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乃女乃?!」腳跨過門檻,羅敷緊張的撫著一點皺褶也不見的裙擺,房間有些幽暗,一時看不清坐在床邊的人影,但是她膛著眼,瞧見一個不應該會在這里出現的人忤在冰格子窗欞邊。
他背著光,心急難測的彎了唇。
羅敷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心跳加速,她避過他的眼光,訥訥地開口,「女乃女乃,敷兒給你請安……」以前女乃女乃從來不曾這麼鄭重其事的把她叫進房間來,有事總是派管事來吩咐一聲便是,不會是她做了什麼違反家規,不見穿黑府的事情吧?!
老太君臉上冷厲的線條依舊,一向不太搭理人的眼神卻反常的在羅敷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老眼慢慢的凝聚了似有算計的笑意。
「到女乃女乃身邊坐。」
羅敷受寵若驚,听話的走到床沿坐下。
「你到我黑家來也十多年了,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家人。」
「女乃女乃對敷兒恩重如山,敷兒一生一世不會忘記的。」面對著老太君,她仍然感覺得到窗邊那道眼光在她身上徘徊,似要燒出個洞來才甘心。
這叫人怎麼也自在不起來。
挪挪身子,她的氣息紊亂了。
「你別緊張,我雖然老,可不是會吃人的虎姑婆!」老太君口氣和緩,難得的揚起唇角。
「女乃女乃,敷兒絕對沒那個意思。」老太君對著她笑耶。羅敷憨憨的揉了揉眼楮,是她眼花嗎?
她沒想到這動作完全落入黑鳳翥的眼中,激起他微談卻發自內心的淺笑。
「放輕松些,我今天要你來是有件事需要你的同意。」
「女乃女乃盡避吩咐。」她低下頭。
老女乃女乃這麼客氣還是頭一遭,向來她老人家是距離遙遠,高不可攀的,現在,對她幾近輕聲細語,她該歡喜嗎?
「你今年也一十八了,年逾標梅,按理說及笄的女子早就應該出嫁,一直把你留著,說穿了,是我私心作祟,原來我是想把你許給琦玉的,我想這件事你多少心里有數,但是,很多事情總是出人意表,你跟琦兒的緣分淺,勉強把你們湊在一塊,怕要湊成仇,經過仔細考慮,我下了決定替你選了好人家、好姻緣,你準備嫁人吧!」
什麼?!
羅敷霍然站起,神情慌亂,只覺得腦袋突然被炸成一片空白,什麼都不剩。
「女乃女乃,我做錯了什麼,你要趕我出去?」久久抬回來的聲音苦澀又遙遠,好像不是她的聲音。
「你想太多了,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想留著當老姑婆嗎?」
「女乃女乃要我嫁給誰?」女子沒有自主權,婚姻也只能任人擺布,一瞬間,悲哀爬上羅敷的心。
「我。」黑鳳翥堅定清朗的聲音撥開層層迷霧傳過來。
怔了怔,羅敷只覺耳朵發熱,腦子像是一下擠進了成群結隊的蜜蜂,怎麼也安靜不下來。
「誰——要嫁你,我不嫁!」她拼命拒絕,卻無法說服自己理由在哪?
「不嫁我,你能嫁誰?只有我能娶你!」他口中的狂妄多年如出一轍,他老是這樣,心中只有自己,容納不下別人的意願。
「我能嫁的人可多了。」她反射性的嚷嚷,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剛才努力在老太君面前端出來的溫柔端莊完全破功卻毫不自覺。
「噢,譬如說?」他眸光略沉,卻仍是不動聲色。
她為之結舌,還真提不出恰當而且能夠說服他的人選。沮喪排山倒海而來,她一手捂著胸口,一手緊握成拳。
「沒有是嗎?我早知道,做人要知道知恩圖報,嫁給我就是報恩!」惱意漸上心頭,嫁給他有什麼不好,她那苦瓜臉像要跳下地獄一般,叫人懊惱。
挾恩望報,他成了十足的小人,都是她不肯好好的答應,他明明沒有那樣的想法的,希冀的只是把她留在身邊。
羅敷的沉默還有小臉上的茫然讓黑鳳翥的神情轉為深思。
老太君輕擲了一瞥給沉不住氣的孫子,這孩子……
「我還不想嫁人。」希望老太君能改變主意,雖然她感覺大勢已去,沒有她反對的余地。
他們把她叫來,只是盡一下知會的義務,也就這樣而已。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好的歸宿是女人一輩子的幸福,女乃女乃也是為你好,你只能在玉兒和鳳兒之間作選擇,不會有其他人。」
擺府家業大,人丁卻單薄,老太君一心期盼孫兒早日延續香火,就算不擇手段也不在乎。
「真的非嫁不可?」羅敷問。
「非嫁不可!」老太君斬釘截鐵。
看來她就其說破嘴也沒用。
「做人要知道理,受人點滴便應該涌泉以報,我明白女乃女乃的意思了。」
「我好像來晚了。」輕語從門口處傳出,說他剛來嘛,好像也把全部的事情都听了入耳。
「琦玉大哥。」羅敷從小就乖乖的叫他大哥,卻不肯對黑鳳翥加諸親人的稱呼,她不自覺,也沒人點破她,一路也就這麼偏著心的叫下來,而這些細微的地方沒人發現,唯獨有個旁觀者把一切看在眼中。
老太君輕斥了聲,「你這孩子,叫你早些來,你偏跟我唱反調。」如今塵埃落定,又出來攪和什麼?他的心思不知道誰能管得住?
