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頵選擇的停車地點其實離聿宅並不遠,也在聿家所擁有的山區內,加油、加水很方便,購物也不難,而且十分隱密。
然後,聿邦婷來了,溫靜秋也來了,除了姑姑和表哥,聿希人的親人都到了。
至于查塔斯家那三個女人,管她們去死,就去在聿宅那邊,隨便她們愛吵、愛鬧,要發射太空梭侵略火星也行,隨她們去。
只是,聿希人已進入昏睡狀態,幾乎整逃詡在睡,清醒的時間並不多,連按時吞藥都有困難,只能打針、吊點滴,所有人都圍在床邊陪伴他,聿邦停在哭,溫靜秋也在哭,聿爺爺頻頻拭淚,只有關茜愣征地望著聿希人,半滴眼淚也沒有。
不管怎樣,她絕不能在聿希人面前哭,就算他已熟睡。
「不是說,你們還在想辦法嗎?」她突然出聲。「還沒找到那個你們說很厲害的家伙嗎?」
聿邦婷和聿爺爺相對一眼,黯然垂首。
「大哥找到聯絡人了,可是……」聿邦婷抽噎一下。「聯絡人說那人今年已經救過一位瀕死的患者了,其他的只能等明年……」
「明年?」關茜不敢置信地覆述。「有沒有搞錯啊?也許明天就是希人的最後一天了,哪能等到明年?」
「大哥也想盡辦法要說服對方啊,可是聯絡人根本不肯再接大哥的電話了!」
「可惡!」關茜猛然起身,大步走到窗前,視若無睹地望出窗外,雙拳困擾地握緊。
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
翌日,聿姑姑和聿希人的表哥聿邦彥也趕到了,一見聿希人那樣枯槁虛弱的樣子,聿姑姑當下就失聲哭了出來,聿邦彥的眼眶也紅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說服不了那個人,對不起啊!」聿姑姑大哭。
聿邦彥張嘴想說什麼,旋即又闔上,下顎抽搐,喉頭顫動,看得出他有多麼困難才忍住不掉淚。
「希人,醒醒,希人,姑姑和表哥來了!」
必茜小心翼翼地呼喚著聿希人,但他已經很不容易叫醒了,關茜耐心的一而再地呼喚,好不容易他才勉強睜開眼來,茫然的目光似乎已不認得眼前的人。
「我是茜茜,認得嗎?」
又重復多次後,聿希人的眼神終于清亮起來,認出她是誰了。
「茜茜。」
「希人。」關茜微笑,俯身溫柔地在他額上親了一下,然後轉頭看向聿姑姑和聿邦彥。「瞧,姑姑和表哥來了。」
聿希人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勉強笑了一下,目光定在由邦彥身上;關茜當即讓開位置,好讓聿邦彥近而來听聿希人說話,而聿邦彥必須傾身把耳朵貼近聿希人的嘴,才能夠听清楚聿希人微弱的話聲。
只見聿邦彥一邊听,一邊把視線移向關茜,那眼神是嚴酷的,但也有寬容。
「你放心,我會照顧他們的,」听完後,聿邦彥輕柔但堅定的對聿希人許下了承諾。「他們一定會過得很好的,我保證!」
聿希人安心的笑了,然後,似乎用盡力氣地閉上了眼,又昏睡過去了。
見聿希人虛弱得連跟她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聿姑姑不禁抱著女兒聿邦婷又痛哭了起來。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是他?他才二十七歲,還這麼年輕啊!」
她一哭,其他人也跟著又哭了,連暢頵與石翰也背過身去拭淚水,卻有兩個人連半滴眼淚也沒有掉。
必茜,她甚至連紅一下眼眶也沒,只是擰眉若有所思的注視著聿希人的睡顏。
憊有聿邦彥,他的眼眶紅紅的,但並沒有掉淚,反而凝著一雙嚴酷的目光盯在關茜身上。
