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九月十四日星期三
午夜一點,小雨斜斜落下。
他們走遠後,柏升點起一根煙,淡淡地說︰「妳的眼光真差。」
「不關你的事。」她轉頭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說︰「不過還是謝謝你剛才的幫忙。」
「那是我自己想做的,因為我看他不順眼。」那種男人怎麼配得上她?光是氣質就有天壤之別,他簡直想替她抗議,老天爺怎可讓一朵鮮花插在水溝里?
「看他不順眼的人可多了。」包括她在內。但她不想談論此事,走向出口。
他拉住她的乎,執意要問︰「等等,我要知道妳是不是還在乎他?」
「你管我?」她甩開他,心里一陣不悅,他又下真的是她未婚夫,難道他是假戲真做了?
「如果妳在乎,我現在就追上去向他說明一切,不在乎的話,就不要用那種眼光看著他走。」他看得出來,她仍放不下,仍有許多感慨。
「哪種眼光?」她抬起下巴問。
「那種妳正在告別某個年紀的眼光。」
「你……你知道什麼?別自以為有多了解我!」她真的生氣了,把沒吃完的甜筒往他胸口一丟,向門口跑去。
外頭又下起了雨,但她不管,反正都重感冒了,加個肺炎又怎麼樣?誰會關心、誰會悼念?就算她死了對這世界也沒什麼改變!
他大步追上,抓住她的肩膀,逼問道︰「妳還是在乎他,對不對?」
午夜場已經結東,人群漸散,雨中的小巷只有他們倆,這情節又像是情侶吵架,一個跑一個追,直到面對彼此,情緒沸騰到最高點。
他也不懂怎會由他擔綱男主角,但他就是這麼自然地演出了,甚至非常討厭那個男配角,最好永遠消失別再上場,否則定要上演l場決斗戲。
「我沒有必要回答你。」可卿勉強沈住氣,她的心痛自己品嘗就好,何需找個胸膛來哭泣?枕頭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吸收了眼淚不讓別人知道。
「但是我一定要知道。」他固執得自己也想不到。
「給我一個好理由。」她瞇起眼,想看出他憑什麼追問?他真的在乎、真的關心?
「因為我問了。」
可卿看著他狂炙的眼,終于發作出來--
「去你的!就算我是在告別純愛的年紀又如何?每個人都會經歷這種事情的不是嗎?我就是笨,我就是倒楣,我就是可憐兮兮也不用你過問!對,我沒看男人的眼光,我被人家騙得糊里糊涂,可以了吧!」
她用力捶打他的肩、他的胸,有水流在她臉上,也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他不發一言,只深深看著她,而後猛然抱緊她,在這一刻,世上彷佛只剩下兩人。
她抬起淚眼,情緒累積到爆發點。「你非要我承認是不是?我確實是蠢斃了,為了那種壞男人傷心,還付出真情真意,我到底在干麼?我再也不要談戀愛了,我沒那天分……」
「這不是妳的錯,是他沒福氣。」殷柏升輕撫過她的臉,某種電流正在竄延。
「那你還要逼問我?你到底想要怎樣?」
「我只想要這樣。」他低下頭,立刻找到她的雙唇,他早就想這麼做很久很久了。
可卿傻了眼,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她從未被這樣吻過,他那近乎絕望的熱情,恍若這擁吻是末日之前的最後救贖,必須緊緊抓住這即將殞落的一刻,以接吻將生命及靈魂交付給對方。
這是她第一次被強烈的需要、被絕對的渴望,那情感之浪潮幾乎令她站不住腳,只能淹沒其中,隨其浮沈。
他的技巧自然不是第一次,他的熱烈卻比初吻更驚心動魄,可卿不禁也涌起只有十七歲才會有的激動情緒。他把手伸進她的皮夾克里,抱住她僅穿著連身裙的背部,將她緊貼在自己胸前。
她可以感受到兩人的心跳一起加速,氣息喘重,在冷雨中體溫卻不斷上升。
不曉得有多久多久不曾這樣了,青春期的荷爾蒙早就消褪了,怎還會有烈火一般的灼痛與狂喜呢?她雖不敢置信,卻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有快被燒成灰燼的痛楚及甜美。
當他們終于放開彼此,卻只能無言望著對方,他顯然和她一樣驚愕,不能肯定剛才發生于兩人之間的沖擊。
他放開她,倒退了一步,敲敲自己的額頭,像恍然清醒了過來。「對不起,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請妳忘記剛才發生的事。」
他錯了,不管她多麼吸引他,他早對自己發過誓,今生不再惹上女人和愛情!罷才他應該是一時沖動、一時恍惚、一時發狂……他不斷給自己找借口,卻也明白那都只是借口。
可卿聞言一愣,而後冷笑。如果說有什麼是她最恨男人的地方,那就是在激情之後,才對她道歉並叫她忘了一切。可笑!可笑!若是能說忘就忘,她早就不需流淚了!
