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了將近一個禮拜神經兮兮的日子,甄孝齊一到放假日,簡直只能用「虛月兌」兩個字來形容。
她想挖空腦袋里所有煩人的事情冥想,想整天黏在床上,想無所事事地放任自己變成一只米蟲……可惜天不從人願,早就在客廳standby的一大一小徹底打碎她的想望。
頂著睡得暈沉沉的腦袋,抱著累積一個晚上的尿意,不甚清醒的甄孝齊滿頭亂發地由房間沖出來,憑著印象經過客廳對準廁所方位,正準備火力全開地沖進去方便,沒想到卻被兩道聲音硬生生地扯住腳步──
「姑姑,妳起床啦?」小薇頂著揚高的抱枕,看起來像是拿來當武器用的。「竇叔叔等妳好久了欸!」
不……不會吧?甄孝齊感覺頭上掠過一只飛鳥,望向竇嗣丞的臉上滿是無力的線條。
「喲呵∼∼小懶豬起床嘍!我們今天到哪里玩吶?」竇嗣丞的發有點亂,左右腋下各挾著一顆抱枕,手上還可笑地捧著兩個,顯然不勝小薇的攻擊火力。
玩?!不!她一點都不想玩,她只想當米蟲、只想裝死,但最想……尿尿!
按捺不住地沖往廁所,好不容易經過一陣「泄洪」,她松了口氣,洗完手後,她順手掬起冷水拍拍臉頰,這才恢復些體力去應付外面那「兩只」怪獸!
「欸,我跟小薇決定到動物園走一走,妳覺得怎麼樣?」甫一踏出廁所,竇嗣丞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什麼嘛!這分明是先斬後奏,哪有給她任何置喙的余地?
「星期假日去動物園?又不是頭殼壞了,這麼想去人擠人吶?」臭著一張臉回到客廳,她還是想趕快躺回那張柔軟的床,半點出門的都沒有。「小薇,女乃女乃呢?」
「女乃女乃去拜拜,順便吃什麼姊妹會,她說不到晚上沒空回來。」再扔一顆抱枕──氣死人了!竇叔叔怎麼那麼厲害,她丟了幾十次,沒有一回丟到他的,討厭死了!
「偶爾去當一下沙丁魚也不錯啊!妳快去換個衣服,我們準備出門嘍!」竇嗣丞不喜歡她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比七、八十歲的老太太還老太太。
「噢∼∼」懊惱地申吟一聲,甄孝齊的臉上滿滿、滿滿的不情願。「我可不可以不去啊?你帶小薇去就好了嘛!」
「不要啦∼∼」
「不、行!」
料不到那一大一小像約好了似的,超級不給面子地給了她同一個答案,只不過句子組合不太一樣就是了,可意思絕對相同,就是沒得商量。
「真的不行?」她猶不放棄的作垂死前的掙扎。
「當然不行。」小薇跑到竇嗣丞身邊,偷偷搬走被她丟得「面目全非」的可憐抱枕,以正經到不行的口吻說道︰「女乃女乃說現在壞人很多,我們不可以一個人待在家里,會有危險。」
眨眨眼,瞪了眼竇嗣丞那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死樣子,她無力地嘆了口氣。「小薇,姑姑不是小阿子了……」
「就因為不是小阿子才危險吶!」小泵娘可不高興了,兩手插腰,表情十分嚴肅。「我們這麼漂亮的女生,孤單單的一個人留在家里,就算我不擔心好了,妳問竇叔叔,他能不擔心嗎?」
兩眼圓睜,甄孝齊簡直不敢相信現在的小女生會早熟得如此過分!
竇嗣丞再也忍不住地朗聲大笑,配合著小薇小大人似的語氣,抓準機會揶揄她。「對對對,我好擔心吶,擔心得不得了!」
言下之意,就是──妳還定認命一點,去換衣服準備跟我們一起去人擠人!
