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兔的消沉掛在眼梢眉間,偌大的大廳里,听著笑語喧嘩,一顆心卻冷如寒夜冰雨,怎麼都溫暖不起來。
鎮守山已下葬。
現在的她在服喪期間。素白的衣裳,沉靜的面容,靜悄悄的坐在窗台上。
以前的她了心盼著趕快長大,現在才知道,人要長大一點都不難,人事滄桑,不會放過誰,想躲也躲不過的。
「兔兔?」紫君未輕喚。
自從鎮守山的事件發生過後,他的兔兔明顯的改變了,她仍會愛笑!可笑里總帶著輕愁,惹得他心戚戚。
「你來了。」這樣的對話,變成兩人每天的功課。
「想什麼呢?」紫君未暫時把太韶堡的公務交給完顏北,盡量抽空陪伴心靈受創的兔兔。
兔兔溫柔的垂下睫毛,睫下的眼中有著徘徨,「想很多事。」
她變得不愛說話了。
「告訴我。」
「我……不會說。」
「那就不要說,換紫君未說話給兔兔听好嗎?」他溫柔的哄著,他想再度看見兔兔無邪的笑容。
「好。」她溫馴得不可思議。
紫君未把她摟入懷里,倆人偎在窗台上,享受旖旎風光。
「你很久沒見到大黃了吧,它當爹了喔。」
「真的?它終于轉移對象了?」不也才一轉眼,人事全非了。
「嗯,四只可愛的小逃陟,要不要瞧瞧去?」他慫恿著兔兔出去走走。
「它有你照顧,我很放心。」她懶。「我昨夜作了一場夢,夢中的我還是睡著,是你把大黃送給我的,它那個時候才巴掌那麼大,活蹦亂跳的,好可愛。」
「有看見那時的紫君未長什麼樣子嗎?」
「英俊稍傻,很臭屁的模樣。」
「那一定不是我!」紫君未故意哼氣,逗得兔兔發出微笑。
「我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對不對?」有很多以前不清楚的景象慢慢突顯了出來,雖然也不是很清楚,只有一個輪廓,可這樣就夠了。
「我們要繼續認識下去,一直一直。」這不是傻話,他是真要把兔兔當成一生相守的那個人。
「下輩子呢?」
「相對一輩子還不夠喔,貪心鬼。」紫君未笑得開心。
「不夠。」兔兔正經的說。
「那來打勾勾,紫君未的下輩子還是屬于兔兔的。」他伸出小指跟大拇指,準備做這孩子氣卻重要萬分的允諾。
兔兔瞧著他小指上的指紋,並沒有做出回應,她只雲淡風輕的握住他的指頭說︰「這樣太沉重了,愛一個人愛這麼久會很累的。」
「兔兔!」紫君未勃然色變。
「你緊張什麼?」她愛嬌的摩挲他的臉,臉上的倦意更重。「我的這一生還沒過完,下輩子,以後再說嘍。」
也對,依照兔兔實際的性格,她是會這麼認為的。紫君未暗忖,心中也隨著釋然。
也許是風輕天涼,也許是紫君未溫暖的體溫,偎著他的兔兔身體逐漸變重,呼吸均勻了起來。
「兔兔?」她好些天沒睡好,小歇也是好的。
「紫君未,」她模糊的喊,「兔兔想要園子里的紅蘿卜,我听丁叔說他開發出新的品種,我卻還沒嘗過。」
「好,我派人去挖。」
「不,」她的聲音更輕,像在天上飛的羽毛,隨時會不知所蹤。「兔兔要紫君未去。」
真是愛撒嬌。
「我去,你等我喔。」月兌上的風衣裹住她,紫君未看著她睫毛慢慢垂下,緩緩地睡著了。
「看著她。」喚來侍女,他輕聲吩咐。
再也不敢了,不敢把他的兔兔放著一個人。
侍女服從的福了福。不管誰都知道兔兔姑娘是紫主子的最愛,只要把姑娘伺候得服貼,堡主是天下最不要求人的主子。
紫君未放心的出門。
門外,金帶般的陽光令人渾身舒暢,他想著,等等兔兔醒來,也許可以帶她出游,曬曬太陽也是不錯的主意,這回要記得咸魚翻身才不會烤焦。
他的嘴角露出微笑,瀟灑的向專為兔兔開闢的蘿卜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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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點虛弱。
真的,就一點點。
她把一切歸咎天氣。天冷嘛,不愛動是當然的事。
「唉,你究竟要君未大哥為你擔心到什麼時候?我可先說好,我是看不過去你恃寵而驕的鬼模樣方來勸告你,哪天那個人變了心,八匹馬都拖不回來的。」穿著錦裘在兔兔屋里走來又走去的人正是嘴巴嚷著絕交不知幾百次的完顏芙蓉。
她這回出現,為的還是她的君未哥哥。
「唉,我說了一堆,你到底听進去了沒有?」她霍地跳到兔兔床前,吹胡子瞪眼楮的,要不是怕冷,一根手指肯定指著帳里頭的兔兔。
兔兔點頭。
天氣這麼冷,芙蓉大老遠的來,不會因為無聊來罵她出氣吧?
