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喀!喀!喀!
辦色高跟鞋又出現在「忘情水」酒廊里,這回,鞋音才響兩下,四面八方就涌來七嘴八舌的熱烈歡迎。
「瑪麗,好久不見了,來來來,到我們這桌來聊聊吧!」
「來我們這桌啦,瑪麗!」
「這邊,瑪麗,這邊!」
在熱情的召喚聲中,瑪麗一手血腥瑪麗、一手腰果,笑咪咪的環顧一圈,驀而雙眼一亮,逕自扭著性感的小屁屁,舉步走向角落那一桌,沿路走沿路笑著和兩旁的人打招呼,嬌艷的撫媚淨在顧盼之間。
然後,她放下酒杯和腰果,再揚手揮回其他人的邀請。「下回!下回!」她落坐,笑吟吟的向對面的人打招呼。「嗨,你又來啦!」
「原來你真的叫瑪麗。」
瑪麗端起她那杯血腥瑪麗,「因為我都喝這個,就像你……」她用下巴指指桌上另一杯亞歷山大。「都喝那個。」
「原來如此。」亞歷山大逸出一抹柔和的淺笑。
瑪麗傾身向前,「怎樣?成功了嗎?」興致勃勃地問,以為他是來向她「報告」好消息的。
因為今夜的他看上去不再像兩、三天前那樣憔悴落魄、陰陽怪氣的了,雖然眉宇間仍掛著輕愁,臉色也還不是很好,但顯得有精神振作多了,俊逸溫煦、爾雅不凡,難怪他的未婚妻不肯解除婚約。
被了是她撈到這種優質貴公子,她也會死巴著不放手。
亞歷山大笑容微斂,遲疑一下。「我想……還需要一點時間吧!」
瑪麗征了征,再聳聳肩,靠回椅背。
「也對,才幾逃邙已,像你這種人啊,想要你在一天之內就翻天覆地的變個人出來,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她悠然地捻起一顆腰果丟高高,再用嘴去接,「一步步來吧!總之,只要你能夠按照我的話去做,」傲然比出一根大拇指。「信用保證,早晚會嚇跑你的未婚妻的,不然你來拆我的招牌!」
什麼招牌?
「我相信你。」亞歷山大莞爾。
「還有,還有,」又捻起另一顆腰果,「記住,千萬別人家隨便貢獻出兩滴鹽水來,你的決心就變節了喔!」瑪麗好心警告得意高徒。
「我記住了。那麼……」他舉杯淺啜。「今天該換我听你說了。」
今晚,他就是特地來听她吐槽的。
聞言,瑪麗如夢初醒的猛拍了下桌子,「啊對厚~~換我了!」表情一轉,「你听我說啊……」馬上進入狀況,連醞釀心情的時間都不必,開關一按,直接切換過去。「我真的很生氣很生氣,為什麼呢?告訴你,我啊……」
難怪人家說女人長舌,一開講,湯鍋就破底了,嘩啦啦啦流個不停。
說爸、媽要留給她的事業被表舅、表姑「偷」走了,說她要在公司里工作就得看表舅、表姑的臉色,說公司里所有員工徹底排斥她,集體無視她。
總之,表舅、表姑就是要讓她日子不好過就是了。
「其實我也知道啦,大多數人都是想討好表舅和表姑,但也有少數人是不得已的,景氣不好嘛!丟了這份工作,想找到其他工作並不是那麼容易,憑良心說,這也不能怪他們……」
她哀聲又嘆氣,真的是在抱怨、在吐槽,也不管人家跟她熟不熟。
而他,相對于那一夜她對他的熱心,這時候也付出所有的誠意,認真扮演一個最忠實的听眾,專注的聆听她訴苦,不顧無聊,也沒有不耐煩,雖然他很少出聲,偶爾才會問一句。
「你不甘心?」亞歷山大仔細端詳她的表情,猜測。
瑪麗馬上橫給他一眼。「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不甘心好不好,是另一種不甘心可不可以!」
不甘心還有很多種嗎?
亞歷山大有點困惑,但他並沒有追問,倘若她想講,他不問她也會全盤托出,她若是不想講,彼此交情尚淺,他也不好追究太深。
「不過總有一天,我會搶回來的!」瑪麗咬牙切齒地發下第N百次誓言。
不管是十年、二十年,就算是五十年、一百年,她也一定要搶回來!