「女乃女乃,你知道我身子虛,走起路來氣喘如牛,能這麼快拖到這兒已經很不容易了,還這樣冤枉我,我好委屈呢。」
「我已經將敷兒許給鳳兒了,你有意見嗎?」
「女乃女乃英明!以後敷妹妹要改叫我大伯,我升級了耶。」說話間夾雜著幾聲咳嗽,黑琦玉臉白如紙,像是隨時都會昏厥過去,朝不保夕。
擺鳳翥略帶警戒的神情有些放松,他走到羅敷身邊,自然的握起她的小手,也不管她想要掙月兌,仍然穩穩的握著,像是表示著他的所有物,別人不準覬覦。
「你放手!」羅敷拍打那只「惡霸」的手。
擺鳳翥依言放輕了些力道,可是也僅止這樣,大大的手仍扣著她的小手,神情難測。
擺琦玉緩步走至弟弟面前,多此一舉的湊近他耳邊,用著大家都听得見的聲音說︰「你小時候就愛吃醋,這毛病憊是沒改。」對象只要是羅敷,他就徹底盲目。
「胡說!」黑鳳翥有絲狼狽。
「我記得有一次我抱著小羅敷在長廊下睡著了,你因為這樣,足足有好幾個月不理我。」
「我不記得了!」
「不要不好意思,坦白些比較可愛。」
「黑琦玉?」黑鳳翥嘶吼。
「沒禮貌,叫哥哥。」
擺鳳翥用眼光殺向黑琦玉。
「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犧牲,雖然我不希罕啦!」
***
繁花綠叢間。
輕盈的腳步在沾了濕露的草間游移著,然而,有人快了他一步,往前頭發呆的女子踱了過去。
他隱身樹叢,偷听雖然有些不道德,但他還是蹲下來準備長期抗戰,蹲著,可要比站著舒服不知道多少倍。
早知道應該把點心帶在身上喂肚子里的饞蟲,失算哩。
「你來做什麼?」女子的口氣不是很好,听似怨忽,卻又有不自覺的撒嬌。
「你忘記我們是多年的好鄰居,我回房不想看見你都不行,誰讓你站在這里發呆的?」
去,難道發呆還要選地方、看風水?她就愛在自個兒院子前面想事情不可以嗎?
「怎麼了,因為要嫁給我心情不好?」看羅敷不說話,黑鳳翥陪著坐到地上,才不管夜深需重,會不會弄濕衣裳。
「想不通,你為什麼要娶我?」她有自知之明,自己沒什麼女子賢慧的特質,既不會下廚做菜,女紅又不在行,稱得上得心應手的也只有看帳本這一項,然而對男人而言正好一點用處也沒有。
「長輩之言。」
丙然是這樣,躲在樹叢後面的人翻了個白眼,看見羅敷像被什麼刺了下,臉凝了起來。
平常機靈的人這會兒卻是二愣子一個,竹本口木子,笨呆子!
「我要回房了。」羅敷心情低落。
「喂,我的話你當真啦?我剛才說的都是玩笑話,純粹想讓你開心,喂……」黑鳳翥趕緊拉起袍子,起身追著她。
「要是以身相許才能算報恩的話,我等著你來娶我,因為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她站定,背對著他,仰著頭看天上的月娘。
不管怎樣,答案已經很明白,她必須在兩兄弟間選擇一個,而不管誰用什麼理由娶她,她都要欣然接受。
這是她的命。
早早注定。
嘆了口氣,她疾步跑離。
「敷兒……敷妹……秦羅敷……」黑鳳翥邊追邊叫,可就算叫破喉嚨,叫她羅敷祖女乃女乃也沒用。稍後只听見門被用力甩上,被夾到腳的慘叫聲隨之響起,一連串孩童不宜的「問候」連珠炮的迸了出來。
「我的腳……」
小小受到良心苛責的人拉開門,「誰叫你跟上來的,活該受罪!」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心甘情願要嫁我的?」
「你為什麼不問問自己是不是自願娶我為妻的?」也不想想她會這麼煩躁是托誰的福,還來增加人家的困擾!
