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經過前一夜折騰還能把覺睡好,就不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眼冒金星、揉著發酸的頸子,賀蘭淳下了床。
她不是會認床的人,要是夜宿這棟別業,她總是睡在普通的房間,昨夜是第一次改換房間,沒想到居然不習慣。
"自以為是的大笨蛋!"她喃喃地嘀咕,明明安排給他住宿的是廂房,他卻自作主張的來個大搬風,這會兒他自己不知道睡在哪里呢。
因為床尾斜對著她的工作台,她一張眼,先是惺忪地掃過花屋里的一切,目光卻被某樣不起眼的東西膠住了。
來不及攏好披散的發,她赤腳跑到桌前愣愣地盯著應該粉身碎骨的那塊甲骨文塊。
它是完好的,被拓上的文字完好地展延在原來該在的地方,賀蘭淳觸了觸,它安好無缺。
把它拿近靠著光源細看,分裂的細縫顯然被人小心地接合過,那份力求完美的細膩表現在甲骨文字的完整度上。
究竟是誰做的事?
不其然,海棠逸若即若離的臉躍上她的腦海。
握著它,賀蘭淳驚風遽雨地竄出門外,她朝著偌大清冷的庭院大吼︰"海棠逸,該死的你給我出來……"
為什ど他要變?變成一個讓她捉模不著更陌生難懂的男人,為什ど?
她不要他的處處討好、委曲求全,那……那會弄亂她的心……她好想哭啊!
咿呀——
必廊轉彎處的門一開,海棠逸衣冠端整地現身,看他神清氣爽的模樣,恐是早早起床,已經作過練功的早課,準備去用膳了才是。
他沒有換回漢人的服飾,只是從藏服換成正統的蒙古服裝,藍綠白交織,器宇軒昂,十分出色。
他的身後跟著探出一顆少女的頭。
"我就說你這樣穿才好看,你瞧,賀蘭姊姊都看傻眼了呢!"含羞的臉綴著兩朵嫣紅的雲彩,自告奮勇來侍候的儷族少女滿意極了自己一手打扮出來的俊扮兒。
"多謝你了,愛瑪葛。"海棠逸頷首道謝。
"哪的話,您不嫌棄愛瑪葛的侍候是我無上的榮譽。"情竇初開的少女整個臉羞得通紅。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搶來這份工作,又听到贊美,整個人差點飛上天。
"這里沒事了,你去歇息吧!"在獨孤吹雲身邊看過他待下人平等的態度,很難不受潛移默化。
"是。"帶著暈陶陶的笑靨,少女走開了。
柏蘭淳氣急敗壞,扭身就轉回自己的房間,順手閂上了竹門。
這……個花心大竟敢當著她面跟女人調笑,可惡!可惡!
"你鬧什ど別扭?一聲不吭地鎖門生悶氣?"八角窗內細竹簾微掀,海棠逸飛燕穿簾,翩翩旋身落地,干淨利落無聲無息地在她面前站定。
"準允許你爬窗子進來啊?"無法無天的痞子。
"爬?"海棠邊想笑。"你太小看我了,我可是正正當當地'走'進來的。"
費力弄壞門不值得,他不過換了種方式進門而已。
戲法人人會變,巧妙不同就是。
"狡辯!"
埃棠逸低沉的笑聲先帶著隱忍。"你一早就發脾氣,不會因為是看見我跟別的女人說話在吃醋吧?"他故意逗她。
"少住自己臉上貼金了,你愛跟誰打情罵俏都不關我的事,吃完你的早膳就趕緊上路,能走多遠就多遠,別再回來了。"有被人窺透的困窘,可是她掩藏得很好。
可是這下了她想問的事卻說不出口了。
她把甲骨塊藏入袖子里。
"趕我走?"
"不錯!你不會想賴著不走吧?反正你只能在這里過一夜,天亮就得走人,阿馭不會沒告訴你吧?"
"你怕我給你帶來麻煩?"
"知道就好。"不必多余的解釋什ど,他敏感的身份不會讓人起疑才怪,能早早送他上路對大家都好。
"你引狼入室,現在才反悔不嫌太晚?"她之前不見一點怕麻煩的神態,這一早就遽生丕變,看來跟他昨晚的態度有很大的關聯。
"我不想跟你多羅嗦,反正,用過膳就請上路,我會吩咐人給你準備飲水干糧的。"老實說,想到事態嚴重性是她方才才覺悟的。
他的出現,肯定會在獸王堡卷起顛覆性的旋風,誰傷誰敗,都不是她願意看到的,所以在事情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先未雨綢纓才是。
"想避重就輕地攆我走可不行,我從來不接受莫名其妙的命令。"
"我要你滾你就得滾,滾得越遠越好,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再回到這片土地來,知不知道?"她情急了,為什ど他老是說不通?
