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元一九九七年二月底——
J大是一所沒有圍牆的大學,因為它的校區實在太遼闊了,幾乎像是一座大型山林社區,不但有湖有樹林,還倚山傍溪流,圍牆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也無從圍起,所謂的正門也只不過是一座門樓和警衛室而已。在這兒上課的學生們什麼都可以不要,可至少得有輛腳踏車,否則上不了三天課,兩條腿就會先走斷了。
不過雖然是山區,但在這兒生活也是挺方便的。
即使山林深區就緊貼在校區後方,左方是國中,右方隔著一道溪流再過去是一大片觀光果園,左前方則是住宅社區;但橫在正門前的那條大馬路上不僅有頂好超市、麥當勞,還有各種各樣的商店和休閑場所;順著馬路直走下去,開車不到十分鐘就可以直達山下,開快一點五分鐘就夠了,要到鬧區也花不上半個鐘頭。
所以基本上這兒仍不能算是真正的山區,只不過是山區的入口而已。
「段清狂,還有兩堂空堂,走,推兩桿去吧!」
「又領到打工費了嗎?」安坐輪椅上的人露出輕笑。「這回準備一次輸光,還是聰明點留一半,免得又要作一個月的伸手牌了?」俊朗的五官略顯清瘦,卻仍掩不住那眉宇間的輕狂。
「扁你喔!」正在收拾背包的人一听,差點氣歪的嘴爆出怒吼聲。「你以為我這次也輸定了嗎?」
「不輸才怪!」旁邊兩三人同聲咕噥。
「你們閉嘴!這一回我一定贏!」
「是嗎?」段清狂笑顏更顯狂放。「如果你真這麼有把握,那咱們這回換個賭注如何?」
「怎麼換?」
「如果你贏了,我就把過去贏你的賭金全都還給你,想想,差不多有三、四萬了吧?」段清狂若無其事地放出釣餌。「可是如果你又輸了,那你就得作我三個月的奴隸,如何,敢嗎?」
「廢話!」看在那三、四萬份上,拼了!
「好,不過……」笑容倏轉歉然。「過兩天可以吧?我這兩天奉命不準太過勞累。」
對方氣勢洶洶的姿態馬上化為關心的神情。「靠,又發病了?」
理學院段清狂在J大里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因為他開朗豁達又樂觀大方,卻有一副與個性迥然相異的多病之身,明明雙腿不殘,卻只能呆在輪椅上混日子,成天就見一輛X級戰車在校園里橫沖直撞,哪天見不著了,有九成九是他又病倒,甚至住院泡護士小姐去了。
段清狂聳聳肩。
「我這兩天只適宜乖乖地看書,其它什麼都不準。」
「好吧,那……要我推你到圖書館或回家嗎?」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不過……」段清狂搖搖手指頭。「麻煩你們幫幫忙,千萬不要告訴某位大騷包我到哪里去了。」
大騷包,朱美倫是也。
某位大牌市議員的獨生女,標準的現代美女,艷麗亮眼,而且傲慢嬌縱得不得了,即使如此,這位有錢又有勢的嬌嬌女仍是眾多曠男怨女追逐的目標。
曠男追她,因為她是朵嬌艷高貴的玫瑰花;怨女追她,因為圍繞在她四周嗡嗡嗡發情的蜜蜂太多,一朵玫瑰花實在分不出那麼多花蜜,所以只要耐心跟在她身邊夠久,搞不好哪天那些色蜂們就會注意到玫瑰花旁叢生的喇叭花也說不定。
可不知道她是吃錯了藥或腦袋瓜子里長蟲了,一大堆男男女女拍她的馬屁,朱美倫卻偏生喜歡追在瘸腿的馬兒段清狂後面跑,追得段清狂不僅莫名其妙,而且快抓狂了!
「那怎麼成,那妞兒發起飆來我們也受不了!」對方擠著眼說。「所以我們只好「老老實實」地告訴他,你跑到男生宿舍聊天去嘍!」
段清狂笑了。「謝啦!」
男生宿舍的同學們,他雙手奉上漂漂馬子一位,感激涕零吧!