「關大夫,請別忘了,十點整要開會。」
「……今天幾號?」
「十五號。」
「又來了!」
必茜申吟著瞥一下手表,不情不願地向後轉,一邊嘀咕一邊朝電梯走去。
十分鐘後,她進入院長室隔壁的會議室,拉出一張椅子坐下,默默環顧其他座位上的醫師,全都是醫院里各科最頂尖的醫師,跟拜土地公一樣,每逢初一十五就得參加一次這種超級沒營養的諂媚會議,不是為了諂媚院長,而是……「袁醫師,梁董的老太爺中風,你去。」
「多久?」
「直到他能用拐杖自己行動。」
「明白了。」
「趙醫師,錢總的媳婦即將生產,你去。」
「直至她生產?」
「沒錯。」
「好。」
「邱醫師,聿老的孫子,你去。」
「什麼時候?」
「下午就過去。」
「知道了。」
「今天只有這三件case,好,散會。」
這就是他們醫院特有的「應召服務」,專門應召為政商界大佬出診,若是有必要,還得住在人家那里成為某人的私人看護。
浪費一位專科醫生的人力時間,只為了奉承討好,真想一腳踹飛他們!
可是她什麼也不能做,為了保住一個星期一天的貧戶免費診療,只能咬緊牙根忍忍忍,一忍再忍,忍不下去了還是要繼續忍,就算忍過了頭也要再忍,雖然她最想做的是叫他們去關窗燒煤炭。
不過幸好,她少有機會被派去「應召」,因為她不會去奉承人家,也不會去討好人家,相反的,還得擔心她會得罪人家。
所以,她又逃過一劫了。
「咦?你又來了?」
「上回你好像還沒說完。」
「對,對,是還沒講完,我再跟你說啊……」
見面不到三秒鐘,炒菜鍋也破底了,整籮整筐的抱怨有如滔滔長江水般泉涌而出,驚濤駭浪,澎湃洶涌,要是泳技不夠好,不用三分鐘就會滅頂了。
「……總之,他們太可惡了,為了錢,什麼都肯干!」
亞歷山大默默看著她忿忿地喝光一杯酒,再招手要另一杯。
「你認為,錢一點也不重要嗎?」
「少扯了,沒錢會餓死耶!哪里會不重要?可是沒重要到可以出賣自尊吧?」
瑪麗惱火地咬一口薯片,屑屑噴得滿桌都是,亞歷山大不落痕跡地掩住自己的酒杯口。
他喝酒向來不配薯片的。
「確實,不過曾吃過苦的人通常會視金錢重于一切。」
咬薯片的動作頓了一頓,「或許吧!」再繼續。「听說,他們來向我爸、媽求助之前,也曾吃過不少苦頭,還差點去要飯呢!但就因為如此,他們不是更應該同情其他窮人的苦嗎?」將心比心,他們不懂嗎?
「我想,你也不能太責怪他們,畢竟,人都是自私的。」
「也不是所有人……」
「難道你就一點也不自私?」
喂,客氣一點好不好,她哪里自私了?
瑪麗張嘴就想反駁,然而一對上他那雙幽靜深邃,仿佛能透視人心的眸子,她的聲音就卡在喉嚨里,出不來了。
是啊!誰敢說自己徹徹底底的不自私?
人天生就是自私的,再不自私的人也是自私的,就算只有一點點,終究也是自私的。
而她,也只不過是盡力做到不要太自私而已。
「亞歷山大。」
「嗯?」
「你呢,你自私嗎?」
沉邃的眸子忽爾漾出一抹哀愁,亞歷山大輕輕嘆息。「為了自私的目的而不惜傷害別人,我能說我不自私嗎?」
是在說他的未婚妻嗎?
「那也不能怪你嘛!想想,硬要把兩個不相愛的人湊在一起,將來不是更痛苦嗎?」見他似乎在自責,瑪麗忍不住月兌口替他辯解。「不如現在就分開,痛苦也只是一時而已,不是嗎?」
誰知她一辯解,那雙哀愁的眸子反而更增添幾分痛苦,向來喝酒總是輕啜慢飲的人,猝然仰首灌下大半杯酒,旋即劇烈的嗆咳著,咳得差點喘不過氣來了。
瑪麗連忙招手要一杯水,並移到他身邊的座位,小心翼翼的撫順著他的背。
「真是的,不會喝酒就不要喝得這麼壯烈嘛!」
懊一會兒後,亞歷山大終于慢慢舒緩過一口氣來,慢慢喘息著,並就她湊至他唇邊的水林喝了一口水。
目注他那難掩痛苦的表情,瑪麗腦際忽地閃過一道靈光。
莫非事實並非如他所說的那樣,而是他也深愛著他的未婚妻,只不過為了某種原因,致使他不得不逼她離開他?
是怎樣?八點檔啊?
