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不疾不徐的騎乘走來,金華到富陽也不過四、五天就該到了,可他們卻足足走了十多天,原因無他,因為金祿太好奇了,只要踫上稍微新鮮一點的事物,或者壯觀一些的風景,他就非得停下來看個仔細、玩個痛快不可。
于是,滿兒很快就發現了幾件事。
金祿的確是大富人家的獨生兒,看他急著落跑隨手撂進懷里的銀票就知道了——天爺,足有三萬兩之多耶!
幸好他沒有富家子弟那種驕奢任性的脾氣,也許天真了點,但絕不驕狂。
偶爾讓他睡野地里,他也能困得呼呼流口水;或者讓他啃乾饒餞,他也是啃得不亦樂乎;顛上三兩天在馬背上,他居然若無其事得好像才剛上馬背立刻又下來了似的;而且,承諾听她的就听她的,無論她說什麼,他都不會多吭上半聲。
可是……
唉!他實在太擅長利用他那雙純真無辜的大眼楮了,只要讓他盯上一時片刻,長長的睫毛再多揚上兩下,她就不由自主地全面投降了!
「哇,好美!柳姑娘,咱們停下來仔細瞧上一瞧好不好?」
「不好……好吧!」
「咦?那啥玩意兒?怪新鮮的,柳姑娘,咱們過去嘍嘍吧!」
「不成……好吧!」
「欽?有廟會耶!柳姑娘,咱們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好吧!」
真沒面子!
可是即使如此,她就是無法否決自己喜歡他的心情。
因為——
「柳姑娘,我幫你買了幾件襖褲,你快來穿穿看合不合適!」
瞧見金祿興高采烈地抱著一大包衣物,連門也沒敲就闖進她房里來,嚇了滿兒好大一跳,因為她才剛換好衣服。
懊險,幸好不是她穿一半的時候,否則她只好親手殺了這個魯莽的笨蛋!
「拜托,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我有替換的就成了,干嘛還要浪費錢多買呢?」不過……她剛剛忘了上門閂嗎?
「因為我會熱嘛!」金祿狀似無辜地指指身上的新袍衫。「瞧,我是為自個兒買衣服去了,可我又一想,我會熱,你當然也會熱呀!所以就順便幫你買兩件薄些的嘛!」
的確是更熱了,但……
「算了,既然都買來了,我只好穿了,可我先警告你,以後要買衣服買你自己的就夠了,別再幫我買了!」
「好嘛!」金祿彷佛很委屈似的低應。「不買就不買嘛!」
「不是我愛說你,」滿兒忍不住又擺出「姊姊」的架式來了。「你總是這樣亂花錢,就算你家很有錢好了,可那也是你爹辛辛苦苦賺來的呀!除非你懂得賺錢,否則就沒有資格亂花錢,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從來沒有!」金祿回得既迅速又斬釘截鐵。
滿兒呆了呆,繼而蹙眉,「說的也是,有錢人交的朋友同樣有錢,怎會對你說這種話呢?不過……」她斜斜瞄過眼去。「如果我告訴你我家很窮,你會不想再跟我交朋友了嗎?」
「為啥?」-?居然反問她?
「這還用問嗎?因為富有人家大都瞧不起窮人家呀!」
「你會嗎?」
「自然是不會!」
「那我為啥一定要會?」
滿兒窒了窒。「我……我也沒說你一定會啊!所以……所以我在問你嘛!」
金祿聳聳肩,踱兩步在靠牆邊的椅子上落坐。
「我交朋友是交人心,不是交銀子,也不是交身家背景,更不分滿人、漢人、蒙古人,只要不是假麼三道的人,也就沒啥好挑的了。」
是嗎?他不交銀子,不交身家背景,而且……
不分滿人、漢人、蒙古人?