「說話!」完顏芙蓉額冒青筋。
「有。」她慢半拍,回答的是上一個問句。
完顏芙蓉「砰」的在椅子上落坐。
兔兔想,幸好太韶堡的椅子都很做得堅固,摔疼了可不好玩。
「我說你最近是怎麼搞的?陰陽怪氣不說,還沒臉見人吶,整天窩在房間里頭,又不是我家那四肢不勤的老頭。」她只要看見紫君未皺眉就有氣,而更叫人恨的是她的君未大哥會發愁,就為了這只兔子。
「我愛困,出不去啊。」她懶洋洋的,有時候連腦子都不是很清楚。
「你豬啊!」說的是什麼話,她完顏芙蓉都移尊就駕了,這只兔子還不賣面子,拿喬喔。
兔兔不語。都被罵成豬了,總不能要她自己也承認自己豬頭供旁人消氣吧?
「你給我出來!躲在床上算什麼?頭也不梳,臉也不洗,我警告你,要是你敢壞了女人的名譽變成黃臉婆,我跟你沒完沒了。」說著完顏芙蓉拉開床帳,準備劈頭給她一頓臭罵。
可是床帳一掀,見到兔兔的模樣,她那利如刀子的嘴馬上啞然無聲,剩下的字句不知道該咽到哪兒去。
「兔……子?」
「別哭。」她的聲音如昔。
「誰說我哭,我不做孬種!」完顏芙蓉仍是強詞奪理的嘴有了幾分軟化。
「那就好,你笑的時候最漂亮了。」
「馬屁精!」
「你罵人的時候也最精神。」
「白痴。」完顏芙蓉放下紗帳,手不能控制的抖著。
兔兔那更勝月牙的白皙面孔居然有了皺紋。
沒錯,她就像開到盛極的花逐漸由紅紫翻黑,以驚人的速度凋零中。
她很容易累,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更糟糕的是,她慢慢變成了老兔子。
辦顏老,無力可回天。
但是,她才幾歲?完顏芙蓉問︰「你這模樣……君未大哥知道?」
「知道。」
「你不怕他改變心意不愛你?」這樣的直言不諱是殘忍了些,這只兔子完全都不為自己設想嗎?
「不怕,我這模樣要是能讓他忘記我,也是好的。」記著一個人的苦她從她爹的身上看見了。
「你別淨說廢話,身體有病就該請大夫,了不起吃幾帖藥,包你又是活跳跳的了。」她最不愛听喪氣話,這兔子是哪根筋錯啦?