她努力穩住自己的呼吸,轉身就走。
流浪街頭也好,就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葬,既然所有的人都要她忘記,那麼她也要所有的人都忘記她,互不相欠!她沒有一個人可以掛念,遠走也不必向誰告別,多自由,多孤單……
為什麼這雨還不將她融化?為什麼大地還不開個裂口將她吞沒?心上無人的人,要這心何用?活下去若需要不斷的淡忘,又何必讓她曾經刻骨銘心?命運從不解答她的疑問,只給她更多迷惑。
「可卿!」柏升追上她,握住她的手,好冷的小手。
「走開。」
「妳別這樣,感冒了還淋雨!」
徹底的疲倦席卷過全身,她的心情又蒼老了好幾歲,離十七歲更遠了。「不要管我好不好?我很累,很累!」
「妳生我的氣了?對不起,是我太街動,但我不會再那麼做了。妳的臉色好蒼白,我們回家去吧。」
她的手被他握著,這次她卻不覺得溫暖。
「家?」她茫茫然的,想不起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妳沒事吧?妳看起來好像……快崩潰了。」他知道是自己前後矛盾,才讓她如此難受,既然他愛不起又怎能吻她?所有借口都無法當借口,他該死!
可卿一眨眼,就感覺到臉上兩道熱流。奇怪,她怎麼還會流淚?可惡,給了她心碎的過程,卻不讓她完全心死?這幾天她流的淚還不夠多嗎?女人就算是用水做的,也不能夠只教女人流淚啊!
「我不會再那麼做了,妳放心。」他以贖罪的口吻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人。妳別哭,都是我的錯!我們回家,回家就好了。」
他摟住她的肩,慢慢走向停車場。
可卿沒有力量掙月兌,她要怎麼告訴他心中的失落?他又怎麼能懂這許多感覺?連她自己都整理不了。腦中模糊形成一個預感,這次跟他走了,她是不能再回頭了。
隨便命運要如何擺布她吧,她沒有意見,也無力再有意見。
雨天成了氣象預告的唯一說詞,殷柏升關掉收音機。
凌晨兩點,漆黑的夜色里只有霓虹閃爍。他剛洗過熱水澡,走進廚房給自己灌了一瓶啤酒,原本這是最平靜的享受,現在卻都顛覆成為騷動不安,只因這屋頂下還有一個女人存在。
進屋後,她就躲進他的臥房里,不,已經是「她的」臥房了。
他也不願去打擾她,或許她更需要的是獨處吧。啜飲著微微苦澀的啤酒,他不禁又回想起九十五分鐘前的那個吻,那麼濃烈又沖擊,恐怕再花上九十五個月也忘不了。
失去前任未婚妻以後,他曾有過幾次逢場作戲的經驗,但他從不主動接吻,甚至避免,因為接吻太溫柔、太用情,沒有那必要。
然而,踫到這個愛哭愛笑的女人以來,他都快認不得自己了。
帶陌生女子回家住、送玫瑰花道歉、看文藝片、當街接吻,這些事若被前任未婚妻知道,恐怕也會不敢相信吧。
但不知何時開始,前任未婚妻的臉黯淡了起來,反而是可卿在雨中哭泣的臉龐,讓他深印腦海,甩也甩不掉。
為什麼會沖動地吻了她?他不斷自問。不得不承認在他心底,確實有一株情愫生根發芽了,否則他怎會不由自主地想照顧她?怎會因為她的笑容而歡欣不已?怎會舍不得她掉的每一滴淚?