「那你……」滿兒舌忝舌忝乾枯的唇辦。「當我是朋友?」
「那是自然,」金祿又堆滿一臉純真的笑容。「難道你不麼?」
「無論我是……滿人或漢人?」
「只要你是人就成了。」
這年的夏天跟往年一樣悶熱黏濕得令人厭煩,但此刻,滿兒心頭卻仿佛有一股沁涼的清風吹過似的全身舒暢極了,鼻頭也酸酸澀澀的好似被什麼東西堵住,讓她感覺很不自在地猛吸鼻子。
她有一大家子「親人」,也有一大堆所謂的「朋友」,卻沒有人真心視她為他們的一分子,事實上,她兩邊都不是人,而她甚至無法責怪他們。
只有金祿,一個陌路朋友、一個年幼于她的少年,他從不過問她的私事,因為無論她是什麼樣的人他都不介意,只要她是人,他就真心誠意接納她這個人為他的朋友,這樣純真又坦直,教她怎能不喜歡他,怎能不……感激他呢?
「這城里你還有什麼要看要玩的嗎?」
「這兒哪有啥好玩兒的?」金祿嗤之以鼻地說。「打來回兒就那麼幾條街熱鬧一點兒,所以我買了衣服就回來了。」
「那我們吃過晌午飯就上路,可以吧?」
「呃……你不要再買雙繡花鞋兒麼?」
「金祿!」
「好嘛、好嘛,不買嘛!」
真是教人又好氣又好笑的家伙!
不過,跟他在一起,還真是能讓人沒煩沒惱,讓她幾乎忘了即將面臨的考驗,而且,倘若她熬不過那個考驗,他的存在更是莫大的需要與安慰。
「你……你要直接上杭州去嗎?」在進富陽縣城門之前,滿兒突然停下馬來這麼問。
一轉眸便注意到滿兒的緊張不安,兩只小手扭得韁繩幾乎要扯斷了,可金祿仍是什麼也沒多問,只綻出明朗的笑容愉快地說︰「不,我打算上鸛山去瞧瞧春江第一樓,晚麼晌兒再回城里來歇一宿。」
滿兒很明顯地松了一大口氣,同時異常熱切地提供她的服務。
「好,那我先帶你去客棧訂下房來,傍晚你回來時就可以直接去休息了。」
于是,——蹄聲中,兩匹健騎先後奔入城門內,這時,正好是晌午前一刻,日頭卻不見半絲影兒,天色陰沉沉的,幾許寒風蕭素地卷過,有點悲涼,也有點無奈,就好似滿兒的心,又酸又澀又苦,又無可奈何。
筆鄉的冬,依然冷肅如昔呵!
「外公,我回來了。」
「……你回來干什麼?」
「……我……我……我是來告訴您,我現在已經是雙刀堂的「麼仔」了!」
「是嗎?多久了?」
「……兩年了。」
「為什麼這麼久了還不能正式加入?」
「……」
「因為你找不到保人嗎?因為沒有人敢保你嗎?因為你是……」
「外公!」
「唉,你走吧!雖然我不恨你,但實在不想讓人家知道你又回到家里來了,你應該明白,你……你是這個家的恥辱呀!」
「可是,外公,我……」
「你走吧!」
「外公……」
「不要讓我恨你,滿兒。」
「……那……那我走了。」
「走吧……啊,滿兒!」
「外公?!」
「不要再回來了。」
金祿比預定的時間還要早回到客棧,滿兒卻已在他的房門口等著他了。
轉過回廊,穿過西跨院的小門,金祿一眼就瞧見小巧的庭院中,滿兒倚在柏樹下,雙臂抱緊了自己,好像這會兒已入冬,天氣冷得她快受不了了似的,滿臉的淒然無助更增添一股落寞寂寥,看上去宛如找不到家的迷路孩子。
可當她一見到金祿,瞬間便恢復了平常的模樣,甚至益發愉快到幾近于夸張的程度。
「你終于回來了,我還以為你改變主意直接跑到杭州去了呢!」
金祿正想說什麼,她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著他再走出西跨院。
「來來來,我是地主,自然要好好請請你,不過呢……嘿嘿嘿,不好意思,我的荷包不見了,所以還是要由你出錢,反正你錢多的是嘛,對不對?」
那天晚上,從不喝酒的滿兒破例一杯又一杯的拚命往肚子里傾倒,而且嘰哩咕嚕亂七八糟的講個不停,直到醉得差點淹死在酒壺里,才由金祿送她回客棧,並為她另外開了一間房,可是她卻鬧著不想睡,甚至還硬闖入他房里說要聊天。