他,正在評估她。
一整日沒有人有胃口進食,到了晚上,為了老人家的身體,關茜硬把所有人都趕到客廳去吃三明治,只留下楊頵和石翰看護在聿希人床邊。
「還有人要紅茶嗎?」
「我,謝謝。」
必茜持著玻璃壺為聿邦婷斟滿茶杯,轉頭看,聿爺爺一手三明治、一手茶杯,在發呆。
「爺爺,你不想讓希人為你擔心吧?」
聿爺爺看她一眼,嘆氣,勉強咬了一口三明治,關茜安慰地拍拍他肩頭,再回身要為其他人服務,卻見聿邦彥深沉的眼正狠狠地盯在她身上。
一見到聿姑姑,關茜就可以斷定聿邦婷肖似母親--九成像東方人;而聿邦彥則酷似父親--九成像西方人,尤其那濃眉挺鼻的深邃五官,十足十的洋鬼子,不像聿希人只有眼楮、鼻子透著洋味兒。
雖然兩個人同樣擁有一八五上下的高個子,但一個身形單薄瘦削,一個體格剛勁有力;一個清俊斯文,一個深沉嚴峻,兩個人兩種型態,要說好看,聿希人比聿邦彥高雅俊逸,然而很明顯的,聿邦彥比聿希人耀眼得多,因為聿希人太溫煦、太內斂,不喜歡引人注目,也不容易引人注目,而聿邦彥那種霸者的強悍氣勢是藏也藏不住的。
聿邦彥對她有敵意。
不,說是敵意也不太正確,如果她沒看錯的話,應該說,他有極強烈的保護意識,不容許親人受到任何傷害,而她,對他來講,仍屬于「外人」之列。
所以,那應該是近乎敵意的戒心。
「你究竟有何意圖?」注意到關茜也在看他,聿邦彥就直接把心底的疑問說了出來。
必茜方始征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聿爺爺就憤怒地罵過來了。
「邦彥,你在胡說些什麼?」
「外公,向來不近的表弟,」聿邦彥絲毫不為外公的憤怒所動。「竟然在短短幾個月內就和這位關大夫結婚,甚至有了孩子,您不覺得很有問題嗎?」
「是我!」聿邦婷忙道。「是我請表嫂這麼做的!」
「是我叫邦婷去向小茜要求的。」聿爺爺再把整個責任攬過去。
「為什麼要這麼做?」聿邦彥不悅地質問。
「為什麼不能這麼做?」聿爺爺沉聲反問。「既然希人喜歡她,只要她能夠讓希人在最後這段日子里快樂,就是要將聿家所有財產全數拱送出去,我也願意,不行嗎?」
不是不行,只是……聿邦彥瞥著關茜,不說話了;而關茜聳了聳肩後,逕自回到流理台前多做幾份三明治--楊頵和石翰還沒吃呢!
「無聊!」她只咕噥了這麼兩個字。
聿邦彥雙眸猛睜,怒意驟閃而出。「如果你對希人是真心的,為何不哭?」
必茜淡淡瞟他一眼。「你又為何不哭,如果你是真的關心希人?」人家揮過來一拳,她要不踹回去一腳就太不禮貌了。
聿邦彥吸氣,看似想說什麼,但終究沒說出來。
「你不能哭,因為你必須照顧其他人。」關茜替他說了。「我也不能哭,因為希人最擔心的是我,我不想讓他放心不下我,不能安心的走。」
聿邦彥似乎有點意外,深深凝視她片刻。
「那麼,你願意放棄他的財產嗎?」
聿邦婷張嘴又想抗議,聿爺爺卻拍拍她的手阻止她,他知道,不管其他人如何為關茜辯護,聿邦彥始終會懷疑她是別有企圖的女人--畢竟那種人他們聿家看太多了,包括他自己的父親在內,如果不讓他釋懷,他永遠不會接受關茜是自己人。
聿邦彥只是想保護聿家。
「我是個醫生,自己養活得了自己。」關茜不以為意地說,再補一句,「還有孩子。」跟他老媽一樣,她也是個好戰,不,好強分子,請別太看不起她了。
天下女人何其多,可不只他老媽一個女人擁有不輸男人的自尊心。
聿邦彥鄙夷地上下打量她那稚女敕的外表,輕蔑的停了哼。「你說你是個醫生,我很懷疑。更何況,你明明知道外公不會讓你自己一個人撫養孩子,而我們聿家也不可能讓希人的孩子流落在外不管,說這種話,的確很聰明!」
傲慢的豬頭!
