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里舒適溫暖,大大的夜明珠瓖在牆壁上,家具用器一應俱全,可見布紫陽為了讓陶步荷住得舒適可花費了番心思。
布小春也沒多余的話,一來就往舒服的床上癱成大字型,懶腰伸完後才搔著臉說︰「嘿嘿,差點忘記這里不是我那間艙房。」
陶步荷忍不住破涕為笑,小臉上還有哭過的淚痕。
布小春把她召到身邊來,完全是大姊姊的樣子,替她攏著秀發,拉整衣襟,然後握住她略顯微涼的手。
「妹妹瞧我長得怎樣?」
「姊姊很美,美得光鮮奪目,你一站出來,別說男人就連同為女子的我也不免心動,直想把你藏起來當作自己的。」陶步荷很老實的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過,她有些迷惑小春姊姊為什麼要問她這個?她不像是那種愛炫耀的人。
「生為人,這不是一張好臉皮,像我這種人不管到哪兒都被叫做禍水。」她的人生際遇驚濤駭浪,要不是運氣好遇上她的夫君,下場絕對是難以想像的悲慘。
「不要這麼說,臉是天生父母給的,難道你能說不要嗎?」
「像你這麼明理的人真的不多,其實,我不是來找你吐苦水的,這幾年我過得很幸福,以前的事情不再耿耿于懷。」
「百里大爺對你好我們都看在眼底,有這樣的丈夫,身為女人的我們又有什麼好奢求的?」陶步荷眼底浮現淺淺的艷羨。
女人的要求真的不多,就一雙強健溫暖的臂膀,可是說到底又有多少女人能得到,當男人不要你的時候,再多的眼淚也挽不回。
布小春溫柔的拍拍她的手背,歉意很深。
「是我害了紫陽的。」
陶步荷凜然。
布小春苦笑,即便許多年過去,那種苦澀還會在心底盤旋,這輩子大概都很難消除了。「因為我,我爹死于非命,因為我,紫陽有很長一段時間下落不明,等我再度見到他時,他已經成為讓黑白兩道,江湖上人人害怕的魔教教主,你能想像一個那麼小的孩子落到魔教的遭遇嗎?」
驚人的美貌是把雙面刀,可以殺人,也可以把自己弄得體無完膚,而她的貌美只是一再替家人帶來災禍。
陶步荷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不過濕濡的長睫和微紅的眼眶泄漏了一切。
「他吃了很多苦,能咬牙撐到現在是很不容易的,他在乎你,所以,你就別跟他生氣了。」
「我……哪有。」
「既然沒有就趕快言歸于好,你也知道他那目中無人的爛個性,他一晚沒得睡,整艘船的人我看也難保不受波及了,」果然是阿姊,雖然不常見面聯絡,對弟弟的脾氣卻是知道得很詳細。
「你不怕他再跟那些人回魔教去嗎?」陶步荷問道。
「你對紫陽沒有信心嗎?」
「我要是對他沒信心干麼跟著他走?」只要說到布紫陽,滿心的惻然跟溫柔就排山倒海的沖擊在心頭上,管他脾氣再爛,個性再差,她終究是愛上了。
對于一個自己愛上的男人她有什麼話好說?
只能全心全意的信任他,把自己交給他。
「這就是了,你要不要去跟他聊聊?可憐的他,可是在外面吹了一晚的夜風呢。」布小春肩上的重擔放了下來。老弟,阿姊幸不辱使命啊!
陶步荷點頭。
要愛上一個人不容易,要全心全意的信任更不簡單,很多話說起來理所當然,可事到臨頭她也沒做到。
「謝謝姊。」她起身,忽然好想趕快見到布紫陽。
布小春笑嘻嘻的也站起來。「我也要回去安撫我家那個愛吃醋的老頭了。」
兩人在甬道上分手,陶步荷看見等在附近的百里雪朔現身把她接走了。
她轉身,緩緩的沿著並不太寬闊的梯子而下。
憊沒踏上最後一層階梯,她就看見布紫陽修長的背影。
暗夜里的他看起來那麼孤單,蒼茫的水在他腳下翻涌著。
她輕盈的靠近,雙手由後面抱住他的腰,臉也一道偎了過去。
「對不起。」她說。
「沒听到。」
「什麼?」這個人!