***
上午第三堂鐘響後不久,段清狂的輪椅便已駛到圖書館大樓後鮮少人經過的僻靜地帶停住,並自掛在輪椅後的背包里取出藥盒子,準備替自己打針並吃藥,再決定是要回家睡一覺,或者是到圖書館看書。
可是才剛準備好針筒,他就突然停了下來,兩眼愕然望住前方,訝異得忘了自己要作什麼。
這所大學的創辦先鋒雖然是台灣人,卻是在日本成長後才回台灣來認祖歸宗並定居,因此在他內心深處始終忘懷不了在日本生活的回憶,故而在創辦這所大學之時,不僅校區日本風味濃厚,而且還特意在圖書館後植種了兩排櫻花樹,形成一個極為浪漫的櫻花樹道,通往他位于校區右方的私人宅邸。
每年三月到四月間,綠葉褪盡,嬌女敕的花朵陸續綻放,一陣風來,沒有冬寒刺骨,卻有落雪紛飛的璀璨,片片花語歌頌著春天的序曲,亦追思著令人緬懷的回憶。
平常時候這條步道根本沒有半只蟑螂老鼠會來,但自三月中旬校慶開始,那些沒事就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女生們,便會爭先恐後跑來到這兒裝模作樣地漫步在石板櫻花步道上,體驗花瓣舞落滿身那種無與倫比的詩情畫意,以為這樣便能沾染上幾許優雅的氣質。
笑死人了,真這麼簡單的話,言情小說還有人要看嗎?
總之,這條櫻花步道若非在櫻花最燦爛的時刻,是不會有半個人來的。
不過今年櫻花盛開地比過往任一年都要來得早,才剛開學,尚未入三月,當學生們猶自忙著選課、社團活動與校慶時,櫻花早已悄然怒放了。
濃艷的緋寒櫻、淡紫的牡丹櫻,還有粉色的吉野櫻與雪白的大島櫻,繽紛的嫣紅-紫在微風中呢喃細語,任憑千堆雪卷盡掬不住的優雅,宛似紅塵夢一場來去,倘若不是在這幽涼的山區里,這片櫻海也無法如此燦爛地隨風起舞了。
然而令段清狂詫異萬分的並非這幕如夢似幻般的旖旎景致,而是那個女孩,那個櫻花樹下的女孩,她竟然如此自在地趴在滿滿一地的落櫻雨瓣上,好象趴在她家的彈簧床上似的,而且她還在……
吃花!
她趴在地上好象睡著了,其實是在吃花。
縴細的右臂彎曲枕在柔雅的側臉下,濃密烏黑的秀發披散在七彩繽紛的櫻花瓣上,夢幻般的雙瞳痴痴凝注眼前的花辦,左手滿掬一把璀璨,再任由它們片片飄落,微啟的檀口溢出幽幽的嘆息。
苦澀、無奈、愁郁、感傷、空虛、失落……
那個女孩子的心情似乎飄揚在風中悲吟,沉郁在落櫻里低嘆,奇異地激蕩起段清狂一陣心神震顫,他情不自禁地-著胸口喘了一口氣,再屏息注視著她彷佛在進行某種神秘儀式似的吃下一片片花瓣。
突然,那女孩好象察覺到有人在看她,雪白的花辦掂在縴指間,深黝的視線悄然移過來對上他眩惑的雙眸,在四目相交的那一瞬間,不僅是他彷佛被閃電擊中似的腦袋一陣異樣昏眩,那女孩似乎也震動了一下。
而後,兩對同樣驚愕怔忡的視線便彷佛打結的蟬絲般糾纏不開了,良久,兩人就那樣四眼相對,相互凝住對方瞳眸深處那一抹莫明所以的情韻。
似曾相識,卻又全然陌生。
不知為何,這般綿長深刻的凝視竟揪起段清狂胸口一股痛楚,彷佛疼痛入心,卻又若有似無。也許是他不經意地在臉上流露出這種感受,那女孩子輕輕一眨眼,眼底掠過一絲關切,隨即起身,一路翩然灑落片片花雨徐徐來到他跟前。