必茜在心中開罵,慢吞吞做好最後一份三明冶,再慢吞吞地洗干淨手,慢吞吞地轉過身來,慢吞吞地抬起雙臂環胸,神態倨傲地面對聿邦彥。
「不然你想怎樣?殺了我?」
「別以為我不敢!」為了聿家,任何事他都敢!「不過如果你願意放棄孩子的監護權,把孩子交給我們的話,聿家不曾虧待你的。」
眉梢兒一揚,關茜突然笑了。「希臘也有八點檔嗎?你看太多了!」
聿邦彥呆了呆。「八點檔?什麼八點檔?」
翻了翻眼,沒再理會他,關茜兀自走到聿爺爺和聿姑姑面前,雙手扠腰,一副老師教訓叛逆學生的跩樣。
「兩位,你們真要等到來不及時才來後悔嗎?你們應該很清楚,要說希人還有什麼遺憾,那就是他看不到兩位和好的時候,真想讓他開開心心的走,你們就不能低低頭嗎?」
聿爺爺和聿姑姑在同一瞬間僵住。
「說真的,自尊實在值不了幾毛錢,」關茜慢條斯理地說。「好強的代價可能是一輩子的懊悔,何苦非要頑固到死?真要計較那種事,去跟外人計較吧,對自己至親的親人,實在沒必要,不是嗎?」
聿爺爺和聿姑姑的臉上同時出現掙扎的表情。
「希人安心的笑,就不值得你們犧牲一點什麼嗎?」見他們還在做垂死掙扎,關茜的語氣里多了幾分惱怒。「我真的很懷疑,你們是不是真的愛希人?」
兩人不約而同震了震,終于,他們倔強的硬殼崩潰了,好勝心,融化了。
聿爺爺和聿姑姑,這對三十年不曾講過半句話,甚至面對面也裝作沒看到對方的父女,終于正面望住彼此。
聿姑姑的嘴唇囁嚅了半晌,到底還是出聲了。
「對不起,爸爸!」
輕輕的幾個字,剎那間化解了父女倆三十年來的怨懟。
聿爺爺嘆息,伸臂將女兒抱入懷里,就像小時候那樣,緊緊地擁住,默默傳達他對女兒的愛。
血緣緊緊牽系著他們,只要有愛,沒有化解不了的怨。
揚起一抹快慰的笑,關茜悄悄回到聿希人的臥室里,要替換楊頵和石翰,好讓他們出來吃東西。
聿邦彥望著她的背影,眼神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了……清晨七點多,天候格外陰暗,滿天烏雲沉重得好像隨時會掉下來壓扁人,空氣不熱,卻悶得可以,風,有氣無力的飄拂。
唰一下拉上窗簾,關茜低頭繼續做早餐,不想被不重要的事影響她的心情,但隱隱的恐懼,一波波的不安,依然悄悄啃噬著她的心,使她的手若有似無的微微顫抖著,仿佛某種不祥的預兆……「少女乃女乃!」
驀地,一道驚恐的呼喚傳來,關茜心頭一陣戰栗,旋即拔腿就跑,一頭沖入臥室里,只見聿希人瞪大痛苦的眼,好像無法呼吸到空氣似的不斷鼓動孱弱的胸腔用力吸氣,用力得額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卻還是吸不到空氣。
包駭人的是,他的嘴里也冒出血來。
「嗎啡!」
她飛快地吩咐楊頵為聿希人做注射,同時動作迅速地扶起聿希人的上半身,在他身後用枕頭疊成靠背,好讓他維持半坐半靠的姿勢。
「噓,噓,不要害怕,希人,不要害怕,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她一邊替他拭去嘴里冒出來的血,一邊用催眠般的低柔語聲在他耳際呢喃。「來,現在按照我說的話做,放輕松一點,慢慢的深呼吸……慢慢的,慢慢的,深呼吸……對,慢慢的……深呼吸……」
片刻後,嗎啡起作用了,聿希人慢慢平穩下來,然後,又昏睡過去了。
必茜吐出一口長長的氣,徐徐轉頭看,大家都擠在臥室門口,一雙雙驚懼的眼畏怯地望著她,膽戰心驚地想問什麼,卻沒有人敢問出來。
他們以為,是聿希人的最後一刻了。
「他又睡著了。」她有點疲憊地說。
是嗎?是嗎?是睡著了,而不是……不是……大家安心地松了口氣,恐慌的心從喉頭降落到胸口正常的位置,然後發現,他們都在顫抖。
不過,他們的安心並沒有維持太久,一整個上午,還有下午,昏睡中的聿希人不斷出現生命瀕危的狀況,關茜也一再用最冷靜的態度幫助他度過危境,沒有人看得出來,她也在顫抖。
直到天色剛落黑,聿希人突然清醒過來,而且好像終于睡飽了似的精神十分振奮,目光有神,說話有力。
他要求跟每個人分別說話。
剎那間,眾人慘然頓悟,不是聿希人的狀況真的好轉了,而是他的最後一刻到了!