于是在一大一小的夾攻之下,甄孝齊拖著疲憊的身軀和滿肚子怨氣,老大不情願地被兩名歹徒「綁架」,綁到動物園讓猴子看去了──
老實說,甄孝齊實在不太願意相信,世界上真有這麼巧的事,但它偏偏在現實生活里發生了,而且地點是在有點可笑的台北市立動物園。
「哥!怎麼你也來這里?」才進動物園不久,就在竇嗣丞領著她和小薇準備去搭動物巴士,到動物園最上方再沿路晃下來之際,一個活蹦亂跳的女人領著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男生喊住他,像兩顆球一樣朝他們滾了過來,然後女人扯了扯小男生的手。「小冬,叫舅舅。」
「舅舅∼∼」小男生揚起笑臉,拉高尾音地喊道。
「嘿,小冬,來給舅舅抱抱!」竇嗣丞可樂了,一把抱起小男生像在抱棉花那般輕松,一點都沒將那十幾公斤的小小重量放在眼里。「干麼?你們全家一起來逛動物園吶?」這句話是問那個活力十足的女人。
扮哥?舅舅?把女人和男孩的稱謂做個連貫,不難發現這女人就是竇嗣丞的妹妹;甄孝齊在一旁暗忖著。
唯恐世界不亂似的,女人說了句讓甄孝齊下巴急速往下掉的驚悚話語。「什麼我們全家?連爸媽和爺爺女乃女乃都來了!」
啊咧∼∼現在是什麼情況?他們準備在動物園來場家庭大會串嗎?那她和小薇該怎麼辦?要不要先閃人比較「安全」?
「他們全都來啦?人咧?沒看到人吶!」竇嗣丞子鄔笑、眼兒笑,半點都沒有吃驚的模樣。
「那不就來了嗎?」指了指後方狀似浩大的一群人,女人的注意力「非常不小心」地落在甄孝齊身上。「咦?這位小姐是……」
「孝齊啊!我不是眼妳們講過了?」眼楮溜了圈,竇嗣丞把握機會將她介紹給自己的妹子。「孝齊,她是我親妹妹竇寶兒,這是她兒子小冬,今年四歲了。」
「喔∼∼原來妳就是哥的女朋友甄小姐啊!久仰、久仰!」竇寶兒稍嫌夸張地吼叫,讓甄孝齊臊紅了臉;因為前後方的游客已經投射過來看好戲的眼光,令她頭皮不斷發麻。
「呃……」她牽著小薇的手心沁出冷汗,僵著笑不知該如何以對。「妳、妳好。」
「漂亮喔哥!」竇寶兒的眼彎成兩枚下弦月,以手肘撞了撞竇嗣丞的手臂,絲毫不減渾厚的音量。「真不夠意思,這麼漂亮的女朋友竟然能藏這麼久?早就該將她介紹給爸媽認識了!」
正當竇寶兒埋怨之際,竇家的長輩們陸續擠到他們身邊,接下來即使是用肚臍眼,都不難想象那個「盛況」有多驚人,直教甄孝齊的臉一路由動物園的頭紅到動物園的尾,臉上的笑容比石膏雕像還要僵硬。
竇嗣丞「好心地」將她讓給對她滿是好奇的家屬們,牽著小薇走在浩浩蕩蕩一群人的最後,腳步顯得輕松而愉悅。
「竇叔叔。」舌忝吮著手上的冰淇淋,小薇被太陽曬得酡紅的臉上淨是滿足。「原來這就是你想來動物園的理由,對不對?」
竇嗣丞怔愣了下,他漾起笑,有種西洋鏡被拆穿的尷尬。「呃,小薇不會跟姑姑告狀吧?」
其實這段感情唯一讓竇嗣丞不滿的地方,就是甄孝齊一直排拒和他的家人見面。
他明白這是她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自卑感作祟,但丑媳婦總得要見公婆的,何況她一點都不丑;而且他都已經跟她的家人混得爛熟了,因此她的堅持令他感到無限沮喪。
既然遲遲等不到她點頭,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山不來就我、我便就山。
為了安排今天在動物園「極其自然」的「偶遇」,事前他不曉得和竇寶兒通過幾次電話,次數多到連寶兒的好性情都快受不了想砍人了,可見他有多謹慎!不料,還是被小薇這鬼靈精給察覺了。
失算,失算吶!
「不會啊!」之前她就覺得奇怪,為什麼她的提議頻頻被竇叔叔否決,原來他打的是這個主意。「如果姑姑變成竇叔叔的太太,那我以後就可以經常和竇叔叔見面了,是不是這樣?」
「是啊,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每天見面了。」如果他們之間有結果,他是決計不會讓小薇和岳母孤零零地住在原來的住所,一定會將她們接過來和自己同住。
「我就知道!」漾起甜甜的笑,小泵娘可得意了。「那我就不跟姑姑打小報告,當作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好嗎?」
「秘密?」他挑眉,听起來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
「嗯,秘密!」翹起小拇指,還得打勾勾蓋印章才算數喔!