「哪!你一定很想知道為什麼我不回家睡吧?」
金祿嘴才剛打開,滿兒卻已先行搶著自問自答了。
「嘿嘿!我就知道,老實告訴你吧!因為我外公不歡迎我回去,事實上,他叫我不要再回去了。」
醉態可掬地跌在椅凳上,滿兒自行倒了一杯茶,然後用茶懷指著他。
「你……一定也想知道為什麼吧?」
一口喝乾茶——有大半杯都倒到身上去了,依然不等金祿回答,她又逕自接下去說了。
「好吧!既然你是第一個真正拿我當朋友看的人,我就告訴你好了。」
努力擺正自己的坐姿,滿兒對金祿勾勾食指,待金祿靠近過來後,她才小聲地說︰「你說蘇杭多美女,沒錯,當年我娘就是杭州府的四大美人之一,或許你不相信,因為我不像她那麼美,」她指著自己的臉盤兒,「大概是因為……我像我爹多些吧!」她喃喃道,然後甩甩頭。
「總之,我娘真的很美,而且性情端莊又知書識理,即使我外公還有三個兒子,可唯有我娘才是他心目中最驕傲的!」她用力點頭表示真確性,差點一頭點破瓷杯點出一頭血,幸好金祿及時拿開瓷杯。
「縱然舍不得,但在我娘十八歲那年,外公依然千挑萬選地為她挑上一個門當戶對,夠格配上我娘的富家公子。可就在成親前一個月,我娘帶著丫鬟上桐君山燒香遺願,她……嘿嘿,我說她呀!運氣也實在是太好了,居然一口氣就踫上了七個不懂得什麼叫客氣的滿人,他們……」她倏地冒出一臉燦爛的笑容。「輪暴了我娘和她的丫鬟!」
金祿那雙又圓又大的眼楮驚訝地眨了兩下。
手托著下巴聳聳肩,「想當然耳羅!外公在震驚之余,極力想隱瞞這件事,可是瞞不了,事實上,整個富陽縣城里的人都知道了,因為我娘瘋了,那個丫鬟卻沒有瘋,而且,她還有一張誰也堵不住的大嘴巴;最好笑的是,我娘還懷下了罪孽的鐵證,那就是……」滿兒指住自己的鼻子。「我!」
金祿的眉宇倏地皺起。
「現在你明白了吧?」滿兒依然笑意盎然。「所以我才叫滿兒,因為我的父親是滿人;所以我外公不歡迎我,因為我是柳家的恥辱;所以沒有人願意接納我,因為我既不完全是漢人,也不完全是滿人︰滿人不接受我,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我父親是誰;漢人更不接受我,因為我的父親是滿人,你說……」
她突然一把揪住金祿的衣襟扯向前,與她眼對眼、鼻對鼻。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們接納我為他們的一分子?我不在乎我父親,因為他不應該是我父親,我也不應該是滿人。是外公撫養我長大的,所以,我只希望外公能接納我,希望漢人能接納我。可是無論我如何努力都是枉然,在我剛及笄那年,我娘自殺死了,外公就毫不猶豫地把我趕出柳家了!」
五指倏地又松開,笑容也消失了,滿兒眉眼茫然。
「我到底是滿人還是漢人?」
可僅是一剎那,她忽地又冒出滿面堅強的笑容。
「不過沒關系,我這個人什麼長處都沒有,就是臉皮厚、毅力足,不管人家在背地里如何嘲弄我,我都能當作沒听到;無論外公如何當面刺傷我,我也可以裝作沒那一回事。總之,我會努力再努力,終有一天會成功的!」
「成功?」好不容易,金祿終于有機會開口了。
「對,雙刀堂。」滿兒得意洋洋地點了一下腦袋。「你應該知道吧?雙刀堂是漢人反清復明的組織,所以,只要雙刀堂肯接納我正式入堂,就表示他們承認我是漢人了;既然反清復明的組織都接納了我,我便不再是柳家的恥辱,當我再回到富陽城時,外公一定會笑著歡迎我,也沒有人會再嘲笑我是滿虜的雜種了。」
沒有再說話,金祿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嗯!說出來的確舒服多了,好,我可以回房去睡覺了!」說完,她就搖搖蔽晃地起身,往旁邊跨兩步,砰一下倒在他的床上睡著了。