相較于其他醫師的大型個人辦公室,關茜的個人辦公室幾乎跟鴿子籠一樣小,不過一張辦公桌、兩張椅子、一小排書櫃,再加上一株馬來巴利樹盆栽就已經爆滿了,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不過,對一個只要求擁有一個私人空間的人來講,這已經夠了。
「進來。」忙著記錄病歷表,關茜漫不經心地回應敲門聲。
來人開門自行進入,又自動在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她淡淡瞄一眼,繼續自己的工作。
「什麼事?」
「下班後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你媽媽又和你未婚妻上哪兒玩去了?」
「……日本。」
「所以你又來找我填補空檔?」
「關茜,你明知不是如此,為何要這麼說?」
「那你要我怎麼說?」關茜不耐煩的停下敲鍵盤的手指,雙眸轉注辦公桌前那個同樣穿著醫師白袍的男人。「說我很高興你還記得我?」
「關茜,你……」男人臉頰閃過一絲痛苦的抽搐。「還不能原諒我嗎?」
「原諒?」
必茜轉動椅子往後靠,雙臂環胸,靜靜地打量眼前這個姓駱名天揚的家伙,英挺的容貌,成熟的風采,年輕有為,醫術精湛,訂婚前,他就是醫院里的頭號黃金單身漢;訂婚後,依然是年輕護士們作白日夢的對象。
這個男人,曾經苦苦追求她兩年。
「你應該先跟我分手的。」
「但我並不想和你分手。」
「所以,你想光明正大的玩劈腿游戲?」
「不,我不是……」
必茜傾身向前,咧出一嘴假笑。「你和我表姊訂婚,又要我做你的地下女友,請問,這不叫劈腿叫什麼?劈柴?」
駱天揚嘴角抽搐一下。「但你說過你不想結婚,也許……」
「也許我願意成全你劈腿的心情?」關茜語氣嘲諷地替他說完。
「我……我……」能承認嗎?
憊真的咧!
必茜斂去假笑,靠回椅背,眼神冷淡。「不,你不需要我的原諒,好好孝順你媽媽,等著結婚就行了。」
「可是,我不愛她,我……我真的很痛苦……」
那也是他自找的。
她知道,駱天揚愛的人是她,才會苦苦追求她兩年,但那是在她父母尚未去世之前,那時她還是醫院院長的寶貝女兒。
「駱天揚,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關茜面無表情地說。「我喜歡你,曾經;愛你,從來沒有;如今,你都已經訂婚了,我更不可能愛上你,你纏著我到底想干嘛呢?要我做你的二女乃嗎?很抱歉,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不,我只是……」駱天揚苦笑。「想找人談談,否則,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夠忍耐多久。」
「我很忙,沒空听你吐苦水。」
「關茜……」
必茜霍然起身,忍耐已到盡頭了。「抱歉,我要去巡房了!」話落,逕自離開辦公室,把那個她曾經喜歡過,幸好不曾愛過的男人丟在她的辦公室里。
人生難得兩全其美,既然他已選擇了那一全,就別再消想另一全了!
「你喜歡他?」
「曾經。」瑪麗很大方地坦承。「畢竟,他是個相當出色的男人,學有專精,工作態度認真,人長得也不賴,個性也還OK,就是優柔寡斷了點,那是他唯一的缺點。」
亞歷山大的眼色突然多了幾分抑郁的沉黯。「所以,你就跟他交往了?」
「No,no,no,」瑪麗搖頭否認。「我早就決定要做一輩子單身貴族,終身不結婚了,所以不想跟任何男人交往,沒想到他卻說不想結婚也沒關系,只要我願意和他交往,他絕不勉強我一定要結婚……」
「也許他是認為早晚有一天,你會被他的心意感動吧!」
瑪麗不以為然地嗤了一聲。「男人就是愛異想天開!」
女人不也是。
亞歷山大說在心里,沒敢講出來。「但你終究還是和他交往了。」
「是‘不得不’好不好!」瑪麗一臉夸張的苦相。「我一再拒絕,可是他就是不肯死心,一有空就纏死我,像那種死纏爛打的追求法已經嚴重影響到我的工作了,害我差點抓狂……」
因此,她不得不「恩賜」給那家伙一個男朋友的名分,偶爾陪他吃頓飯、聊聊天,想再進一步,十年後再說吧!
沒想到,用不著十年,她父母一去世,那家伙那個愛錢如命的媽媽就堅決反對他繼續和她交往,並積極促成他和她表姊的婚事,那家伙先是不肯,但他媽媽以死脅迫他,他只好屈服了。
結果,那家伙和她表姊訂了婚,卻老是趁他媽媽和未婚妻不在台北的時候來找她,因為他仍然深愛著她。
他不是壞人,但對女人而言,卻是天底下最不可靠的男人!