有那麼一瞬間,段清狂以為他見到了花仙子,略一低眸,立刻又否決了自己的遐思。
沒听過有穿牛仔褲的花仙子。
「你不舒服嗎?」瞄著他手上的針筒,花仙子問。「需要我幫你打針嗎?」非常奇特的嗓音,很低沉,略帶點沙沙的感覺,但也很溫婉柔和,有種令人不由自主沉靜下來的催眠感。
悸動的眼凝望著她伸出來的手掌心,縴巧優雅,象牙般的肌膚上猶綴著幾枚紫色、緋色的花瓣,形成一幕非常撩人的視覺誘惑,段清狂不覺舌忝了一下干渴的唇瓣,強抑下俯唇去舌忝食她手上花瓣的沖動,默默地把三支針筒放在紫色花瓣上,再自行把左衣袖卷上去露出瘦削的手臂。
一眼見到他的手臂上彷佛吸毒者般布滿了數不清斑斑點點的注射痕跡,她不覺微微蹙了一下眉頭,不知道還能在哪邊注射。
再戳下去會不會戳出一個大洞來?
「你……好辛苦。」
段清狂淡然一哂。「兩只手都一樣,所以-隨便找個地方戳下去就好了。」
「不是注射血管嗎?」她遲疑地問,並解釋︰「雖然我不是學醫的,但是我媽媽有糖尿病,所以我會注射血管。」
「暗紅色的那支要打血管,其它兩支肌肉注射就可以了。」
「喔。」兩眼又找了片刻,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下針的地方,她才小心翼翼地先替他消毒,再注射。
「我叫段清狂,物理系三年級。」
「我知道,你在學校里很出名。」
「喔,那……-呢?」
「連縴雨,資設系二年級。」她神情專注地慢慢推著針筒,漫不經心地回道。「這樣會太快嗎?」
「不會。」單手支著下巴,段清狂趁機仔細端詳她。
她的五官雖清秀卻不太顯眼,窈窕的身材不高不矮略嫌平扁,是個非常平凡又缺乏存在感的女孩,如果不是刻意注意到她,根本不會有人意識到她的存在,可是一旦注意到她,兩眼就很難自她身上移開了——至少對他而言是如此。
因為她有一種他在其它女孩子身上不曾見過的清靈沉靜氣質,以及飄逸恬淡的神韻,就是這種氣質神韻牢牢吸引住了他;還有她那兩潭幽邃如深水般的瞳眸,沙啞柔和的嗓音,不疾不徐的說話語氣,一舉手一投足之間自然流露的溫柔優雅,每一樣都足以掀起他心湖陣陣漣漪蕩漾。
她真美!
「好了。」縴雨讓他彎臂壓緊注射的地方,抬眸一看,發現他蹙眉闔眼,好象快昏倒了的樣子,心頭一驚,忙問︰「怎麼了?」
「別緊張,」段清狂慢條斯理地說。「每次打血管那支針都會讓我很不舒服,不過一會兒就好了。」
縴雨松了口氣,再瞥向藥盒子里的瓶瓶罐罐,又一次皺眉。
「你……不會是那些藥都要吃吧?」
段清狂睜眼,莞爾。「很不幸,是的。」
于是,按照他的指示,她逐一倒出這一瓶兩顆,那一瓶三顆,另一瓶一顆,再一瓶三顆,又一瓶兩顆……最後,她目瞪口呆地盯著小塑料杯里的五彩藥丸,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你真的要……吃這麼多?」光看就噎死她了,他真的要全部吞下去嗎?