金祿蹙眉凝視她許久後,始為她月兌下鞋子、蓋上棉被,又躊躇了下,才遲疑地伸出手輕撫過她醉紅的嬌靨,可只一下,他便收回手,皺眉,甩甩頭,而後毅然轉身離開到鄰房去睡覺。
然而,清晨天尚未亮,他便有所警覺地醒轉過來,側耳傾听片刻後,即披衣起身出房,悄悄跟著一條身影出了客棧、越過城牆,來到一處僻靜的山林湖邊。
他停住腳步隱身在一株檜拭瘁,注視著那條人影在湖邊佇立半晌後,突然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又不是我的錯,為什麼要怪我?為什麼?又不是我要滿人去強暴娘,也不是我自己要跑到娘肚子里,更不是我逼娘瘋的,外公討厭我太沒道理了啦!既然這樣討厭我,又為什麼要讓我生出來?就算打胎藥打不掉我,也可以一出生就掐死我嘛!為什麼要讓我活下來?為什麼?
「……為什麼不準我裹腳纏足?因為我不配嗎?因為我只配擁有代表卑賤標記的大腳丫子嗎?為什麼都沒有人替我想想,一切都不是我的錯啊!
「……我爹是滿人又怎樣?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呀!為什麼大家都要躲開我?還要防我跟防賊似的?我娘是漢人啊!為什麼大家不能當我是漢人?我也想要人疼愛,為什麼大家都只會用那種鄙夷的眼光看我?為什麼?為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嘛?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呀……」
在黑幽幽的郁林中,那條人影一邊哀痛欲絕地大哭,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叫,一邊又泄憤似的握拳拚命捶打地上,而金祿也默默地看著她哭、看著她叫、看著她捶打地上,目光中連他也不自知地流露出一絲若隱若現的憐惜……
一夕消逝,日曦又起,再見到金祿,滿兒有些兒尷尬、有些兒忐忑,還有些兒難堪——因為她的雙眼和兩手都又紅又腫,手可以往背後藏,但眼楮能往哪兒藏?
挖出來藏到口袋里嗎?
不安地斜眼偷覷著金祿,「呃、那個……我昨晚喝醉了有……有出什麼丑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沒有!」金祿哈開比往常更無辜的燦爛笑臉睜眼說瞎話。「甭擔心兒,你一喝醉就開始打盹兒,所以我就送你回房去睡啦!」
「真的嗎?」滿兒頓時松了一大口氣。「那我也……沒胡說什麼吧?」
「沒、沒,連夢話兒也沒!」金祿搖著腦袋,博浪鼓似的。
「太好了,那……」見金祿瞄著她的眼看,她忙道︰「呃,這個……我一喝酒眼楮就會又紅又腫,所以……」
金祿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娘也是。」不但眼楮會紅腫,連手也是。
「是嗎?」滿兒不怎麼自在地笑了一下。「那你……要到杭州去了嗎?」
大大的眼兒眨了兩下,「我是要動身到杭州去了,不過……」金祿慢條斯理地說。「我有點擔心兒耶!這一路里來都是有你,我才能夠平安無事兒,可倘若是我自個兒一個人兒的話……」
不待他說完,滿兒便喜出望外地拉開笑臉,還一掌拍到金祿的肩頭上。
「哎呀,早說嘛!」她得意洋洋地擠著眼。「想我陪你是不?沒問題,大姊姊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嘴里說得好听,其實心里頭早就痛哭流涕地跪地磕頭謝恩三百回合了。
真是老天保佑,倘若不跟著他的話,直至葉丹鳳主動和她聯絡之前,身無分文的某人只好拉下臉去加入丐幫啦!