「我當然願意娶你,你是今天才認識我嗎?要隨便,我早八百年前就成親了,哪用得著等到現在!」他都等得老了,快要名列老頭子等級。
他等到心痛,誰知道?
「你人前人後各說一套,我受夠了……」
「你會相信我的,譬如說這樣……」黑鳳翥湊上唇,一陣曖昧的嗯嗯啊啊……聲傳出,最後只看見突襲香唇的登徒子被用力推開,推得他身子晃了晃,接著,沖動之下,她掄起小拳朝他撲去,一陣捶打忽輕忽重,嗚咽聲隨之傳出。
他眼神轉為深邃,隨她打到力竭。
「好啦,別獎了,又不是小阿子!」他伸出長臂,把她摟入懷抱。
羅敷來不及掙扎,綿密的吻輕如羽毛落在臉上,印在她的粉唇上,然後加重,探索著屬于她獨有的芳香。
她被他吻得昏昏沉沉……
「我喜歡你,這話只告訴你一人,其他人我都不想說。」長指抹去她額際的薄骯,他低低輕語。
她努力穩住棒吸,見他跟自己親近得緊,兩人幾乎貼在一塊兒,登時心慌慌的,又惱又羞,才止住的淚又像珍珠般從眼角滑落,跌碎在他胸口。
「我不是要欺負你,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的,你相信我,好不?」
羅敷的心飄來蕩去,胸臆間的煩悶消散了不少。
「心情是不是舒服了點?早點上床歇息,記住,以後不可以再胡思亂想了。」黑鳳翥用衣袖抹去她鼻尖微微的細汗,忍不住又用舌尖舌忝了下她的粉唇。
羅敷讓他的動作震回心智,曾幾何時她竟然摟住他的頸,「啊——」她猛然推開他,狼狽的逃入房。
門,再度當著黑鳳翥的臉砰然關上。
這次,他的鼻子頂著門板,作了最實際的接觸。
嗅,好痛!他模模差點塌掉的鼻子,可一想起剛剛兩人的親密,受一點痛也無所謂,他開心的笑咧嘴。
瞧她方才連耳垂都紅了,真的是害羞。
擺鳳翥開心的踢飛腳下的小石子。
「唉唷!」偷窺的行徑果然做不得,現世報很快降臨,小石子飛過樹叢,砸上某個人白皙的臉,留下一個紅印。雖然天黑看不出來,但掩住的嘴慢了一步,已經泄漏自己的行蹤。
哎呀,真是不小心!
「出來!」發現有人藏匿在樹叢中,黑鳳翥氣得把指節壓得喀喀作響。
頭頂載著一片枯葉的人自動出來認罪,清俊的臉卻是一片無辜。「誰丟的石頭,打得我好痛!」
「是誰在那兒?」
「鳳弟,是我。」
「你偷听我說話?」還有干下流勾當?!
「有嗎?」這時候不裝蒜還要等幾時?
