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有桃,千百株。
多數風吹雨潤,受天地滋養,柯柯枝枝交抱成一把。
如岩石同色的根粗糙的沒入寂然不動的土層,枯瘠多皴的枝-想不出是如何進放瑩白如雪的千萬花胎。
據說,深宅大院還沒興建時,桃樹們就在這地上了。
說也奇怪,這大片桃樹有好多年不開花,更遑論結果,年年歲歲,淨長葉子和樹干,除了偶爾蔭涼用,一點用處也沒有。
閻瑟信風水鬼神,起宅子前請風水師來看過,說這片桃花有樹靈聚集,能庇佑他更上一層樓,砍伐了會大大壞事。
許是因為這番話,看它茂密黝綠,還有點賞心悅目的效果,于是大手一揮讓它們存活了下來。
桃樹林多年來還是只往地下扎根,往天際伸展枝干,一點桃粉繁紅也無,說來說去便宜了閻府大小姐,那是她從小玩到大的游樂場。
天幕,是純然嬌貴的黑,星子全無、月光隱晦,寂寂長廊,因為門外燃著的驅蚊香,使得暗香浮動。
繡樓有兩層,然而,在婢女眼中怪癖一堆的閻家大小姐卻常常舍舒適的二樓就樓下美人榻上打盹。
她們不會知道樓下有來來去去的奴婢,有人的聲音,要比冷清空蕩的房好多了;可是再多人又如何,怎麼也填不滿她無從可訴的寂寞。
「呀……」門開,一只縴縴素手,先是印在門面的宣紙上頭,哪知五指一摁壓,上好的宣窗紙馬上戳出深淺不一的破洞,一只白皙美臂狼狽的停頓了半晌。「又破了。」睡得迷迷糊糊的人用力想睜開睡眼惺忪的水眸,但是瞌睡蟲的力量太大,眼縫睜了睜,彎彎的翹睫毛下只露出線似的寬度。
沒開的嗓子嘟嚷著,卻也只是抽回闖禍的指頭,甩了甩,像小阿兒軟綿細膩的聲音沒多大悔意。
「答應?」
貼身婢女不見蹤影,約莫是找姊妹淘說話去了。
不太盡責的侍女-……反正也習慣了。
左右瞧望,右腳跨出門坎,然後,左腳;出現在地板上的是左右相反的精致繡花鞋。
把鞋穿反了也是家常便飯。
「好冷。」夜深露涼,驟來的夜風吹得她晶瑩如玉雕的身子泛起一大片雞皮疙瘩。
沒錯,她果著身子,卸了釵釧的秀發如黑瀑般遮住她白玉無瑕的背還有若隱若現的酥胸,白與黑的對比曝露在宮燈暈黃的光下綽約交錯,更見遐思。
細致的曲線從小蠻腰蜿蜒而下,半屈的大腿隱約可見小骯下神秘的森林,叫人血脈僨張的胴體,清艷而不妖嬈,性感與天真融合得恰到好處,活月兌月兌是只赤果羔羊。
然而,胴體的主人一點都不覺得有傷風化,或是害誰長針眼。
這就是閻家小姐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非常非常的喜歡果睡!
憊有,她不管春夏秋冬,四季的半夜都要起床灌下一大杯溫涼茶水才能繼續好眠到天亮。
這習慣就跟果睡一樣不知道何時養成的,日復一日,執著于非要喝下那杯孟婆湯似的茶湯才能安穩到天明。
平常知道她習性的答應也會把一壺水擺在她構手就會到的地方。可今夜,她一覺醒來,卻遍尋不著應該在的陶壺。
軟玉溫香的睡美人-著一雙仍是愛困的眼,回頭望了掛在屏風上的單衣。哎呀,好麻煩,這麼晚了,外頭也不會有誰到處走動,她只拿杯水就回來,哪都不去就是了……
而且,難得有機會讓自己美好的肌膚在深夜好好呼吸。
錯過這次,答應又要吼得她耳朵長繭了。
下定決心,足以融化任何冰霜的嘴角彎起微微笑意,就這樣,以穹蒼為披風,以大地萬物為足履,走下階梯,錯落有致的山石花樹,循著小徑徹的石造紗燈,取其吉祥平安的水瓶拱門,往她私有的小廚房過去。
貪睡的小貓左右不分,直到交雜亂迭的錯影擋住她的去向,空氣中過于鮮綠的樹味總算將她殘余的瞌睡蟲趕了精光。
「又錯了。」可見她的左右不分也不是今天才犯的毛病。
閻金玉孩子氣的拍拍額頭,這里好冷喔,一絲不掛的夜游不是什麼好主意,下次出門,她一定要穿件單衣御寒。
正要轉身,哪知道桃樹林的深處轉出個人來跟她撞了個滿懷。
一切靜悄悄地,連流動的青草芬芳都失去了味道。
完蛋了!一個未出閣的閨女像拔光毛的母雞在外面游蕩,這下怎麼圓謊呢?