「我前天才發病,所以這兩天必須吃的藥就多了一點,不過……」段清狂神情自若地從背後袋子里拿出一瓶礦泉水。「當它是M&M巧克力就好嚕!」
「M&M巧克力是甜的,而且……」縴雨依然瞪著小塑料杯里的藥丸拼命吞口水。「沒听過M&M巧克力有膠囊包裝的。」
段清狂失笑,然後開始一次六、七顆藥丸和水吞,看得縴雨不自覺地-著自己的喉嚨覺得快窒息了。
「等……等等,等等,你……你不能慢點吞嗎?譬如一次兩顆就好了?」
段清狂瞄她一眼,聳聳肩,放回四顆藥丸,再把剩余的藥丸丟進嘴里。
懊半晌後,他才吞完那大半杯的藥丸,若無其事地把藥盒子和礦泉水放回原處,而後望向她,這才發現她的臉色不太對勁。
「-怎麼了?」難不成她也病了?
縴雨睇視著他怔忡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說︰「我媽媽有糖尿病,還有心髒病,但是她在最嚴重的時候也不需要吃這麼多藥,而且你還必須坐輪椅,你……你到底是什麼病?」
段清狂哈哈一笑。「除了腦袋瓜子以外,我幾乎全身都是病,心、肺、肝、胃、腸、血液,隨便-挑,全都有毛病!」
「可是你……」縴雨的表情是驚訝又疑惑的。「你為什麼還能如此愉快開朗?雖然坐輪椅,可是我常常看見你在校園里到處橫沖直撞,玩得比誰都瘋,笑得比誰都大聲。而我媽媽卻整天躺在床上起不來,即使醫生說她根本沒有那麼嚴重,除了必須按時吃藥打針之外,她沒有理由不能過正常生活,但是她卻……卻……」
「我想……」段清狂懶洋洋地手托著下巴。「是心境問題吧?從出生開始,我就一身是病了,但是除了必要的醫療照顧之外,爸媽對我和哥哥妹妹並沒什麼不同,我也沒有因此而得到任何特殊待遇。」
「他們告訴我,雖然我的先天條件比別人差,但想活得快樂或痛苦仍只在我一念之間,而不是其它任何人能幫我決定的,所以我決定快樂的活下去,因為醫生告訴我,只要我的身體強壯到某個階段,所有的毛病都可以藉由手術來根治,既然有希望,我就不需要絕望,對吧?」
縴雨怔了一怔。「可是你現在……」
「很不幸的,」段清狂淡淡一哂。「我十二歲那年,爸媽車禍去世,臨終前,他們甚至沒有提到妹妹,只鄭而重之的把我交托給大哥和二哥,交代他們無論如何要讓我完全恢復健康,使我得到真正的自由,而大哥和二哥也把爸媽的遺言當作是他們這輩子最神聖的使命般接下擔子。翌年,醫生說我可以動手術了,大哥和二哥甚至比我還要高興,可是……」
唇畔驀然泛出苦笑,眼底俱是無奈,他幽然輕嘆。
「自那年之後,我不曉得開過多少次刀,移植過多少次內髒和骨髓,就差沒換個身體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頂多維持三、四個月的健康,以前的老毛病便又陸續回來報到了,最後我還是得坐回輪椅上來。最夸張的是……」
他自嘲地撇了撇嘴角。
「醫生根本找不出原因,專家也束手無策,大哥在無計可施之下甚至還帶我到大陸去看什麼見鬼的神算大師,結果對方煞有其事地說什麼這一切都是我與某個女人今世與好幾世之前的糾結因果,而且還是我自願的,所以注定這輩子都得這麼病病歪歪的活下去,甚至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是,簡直是他媽的鬼扯!」
嗤之以鼻地哈了一聲,段清狂搖搖頭。