唉!從頭到尾一點創意都沒有,全都是偶像劇的劇情,那家伙想演大悲劇,她卻只想換角退出。
「所以,你並不愛他?」
「當然不,我是喜歡過他,但從沒愛過他!」
「但你不能原諒他?」
「我應該要原諒他嗎?」
「既然你不愛他,為什麼不能原諒他?」
「我不能原諒他的背叛!」
是的,背叛,她真正不能原諒的是背叛!
表舅、表姑背叛了她父母對他們的信任,她不能原諒;那家伙背叛了她這個「女友」,她不能原諒!
任何事她都可以原諒,就是無法原諒背叛!
就算當時她也不是真有意和他交往,但至少他們的確是在交往了,而且開口要求交往的人是他,口口聲聲說深愛她的人也是他,然後,突然有那麼一天,他訂婚了,對象不是她,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倒是她。
起碼先跟她分手嘛!
男女交往本就沒有一定的結果,交往後發現彼此不合適,自然就要分手,那也是不得已的。
男女之間,只要有一方感到勉強,雙方都會痛苦的。
所以,如果他是先跟她分手,再和表姊訂婚,她不但不會生氣,還會樂得擺月兌了一樁麻煩呢!
偏偏他不是,他不但沒跟她提分手,也不想慢慢跟她疏遠,還在訂婚翌日就約她出去喝咖啡聊天,並再次強調他有多麼深愛她,甜言蜜語一大ㄊㄨㄚ,隨時可以免費更新。
愛屁啦!
如果不是表姊特地跑來跟她嗆聲,要她別再跟她的未婚夫擱擱纏,天知道什麼時候她才會知道他早已背叛她了!
那家伙一開始就打算劈腿了!
「但有時候,背叛也是不得已的。」亞歷山大的聲音輕細得幾乎只是在他嘴里繞了一圈。
他又是在說他和他的未婚妻了嗎?
「你……」有那麼一瞬間,瑪麗有股沖動想要追問個一清二楚,但很快又改變主意,她自己也有不想被人窮究的秘密,憑什麼追問別人不想說兌的事?「至少我沒有背叛過任何人,所以我有權利不原諒別人的背叛。」
「你沒有做過的壞事是壞事,做過的壞事就不是壞事,這就是你的認定嗎?」
瑪麗啞口無言,好半晌後,她才泄憤似的灌下一大口酒。
「亞歷山大。」
「嗯?」
「你真的很會挑人家的語病耶!」她真的很佩服,佩服得恨不得海扁他一頓。
「我說的是事實。」亞歷山大輕輕道。
「狗屁的事實,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猝然噤聲,僵了兩秒後,她懊惱地猛灌下一整杯酒,粗魯的橫臂拭去唇邊的酒漬。「總之,就算你殺了我,我都可以原諒,就是背叛,我絕不能原諒!」
因為,她不想再害死更多無辜的人了!
匆匆往斷層掃瞄室而去的腳步猝而定住,關茜的目光往右轉,探進某間兒童病房內,但見病床上沉睡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床邊是默默垂淚的父母,心髒專科的齊大夫正在向他們解釋。
「她的痛只能換心,但她已等待了兩年多,至今猶未等到適合的心髒,現在,她的情況已惡化,再也等不下去了,最多再撐個一、兩個月就……」
冷酷的詞句,無情的宣告死期,令人听得心都顫抖了。
可是……關茜一臉冷漠,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心弦連半根也沒抖到,冷硬的石,毫不在乎。
生生死死看多了,早八百年前她就已經麻痹了,不想在乎,也不能在乎,不然就不要做醫生。醫生不是神仙,再是高明,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身為醫生,這是她必須看清的事實。
死亡,終有一天會來臨,誰也逃不掉。
包何況,她自己也有一樁麻煩病例,哪里還有空去煩惱別人的事,低頭望著手上的病歷,眉頭不由自主又擰了起來,斷層掃瞄結果若真知她所診斷,周老先生想活著抱曾孫的機率恐怕不到二成,除非他的孫媳婦已經懷孕三個月以上了。
可是,听說他的孫子好像還沒結婚吧?
「關大夫,請到急診室幫忙!必大夫,請到急診室幫忙!」
「Shit!」
一听到廣播,她暗咒一聲,旋即拔腿跑起來,砰一聲撞開斷層掃瞄室的門,呼一下把病歷扔進去。
「我要到急診室幫忙,務必等我回來再開始!」話落,她掉頭狂奔。
死亡,終有一天會來臨,但能晚一刻就晚一刻,誰也不想早早就死,救人依然是醫生的職責,盡避心如鐵石,善用所學醫術竭盡全力挽回患者的生命,這,就是她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