逃?不逃?
逃,飽了不知名人士的眼福,壞了閨譽,不逃,身上的女敕豆腐白白給人吃光,好像都不劃算!
然而,閻金玉想象中最糟的情況並沒有出現,緊閉眼眸的她悄悄睜開一只眼,她順著對方對襟的月牙色袍子往上瞧,直到頸子完全伸直才對上一張薄唇、挺直鼻梁,然後掉進溫潤的眼珠里。
唉呀呀……
看起來她唯一的選擇是更用力的貼緊他。
靶覺到閻金玉的靠近,書生被鬼打到的表情一下恢復原本的溫寧淡定,彷佛窩在他懷抱中的不是軟玉溫香的絕色美人,是不小心踫到的樹干。
「-是誰?」他咳了下,可能在林子待久的緣故,嗓子著了涼,口氣溫度接近冰點。
「我才想問你……」
「-沒穿衣服。」他又咳了下。
「那是你的錯。」又不是她自願挨著他不放,是……時勢逼人嘛。
「錯在我?」他微嗆。
「誰讓你三更半夜跑這兒來的?從我的繡樓到這邊……那邊……通通是蘭質小樓的範圍,你的打扮……是我爹門下弟子還是探子?」她隨便畫了個大圓圈,胳臂往外伸展的同時又想到要是動作太大,胸前的春光大大有外泄的可能,所以她只稍稍比劃了下,意思意思。
看他月牙色袍子,束著儒巾,很書生的樣子。
他的唇蠕動了下,「都不是。」
細看他的臉有點白,這樣頂著他都能感覺到他寬大的袍子下骨架的縴細。
是府中的食客吧?她阿爹門客陣容整齊,三教九流、雞鳴狗盜、江湖中人,說好听是禮賢下士,五湖四海來者不拒,說的不好听……她也不是很清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阿爹心里頭打的是什麼主意。
「這里是內院,你知道嗎?」閻右丞相府在京畿落腳已有二十幾年,宅院因為大量的食客門生時時都在擴充改建的情況中,雖然宅邸中人口雜亂,規矩倒是嚴森。
除了主從有別,內院更是嚴禁外人進入,各座院落的女眷在沒有主子的召喚下,也絕不許離開自己的軒樓閣院,要有違背,家法伺候。
「我知道。」桃樹下可溫書、可賞月、可遐想,從來沒有遇見過誰,這次,算是夜路走多了。
「那你怎麼來的?」誰允諾他可以在這兒活動的?還是他吃了熊心豹子膽私自闖進來的?