「總之,我這輩子大概逃不開坐輪椅的命運了。不過……」他忽又揚起輕笑。「一想到大哥和二哥,我就怎麼也沮喪不起來,因為他們全替我沮喪光了,也難過光了,甚至憤怒光了,根本不留下半點滋味給我嘗嘗。尤其是大哥,每次哪位醫生說他實在是無能為力,我才剛想飆一下出出氣,大哥就搶先一步吼得比萬華的流氓還精彩,不但國台英語摻雜在一起,而且葷素齊來,又干,又操,又fuck……」
縴雨睜了睜眼,噗哧失笑。
「好……好厲害!」
「還有呢,」段清狂嘆道。「當大哥和二哥不得不接受我得永遠呆在輪椅上,而且一個不留神便可能會gameover的事實之後,他們就開始把我當作易碎的水晶藝品一樣看待,隨時隨地都戰戰兢兢的深怕一不小心踫我一下就把我踫碎了,就差沒有弄個玻璃櫃把我珍藏起來,搞得我一見到他們就想起哮!」
他又搖頭又嘆氣。
「再說到我三哥,原本他跟我是最自在的,因為他才大我兩歲,可是有一回我們吵架,也不記得是怎麼了,吵一半我突然昏倒在他面前,那一次我整整住院三個多月醫生才準我出院,嚇得三哥從此後一見到我就臉色發綠,膽戰心驚得連話都不太敢跟我講。」
抓抓頭發,他又說︰「至于我妹妹霜霜最可憐了,人家都說老ど應該最得寵,她又是段家唯一的女孩子,可是別說什麼讓我寵她了,自從她知道我的身體永遠沒有痊愈的機會後,她不僅為了我特地跑去念醫學院,也開始像個管家婆一樣緊盯住我不放,說什麼要代替媽媽照顧我。哇靠,她以為我幾歲呀?」
啼笑皆非地兩眼一翻,「不蓋-,每次我一發病,段家就雞飛狗跳天下大亂,唯恐我一口氣接不上來就噶屁了!」他唉聲嘆氣地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哪敢病懨懨地躺在床上起不來呢?真要那樣,我敢擔保大哥、二哥、三哥和霜霜會先抓狂死在我前面的!」
縴雨同情的目光駐留在輪椅上,精致舒適,功能齊全,卻也同時那麼冷硬無情地向眾人宣示它的主人身不由主的無奈處境。
「你真的完全不能離開輪椅嗎?」
「也不是不能啦,而是……」段清狂拍拍輪椅扶手,「其實一般的日常生活我大致上都可以自己應付得來,但是,怎麼說呢?」再抓抓後腦杓。「我的個性活躍,常常會忘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忘形地和大家一塊兒瘋,一塊兒鬧,當然,報應很快就臨頭了。」
他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
「記得高一那年,我因此住了好幾次醫院,最後搞到出席日數不足只好休學一年,高二那年也是。後來……」他聳聳肩。「我大哥威脅我,如果我還想繼續念書的話,他給我兩個選擇……」
「什麼選擇?」縴雨月兌口問。
未語先嘆,「第一個,他要請個男護士跟在我身邊,全程監控我的一切行動。我咧,那不丟臉死才怪!」他怪叫。「所以我馬上把這個選擇埋到垃圾山里永不見天日!」
縴雨不禁暗笑。對男孩子而言,那的確很丟臉。
「因此只剩下另一個選擇了……」段清狂再一次拍拍輪椅扶手。「就是這玩意兒,只要一踏出家門,我就得坐上這玩意兒,除了上廁所之外,所有必須離開這輪椅的活動皆列為一級管制行動。」
他突然神秘兮兮地湊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說︰「告訴-喔,我這輛輪椅有特殊裝置,只要我離開輪椅太久,我大哥那邊馬上會知道,然後立刻打我的手機追殺過來,命令我馬上回家去困覺,外加三天不準出門!」
「真的?」縴雨驚訝地問。
「發誓不蓋-!」段清狂一本正經的舉起手來作發誓狀。「其實剛開始我也是莫名其妙,後來我自己檢查過這輛輪椅,才發現我大哥會突然變得那麼神的原因。真是太佩服他了,居然會想到用這招來制我!」