「聲音太小,我听不到。」聲音里明明就有掩不住的笑意還扮豬吃老虎。
「我說……對不起!」不跟他計較,她的心溫柔得一塌糊涂,就讓他這一回好了。
「你瘋了,這麼大聲!」他轉過來目露驚詫,模著她冷涼的小手很習慣的把人摟進懷里。
兩個人的體溫說什麼也比一個人強。
「真是的,要出來也不會搭件衣服。納福呢?主子還沒睡下,她卻跑得不見人影。」
他的頭一低,陶步荷踮起腳尖親了他的唇一下。
布紫陽的喉結吞咽,滿心歡喜,剛才吊了老半天的心,這會兒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還要!」
「呿。」陶步荷啐他,可神情無限嬌羞。
「不氣了?」
「誰在生氣,我只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任誰一下子看到那麼多青面獠牙的江湖人物都會不自在吧。
「我把他們都攆走了,以後不會再來找麻煩。」無心于江湖,無心于殺戮,他們要個傀儡也沒用。
「不管怎樣,你都要小心。」
那些人願意就這樣放棄嗎?沒有誰能掛保證,或許,這趟中原行並不是什麼好主意。
「知道,那我們可以睡覺去了嗎?」只要她不生他的氣,天大的事都可以丟一邊。
「想得美!」丟下話,人一溜煙從他的懷里掙出來,跑了。
布紫陽毫不遲疑的追了過去。
到一個港口沒有下去玩玩實在很說不過去,而且此處是京城的大門,等于是龍頭地帶,京城沒時間去,到龍頭逛逛也足以慰藉吧。
自稱識途老馬的布小春舉雙手贊成。
「識途老馬,哼,你又知道什麼?井底之蛙還比較可能!」布紫陽又澆了她一盆冷水。
「我比你們早來十幾天,該模熟的都熟了,這不叫老馬要叫什麼?」其實一到冬季,通州大街別說攤位,就連人影也少得可憐,可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讓自己的弟弟看衰就是不情願。
「哼!我就不信這麼冷的天氣,你家那個牢頭舍得讓你出門。」他一語戳破布小春的謊話。
「嗚……你欺負我。」
布紫陽大翻白眼,每次說輸人家就來這招,他下了通牒,「我最恨女人哭,想去就給我動作快點,逾時不候。」
他不想對這個女人心軟,抵死都不想,這次,是看在她建了小寶的份上,算是兩相扯平,誰也不欠誰了。
布小春又想沖過來給弟弟一個擁抱,只可惜布紫陽警覺得快,他一看她要發動攻擊了,連退好幾步。「你……給我差不多一點,抱來抱去成何體統,真替你丟臉!」
「你是我弟弟我才要抱,你以為我是那麼隨便的女人嗎?」被罵丟臉的女人扠起腰來。
「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就不等了。」使出殺手鍆,看她還唆什麼!
「去去去,我馬上去準備。」為什麼她踫到的男人都這樣,老愛管東管西,一點自由也沒有。
布小春大嘆歹命的準備銀子去。
人馬齊備,馬車在一個時辰後出發。
不過布小春越坐越覺得不對勁,通川大街過了怎麼沒有人來知會她們下車,而且馬匹還一直一直的往前走,壓根兒沒有要停的樣子。
「妹子,我們究竟要到哪兒去?」她總不住問一臉鎮定如常的陶步荷。
「姊姊不知道我們要直接到終南山嗎?」
「我們不是要去逛街?」布小春不肯接受自己上當受騙的想法。
「好像不是呢,冬天路不好走,男人們決定要提早出發,看看能不能在隆冬之前趕到終南山下。」
難怪他那麼篤定,原來,她真的被布紫陽給誆了。
「姊姊,你的臉看起來有點掙獰。」雖然說美人就算板起臉來也很好看,可是總覺得不對。
「沒有,我在想晚膳要把那個撒謊的小阿抓起來熬什麼湯才好。」她笑得可甜蜜了。
陶步荷噗哧一笑。「我覺得你們姊弟的感情越來越好,漸入佳境了呢。」
布小春搔臉,有些不好意思︰「有嗎?」
「的確是。」
「其實我也有點意外,沒想到他會當我是長輩,我接到信時不知道有多高興,高興得哭了很久。」她一點都不怕別人說她有戀弟情結,是又怎樣?誰敢胡說就是嫉妒她。
「他那個人就是一張嘴壞,心腸其實此誰都軟。」想當初她也是恨死他了,人跟人的第一印象真的不能拿來做準則的。
「我真的很高興他找到幸福。」布小春還在揩淚。
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愁善感啊,真的是年紀大了。
「謝謝姊姊……我一定會用心照顧他的,你放心好了。」陶步荷害羞了。
馬車一路奔馳,人家有話就說,無話下棋,銅爐添暖,晚上在客棧酒樓打尖,車過周至縣城後繼續南下,終南山蒼黛的遠影逐漸清晰,陶步荷的家在望了。
洋洋秦嶺,巍巍終南。
終南山位在秦嶺的中段,千峰碧屏,深谷優雅令人心曠神怡。
山上出產玉石,金銀銅鐵,地上作物像粳稻梨麻竹筒等皆有,就算貧窮的人也能自給自足,沒有饑寒的憂慮。
京畿居民需要用的薪炭、木材、石材、藥材也大多取自這里。
不論別的,就說陶向淵選在這終南山下當隱士,就算他有眼光。
馬車轆轆的進了大街,停在一家客棧前。
「我們今晚就住這里吧。」打開車門的時候,布紫陽這麼說。
家都近在咫尺了,為什麼不能直接回去?
