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竟夜失眠對胡因因而言成了常有之事。
睡得再熟,小腿一抽筋她就會醒過來,等到疼痛過去,睡蟲早就到別人家里去了。
痛,分大痛、小痛、抽痛、點狀的痛、麻痹的痛……可是不管哪一種痛都要人命,都痛得人想撞牆!懊笑的是她都快可以變成疼痛專家了。
不知道這樣的專家有沒有專利權可以申請。
苦中作樂也是她慣有的心情。
她在試著捏腿減輕痛楚時,卻听見房門被打開的聲音,一條黑影輕巧的走進來,她立刻知道進來的人是誰。除了阿曼,不會有人半夜三更模進她的房間。
他這麼晚又沒睡。
「又痛了?」不用點燈,他坐到床緣,手中動作沒停,熟練的拉開她身上的薄被,目不斜視把溫燙的毛巾覆上她的腿,然後以柔軟有力的力道為她按摩小腿的肌肉,舒緩她的痛楚。
他總是這樣,每當她疼痛難忍,他就會進來替她熱敷,要不就是按摩,直到她解除了酸痛。
「你還沒睡?」小鳥時鐘顯示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我是機動部隊。」他帶笑回答。阿曼不想說的是,每天沒有確定她真正入睡,他也無法安枕。
白天興許是陽光比較溫暖,她的腿也少有異狀,可是只要入夜,酸痛這類的後遺癥就會隨之而來,他常常看她痛得睡不著覺。
所以,他開始調節自己的睡眠時間,希望能夠時時掌握她的情況。
苞因因鼻圈泛酸,淚就這樣無預警的掉下來。
看到她似斷了線的珍珠般的眼淚,阿曼怔住。
「怎麼,我太用力了嗎?」手術的時候她沒哭,艱難的復健治療她沒哭,就算被宣布雙腿的治愈機會只有一半,也沒見她情緒失控。
她搖頭。「沒事,是我愛哭。」這一晃,淚更如泉涌,掉得滿手都是,還飛濺到別處。
阿曼摟住她,輕輕搖蔽,軟軟誘哄,後來,索性把她放到自己的雙腿上,讓她的頭靠著他胸膛,他手溫柔的撫著她的背脊。
苞因因起先沉迷的陷在他的輕言細語中,他的身上有著蜂蜜香皂的味道;他就是這點奇怪,所有的沐浴精都不肯用,洗臉洗澡都是一塊香皂走天下,有時候她會覺得那塊紫色的蜂蜜香皂比她用的沐浴乳還要香。
「你不要對我好,我沒有東西可以回報你。」她心虛得不得了。
「我並沒有要你回報。」
必報,他沒想過。
他只是無藥可救的愛上了她。
若世界上真有實現人希望的神,他只希望無言的付出能夠得到她的青睞,希望她能回頭看見他在她身後追逐的身影。
「我不明白……」一直付出不求回報,她真的不知道阿曼心中打什麼算盤。
「以前我也不屑類似這樣傻瓜的行為,不過直到遇見你,我才曉得甘之如飴四個字的意思。」
「那麼晚了你還不睡,其實你一直守在門外對不對。」要不然怎麼她一有聲響,他馬上就帶著暖暖的毛巾進來?
被瞧出破綻了啊。不要緊,反正她本來就冰雪聰明。
「我從小就是夜貓子,一向不需要太多睡眠,你忘了,我正在跟昨天剛買的電腦培養感情,蜜月期嘛,模著模著就這時間了。」其中有實話,也撒了點謊,但不礙事的。
苞因因苦笑。他們又不是頭一天住一起,他還想粉飾太平,避免她內疚。
他對她好的點點滴滴,又豈是內疚兩個字能說得過去的……
「你說新手上路,可是我看你對電腦繪圖很有兩把刷子。」換個話題吧,比較安全。
「我以前邊走邊學,學了一點皮毛,想不到現在派上用場。」
「我也想學。」她每天飽食終日,實在無聊。
雖然說阿曼多數時間都在家,但是他也有必須工作的時候,她不想在當米蟲之余還要他牽掛著她的心情,這樣太自私了。
彬者是為了他,或者是看見了他電腦中久違的色彩,她茫茫然的心突然有了感覺,她只是腿不能動而已,又不是全身癱瘓,她還有雙手,比起口足畫家,她還是幸福太多。
她想重新拿起畫筆畫點什麼。
她也不能老是等周卉在周休二日的時間來陪她說話,雖然貼心的死黨總是拚命叮嚀她要是無聊,隨時隨地歡迎CALL她。
「我記得你愛畫畫,你沒有往畫壇走我有點意外。」看見她當公務員實在是意外之至。
「那種吃不飽又餓不死的行業──我媽說的,她說我當不成徐悲鴻,也當不成張大千,不如安分守己,畫畫就當做閑暇娛樂,于是,我媽一番話就這樣斷了我這位未來畫壇一之星的路嘍。」她的青春期沒有叛逆反骨,沒有驚世駭俗,她是家人跟鄰居會舉起大拇指稱贊的乖小阿,單一的軌道上,唯一的色彩,就是在那段被大人輕忽的歲月里踫到了阿曼。
「那好,我們不當徐悲鴻也不當張大千,我們當自己。」