從談話的順序,可以看出每個人在聿希人心中的重要性。
第一個是溫靜秋,不管她有多麼愛他,或者愛他多久了,對聿希人而言,她只是表妹的同學,實在沒什麼重要性;而最後一個,不出眾人所料,是關茜,他新婚才兩天的妻子。
必茜進入臥室,與頻頻拭淚的聿爺爺錯身而過,後者並體貼的為他們關上門。
聿希人拍拍身邊的床位。「上來陪我好嗎?」雖然骨瘦如柴,依舊看得出他臉上的笑容如同往昔般溫煦柔和。
必茜立刻爬上床,雙臂環住他的腰,把臉藏在他懷里,她已經擠不出笑臉了。
「茜茜。」
「嗯?」
「我快死了。」他輕輕說,瘦脊的手上下揉撫著她的背。
「……」她咬住下唇,無法騙他說那不是事實。
「你放心,爺爺和姑姑都會疼愛你的,還有邦婷,你們的年紀比較接近,有什麼心事,你可以跟她談談;至于表哥,雖然他,呃,謹慎了一點,不過時間久了,他一定會了解到你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女孩子,然後,他會竭盡所能地照顧你、保護你,如果你願意的話,也許……你們可以結婚……」
「我說過我不結婚的!」她抗議地沖口而出,慶幸自己的聲音沒有顫抖,也沒有流露出哭意,雖然她的臉上早已濕淋淋一片了。
「但你和我結婚了。」他提醒她。
「因為你是你,我才和你結婚的。」
「因為你愛我?」
「因為我很愛很愛你!」
他滿足的嘆息,「我也很愛很愛你。只是……」另一手貼上她的小骯。「很遺憾不能親眼看到孩子。」
「如果你想要,我……」她很努力不哭出來。「我會把孩子的照片燒給你。」
「燒相片給我嗎?」他忽又一嘆。「茜茜,老實說,我……我很害怕,死,到底是如何?我不知道。死後,到底會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或者,‘我’就這麼消失了,沒了……」
摟住她的手臂收緊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顫抖。
「我不想消失,爺爺那麼疼愛我,我不想讓他老人家傷心;姑姑和表哥毫無怨言地替我承擔下公司的責任,邦婷也放棄修讀博士學位,堅持要陪伴在我和爺爺身邊,我還沒有機會回報他們,還有你……」
淚水悄然滑落,他的嗓音開始顫動。
「我最舍不下的是你,我愛你,真的好愛你,可是老天卻只給我們不到一年的時間,怎麼夠?怎麼夠?我想再跟你一起去旅行,想再跟你一起去吃海鮮,可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為什麼?為什麼?」
他愈加用力抱緊她,哽咽著將臉埋在她如雲般的秀發里。
「茜茜,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想死,不想消失,我想繼續存在,繼續留在這個世界,和你一起度過幸福的後半輩子,親眼看著我們的孩子長大,甚至抱我們的孫子,我……我真的不想死啊!」
听他不甘心又痛苦的傾訴,她只能默默垂淚,哭濕了他胸前衣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該說什麼?
彬能做什麼?
曾經,她以為早已學會鐵石心腸的自己可以無視任何人的死亡,不在意有多少人喪命在她面前,而她也的確是,多少年來,身為醫生的她,看過的死人比驗尸官還多,卻沒有任何一個能讓她在心底留下任何傷痕。
直到如今,這一刻,她的心碎了,因為他即將要死了,而他是她最愛的人,是她孩子的父親。
他不想死,她也不想他死呀!
可是,她又能怎麼辦?
「我死了以後,你……會忘了我嗎?」
虛弱無力的兩句話,听得她的心直往下沉,急忙坐起身來,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回枕頭上,定楮一看,赫然發現他猶如回光返照般的奕奕精神已然消失殆盡,雙眸垂落,枯槁的容顏一無半絲生氣,生命的火花只剩下灰燼。
心頭一痛,她慌忙捂住自己的嘴,以免自己失聲哭出來。
「不……不會。」
「我……我希望你……忘了我,不然……你會很……痛苦,可……可是我……又怕你真……的……忘……」
卑,沒來得及說完,就像他尚未來得及發光、發亮的生命一樣,半途就中止了。
她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捧著他毫無意識的臉,她親著、吻著,那樣難舍,那樣放不開。
她知道,他再也不會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