就在熾熱的太陽底下、在熱鬧壅塞到不行的動物園里,這樁陰謀似乎進行得神不知鬼不覺──呃,事實上是只有咱們可憐的女主角不知情,其它人都心知肚明。
然後按照原先的計量,順利地、和緩地,以大部分人都滿意的速度持續進行──
據說,竇家老老小小對甄孝齊的印象都好得不得了;據說,竇家女乃女乃已經準備好提親禮到甄家提親;又據說,竇家媽媽已經開始物色珠寶首飾,準備將兒子的新娘打扮得珠光寶氣──
可惜一堆事關切身問題的「據說」,全然引不起甄孝齊的興趣,她的煩惱依舊存在。只要安全部一天沒有將報告往上呈,她就無法命令自己安心。
出乎預料的,原以為得調查很久的安全部,在禮拜二一大早,便將詳盡且厚實的報告完整地擺放在竇嗣丞桌上。
于是場面又和出事的那天如出一轍,三個女人一字排開,站在經理辦公室的桃木實心辦公桌前。
甄孝齊依舊臉色蒼白,兩個女人則不同于先前那般緊張,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面對竇嗣丞犀利的眸光。
「這份報告我已經看過了。」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姿態,竇嗣丞以雙肘杵著桌面,下巴頂在撐起的手掌之間,桌面上除了上回那張支票之外,還有一份厚厚的調查報告。「我希望在我還沒公布誰是主謀之前,那個人可以先行承認,這樣在法律上的罪行應該會輕一點。」
怎麼……當真是會計室出了內奸?甄孝齊心頭五味雜陳,眸光復雜地看向兩個會計助理。
是林素月?還是吳淑麗?看著她們清清秀秀的臉龐,她實在辨別不出哪一個才是動手腳的主謀。
「不承認嗎?」竇嗣丞故意嘆了口氣,言辭間有濃濃的遺憾;他按下電話內鍵,對擴音器講了幾句話。「叫安全部主任上來,還有,把警衛也帶上來。」
約莫五分鐘後,辦公室陸續走進幾個高頭大馬的男人;林素月和吳淑麗在看見其中一個穿著警衛制服的男人後,平靜的神色陡生波瀾,似乎不再像適才那般神色自若。
「曹主任,可以麻煩你報告一下嗎?」完全不浪費時間地,竇嗣丞在他們站定之後,立即下了第一道指令。
「是。」曹主任點了下頭,他是安全部的負責人,這個案子全權由他負責。「根據支票上的日期,我們試圖調閱當天全公司所有拍攝的安全錄像帶,並在清查之後發現,除了當天晚上七點到九點會計室的安全錄像帶不翼而飛之外,並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後來我們調查了警衛的值班表,發現當天值夜班的警衛是袁萊世,就是這位。」他指了指一旁低垂著頭,臉色灰白的警衛。「經過我們的勸導,袁先生自知逃不過法網,便向我們坦承一切經過及共犯。」
曹主任轉了個身,信步踱到林素月及吳淑麗面前。「兩位小姐,妳們現在還有什麼話要澄清嗎?」
剎那間,抽氣聲此起彼落。甄孝齊之所以抽氣,是因為她沒想到兩個助理全部參與犯罪;但她更猜不透的是,她的人際關系真有如此糟糕?糟到兩個人都對她心生不滿,繼而連手陷害她?
而林素月及吳淑麗,自然是因為計謀被識破,受不了被當場鱉逮的刺激而抽氣。
吳淑麗首先沈不住氣,驀然伸出食指指著袁萊世。「袁萊世你……」
「淑麗!」林素月陡地扯住吳淑麗,阻止她自亂陣腳。「竇經理,我不認為單憑袁先生的一面之辭,就足以讓你相信我們參與此事。」她憤恨地瞪了眼袁萊世,那眼神猶如蛇蠍般毒辣。「如果你一定要賴我們罪,那麼請你說明一下,為什麼支票上的簽章會是組長的?這分明是欲加之罪!」
「哼,好個欲加之罪。」竇嗣丞不慌不忙地見招拆招。「會計室里每一個員工都知道甄小姐放置印鑒的地方,就算有上鎖,還是有備份鑰匙,妳們都很清楚不是嗎?」
「這……」林素月的臉部線條僵硬幾分。「可是……可是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能證明這件事是我們做的!」
「妳確定沒有嗎?」一聲冷笑,他指示曹主任針對這點再做報告。「曹主任。」
「是的。」曹主任拿出會計室的工作日志,擺放在那張問題支票旁做比對。「由于這張支票的來路實在可疑,所以我們進行了筆跡比對;果不其然,在和吳小姐的工作日志比對之下,再經過字跡專家的確認,證明這的確是吳小姐的筆跡沒錯!」
「嗚……」顫巍巍的,吳淑麗後悔地痛哭失聲,也間接證明了她的罪狀。