「我用腳走來的。」
「腳?」意會不過來,閻金玉還認真的推開書生單薄的前胸,挪了下視線朝下瞄了瞄。
但是突然涼颼颼的感覺讓她發現,她這麼做,等于讓這書生把她的前面都一覽無遺了。
倒抽一口冷氣後,下意識將她飽滿渾圓的酥胸更往他擠,能靠多緊就多緊,卻壓根沒發現眼前書生看似溫文的眼神轉為眉目深鎖,動手握住她細皮女敕肉的小手,防止她繼續的「騷擾」。
養尊處優的大小姐,雙手白女敕無繭,握在手中竟然清暖似火爐,反觀他經年冰涼的手,比較像雞爪。
「真難得你不將我爹百八條的款項放在眼底。」
「我人微言輕,到處走動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我。」
這倒是,食客冗員,要是不求表現,三年五載也只是個下等門客,這樣白吃白喝的人也不是沒有,自然不引人注目。
看他身子骨偏細,不像練武的材料,要說在阿爹耳邊出出主意,也早有個聰穎絕頂的蕭炎,普通人極難超越。普通布料穿著,略帶蒼白的病容,下等門客只管吃住,沒馬車、沒僕人,連魚肉都沒得吃,難怪他身子這麼細。
「這樣不好,會著涼。」
閻金玉眨動光是眼波微橫就能叫男人熱血沸騰的水眸,吐氣如蘭、嬌柔細致的嗓音暗藏魅力,「人家跟你談正事,你卻扯到別的地方去,好討厭喔!」
「談話可以,先穿上衣服吧。」他絲毫沒有變成閻金玉手中的繞指柔,微微將她推離一胳臂的距離。
「我哪來的衣服啊……」間隙,他的月牙色袍子已經套住她的身軀,一頭黑綢般的及腰長發也一並裹住了。
京畿重地,皇帝家的三宮七十六院嬪妃混出來的極品美人撇開不說,天子腳下,她閻金玉要是認了第二,就沒哪家閨女敢出來認第一。
壁蓋京華,打及笄起就不知有多少親王府來提親。可是這書生看也不看她,就算不得不對上眼光,乍看之下溫雅的眼神也始終是冷的。
現下,袍子的兩條帶子握在他手中,他熟練的為她系好蝴蝶結,便放開了手。
「把人家看光了才叫人穿上。」這是哪門子的穿衣法?就算把她當女乃娃也用不著連雙膀子都給捆住吧,丑不拉幾的蝴蝶結也很傷害她的眼楮。
「人活在人間,要知人間道德規範,要知含蓄為何物。」他蜻蜒點水的相勸,並不認為這位小姐听得進耳朵。
知道人家听不進去還要念……沒辦法,這就是他的性子。
「哈,迂腐!你念了一肚子墨水又如何,最終了不起就是個來騙吃騙喝的白食客!」她自動兩只手伸進過大的袖子,將領子下的黑發撩了起來,瞬間,被撩撥起的發絲像匹攤在月光下的亮緞。
因為閻金玉的動作,他沉靜如秋月的眸子掠過些微波濤。
「秦瓊賣過馬,趙子龍賣過年糕,司馬相如賣過酒,萬丈高樓平地起,很多人沒什麼本領,只是混飯吃,這並沒有錯。」他不再咳嗽,音調柔和又穩定,鑽進耳中,心坎登時被撫得舒暢,完全不見絲毫火氣。
要不是他修養過人就是壓根沒把閻金玉放在眼中。
她天性聰明,稍微思索也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事,點點自己的鼻子,「剛剛是我失言,我沒有看不起任何人的意思,請書生公子大人大量別計較。」
他不語,只是靜靜瞧著她站穩。
「書生……」
「小姐好安歇,我也困倦了,少陪……咳咳咳。」他眼不見如玉雕似大眼中的如夢迷蒙。
有肩不能挑,有手不能提,連逃跑大概都會跑輸人的書生任由他人笑,依舊明月山崗過,河川大江流。
不小心遇上的桃花,也就是不小心而已,別胡思亂想的好。
下回再想來賞桃,考慮換個時間。
「等一下!」睡蟲既然都跑光了,有個人談話也不錯。
書生只恨自己的腳程太慢,動作太遲……「小姐還有什麼指教?」
「我看你咳得厲害,我要去小廚房,順道幫你倒杯熱茶順順喉嚨吧。」她三更半夜跑出來不就是為了找茶喝嘛,也不知怎地關心起他來。
「咳咳……不用,咳,我匆忙出門忘了披件衣裳而已。」大可不用了,直覺劃清界線。