他不免要猜想,她必定是很在乎她的前男友,否則她怎會掉那麼多眼淚,像下雨一樣。雲是吸收了太多水氣,才會下雨,人是隱藏了太多悲傷,才會掉淚,發生得如此自然,無法克制。
若有一個女人為他如此哭泣,他似乎就沒什麼好遺憾了。
算了吧,原本就打算獨身一輩子的,不能這樣輕易動心,他決定淡化一切,等她可以回家了以後,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他又恢復獨居,一切只是雨夜里所作的一場夢。
他走到自己房門前,輕推開一道縫,可卿沒開燈,但隱約可以看見她背著他躺著,他甚至發現她在顫抖。
敗細很細的抽噎聲傳進他耳里,他心頭一震,想立刻走進去抱住她。
但他隨即提醒自己,他並不是她哭泣的原因,他也不是那個能夠安慰她的人,不要再犯錯了。
于是他悄悄掩上了門。當晚,他夢見了年輕的自己,騎著機車,速度飛快,後座載著一個女子,但他一直沒能看清她的面孔……
不甚美好的早晨,柏升八點多就醒來了,他一向睡得少。雨勢仍不見收斂,他自覺像只被關在水族箱的魚,只能沈默以對。
走出書房,一種他從未在家里聞過的味道刺激了他的鼻子,那是烹調食物的香味,而且絕對是美食。
一進廚房,一幅陌生卻美好的畫面呈現在他眼前。
可卿穿著他的綠色T恤,看來像件短裙,露出修長的雙腿,光溜溜的腳丫子窩在過大的絨毛拖鞋里。她把頭發綁成了兩根長辮子,彷佛一位少女,臉上雖仍有病容,但眼楮卻不見紅腫,令人難以想象在這之前,她曾經流過那麼多淚。
現在看她哼著英文歌在做菜,他只能說女人真是奇妙的驚嘆號。
她低頭站在流理台前,正拿刀切著火腿片,柏升剛才聞到的就是鍋里玉米濃湯的香味。他竭力擠出一句︰「嗨,早安。」
「啊?」她驚訝地抬起頭,這才發現他倚在廚房門口。「早……早安。」她把火腿放進湯里,似乎很局促不安,看來是他打擾了她的安詳。
「睡得好嗎?」天,他絕對是白痴才會問這個問題!
「還好。呃,對不起,我擅自用了你的廚房,這不是要裝……什麼賢妻良母,只是從小我就做習慣家事了,這會讓我心情平靜下來,所以--」
他趕緊打斷她。「別這麼說,忘記我說過的每一句混蛋話,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妳想怎麼做都可以,真的。」
他已經夠該死了,吼了人家只會送花,吻了人家只會道歉,如果能補償她一點什麼,他不在乎這個家隨她改變,想漆成粉紅色他也舉手贊成。
她略帶緊張地笑笑,轉過身去看烤爐里的面包。柏升想不出自己可以幫什麼,但還是問道︰「要我幫忙嗎?」
她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幫我嘗嘗湯的味道,因為我感冒還沒好,沒什麼味覺,可能煮得很糟糕。」
柏升很樂意做這個工作,喝了一口說︰「好喝。」
她拿出又香又熱的面包,瞄了他一眼。「你今天很有禮貌。」語帶幽默。
他連忙澄清道︰「我不是出于禮貌才這樣說的,連我媽做的我都會挑剔,所以我說好的就是好。」
她笑出聲。「連你媽做的都挑剔?你真的應該多學一點禮貌。」
他的問題或許正是在于太誠實,不懂得說好听的話,不懂游走在曖昧邊緣,才會在吻了她之後又說抱歉,誠實得讓她連作夢都不必。
柏升說不過她,但很高興看到她放松了下來,從昨晚以後,這是她第一次開懷地笑。「妳不生我的氣了?」
她臉頰微紅,不知是不是因為爐火的關系。「我干麼生你的氣?」
「妳跟他的事我本來就無權過問,但是我……說話太沖,我已經答應過妳,以後說話一定小心冷靜,不會對妳大叫了。可是我昨天又……又……」他倆都了解他要說的是什麼。
「你不是叫我忘了嗎?你還記得它做什麼?我早忘了。」
一夜沈澱省思後,她決定放下那些紛擾的感受,反正想也想不透,那就暫時放下吧。不管他吻她時是怎樣的心情,日子還是得過,兩人還是得相處,直到她的車子被運回台北,到時再來思考也不遲。
拔況她也累了,才剛結束一段感情,何必急著尋找另一個答案,兩人至少是可以做朋友的,她確定他是個不錯的朋友。
當她又轉身去打開冰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原來……她可以這麼快就忘記,他卻不免有種失落感。
「去洗洗臉,等會兒可以吃早餐了。」
她的話令他聯想了許多,包括妻子。前任未婚妻的臉已經看不見,他怎麼會想到這名詞?