「到哪兒去都行麼?」
「行!行!行!到哪兒都行!啊,對了,我還可以幫你挑媳婦兒喔!哪,告訴我,你喜歡哪種姑娘?」
「喜歡哪種姑娘麼……嗯,那種表面逞強好勝,其實很喜歡躲起來偷哭的那種。」
「……咦?」
來到了杭州,倘若不到西湖逛逛,那就不算到過杭州;來到了西湖,倘若不去嘗嘗西湖醋魚,那也不算到過西湖。
所以,一來到杭州,金祿的第一句話就是——
「我們去吃魚。」
「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
既是要吃西湖醋魚了,也不能不吃吃東坡肉和末嫂魚羹,再來上一大杯香濃的龍井,一面欣賞靈動圓潤、秀麗無比的西湖景色,真可謂人生一大享受。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到底中意上哪家小姐沒有?她們都很美呀!」
四季分明的西湖,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各具特色,朝暮晝夜的轉變更賦予西湖各種光彩與雲霞煙靄的變化,使之更為迷人,因此在西湖,自春而冬,管你是熱得半死,還是冷得結冰,日日夜夜皆有賞景之人,特別是那些個千金小姐們,莫不打扮得花紫奼紅,攜婢帶僕地來晃上兩圈,賞景……嗯哼!順便讓人賞。
金祿慵懶地手支著下頷,瞧瞧酒樓內其他桌位的小姐們,再轉眼望向南-欄檻外那些宛如沒頭蒼蠅般在西湖畔游走的姑娘們,最後朝滿兒看去——聳聳肩。
「沒有嗎?那……」
「咱們遛個彎兒去吧!」
「咦?可是……」滿兒瞧瞧滿桌的菜。「這些還沒吃完……」好浪費喔!
金祿不禁嘆了口氣。「真是算盤腦袋,吃不完硬撐不反而難吃嗎?」
「胡說,我哪里吝嗇了?這叫節儉,懂嗎?」滿兒不覺又端起大姊姊的架子來了。「你們這些有錢人家的太少爺就是這樣,如果吃不完,一開始就不該叫那麼多嘛!扁是這桌酒菜的錢就夠貧苦人家一年的花費了你知道嗎?告訴你,要……」
「你還真是愛車站轆話來回說耶!」
「哎呀,居然敢說我羅唆!」滿兒火大了。「我這是在教你耶!要是換個人,誰理你呀!反正浪費的是你家的錢,哪天你窮慌了,看誰肯施舍你一顆饅頭才怪!」
「窮?」金祿低頭瞧瞧自己。「我也不是沒有過破衣拉撒的時候。」
「咦?真的嗎?為什麼?」
金祿笑得頑皮,沒說話。
眼珠子溜溜一轉,滿兒突地啊的一聲,「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哪回又溜出來玩,結果錢被偷光了,只好一身襤褸,淒淒慘慘的回家去,對吧?」
金祿仍是不回答,「喲∼∼你瞧,那家伙明明是個大老爺兒們,居然穿得那樣花不楞登的,」而且還轉開了話題。「我還以為……」
只溜去一眼,滿兒便平板地說︰「那是個女的,女扮男裝的大姑娘。」
純真的大眼楮頓時圓鼓鼓的睜得更大了。「-?是西貝貨?你怎知地?」
「因為我也扮過那樣,只不過我沒她穿得那樣花俏而已。」
「咦?真的呀?唔,我可是頭一回兒瞧見呢!」