「你別想來跟我爭她!」
擺琦玉眼波流轉,呵呵的笑。「都要當新郎格的人了還沉不住氣,她一直是你的不是嗎?」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了。
「你對她一點想望都沒有?」
「我怕你打歪我的嘴,當然要說沒有……慢著、慢著,你拳頭出那麼快干麼,我還有話要說!」暴力真的不可取,那麼大的一個拳頭就擱在他眼前,只要他隨便說錯一個字,怕是難以全身而退。
「就算祖女乃女乃曾經把她指給你,現在她可是我的了!」
「我知道,我又不想兄弟鬩牆。」
「我可不認為你會無聊的在這里出現!」他才不會被三兩句話唬弄過去。
「我真的是出來散步的,不過咧……也順便辦點事。」譬如說試探某人的真心。
「現在呢?」
「看起來是不用我操心了,我也累了,體力不佳你是知道的,該回去了。」沒人猜得中他心里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不送!」
擺琦玉走了兩步,躊躇的轉過身子,慢慢把眼光停在黑鳳翥的腳丫上,涼涼說︰「你的腳不痛了?那好,早些回房休息,過幾日當新郎格可是很耗費體力的。」
「你這份窺狂,果然偷看!」氣急敗壞的黑鳳翥大吼,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給他一陣搖蔽。
「人都嘛有不小心。」
是嗎?黑鳳翥的拳頭很「不小心」的踫到黑琦玉的肚子,還「不小心」連踫好幾下,恐怕他到黑府辦喜事的那逃詡要躺在床上度過了。
早知道他應該離遠點再爆料的。
***
遍禮前夕。
嬰兒胳臂大的燭蕊閃著火光,數百顆夜明珠瓖在雕花床上,鴛鴦繡被,棗紅綴金絲的紗帳,新娘房設在駕樓。
新娘嫁衣高高掛著,鳳冠上的珍珠流泄在桌面上,這一切都預言著明天的婚禮。
夜是深了,但還听得見房外僕人未來去去的腳步聲以及細碎的交談聲,談的都是有關于明天婚禮上應該注意的項目,小至敬老的紅紙包銀,大至一堆她听不懂的繁文縟節,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羅敷頭痛的關起所有的窗戶,她不想听這些。
天下會有像她這麼別扭的新娘嗎?到大喜的前一日還在猶豫不決。
暮然,屋外傳來——的聲響,吸引她的注意,「這梯子幾百年沒用,好像有點腐朽了……羅敷妹妹,好心開開你的窗……」那聲音羅敷熟到不能再熟。
她沒好氣的給自己倒了杯茶,並不想喝,為的是給自己一件事情做,往圓椅子落坐,不想知道那個人在外面搞什麼名堂。
沒想到外頭卻一下沒了聲響。
她眨了眨眼,把茶往嘴巴送,不料燙著舌尖。
擰著彎眉,羅敷不自覺的倒過耳朵往外听,咦,真的安安靜靜,一點聲音沒有,他不會掉下樓了吧?
起身來到窗前,霍然把窗子推開,映入眼瞳的是他那放大的臉,叫她差點尖叫出聲。
「誰叫你爬梯子的?」那把梯子擱在那少有四、五年沒人去踫過,以前年紀小爬起來安全無虞,現在他已經是個大男人,肯定重得要命,實在太危險了。
這才想著,梯子馬上配合的發出吱咯響,叫人不由得捏一把冷汗。
「我可以進去嗎?」多此一問的人根本是從容的欣賞著她臉上的著急。
「你……存心嚇我!」她可氣了,手勁一點也不留情,把他往里面拖,生怕慢上一咪咪就要出人命。
直到看見他雙腳穩穩落地,她才放松的吐出一口氣來。
「你還是關心我的,我好感動喔。」黑鳳翥伸手就要摟她。
「停!」她伸出一臂長的距離阻止他前進,看見他她便不由得想起他的吻,那叫她羞得無地自容……還有……回味無窮。
「你把我推開,等一下我怎麼帶你出門履行我的諾言?」他壞環一笑,笑得別有意思。
他可不是因為無聊才爬梯。
「你不應該來的,明天我們就要成親了,不該見面的。」未婚夫妻必須等到成親後才能見面,這是古時候流傳下來的禮俗,這人什麼都不在乎,太亂來了!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四玉等一下看見又要羅唆沒完。」
「她沒機會看見的。」
怎麼說?
「我記得以前答應過你,我要是學會高來高去的武功,一定帶你到天上飛一飛,你還記得嗎?」時間的河雖然不斷往前流,他們都不是孩童了,他卻依然記得對她的許諾。
那只是小時候的玩笑話啊!羅敷對上黑鳳翥星星般閃亮的眼眸,就知道那不是玩笑話,他是認真的。
「走吧,時間不早了。」他的聲音宛若能催眠人。
伸出小手,羅敷被溫柔的送出窗外。
「這梯子很穩,別擔心,有!」他緊握她,暖意傳進了她還猶疑的心,那些不確定緩緩流走,再也不曾回來過。
那一夜,羅敷記得黑鳳翥托著她的身軀,她便衣袂飄飄的騰雲駕霧起來,月娘恍似與她擦身而過,高高伸展的樹梢也觸不到她的衣角,這一切就像一場夢一樣。
夢中,有兩個相依相偎的人兒共游天涯,星星滿布的黑絲絨天空飄起了漫天飛絮,也不知是打哪來的,她伸手去抓,見到的卻是一雙她所見過最閃耀的眼瞳,那眼眸的主人和天地的顏色交融在一起。
她記得自己一直笑、一直笑,笑得合不攏嘴,卻忘記自己是怎麼睡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