「不會很遠的,我帶你去一趟,下次,你要出來夜游就到小廚房去裝點水潤著嗓,才不會把身子弄壞了。」閻金玉朝著一點意願都沒有的書生招手,絲毫不將剛才的尷尬放在心上。
見他不動,她只好對他嬌美微笑,然後自動勾住他胳臂當他是條死魚往前走。
書生再次被她全無防備的動作震驚到不行,一路被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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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謊。
再好的容貌只是用來待價而沽,一點都不值得驕傲。
她很早就知道生在這樣門風的家庭,容貌好壞只是用來回報爹爹養育恩情的工具。
那些庶出,多到族繁不及備載的妹妹們總是毫無預警的出閣,許配的人都是阿爹的心月復或有意結交的朝廷新貴。
家中三天兩頭的喜氣並沒有能沾染到誰,讓這宅子的歡笑聲多些、讓宅子里哭喊的冤魂多些平靜。
每每指名到誰,那些哭聲總是會飄到蘭質小樓來。
即便她有張同阿爹一模一樣的臉皮,即便她是阿爹正妻所出的女兒,她一點力也使不上。
一十九房妾室,也掩飾不住丞相府沒個帶把的男丁,閻瑟大丞相膝下無嗣子的空虛。
女兒們是賠錢貨,養賠錢貨的用處就是在于替父親鞏固他想要的裙帶關系,閻府專門出產美人,大家樂得接受這樣的酬庸。
她沒辦法說服阿爹正視一下她們這些女兒們的心情,男尊女卑,甚至當女兒的不經允許上了廳堂也會被斥責。
大戶人家的規矩多得像枷鎖。
她被豢養著,穿上華麗的衣裳,利益聯姻,也是她將來逃不過的命運!
「小嫻妹妹。」
「-為什麼不肯幫我……阿爹最寵-,-都十八了,他還讓-留在府中,我才十四,還未及笄,-足足大了我四歲,要出嫁,怎麼輪也輪不到我……」氣急敗壞的叫囂像一幕永不止歇的戲碼,帶著女婢的庶出妹妹風卷殘雲的踹開小樓大門。
閻金玉還沒能反應過來,一個巴掌硬生生的摑上她的臉蛋。
她身子一歪,打翻了繃繡,大把的絲線從盆子傾倒遮去上頭還未完成的捧桃童子。
「我不嫁!決計不嫁那個豬頭!-去跟爹說,他只听-一個人的話……」被點名即將出嫁的人撲向前扯住閻金玉的前襟,她的氣力出乎意外的大。
閻金玉憐惜的看著眼前窮凶惡極的漂亮臉蛋,眼角猶有淚漣漣,已經腫成核桃般的眼大概從接到消息就哭了很久。
即便對她再粗暴,閻金玉也不忍苛責。
「小嫻妹妹,-知道阿爹不會听我的,他,誰的話也不听。」
她要是有足夠的能力,前面那些嫁人的妹妹們又算什麼?
「-胡說!-樂得我們一個個嫁光,去大娘的眼中釘、肉中刺……」她音調一轉,轉為悲愴。「我們好歹姊妹一場,為什麼-就是不肯幫我……-的心好硬,存心要逼我走絕路是嗎……」
「七小姐,-別為難大小姐了,小姐身不由己啊。」听見喧嘩,匆忙打外頭進來的答應連忙勸解,往上瞟的丹鳳眼飛快向隨她進來的女婢、家丁使眼色要他們見機行事。
「站住!-這死丫頭,胳臂往哪彎我怎會不曉得,滾邊去,不用-來說嘴!」要不是她只有兩只手,怕是也想對答應出手。
答應努努嘴,輕易扳開小嫻掐住她家小姐的手,順勢將她往僕役扔,這才將快要岔氣的自家主子救起來。
小嫻滿臉驚愕,氣焰卻還是大得很。「我要是做了鬼,第一個不原諒的就是-……閻金玉!」
人被押走了,倒翻的繡架重新站好,繡線混成了堆,就像她被影響的情緒。
模著頸子的她不能忘小嫻妹妹臨走時帶怨挾恨的眼神。
久遠以前的記憶回來了,跟小嫻毒辣的眼神重迭。
「小姐,喝杯水壓壓驚……」答應靠了過來,她說了什麼閻金玉再也听不到。
她明明忘了不是……忘了幼年總是糾纏她不休的惡夢。
捧著硬是讓答應塞進手中的茶碗,她嗚咽。
為什麼大家都恨她?
都叫她做那些她做不到的事?
為什麼大家都為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