「瞧你高興的,難不成你喜歡那種姑娘?」
盯著那一頭的眼立刻拉回來了。
「我哪兒有屁顛兒屁顛兒的?我這是新鮮,多瞧上兩眼兒罷了。」
「是喔!我腦袋都顛啦!」滿兒喃喃道。「如果不是我曾經認識過別個從京城里來的人,還好好向他討教了一番,有時候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講什麼。」
「我也听不懂潮州話呀!」金祿嘻嘻一笑。「听以我都用猜地。」
「那要是猜錯了怎麼辦?」
「不怎辦,反正他也听不懂我說啥。」金祿滑稽地擠擠眼。「踫上打劫的時候,這招最管用,「對不起,俺听不懂你在說啥?」然後我就撒丫子顛了!」
滿兒不禁失笑。「胡扯,真要踫上打劫,哪有那麼簡單就讓你落跑了。」
「不騙你,我真的……咦?」話說一半,金祿突然臉色微變地側身避過湖畔那頭的視線範圍。
滿兒微微一愣,忙往湖畔那邊望去,瞧瞧是什麼岔眼事令他變臉色……沒有哇!不就是來來回回一大堆人,沒人在打架,也沒人在唱戲玩雜耍。
「怎麼了?」
「瞧見一張半熟臉兒,」金祿吐吐舌頭。「我還沒找到媳婦兒呢!可不想被他害得我到處奔命。」
「可是……」滿兒遲疑了下。「快過年了,你真不回去嗎?」
「不回去!」金祿斷然道。「除非我找著媳婦兒。」
「那要是在杭州這兒找不著呢?」
「那就上蘇州!」
「蘇州也找不著呢?」
「繼續往南找。」
「若是怎麼也找不著呢?」
「那……那……那我就出家當和尚去!」
「你在這兒干什麼?」
「十六哥,我……我……」
「你逃婚了?」
「你膽子可真大啊!」
「十六哥,你……拜托你不要擺這種臉色好不好?真的很可怕耶!」
「那你要我如何?居然敢做出逃婚這種事兒,我擺這種瞼色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你……你不能這麼說呀!十六哥,是你不要,皇阿瑪才丟給我的耶!那我……我也不想要啊!那位蒙古公王好凶悍喔!我不跑才怪!而且,人家指定要的是你耶!」
「胡說,她與我素末謀面,怎會指定要我?」
「她說她要皇上所有阿哥中,功夫最厲害的那個嘛!」
「你的玩樂功夫最厲害,就是你了!」
「那當然……咦?不對,十六哥,人家說的是武功啦!」
「你就告訴她你最厲害不就得了?無論如何,皇阿瑪要你娶你就娶,哪兒由得你挑三揀四的。」
「既然十六哥這麼說,為什麼十六哥自個兒不要?十六哥都二十六歲了,早八百年前就該娶福晉了不是?」
「……」
「哈,我就知道十六哥沒話說了,」
「那你跑到這兒來又是干啥?」
「蘇杭多美女嘛!十六哥。」
「你以為皇阿瑪會讓你娶個漢女?」
「皇阿瑪後宮里不也一大堆漢女。」
「那是皇阿瑪,你沒那資格跟皇阿瑪比。」
「那……那……大不了讓皇阿瑪削我宗籍為庶人嘛!」
「……好吧!既然你有這種決心,就隨你了。」
「謝謝,謝謝十六哥!那……十六哥,你不會……」
「我有正事兒要辦,沒那精神管你的閑事兒!」
「逃鄺浩蕩,十六哥,逃鄺浩蕩啊!」
「不過記住,過年前得回去。」
