。」
「親愛的?」
枕頭砸過來了。
「小楓……」
「哼!」
「我沒談過戀愛,也不知道怎麼喂養花兒,-告訴我要怎麼才能把青楓的種子變成很多樹的小阿?」他把枕頭拽回她的後腰,一本正經的拿出放在口袋里的紙張。
她露出疑問的神情。
老實說殷翡就愛看她眼珠滾滾轉,神情迷惑的模樣。
他把紙袋攤開,跑出一顆圓圓的果實。
「你還留著它?」她的眼漾起水氣。
沈青楓種子是她那老愛在山中亂跑的哥哥給的二十歲生日禮物,她始終當成幸運符帶在身上。
「-願意教我怎麼種花嗎?」要是這時候不識相的說她留下這玩意是對他舊情難忘肯定會被驅逐出境,永不再見。
「那是青楓的果實,只要拔掉上面的翅膀種子很快就會發芽。」
「我很粗心,也不會澆水,可是我可以負責買花盆,還有每逃だ著看它有沒有長高。」
不是狂歡徹夜,也不是飲酒作樂,通常他都跳過這些瑣碎的部份,直接帶上床,然後說掰掰。
他甚至只吻過她小小的嘴唇而已,卻為她而心動了。
「哼,你就挑簡單的做!」
「哪有,討好-就是很艱困的任務。」
「你干麼討好我?」討厭,她就是討厭不了他!
「我要追-,-也要認真的給我追!」喜歡一個人對他來說很生疏,但是他想試,他要是不嘗試,會失去她。
他不想。
這是哪門子的歪理?青楓想用力撐出大無畏的表情,掀眉瞪眼的同時,卻看見殷翡迷人至極的笑靨。
喔,笨蛋沈青楓,-又栽了!
她掩面申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