她點頭,有了知心的感動。
「再買一台電腦回來,我們一起闖江湖吧!」他興致勃勃。
「你武俠小說看多了啊。」又不是神雕俠侶還闖江湖咧。
「現在夫妻共同創業的多不勝數,你的畫畫底子加上我對流行品味的觸覺,就當做是游戲,一起來玩吧,這樣,既能打發時間又賺錢,兩個人的力量肯定大過一個人,一舉數得,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了。」他從來沒有什麼男尊女卑的心態,就算是在事業上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
良久以來,胡因因又在阿曼的臉上看到橫溢的光芒,璀璨的活力。
她覺得自己被感染了。
貧乏已久的身體也生起涌泉一般的力氣,她覺得自己也能有理想,甚至有實現夢想的可能了。
「我要是砸了你的招牌可不管喔。」
「放馬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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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成了重大的分水嶺。
她是蝴蝶,可以飛;阿曼這麼告訴她。
它們薄薄的翅膀看起來是透明的,一點力量都沒有,可是它們卻能撐起不相稱的身體到處飛翔,這不是很奇妙嗎?
于是,她試著飛翔。
「因因……因因……你準備好了嗎?要走嘍,我們出門了。」阿曼晃到客廳,看見早在那邊等著的胡因因。「咦,你比我還快!」
堡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手頭上沒有任何畫畫工具的她答應了跟他一起出門采購需要的工具。
出門,對她是件大事。
不過她不會知道出門買畫具只是個幌子。
她放在雙腿上的手絞著,「那個……阿曼,我們要不要改天,今天外面的太陽那麼大。」
阿曼捧起她略嫌緊張的臉,倏地,結實的印了一個吻在她唇上。
苞因因瞪大眼楮,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給駭得忘記剛剛到底說了什麼,還有等一下他們要做什麼。
「我吻你並不是欺負你,是我覺得時候到了。」
奧?!
「不要懼怕人群,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他還在說。
不不不……她要知道的不是這個,是前面那個……他說什麼時候到了?什什什麼時候?完蛋了,她剛剛的重點不是在這里,是……要出門,對吧!方才她還擔心出門會遭受奇異的眼光……如今,他的吻卻亂了她的套,這個吻的效果也太過強烈了吧。
她迷迷糊糊的到了門外,赫然看見因爸、因媽站在門外對著她微笑。「媽,爸。」
看見氣色頗好、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兒,兩老滿意的露出雲破月出的笑容。
「不反對我跟你媽來當電燈泡吧?」因爸穿著正式的西裝,皮鞋還費心的擦了鞋油,一向崇尚自然的他這麼用心打扮,全是為了討好女兒。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回頭尋找阿曼的人影。「我們不是到書店買畫筆工具嗎?還有別的我不知道的活動嗎?」
阿曼笑得若無其事,把問題丟回給因爸。「有嗎?我們之間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我們之間要有‘奸情’的話,先等你把我女兒追到手,那時候丈人看女婿也許看得有趣,才有可能。」因爸摩挲著下巴,一本正經的回答。
「老頭子,當著女兒的面說這種話,你越活越回去啦。」因媽用肘子重重拐了他一下。
「是嘍,」阿曼彎腰面對胡因因,目光含笑。「那因因小姐,小生什麼時候可以把你追到手確保我的名額呢?」
「哎呀,你怎麼跟爸一起瘋?」她羞得想鑽洞,卻又幸福得想擁抱這一切。
「好,不瘋了,爸、媽,你們先上車,我們隨後就來。」他愛戀的眸子在日光下無處躲藏,簡直是熱情如火炬的燒進胡因因的靈魂深處。