「是、是,年前我一定回京里去。」
「還有,無論在哪兒,踫上了我得裝作不認識,知道麼?」
「為什麼,十六哥,是皇阿瑪又差這你做什麼事兒了麼?」
「這你不必管,管好你自個兒就行了!」
「好嘛,不管就不管嘛!」
「記住,咱們不相識,」
「記住了,十六哥。」
正在收拾包袱的滿兒再次被砰的一下開門聲給嚇了一大跳。
「柳姑娘,走啦、走啦!咱們上……咦?大清早兒的,你收拾什麼包袱?」
「我說金大少爺,下次麻煩你先敲個門好不好?這兒不是八大胡同,還由得你想進哪間房就進哪問房!」滿兒沒好氣地說完,再低下頭去繼續綁包袱。「你不是怕被熟人瞧見嗎?那當然是要趕緊離開羅!」
「甭了!」金祿笑吟吟地搖搖食指。「我瞧見那家伙出城去了,所以咱們可以繼續好好玩玩兒了。」
「玩?」滿兒雙眉一揚。「你到底是來玩,還是來找老婆的?」
金祿拉開兩邊嘴角嘿嘿笑。「都有、都有,要找老婆也要玩兒。」
兩眼往上飛,「這家伙真是好命耶!」滿兒喃喃道。
「哪兒有?」金祿大聲抗議。「我也很辛苦耶!憊得自個兒出來找媳婦兒,我好可憐喔!」
可憐?!
滿兒啼笑皆非地看著他真的擺出一臉怨婦樣給她看,然後眨個眼,他又嘻開那張嫣紅誘人的櫻桃小子鄔。
「走啦、走啦,咱們先搓早點去,我坑邛死了啦!」
她想搓死他!
呃……再想一想,她也很餓了,還是先搓過早點後再搓死他好了,
之後,他們又在杭州逗留了好一段日子,金祿才鄭而重之地宣布杭州沒有他中意的媳婦兒,所以,他要移師到蘇州去找美人兒。
「你的武功是打哪兒學來的?」吃食問,閑聊似的,金祿問起了這個問題。
這會兒,他們剛來到蘇浙邊境瓶山下的一座無名小鎮,很平常的一座小鎮,沒什麼特別,也沒什麼吸引人之處,在這兒,純粹只能打個尖而已,甚至連進食都僅有一家小小的、陳舊得教人有點惡心的小食肆?
「武功?」兩眼忽地閃出奕奕神采,得意之色立即浮現在滿兒秀秀氣氣的臉蛋上,顯得有些突兀和滑稽,「嘿嘿嘿!怎樣,我的武功不賴吧?告訴你,我可是很辛苦才學來的喲!」
自離開金華之後,她一直以為很快就會踫上劫匪,因為金祿老是大而化之的不僅露財,也露金露銀露珠寶,反正能露的他全露光啦!沒想到直至他們離開杭州城那天,才很不車的踫上了一大票不長眼的劫匪,好像該來的劫匪全都說好了在那時候才一塊兒出場亮相似的,而且,他們不僅要劫財,也要劫色。
當時,她立即施展出頗為自得的武功,可也滿辛苦的才把那一班劫匪打得七七八八的倒了一地,因為她不但要分心保護金祿,而且對方的人數也實在太多了。
不過……
「你不會也學過武功吧?」她狐疑地反問。
「別傻冒兒了,我怎會武功呢?」金祿哈哈大笑。「我的玩樂功夫倒是一流的,你要不要試試看?」
說的也是,雖然當時她一直懷疑有人在暗中幫她,因為每一回眼看著她即將躲不過對方的攻擊之際,仿佛就有神明相助似的,她的刀便會自己揮過去砍倒對方,而她也只不過是跟著刀跑過去沾沾光而已,說實話,她自己都覺得很莫名其妙。
可當時金祿明明也只是抱頭蹲在一旁駭得發抖,就差沒嚇出一身尿了,怎麼想都不可能是他幫的忙呀!