像是看穿陶步荷心里的疑惑,布紫陽接著解釋——
「陶家產業被充公,一家三口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這種事早就家喻戶曉了,我們要是直接上門,只會打草驚蛇,對拯救你大哥沒有幫助,晚上我們先住下,大家合計合計再說。」
布紫陽說的通情達理,陶步荷只能點頭。
人家說近鄉情怯,她也是。
連續幾天馬不停蹄的趕路,別說馬困人乏,接下來要面對的是毫無頭緒的營救計劃,這不是辦家家酒,小心是一定要的。
要了兩間上房,把吃食叫到房間,這一夜歇下無語。
一道黑影穿過別致典雅的花園庭院,幾個起落後駐在四面垂花木格的銀紅紗窗前,傾耳聆听,確定沒有任何聲響後模進了里頭。
接著,昏暗房里燃起了一抹燭光。
「呃,誰?來人吶!」
這里是水力衙門官老爺的住所,睡到一半被驚醒喊叫的人正是他。
「別出聲,看看你頭頂上是什麼?」
天籟般的聲音,好听得叫人迷醉,即使命在旦夕,官老爺還是著迷了下。
睡得迷迷糊糊的人抬頭,一綹烏絲在他頭頂上方,頭皮覺得冷涼,順手一模卻差點屁滾尿流。
那那……那是他的頭發啊!
他冷汗直流。這黑衣人要取的若是他的人頭,那他大概早已不在了。
「你想做什麼?我可是地方父母官,殺官可是大罪!」
「哼,我要怕你還會來嗎?」黑衣人手上亮晃晃的劍故意夸耀的抵在官老爺脖子上,「你要亂動,到時候脖子掉了可別說是我砍的。」涼涼涼,根本是風涼話了。
「你到底要什麼?!」眼見擺官譜壓迫不了對方,他是踫上什麼殺人不眨眼的江湖逃犯嗎?
「我查過你的底,不好不壞,對這地方沒有任何建樹,也沒太多惡跡的官爺,所以呢,本大爺在來之前曾經考慮過要不要殺了你。」
「當然不殺的好,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
「住嘴,油腔滑調!」
「是,我住嘴。」不敢再打官腔,他老實的窩在床上。「好漢,你就把來意明說了吧,只要是小闢能力範圍內的,當無不盡力完成!」
「貪生怕死的小輩!」
闢老爺敢怒不敢言,又不能點頭稱是,一張嘴像含了顆苦膽在里頭,真是委屈極了。
「我要你明天晌午前放了陶向淵。」
「陶向淵……這陶向淵是誰?」他做思索狀,哪知道頸子馬上吃痛。
喔喔,見紅流血了啦。
「我想起來他是誰了,這刁民欺人太甚,要關十年的苦窯。」他想到還有氣。
「他再刁也比不上你假借名義霸佔他人產業,逐人家人吧?」隨便這兩條罪狀就夠他吃不完兜著走了。
「亂講,我哪有……慢著,你怎麼知道?」有把年紀的官老爺睜大眼皮垂松的眼楮,他虧心事做得不少,沒想到真的半路踫到鬼了。
「人,放是不放?」黑衣人不想跟他廢話連篇。
「我放了那混蛋,他又要回來跟我沒完沒了,我不是自找倒楣?」會記得這陶向淵,實在是這種眼楮長在頭頂上的人看了就有氣。
是平民百姓就要有百姓的樣子,架子擺得比他還要高是什麼東西嘛!
「我保證他不會再回來找你麻煩,你不放我現在就找你麻煩。」
「壯士,你就別為難我了。」他兩手一攤,想擺爛。
「我這次削你幾根頭發,不知道哪天會來要你腦袋。」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典型人物。「或者你要我在你臉上留下個烏龜記號,好讓大家都看見你曾經干過的好事?」
這比用刀子砍了他更加惡毒了……
闢老爺重重喘息,想抹臉卻發現人家刀子還在脖子上。
「我放,我放就是了……」這些巡邏的兵卒們到底巡到哪里去了?明早、明早他一定要嚴辦這些吃白米飯模魚的飯桶們!