真要是皮膚出問題,了不起樹漆買回來用用,保證一路平坦。
「也對。」兔兔不愛對誰挖心剖月復,她知道完顏芙蓉是刀子子詮腐心,可這一生已經失去交集的機會。
她,是個好人。
「你不會又要睡覺了吧?」完顏芙蓉眼楮不眨的看著臥床的兔兔,聲音里全是驚恐,不安從喉嚨深處漫了上來。
「嗯,對不起。」她呢噥,溫潤的面容帶著倦意。
完顏芙蓉再也無法開口,她瞧著長發散落在枕畔的兔兔闔上眼楮,在她面前如花般睡著了。
她抓住自己的胸襟,咬著牙不出聲,很久,她豁然轉頭,卻迎上不知道在門口站了多久的紫君未。
「你到底在想什麼?你不是愛她入骨嗎?愛到讓她變成這樣……」她破口就罵。
紫君未放棄似了的任她叫囂,日見憔悴的臉上並沒有好過。
完顏芙蓉看著他傷心欲絕的深刻表情,震撼的明白,受煎熬的人不是只有躺在床上的兔兔,這個男人有苦無處訴,在定要失去的心情,又豈是百轉千回而已,她的心隱隱痛了起來。
她垂下頭,避了出去。
紫君未等到完顏芙蓉離開,踱到兔兔床前。
他凝視這一生最愛的女子,貪戀她身體每一部分的線條。
要怎樣才能留下她?
他敞開自己的雙手,這世間從來沒有難倒過他的事,這回他要一敗涂地了嗎?
悲從中來,然而,紫君未卻一顆淚都擠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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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包不住別,紫君未也無意隱瞞兔兔病發的事,以致整個太韶堡,還有服監的犯人都曉得這件事。
他們推派了老七跟大胡子司徒岱王為代表,去見紫君未。
「兄弟們希望盡自己一份心力,打算舉行千人祈禱會,讓兔兔姑娘的身子早點好起來。」人事已盡,他們相信依照紫君未愛兔兔的程度早已經訪遍群醫,既然無力回春,只能求助鬼神。
「是啊,爺,您就答應了吧,這是大伙的心意。」老七眼看自己的主子瘦了一大圈,而他自己心情又何嘗好過。
他年歲一把,好不容易得了個女兒,如今……怕老淚縱橫的臉嚇人,他硬是香忍淚意。
「幫我跟大伙說謝謝。」紫君未只有這句話。
于是從這一夜開始,收了工的囚犯們人人自動焚香為兔兔祝禱,有的還想盡辦法弄來長生牌位,希望兔兔福壽綿長,活到一百八十歲。
可是,老天爺是瞎的,從來不會允諾貪心的人什麼,兔兔睡覺的時間拖得更長了,從原來的幾個時辰睡過朝朝暮暮,有時候只要回過頭,一個不注意,她又閉上無力的眼楮沉沉睡去。
紫君未寸步不離,幾乎是整夜不敢闔眼的守著她。
心力交瘁。
這一晚,朔風起,暖暖的火爐映得一室通明。
紫君未因為心中不尋常的矣詔,睜開了疲憊的雙眼,赫然,兔兔的身影近在他跟前。
「你怎麼不上床睡覺?大寒天的,這樣我好舍不得。」披著長衫的她長發有些凌亂,顯然才從床上下來。
「你醒了。」他有一瞬間的慌亂,想把她帶回床上去。
「對啊,好長的覺,不過,現在的我精神很好喔。」她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讓紫君未一下子看傻了。
「就算精神好也不要一下子消耗太多體力。」
「我想梳頭,你好久沒有幫我綁漂亮的發形,最近成都的女孩子都流行什麼呢?」她興致很好,央求著紫君未。
「來,先把鞋子穿上,我幫你梳頭發。」只要她好好的,就算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去摘來給她。
「好。」她乖巧又听話。
有一瞬間,紫君未以為她完全康復了,然而,她不同以往的容貌還是讓他心摧肝裂,痛得不能自己。
看似鏡花水月的幻夢一場。
他自欺欺人的想,就算在夢里也罷,合該是場懊夢。
為她綁了個可愛俏皮的發式,還在發間瓖上緞帶,兔兔看起來精神好多了。