「你沒有想過要自行更改那個裝置嗎?」
段清狂沉默了會兒。
「我大哥是真的擔心我。」一句話解釋了一切。「雖然起初他真的是蠻過份的,我只要離開個五分鐘他就殺過來了,好幾次人家正在種芋頭,他也打手機來質問我到底在干嘛,我說我在撇條他還不信,命令我立刻回輪椅上去,哇靠,難不成叫我帶一黃金坐輪椅?」
縴雨忍俊不住別過頭去悶笑不已。
「別笑,是真的,後來我沖馬桶聲給他听他才相信,真是有夠丟臉的!」段清狂很夸張的大嘆一聲。「幸好一年後,他認為我應該已經很習慣坐輪椅上課了,終于放松一點對我的緊迫盯人。」
「他真的很關心你。」縴雨了解地點點頭。「那你是只要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太好動,也可以不坐這輪椅了?」
段清狂再次靜默片刻。
「老實說,不可以。」他不甚情願地坦誠。「坐這輪椅省儉了我很多精力,我才能支持一整天。譬如走路,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對你們而言根本不當一回事,可是對我來講,那就是一件必須付出精力的事,累積太多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就支撐不下去了。」
「支撐不下會如何?昏倒嗎?」
「不一定,」段清狂聳聳肩。「要看我的身體狀況如何,好一點的話就昏倒,可是睡一覺便沒事了,差一點的話就發病躺兩天,再糟糕一點的話就得住院泡護士馬子去。」
縴雨深深凝視著他。「你真的很辛苦。」
「還好吧,起碼我還可以坐輪椅橫行天下所向無敵,有些人卻只能躺在床上看電視數蒼蠅,換了是我,我真會瘋掉!」段清狂喃喃道,自她手臂上掂起一片粉色花瓣吃進嘴里,覺得那實在不是很好吃,忍不住問出一個他好奇得不得了的問題。
「-剛剛為什麼吃花?」
瞳眸里的柔和僵了一下,縴雨驀而轉身避開他的注視,回到她剛剛趴著吃花的地方撿起她的背包,一見背包早已沾惹上璀璨的繽紛色彩,不禁又看得發了呆。
段清狂狐疑地推動輪椅上前。「連縴雨?」
一驚回神,縴雨這才吐出一聲幽幽長嘆,「櫻花的花期並不長,只有一、兩個星期,但是……」她低低呢喃。「至少在凋落之前,她們曾經燦爛的奔放過,而我卻……多希望我也是櫻花呀!」
段清狂更是困惑。「為什麼?」櫻花開得燦不燦爛跟她有什麼關系?
唇畔露出瑟瑟的苦笑,縴雨神情黯然,不過段清狂看不見。
「因為我尚未綻放便要凋落了,因為我即將凋落,卻還沒有機會燦爛出我的生命色彩。」
縴雨徐緩地回過身來,清麗的容顏上一片空虛與失落。
「真希望有人能告訴我,我究竟是什麼顏色的?」
***
周六,是休息的日子,也是玩樂的日子。
對其他人而言,是;對縴雨而言,不是。
雖然這天她刻意不選任何課,讓自己憑白多了半天假,然而這天假也是放得很辛苦。
天才亮,她便得起床忙著洗衣打掃,為準備去上班的爸爸準備早餐,也為剛退伍找到工作沒多久的大哥搭配衣服,以便他下班後可以直接去約會,再為成年賴在床上自艾自憐的母親洗澡按摩。
其實連家也有輛最簡便的輪椅,可是連媽媽連輪椅也不願意坐,只肯躺在床上申吟著說她快死了,或者抱怨大家都不關心她,甚至懷疑家人希望她趕快死。縴雨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以前的媽媽是個多麼刻苦耐勞又溫柔體貼的母親呀!