「老頭。」因媽拉拉因爸的衣服,示意他們這兩顆電燈泡可以暫時消失。
兩人走遠了些。「老婆,我們女兒看起來過得不錯。」
「沒想到地球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因媽看著路邊的小野花,蹲下撫了撫花瓣。
「你什麼時候學會打啞謎,講那些我听不懂的話?」因爸一輩子殷實,老來對夫妻情緣更見珍惜。
「那是你粗心,前幾天我整理因因的舊東西,突然發現一張老照片,照片里面可是大有玄機的。」她笑得燦爛。
「自從她搬出來住,你有哪天不抱著老照片的?」
「才不呢,我們女兒又乖又甜、就算青春期也不像其他小阿怪異得叫人傷腦筋,不過也有那麼一陣子,你還記得吧,有個男生會來家門口等她,小倆口去看看電影、逛街,你還吃醋吃了半天……」悠悠歲月,悠悠經年。
「都陳年舊事了你說那些做什麼?」
「我說的話每個字都有意義,就你笨,還反應不過來。」
「你有話快說,別吊我胃口。」怎麼老了才學這一套,老狗把戲越學越多啦。
「喏。」因媽從皮包中把照片拿出來。「用你的老花眼用力瞧瞧。」
「還隨身攜帶,你有病?」
「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是想趁吃飯的時候拿給女兒,當做禮物。」照片都泛黃了還放在不知名的角落,想必女兒自己也忘記曾經擁有過的吉光片羽了。
「呀。」因爸眯起眼楮。「想不到……想不到!」
「我就說是吧?」因媽可得意了。
要說少女情懷,照片中那個略顯叛逆的男生,應該是女兒青春小鳥時代唯一的詩篇了。
照片中的胡因因有著一頭披肩長發,發如墨,無邪的眼神藏著天真,唇瓣如花,青春年華盡現。
苞她並肩的,是年少的阿曼,一頭談不上整齊的頭發,為了照相的關系還刻意把制服最上頭的扣子扣上,以致顯得有些拙氣,但是,那眉眼的華麗還是在小小年紀就已經無處隱藏了。
照片後面有著兩人龍飛鳳舞的簽名──
苞因因
陶紐曼
相識于一九XX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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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比基尼辣妹將蛋糕送上來的那一刻,胡因因才知道今天是她二十六歲的生日。
飯店全部的服務人員為她唱著生日快樂歌,蠟燭吹熄的瞬間,她的胸臆充塞了太多不知名的東西,簡直要滿出來。
為了她,阿曼大手筆的把飯店包下來。
他沒說的是這家飯店是WOLF集團台灣的產業之一,狼集團版圖橫跨科技、傳統產業,觀光飯店一直是集團的一環,至于把飛機當車子搭的負責人姜浙東這會兒被應召充當服務人員,正熱心的準備要幫胡因因切蛋糕呢。
「你欠我一回。」姜浙東用眼神這麼說。
「那有什麼難的。」阿曼圈起拇指跟食指,沒問題!
「你將來要用什麼還?」果然是商人,在商言商,緊要關頭錙銖必較的個性還是不小心跑出來了。
「以身相許。」
「嗯!我對居開頭的人沒興趣。」
「沒眼光!」阿曼搖頭。
「你懷疑我的眼光?」他眼光一流、品味一流,唯一不入流的就是認識這堆朋友。
「當然不是,好歹我們一表三千里,我可是你親親親親愛的表弟,表弟有事,你這做人家表哥的不用出錢出力嗎?」
「什麼時候表弟這名稱這麼值錢了?」
「就我剛剛說的當下咩。」
「你啊就這張嘴,可是交女朋友怎麼遜ㄎㄚ到不行,都多久了還在一壘,我不想承認你這個表弟行嗎?」
阿曼挑了挑眉頭,沒想到自己竟然有語結的一天。
姜浙東怎麼都沒想到一句玩笑話正中阿曼要害,「不會吧……」一壘,那不跟普通朋友沒兩樣。「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這跟是不是男人一點關系都沒有。」他憂郁了起來。
「就看在我們表兄弟的份上,我發動全部的人來幫你追馬子。」姜浙東大大看不過去了。
「免了,我可以自己搞定。」又不是青少年時代,追女朋友還團體行動,他可不想落人話柄,尤其這幾個嘴巴不牢的家伙。
「真的?」姜總裁還是懷疑得很。
「很-唆耶你!」用必殺眼神把第三者踢出,結束兩人的交流。
美味可口的法國田螺大餐才撤下,就換上必須由兩個大男人才能抬得動的蛋糕上場亮相。