「不是吧,經理?!」林素月仍不肯放棄,即使吳淑麗已經露出馬腳,但她可不認為他們能找出任何證明她涉嫌的證據。「那強華企業又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幽靈公司?就算支票是淑麗盜開的,也無法證明我們跟那家公司有共謀!」
「關于這一點,我想有個人可能可以給妳答案。」曹主任拉開辦公室大門,門外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先生,渾身還散發陣陣惡臭。「陳先生,可以麻煩你進來指認,花兩千塊買下你身分證,並叫你到銀行軋支票的是哪位小姐?」
林素月在看到那個老先生之後,搗著嘴猛地退一大步,雙腿開始發顫,一不注意竟跌坐至沙發里。
「哎喲,好心的小姐啊!」老先生一進辦公室,直朝著林素月逼近。「啊妳不是叫偶棄銀行?偶棄了啊,可速過沒多久就被這些人抓了起來,到底是怎麼回速啊?」
「你別過來……別過來……」林素月不顧形象地猛往後退,兩條腿甚至蜷到沙發上。「我不認識你!你不要過來……」
「哪A不潤速偶?」老先生瞧了眼那些人高馬大的大漢,額上的汗是大粒小粒全冒了出來。「啊妳明明梭棄完銀行要給偶五千塊的溜,偶還沒拿到錢,怎麼會忘記妳咧?」
「你走開!走開!」林素月淒厲地尖嚷著,直接把頭埋進雙膝之間不敢見人。「把他趕走!跋走!我認就是了!我認──」
接下來,林素月和吳淑麗被安全部人員帶走,那位渾身惡臭的游民老先生也被曹主任請了出去,袁萊世則被免職,永不錄用。
一切的混亂結束于甄孝齊的呆滯之中,而她竟渾然未覺──
「還好吧?妳的臉色難看得嚇人。」雖然很滿意安全部的辦事效率,但竇嗣丞的愉悅卻被她過分慘白的臉色給減弱,形成一股低氣壓,低低地壓迫著他的胸口。
木然的眼對上他,好半晌,他才在她瞳底看見焦距的凝聚。「嗣丞,為什麼……」
「為什麼是她們?」好心地為她接下話,他還真擔心她受不了刺激。
「……嗯。」她不記得自己何時與她們結下如此沉重的仇恨。「我知道後來居上的確讓人很不舒服,但這個社會是以能力用人,我不曉得會引來她們這麼大的怨恨……」
疼惜地摟了摟她的肩,他也料不到自己的下屬會有這麼大的仇恨心。「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總會有人看不清現實。」這是當初他和秀蘭姨所始料未及的結果。
咬了咬唇,她撥不開心頭的沈郁。「嗣丞,我想她們不是有心要詐騙公司的錢……」她想替她們求情,即使只有一丁點可能,她都要努力試試看。
「所以?」微嘆口氣,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不可救藥的婦人之仁又犯了。
「嗯……你可不可以放了她們?」她異想天開地提起。
「不行。」沒得商量地一口否決,卻又在見她垮了一張小臉後,做了「適度」的妥協。「該有的懲罰不能免,但我可以請法官從輕量刑。」
「真的嗎?」她的眼瞬間轉亮,為他的手下留情感到歡愉,揚了揚翹起來的小指頭。「你一定要記得喔!答應我的事不能反悔,來,打勾勾!」
「噢∼∼不用了吧?」他無力地申吟了聲,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在一把年紀的現在,還跟女人們玩這種辦家家酒的舉動?
小薇是這樣,她也是,莫非連他都要被拖下水,她們才甘心?
「不行!」這點她可堅持了。「誰曉得你會不會說話不算話?來,打勾勾!」
「我保證可以嗎?」至少這女人該相信他的人格吧?他天真地思忖道。
「少來,保證一斤值多少錢?」她以前上過他的惡當,所以還是小心為上。「當初是誰也保證自己不是愛記仇的男人,結果咧?莫名其妙就愛找人麻煩,現在還好意思說……」
「欸欸,八百年前的事了,妳有必要在這時候拿出來翻舊帳嗎?」天地良心,自從交往以來,他哪一次不是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這不是冤枉人嗎?
「是我比較會翻舊帳還是你?」
「當然是……」
「小心你的答案,說錯了可不輕饒你!」她威脅道。
「呃……那那那、那不就是我嘍?」無限委屈地,他又投降了。
「知道就好!」
天空清朗、萬里無雲,輕吹過的微風一並吹去惱人的憂愁,讓生命染上新的活力,延續在接下去數不盡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