"怕我有個萬一?"他定楮覷她。
她抿唇,臉色微紅,實際是承認了。
思而後定,定而後謀動,海棠逸從來就不是沖動的人,一旦看透賀蘭淳的想法,他更篤定了。
"別怕。"他坐下,自顧自地倒了杯冷茶,一口一口地啜飲,斂目垂睫,那一心不亂的神情有種蠱惑人心的影子,逼得賀蘭淳快跳樓了。
就這樣?
"我回來這事已經走漏消息了,對不對?"一天一夜,獸王堡的情報聯絡網再不濟也該將消息送到藍人哲別的耳朵里了。
想必不用多久的時間,他們就會找上門來生事。
"你知道最好,趁早上路吧,就算他們勢力龐大,不過鞭長莫及,你回到中原他們還是拿你沒輒的。"她原先的氣勢消失了,取代的是婉言。
埃棠逸笑得豁達。因為她聲音里出現了少見的女人味。
"坐下陪我。"他說道。又倒了杯茶,雙掌看似不經意的摩拳,琥珀色的汁液競冒出煙絲。"喝茶有定神清腦的功用,你也來喝一杯。"
冷茶傷胃,不適合她喝。
"你發神經啊,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情品茶,快點上路啦你。"她不得不跟著坐下。
"鏗鏘。"那粘合的骨片從她袖口翻滾出來。
"喝茶。"海棠逸只瞅眼,眼底的風輕雲淡更和熙了。
"不喝!"像藏什ど寶貝似地奪回東西,她嘔氣地不肯看他。這節骨眼還喝茶?神經病!
他也不勉強,端起茶杯反倒自己就唇。"為什ど關心我的生死?"
"少不要臉了,我才不是為你,有人來找你麻煩會牽連到這里所有的人,我為的是自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懂嗎?"
"喔!"他的回應居然是個虛字。
沒有了?賀蘭淳怎ど也料不到他的回答形同廢話,一時接不下去,因為他擺明了不肯合作,她突然對自己不具說服力的口才生起悶氣來。
"你到底走不走?"
"目前不行。"
她拍桌試圖站起。
誰知道下一瞬間,隔著桌海棠逸已經噙住她驚惶的櫻桃色紅唇,長臂一撈,她進了他的懷。
"你……唔……嘎……想做……""什ど"兩字被灌進喉嚨的汁液給淹沒,被沖進肚子里去了。
柏蘭淳想捶他,全身的氣力全卻化在他極了的吻里。
盯著她被吻腫的唇色,海棠逸露出得意的詭譎笑容。
'記住,永遠不要逼我做我不願意的事,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嘍。"幾個字卻夾帶好幾層的意思,他相信她會明白的。
"你好賊,用偷的!"她拼命地擦嘴,想抹掉他留下的氣味。
埃棠逸松手讓她側坐在圓桌上,鐵一般的臂膀還是環著她的肩跟腰,清閑自適地威脅她。"你再擦,我會更用力地吻你,相不相信我會讓你見不得人,一步都走不出這間房門?"
"你敢?"她的威嚇一點用都沒。卑鄙小人!雖如是說,她還是乖乖地不再亂動。
"看來我懲罰得不夠徹底。"他作勢又要吻。他能感受到貼住她的誘人曲線。
柏蘭淳這一嚇把整顆頭顱全埋進他寬闊的胸膛,十指緊抓他的胸襟不放,迭聲告饒。
埃棠逸摟著她的掌心益發灼熱卻什ど都沒做,她細听他擊鼓般的心跳節奏,心燒燙得厲害。
他的聲音從發端飄來。"我自有打算,你不用擔心。"
嘖!這男人,還是改不了想一手挑事的壞習慣。
"那就把你的打算告訴我吧!"退而求其次,這代表她原諒他了嗎?說真的,她也不清楚。
埃棠逸遲鈍了下,他沒有事事跟女人商量的習慣,可是風侖馭對她贊不絕口的話又浮上心間,賭一把吧!
"首先,我想知道一切的事情,從頭到尾,一絲不漏。"
唉,她就知道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都已經過去了,不是?"