「我還要換衣服,你幫我買了很多漂亮的新衣對不對?」轉眼新年應該快到了,好長的一個年喔。
她挑了件滾毛邊的雲紋背心、小襖褲,這才喊起肚子餓。
紫君未把廚房的人統統叫起來,大家一听是兔兔要吃宵夜,歡喜得不得了,連忙整灶起火,準備熬小米粥跟點心。
東西很快送來,兔兔也很捧場的吃了許多,她那滿足的表情讓大家覺得這頓忙碌很有價值,相偕睡回籠覺去。
「能夠生而為人真好。」兔兔映著燭光的肌膚透著暈淡的蒙朧光澤,經過刻意修飾的容貌依舊美麗令人心折。「我來走這一遭是為了要遇見你,遇兒你,是兔兔的幸運,卻是紫君末的惡夢。」
「我不許你這麼說!」他口氣雖然強硬,心中卻又忐忑迷惘,看著兔兔的臉蛋,醺然欲醉的感覺緩緩的流蕩著。
也直到這時刻,他飄忽的心才找到落腳處,他相信兔兔的病是好了。
「好,不說。」她用輕快的聲調,想讓氣氛融洽。
說也奇怪,她的身體仿佛有股氣流支撐著她,讓她覺得精神飽滿又愉快。
「別說喪氣話,我……」他會受不住,他是男人,心卻仍是肉做的,也會痛啊。
兔兔被他扮出的哀怨模樣逗出了快樂的笑容。
以往她或許怨過為什麼要出生走這一遭,直到遇見紫君未,才慢慢體會到,來人間一趟,為的是要遇上他,相知,相愛。
至于能否白頭偕老,那已經不重要了。
「我不說,我們到外頭看星星吧。」這屋子太暖,她又昏昏欲睡了。
「會著涼。」
「我有你這個大暖爐,一點都不怕。」她俏皮生姿。
「好。」拿了貂皮衣,紫君未將她密密裹緊,抱起仿佛就要被風吹走的兔兔大步跨出東樓。
他只挑廊下走,不讓朔風吹著兔兔。
偎在紫君未懷中,兔兔舒服的發出輕喟,「好漂亮的星辰,好美的夜。」
他們在屋檐下眺望著黑絲絨般的夜空,星群閃爍。
「你喜歡的話,我陪你走遍堡里頭的每個地方,讓你看不同角度的天空。」
「好。」她吐氣,氣在空中凝成白霧。
于是紫君未慢慢的跨著步,從東樓邁向太韶堡中央的了望台,在那里看星星是最恰當的地方。
兔兔安靜地听著他穩定的心跳,「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要做一個身體健康的好女孩,不要拖累任何人。」
「這樣多累,這輩子的你已經很不好追了,身體健康又活蹦亂跳的,那我豈不要累死?」
兔兔輕笑,清涼的風吹得她全身像要騰空飛去。
「你會來尋我吧?」
「嗯。」他承諾。
「好,我記得了。」一語成識。
風太涼,等不及紫君未爬上了望台,兔兔閉上了疲累的眼。
紫君未渾身僵硬,一步又一步,咚咚咚的腳步聲重得驚人,黑暗的夜色里,仿佛能看見他爬滿了淚的冷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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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幾回傷往事,
山形依舊枕寒流;
從今四海為家日,
筆壘蕭蕭蘆荻秋。
留下這半闕西塞山懷古,紫君未離開了太韶堡。
完顏北派出全部的人馬想把他追回來,他卻像從人間蒸發了似,消失得無痕無跡。
兔兔死了,他的心也隨著灰枯死冷,他肩上的責任背負了太久,他好累,需要休息,用很長很長的時間。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年復一年的過去,葬在西郊的兔兔墳地長了青草又被清除,年年的清明,太韶堡總會有人去看她,雖然她酒量不好,來人都會帶壺酒找她聊天,在墳土上澆下薄酒一杯。
春風來了又去,紅杏花兒酒簾掀。
夏末秋迭,冬常駐。
一年又一年,太韶堡的人們慢慢老去,紫君未仍然杳如黃鶴。
筆事就這樣結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