嗯,說不定她的武功早已練到了「刀隨意動」的最高深境界,自己卻不知道也未可知。
想到這里,她不禁更得意了。
「那倒是,像你這種富家太少爺自然不會想到要做學武那麼辛苦的事,不過,我可是在八歲那年就跑到武館里求他們收我為徒,以便……以便……」殺滿人替娘親報仇!「呃,反正我就是想學武,不過,他們不肯收我,因為……因為……」他們不收滿人為徒。「呃!因為他們不收女徒弟。」
說太多謊了,趕緊啜口茶遮掩一下微赧的神色。
「其實,我外公和舅舅他們都會武功的,可是他們都不肯教我,因為我是……呃,女孩子,」這倒是事實,因為柳家的武功只傳子不傳女。「可沒想到連武館也不肯收我。不過沒關系,他們不收我,我不會自己偷學嗎?」
她得意地眯了一下眼。「我外公他們練武是很秘密的,偷看不著,所以我就每天跑去武館偷看他們練武,直到我十二歲那年,我多少會了一點兒,但都是很粗淺的手腳功夫而已。然後,也許是同情我,武館里那位大我四歲的曹師兄才開始偷偷教我學武。」
說到這里,她的眼神逐漸泛出一抹奇特的異彩,但是她自己並不知道。
「曹師兄對我很好,真的很好,他不僅把他所會的武功全傳授給我,而且常常在我受委屈時安慰我。我及笄那年,他還……」唇畔悄悄逸出一絲甜蜜的笑容。「他還告訴我他喜歡我,當然,我也喜歡他……」
听到這兒,金祿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地掠過一抹陰駑。
「……所以在我被……」趕出家門。「呃,離家獨立時,我頭一個就想到去找他,可是他卻說……」他不可能娶她,因為她是滿人。「說他已經有未婚妻了。」甜蜜的笑容黯然消失。
然而,不過一-兒,她驀地又揚起了堅強的笑容。「不過幸好,我對他的感情還沒有到達那種非他不可的程度,所以我很快就忘了他了。」
是嗎?
那晚三更過後,夜已深沉,金祿卻仍靜坐在黑暗中,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地,他再次悄然起身出房,跟在一抹身影後頭來到瓶山的樹林里,在白日里奇峰青翠的蒼蒼郁林,此際在濃濃的合影下卻顯得陰森駭人。
隱身在巨石後,金祿依然默默注視著那抹身影在林問大哭大叫,順便往某株倒楣的大樹又踢又踹地出氣——真不知那株大樹惹著她哪里了?
「混蛋曹玉奇,既然無心娶我,又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如果真心喜歡我,又為什麼要在乎他人的閑言閑語?我真的以為你是唯一一個不在乎我父親是誰,也不在乎我是如何出生的,而只在意我這個人的人呀!」
「但是……但是你卻令我那麼失望……就算我也不是喜歡你到非你不嫁的地步,可你是我唯一僅有的朋友啊!當你背叛我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嗎?我以為我這輩子真的不可能再找到任何一個真心對待我的朋友了!」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明明不是我的錯,為什麼大家要把所有的過錯全歸咎在我身上呢?」
「……我也想要有個人能真心對待我,不在意我是漢人、滿人或什麼亂七八槽人,他只在乎我這個人,真心愛慕我、眷戀我,願意為我生、為我死,那麼我也不會在意他是滿人、漢人或什麼亂七八槽人,我也會真心真意對待他,願意為他生、為他死,可是……」
「我不配嗎?我真的不配得到這樣一個人嗎?這樣不公平,這樣真的太不公平了啦……」
那樣憤怒,又那樣哀怨無奈的哭叫聲在寒風夜雪中益發淒厲,金祿身形微動,仿佛想現身出去,卻又在最後一剎那止住了,
他繼續默默聆听著。
「……沒有人喜歡我、沒有人關心我、沒有人愛我,甚至沒有人願意接納我,我到底還活在這世上干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