蛋糕上的美女秀發如雲,粉紅色的比基尼裹住她渾圓的臀部還有呼之欲出的酥胸,那搔首弄姿的模樣叫人會心一笑。
因爸看得眼楮發亮,手指頭就往美女的肚臍眼挖下去,誰知道因媽啪一聲,馬上賞了一記鍋貼在他立即轉紅的手臂上。
「老婆,我只是挖一口女乃油吃吃看……」這理由不牽強吧。
「我又不是剛剛認識你,姓胡的,挖一口女乃油,等一下惹火了老娘,我整塊蛋糕都賞給你吃個痛快!」因媽打翻醋壇子,潑辣得很。
「飯店里這麼多人,你就不能留點面子給我。」嘖,就挖塊蛋糕吃也能醋海生波,這婆娘。
「你別忘了今天是女兒的生日,要是你搞砸了女婿精心策畫的這一切,回家你就準備坐冷板凳。」她咬起耳朵來。
「人家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果然是真理啊。」老公馬上被拋過牆。
「你自己還不是肖想這女婿很久了。」
「說的也是,本來想說近水樓台,年輕人干柴烈火,小倆口感情要培養容易得很,哪知道都幾個月過去了,年輕人還是相敬如賓得很。」這樣清純下去,女兒的幸福沒著落,他們想抱的孫子也遙遙無期,真是叫他們這當爹娘的捻斷無數白發了。
「我在想,他會不會是性無能啊。」因媽每次都語出驚人。
他們講話越講越清楚大聲,叫胡因因好不尷尬。
「-,我怎麼沒想到這點。」因爸久受因媽的教,立刻打蛇隨棍上。
「爸、媽,你們在胡說什麼?!」顧不得多少眼光看著,胡因因心想要是不出聲阻止觀念開通的父母,不知道還有多少兒童不宜的話會惹人笑話哩。
「好啦,我們什麼都沒說,只是乖因因,那個陶關宇變也變心了,你還要守寡守到什麼時候?」因媽實在受不了女兒的溫吞,干脆挑明了來說。
要是角色調換,她肯定早把阿曼這麼優秀的男人把到手,不給任何野花野草一丁點的機會。
女兒、女兒,你也爭點氣吧!為娘的實在看不過去了哩。
「媽……」
「你要是還把我當媽,就趁這機會趕快跟阿曼求婚。」
「媽……」讓她「使」了吧。
「不要只會叫媽,媽又不能替你嫁人。」
「好了,來許願切蛋糕吧!」布置好蠟燭的阿曼居中打圓場。對于她保留的態度雖然有些失望,但是事在人為,對于老人家的好意他感激在心中。
燈光陡然暗下。
爸琴佐以薩克斯風的生日快樂歌曲悠然響起。
「許願吧。」他對胡因因說。
「我會不會太貪心?我希望年年有今朝,歲歲有今日,有爸爸、媽媽,有……你一直在我身邊。」望向阿曼迷人深邃的眼,她雙手合十,一願人常在,二願情不老,三願……她在心中默許。
阿曼用雙手包住她小小的手心,眼波專注。「會的,只要是你許的願望,一定會實現。」
「那……要是我許的願望是世界和平呢?」她一時興起捉弄他。
「我去問超人能不能替我完成這個願望,然後我願意做牛做馬來報答他。如何,這樣行得通嗎?」
「你最愛哄人呵。」
「我只哄你。」
這時飯店大廳播放起優美的華爾滋,因爸干脆拉起妻子的手,「我們下去跳舞吧,我們這兩顆電燈泡太刺眼了。」
「算你開竅!」因媽早就想借口離開了。
「我又不是第一天當你老公,老婆的精髓多少要學一下。」他不忘阿諛狗腿一下,以免回家死得太難看。
因媽因爸滑進了舞池。
燭光下,剩下阿曼跟胡因因。
香檳酒點亮了她異樣光亮的臉蛋,她的眼如天上星子,雙頰如火,黑如濃墨的發別了一朵黃色玫瑰花,暗夜中芬芳撲鼻,在阿曼眼中,此刻的她美得比天上仙女過之無不及。
即使只能這樣看著她,他一輩子也不覺厭倦。
「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榮幸請你跳支舞?」他紳士的邀請,有誰能拒絕一個英俊無儔叫人心動的男人的邀請?
「我……你知道我不……能。」不能動彈的雙腿把她從天堂打回地獄。
「我真的希望有這份榮幸。」他不讓她有退卻的借口。「我想跟你跳舞。」
這樣的氣氛,被他緊鎖住的她無法拒絕……「出糗的話,我不管你喔。」
嬌嬌甜甜地沁入阿曼的心底,他像是中了第一特獎,傻傻的笑了起來,握住她的手讓輪椅帶動和她旋入舞池。
音樂柔柔膩膩的飄搖著,他的腳步也跟著搖蔽。
她的手心交到他手上,世界天旋地轉了起來,飄忽的目光游離了音樂,只在意彼此眼中的身影。
不想,不想,不想那麼多。
不去想該不該,不去想能不能,就讓這一曲變成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