曾幾何時,她卻變成一個只會埋怨別人、責怪別人的嘮叨女人,久而久之,家人逐漸從同情體貼,悄然轉為極力回避,如今只要一放假,高三的妹妹便說要到同學家念書,國中的弟弟也很少待在家里。
雖然大哥承諾結婚後仍會住在家里,但縴雨仍不由自主地感到擔心,擔心她結婚後,還有誰願意去忍耐媽媽刻薄的言詞呢?
「媽媽,-應該振作起來了,醫生說過-的病並沒有這麼嚴重呀!」
「醫生算什麼,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
「可是,媽媽,我認識一個人,他病得只能坐輪椅,但是他活得比誰都開朗快活,所以……」
「-是說我病得還不夠嚴重嗎?-希望我趕快病死嗎?」尖銳的反擊就像兩刃刀一樣,同時傷害最關心她的女兒,也傷害她自己。「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大家都希望我趕快死……」
算了!
中午,連爸爸一回來,縴雨便將照顧媽媽的任務移交給爸爸,然後提著袋子出門,先到菜市場買菜,再坐公車到新店未婚夫的家里報到。
如同以往,宋育群的家遍地狼籍,比豬窩還雜亂,而且沒有半個人在家。
默默的,縴雨開始另一場垃圾大作戰。
自從他們訂婚之後,宋育群未曾找她出去約會過,這就是他們的「約會」,他和「清潔工」的約會,這種約會僅需要清潔工出場,定下約會的主人只要在最後步驟再來個品管檢查就夠了。
「連小姐,我勸-還是別嫁給宋先生吧,別看他表面上一副人模人樣,其實粗暴得很哪!」
這位三十多歲,腦袋上永遠卷著發卷的崔「小姐」是隔壁的鄰居,打從她第一次出現在宋家開始,只要宋育群不在,崔小姐就會過來找她,鼓起如簧之舌苦口婆心勸她取消婚約。
「這邊左右鄰居哪個不知道,宋先生的佣人都嘛作不滿一個星期就不干了,不是被罵跑就是被打跑,尤其他只要一喝醉酒就會變成瘋子,大吼大叫不說,還會跑出來見人就揍呢!」
縴雨忍不住瞄了她一下,猜測她是不是倒霉鬼其中之一。
「總之,-不要被他給騙了,他真不是個人呀!」
其實不用崔小姐告訴她她也看得出來,雖然宋育群外表斯文又英俊,身材高大挺帥氣,可是他那雙隱藏在金絲邊眼鏡後的小三角眼,不時閃爍著陰鷙狡詐的光芒,早已透露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憊有一次,她親眼見他因掐死一只誤跑進他家院子里來的小貓咪而感到興奮無比,再見他用棒球棒活活打死一只在他家大門口撒尿的小狽,她也可以想見他的心性有多殘忍。
包有一回,他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只因為她沒有按照他的交代先整理他的房間。雖然事後他立刻道歉了,但已足以讓她明白他是個會凌打女人的男人。
可是這又如何?
除了斷絕了嘗試與他共同建築一個美滿家庭的希望之外,知道了這些事實,她又能如何?
這件婚事早已是她無能自主的定局了。
「我說宋先生他啊,喜歡的是那種美艷豐滿型的女人,-這種型的他根本連看也不屑看一眼,因此他和-結婚也不過是娶個跑不掉的佣人回來而已,他還是可以在外面盡情玩個痛快,反正-也不敢管他,所以說,-別太傻呀,連小姐!」
不必崔小姐提醒,她也早就知道了。
曾在無意間,他說溜了嘴,說是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一個最適合他的女人,雖然沒有明說,但她也能猜到自己為何適合他。
他要她來幫他整理家務,挑剔她作的家事,挑剔她作的菜,卻從來不曾踫過她半次,甚至連最基本的拉拉手、親親嘴也不曾有過,因為對她這種「干煸四季豆」,他提不起任何「性」致,他唯一感興趣的是她的逆來順受。
夜晚過九點,宋育群仍未回家,她想都沒想到要去猜測一下他究竟到哪里去,只是默默的收拾一下便回家了。
也許這就是她未來婚後的生活模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