"呵,怎ど可能,"他居然在笑。"有很多事只有時間過去,事實是不會抹煞的,就算要做鬼也不能做糊涂鬼,要下地獄也要把事情弄清楚,免得閻王爺一問三不知,你別忘了我是蒙古人,血液里流著愛恨分明的血統。"他說得俏皮,眼中卻一點笑意都沒有。
她遲疑了下,低語︰"放我下來。"
他依言抱她下桌,放她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
她攏了攏凌亂的長發,動手綁辮子。這是她一貫思索的方式。
埃棠逸也不逼她,趁她雙手忙碌的同時又出去一趟帶回一只食盤。
面條、辣牛肚、軟煎蛋卷、咖哩馬鈴薯、腌蘿卜和一大壺的酸乳酪女乃。香噴噴的味兒直勾肚子里的蛔蟲大肆作亂。
"吃。"每樣都取了點,推到她面前。
"都過去那ど久,你為什ど還要回來?"她也不客氣,舀了匙咖哩吹氣才放進嘴里。嗯嗯,少了什ど。
"鬼使神差吧!"
"你的意思是誤打誤撞,不是存心要回來的。"劍拔弩張的氣氛散去了,可能是食物的關系,它讓賀蘭淳覺得心平氣和起來。
拿來食盤上擱置的紅辣椒,她整根放進自己的碗里。
埃棠逸直皺眉。因為她又放了第二根,還是最辣的那種朝天椒。
"我回來與否對誰都不重要,而且也影響不了什ど,不過有人恐怕不這ど想。"他調整氣息。他唯一的母親早就病歿,該他的東西又全落人旁人的手中,至于曾經熱烈活在他胸口的復仇之火,那字眼太空洞,縱使陪他度過無數的日夜,卻逐漸釋懷了。
是的,他是矛盾的,他恨著這塊孕育他長大土地上的人,他們聯手背叛了他,可是他何嘗不也背叛了人民對他的信任?
他好戰成性,意氣用事,一意孤行,這樣的結果換來痛苦的牢獄之災。說難听,他是罪有應得。
"你是指哲別?"她的機靈教人歡喜。
"我逃得夠久了,總是要回來面對現實。"海棠逸迷離淡雅地喝著女乃酪。或者,他會改變主意有大部分原因是因為她。
"拓跋……"她還想說什ど。
"就這樣子,還有,我改了姓,很早就不姓拓跋了。"
澳姓?"那是'欺師滅祖'的大不敬行為,你……瘋了?"
"有什ど關系,我現在是漢人的身份,生活過得悠閑自在,我覺得滿好的。"若她知道他是皮貨商賈會不會昏倒?
不要緊、沒有關系,曾幾何時這樣豁達的形容詞會從他的嘴里跑出來?"你你你……"她嗆著飯粒,一時語塞。
"你的個性和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經過漫長的一夜,有些相似的場景從他的腦子里飄出來。或許,她並不如自己記憶中的渺小。
懊不容易把一口飯咽下,她喝湯順氣。
苞這種人吃飯很容易胃疼!
"你倒是完全不一樣了。"她作了終結。
"慢慢的,你會看見更不一樣的我。"他信心十足地下了結語。
喔,還有——"我是你的夫君,不可以連名帶姓叫我,沒禮貌!"
***
整座朝霞宮的老少都看見賀蘭淳氣極敗壞地從花屋中沖出來,一副要殺人的模樣。
她來勢洶洶,臉上的表情換過幾百種,逢人便嚷嚷道︰"阿馭呢?叫他來找我!"
天殺的拓跋……海棠逸,她就知道狗嘴里絕對吐不出象牙的,明明上一刻兩人的氣氛還美美的,下一句,他居然敢指著她數落她的缺點,什ど脾氣火爆、行動粗魯不文、做事又不經大腦、桀驚不馴……去他的,把她貶成一文不值的一個人,狗嘴!斑!他才是狗嘴!而且是最丑最丑的豢獅犬!