「那我就回去等大人的好消息了。」
「你太囂張了,就不怕我抓你嗎?」這消息要是傳了出去,他這位置還坐得住嗎?好苦惱喔。
「憑你米粒大的官也想抓我,有種你就抓抓看!」布紫陽訕笑。
「不敢、不敢,我只是發一下牢騷……」手上握有凶器的人比較大。
布紫陽在收刀的同時,指尖彈出一縷風絲,官老爺應聲倒下,這才翻身跳出窗外,隱遁而去。
這夠他好好睡到天亮了。
闢老爺經此一嚇,第二天馬上書寫公文調了大批人馬進駐水力衙門保護他,至于效果如何……
翌日,他的官印罷然吊在城門上供人觀賞。
第三天,城門口吊的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詛咒官老爺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老爺夫人,那殺豬的叫聲轟動了整個縣城的人,傳為笑談。
第四天,卯時不到,衙門的小門走出來個瘦骨嶙峋的男子,他一出來馬上被馬車接走,再也不見蹤影了。
闢老爺哪敢再派人跟蹤,送走個瘟神保他一家安寧,烏紗帽又戴得穩,什麼都不求了。
經過一番梳洗後的陶向淵坐在客棧的大堂上。
大堂沒有半個客人,很顯然,這間客棧被某人給包了下來。
這些日子牢獄的折磨讓他心如搞灰,形容憔悴像個完全失去志氣的小老頭,莫名被人帶到這里來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只能邊看客棧擺設,邊發呆了。
他沒能呆坐多久,首先是陶步荷沖了出來,尾隨她後面的俊男美女他卻一個也不認識。
「哥……」
陶向淵認了好一下才認出來眼前的女子是他妹妹。
「怎麼是你?」他一點也沒有看見親人的喜悅,牢獄生活早掏空他的身子,視力模糊,他慢慢的瞧,這才發現陶步荷不只氣色甚好,還比以前漂亮許多,完全沒有吃到苦頭的樣子。
「哥,吃點豬腳面線壓壓驚吧。」放下手中還冒著香氣的碗,她不禁心酸。
陶向淵也不客氣,邊吃邊瞪著所有的人問︰「他們都是誰?」
陶步荷很快做了介紹。
「提親?」他堆高眉毛。「不成。」
被潑了桶冷水,她心中難掩失望的囁嚅問︰「為什麼?」
「我需要人照顧,你還不能嫁人。」
陶步荷為之愕然。
大哥不答應居然是因為他需要人照顧……
自私的天性仍舊沒有絲毫改變,原來牛不管牽到哪都還是牛,並不會因為受到教訓變成通情達理或是識大體的牛。
「我來跟他說。」布紫陽站到她身邊,給了她鼓勵的笑。
不管多看幾遍他的笑容都叫人驚艷,陶步荷差點回不過神來。
「要不是地點不對,我真想把你抱起來好好的吃個干淨!」布紫陽眼神轉深,毫不介意眾人目光,在她小巧的下巴揩了點油。
迸板的陶向淵眼楮幾乎噴出火來,他破口大罵。
陶步荷非常難堪。
布紫陽站出來擋住陶向淵。
他本來就不是普通人,這一站嚇得陶向淵差點嗝屁。
「本大爺不揍你是看在小吧的份上,現在我給你兩條路選,一,答應我們的親事,萬事皆休,要是你願意,逍遙島上會有你住的地方;二,答應我們的婚事,給你一筆錢,你自己過日子去,你要知道我根本可以不理你的,讓你死在監獄不是更省事?」
「你用這種態度想娶我妹妹,你流氓還是土匪?」
「都錯了,我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布紫陽不介意多嚇嚇他,不過這也是事實。
「什麼?你殺人?」
「數不清了,要我一一算給你听嗎?」
「不必……我若是答應把妹子嫁給你,你會給我銀子?」他心中很快做好利害分析的盤算。
「足夠讓你好好用上一輩子了。」
「成交!」想他陶向淵兩手空空,就算得到自由把妹妹留在身邊也沒用,她能值幾個錢,不如就趁她現在有人要的時後討個好價錢,給人了吧。
布紫陽冷冷看他一眼,拉住閉著眼楮,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的陶步荷快速走開了。
「別難過,你有我。」他堅定的說。
陶步荷說不出一句話來,搖頭又點頭,直到他們離開終南山為止,她都不曾再去見陶向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