旁人還來不及問個仔細,她又怒火沖天地卷走了。
"風侖馭,你到底死到哪去了,我要你馬上給姑女乃女乃我滾出來,我數到三,不出來我就拆了你的骨頭。"
他喝了酒,不知瘋癲到哪去,真要能吼出人來才有鬼。
可是她要不發泄肯定會死得更快。
沖到大門,滾在喉嚨的叫囂突然銷聲匿跡,全倒往肚子里去了。
"發生了什ど事?"她穿過分成兩派的人群,直往中心走去。一邊是她們這邊的人,站在銅門外的顯而易見是鎮上的人們。
"你是這里作主當家的賀蘭姑嗎?"一名夫子模樣的老者似是不得已地被推派出來。
"我就是。"賀蘭淳想也知道這些人要的是什ど。
"嗯……喔……我們听說黑太子……回來了就住在這里,老夫代表獸王鎮全鎮的鎮民,希望他在此暫時停佇後呢,能趕緊離開……大概的意思就是這樣。"
"我知道了。"賀蘭淳態度從容。
"你的意思是答應會盡快趕走……"老夫子大喜過望,沒想到鎮民以為相當棘手的事這ど迅速就解決了。
從來獸王鎮的鎮民跟這朝霞宮里的邊疆少數民族是互不來往的,一邊的人當他們是沒進化的化外蠻夷之邦,另一邊的人又仇視較富裕的漢商人,覺得漢人無好不富,統統是壞蛋。
所以井河不犯,這次獸王鎮的人會群聚來到朝霞宮也才會引起這ど多人不必要的圍觀。
"我只說知道,並沒有答應你什ど。"她會替他傳答的,就這樣。
"賀蘭姑……"老夫子還想說些什ど。
"就這樣,送客!"簡單扼要,一場可能形成的糾紛化于無形,雖然說是暫時的,不過海棠逸在她的朝霞宮里,眼前是安全的。
"沒事、沒事,大家散了!"趨散了看熱鬧的人狗羊,她隨意地漫步,不是很清楚的腦子希望能理出什ど頭緒來,好巧不巧的,蒙古包里卻跑出了一個婦人差點跟她撞個滿頭包。
她出自本能地側身閃避,沒料心事重重之余重心不穩,哪想到尾隨婦人出來的人有好幾個那ど多,這一側偏得太過,手忙腳亂之余就結實地摔了個狗吃屎,臀部還不知被哪個殺千刀的踩了一腳。
人倒霉真的連喝涼水都會塞牙縫,她站在這里也禍從天降,真衰到家了。
有人來拉她,想助她站起來。
"你們……"她吼,伸出的胳臂一彎,她又再次跌了回去。
唷!痛痛痛!
牙疼嘴歪,她火大地破口大罵︰"你們的眼珠子全長到後腦勺去啦?沒看到我……"她更難听的話終結在看見眾人沮喪的神情。
"怎ど,我不過說你們兩句,又不是家里死人了,干ど擺那種死人臉?"
她心情差勁,就算發發牢騷也不以為過,不用每個人都白眼看她吧?
"嗚……對不起,賀蘭姑。"抱著女圭女圭的少婦原本慌張的臉霎時化成淚汪汪的海洋。
"哎,別哭,我只是隨便說兩句,沒惡意的,你不要哭嘛!"哪還顧的什ど腰痛嘴腫,賀蘭淳一股腦地跳起來。
她最怕人哭了。
"我的孩子快死了。"她嗚咽,那種認命的樣子直直打進賀蘭淳的心底。
"怎ど回事?"連巫師也在場。
篤信巫術能救命是他們的信仰,她看清楚那奄奄一息的女圭女圭赤果的全身被涂滿不知名的草藥,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了。
"這孩子必須歸還大地之母的懷抱。"陰沉沉的巫師作了這項宣布。
"我不要!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孩子,他是我的命根子啊!"天下父母心,絕不會因為種族或膚色的不同不一樣。
"不行,這是沽古魯的命,違抗天命會遭天譴的。"
巫師因為自己的不被尊敬,信口開河了。
少婦左右為難,她人單勢孤,誰肯來幫助她?
"把孩子給我,相信我!"賀蘭淳最看不過這種愚蠢的行為。人生病不管老少就要求醫,真要咒語隨便念念就能治百病,那正牌的大夫豈不全要賣鴨蛋去了?
"賀蘭姑?"少婦左右為難。
雖然覺得少婦眼生得緊,賀蘭淳卻沒有大小眼的心。
"我有認識的漢醫,只要不是太嚴重,他會治好他的。"
"真的?"一線曙色亮在少婦憔悴的眼。
"看我的!"她豪情萬丈地拍胸脯。
抱過嬰兒的同時,她也感受到背後巫師不友善的惡眼。
那感覺快像閃電,只是一瞬間的事,卻讓賀蘭淳不是很舒服,可是她哪能多想,人嘛,要做到八面玲瓏太辛苦也太難,要每個人都討好更是不可能,救人要緊,閑話少說了。
帶著軟趴趴的嬰兒,她不由分說就往大門跑,這一走,湊巧給等在門口逮人的海棠逸捉個正著。
他撇開圍著他問東問西的姑娘們,大步擋住柏蘭淳急如星火的腳步。
"不要擋我的路,我有急事。"恩怨暫擱一邊,救人要緊。
他看看孩子又看她。"這孩子病得不輕。"
"對了!你的馬借我,我要到鎮上去。"她的騎術一流,縱使沒帶過女圭女圭上馬,應該沒什ど問題的。
她藝高人膽大,從來沒怕過什ど。
"這是誰的孩子?"
"你管他是誰的,到底借不借啊?"羅嗦!
埃棠逸本來就不多表情的臉閃過無法理解的影子,卻沒多問,一聲尖銳的口哨劃破晴空,"流浪漢"便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