殷柏升喝了兩碗湯,她很欣賞他喝湯一點聲音也沒有,不像有些打扮瀟灑的男人,喝起湯來卻晞哩呼嚕的,倒人胃口,岳陵就是那種人。
看著他吃東西就像一種享受,什麼都會變得很美味似的,做菜的人最喜歡踫到這種知音了。瞧他吃得認真專心又津津有味,也不看報紙或多說什麼話,只有品嘗眼前食物才是最重要的事,任何廚子都會因此而大有成就感。
但她心里怎會有這種酸甜難分的滋味呢?她模模自己的唇,提醒自己別忘了,他已經要她忘記那個吻,或許他曾有過某些傷痛,或許他沒打算付出感情,總之人家都已說得這麼明白,她不能再像十七歲時一樣不顧一切。
二十七歲的她是老了,不敢沖動,很怕受傷,只能靜靜守著自己的影子,細數回憶。
「咦,妳不吃了嗎?」他看看她的空盤子。
「我只是喜歡做菜,但沒什麼胃口。」她雙手托著頰,就只看著他吃。
「還是多吃一點吧。」他盛了半碗湯給她。
他的殷勤讓她感動,但如果他是為了表示歉意,她不想要這份溫柔,不如回到他最初凶惡的模樣,至少她不會心動,那安全得多。
這頓早餐花了一個鐘頭才吃完,反正這是台風假,他們可以盡情揮霍時間,一點也不算奢侈。
窗外雨聲忽大忽小,但從未停過,他突然想到個問題︰「妳怎麼會拍照的?」
「嗯……高中和大學時,我都參加攝影社,得了幾次獎,畢業後就幫幾家雜志社和出版社拍照。」
女性攝影師並不多見,她這一路走來辛苦而踏實,目前的雜志社里人才濟濟,她不知何時才能嶄露頭角,但既然她習慣倒楣,也更有毅力撐下去。
「如果妳不介意,想請妳幫個忙。」
「說吧!」她欠他的恩情太多,能還多少算多少。
「是這樣的,我撿了很多流浪貓狗放在醫院里,已經有五十多只,都一一治療過了。我想把牠們送人的話會得到較好的照顧,所以想做一本小冊子,登錄牠們的照片及資料,發給一些朋友跟客人,好替牠們找個新家。」
她雙眉一挑,沒想到他的善心遍布範圍這麼廣。「這是件好事,讓我幫忙,不過我拍動物的經驗不怎麼多哦。」
他雙手一拍,微笑道︰「太好了,妳的技術至少會比我好,我自己連相機都拿不穩。其實,只要把牠們拍得……稍微可愛一點就可以了!」
「你有相機嗎?我的器材都埋在土里了。」那顆落石砸毀的不只是道路,還有她的謀生工具,想到下個月的信用卡帳單,她不由一陣心痛。
算了,甩甩頭,她告訴自己往前看,錢再賺就有,重要的是她人還活著,還可以跟命運繼續搏戰。
「有!妳等一下。」他興沖沖地跑進書房。
可卿看著他的身影,覺得能為他做些事也好,也可以藉此回報他的恩惠,但卻不曉得這樣是否就算扯平了。不,太復雜了,沒這麼容易算清楚的。
兩分鐘後,殷柏升拿出一台單眼相機和腳架。「被老板說服買了這相機,卻一直沒有好好利用。」
「用這台就很不錯了,再買幾卷適合的底片,應該可以拍出好作品。」她檢查了一下裝備,發現鏡頭有點灰塵,便拿出工具清理。
他勤快地收拾好碗盤,洗刷得干干淨淨,可卿倒也樂得如此,好男人當如斯也,萬萬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享受了女人做的佳肴還指使她去刷廚房地板。
唉,只可惜她失戀未愈,他又視女人為侵略大使,所以什麼都別想了吧,把他當作朋友就是了。還有什麼倒楣的事她沒經歷過?哭過以後,似乎一切都不要緊了,她伸了個懶腰,要自己振作起來。
雨停了,天還陰陰的,他們搭計程車來到獸醫院,可卿抬頭看了招牌問︰「它的名字為什麼叫做Snowball,雪球?」
「是紀念我養的第一只狗。」被她一問,他發現自己還真念舊,什麼都放不下。
「雪球動物醫院,滿有趣的。幸好你那只狗不是叫小報或來福之類的。」
「對于這方面我是很注意的。」他從小立志做獸醫,獸醫的寵物怎可有個菜市場名?「妳那只貓決定取名Dolly了嗎?這名字不錯。」
她拍拍自己的額頭。「你不提我差點忘了,牠借住在我朋友家,說不定鬧得天翻地覆。」
斑愛荷是她的多年老友,深厚情誼不用言喻,可惜她是路痴兼腦容量不足,完全忘了愛荷家該怎麼去、電話幾號,否則早就可以抱住Dolly一解相思之苦了。
他多少看出她的想法,安慰道︰「等車子從花蓮運回來,妳就可以接Dolly回家了。」
她眨了眨眼,直直望著他。「到時我也就不用打擾你了。」
「別、別這麼說。」他竟一時語塞,聲音結巴。
是否彼此都已有了默契,他們並非對方的男女主角,這只是一場意外的短暫演出,時間到了就該安靜退場,才算是敬業的臨時演員。
開了門,電力還是沒來,室內的黑暗卻已完全被陽光驅走。他們走進內室,他打開收養貓狗的大房間,這幾天醫院員工都有來照顧,但狗兒們總愛有人親近,一听到腳步聲就汪汪叫個不停。
他突然發覺自己有點緊張,彷佛把他最底層的秘密都揭露出來,卻不知她會有什麼反應?她喜歡動物嗎?雖然她養了一只貓,但眼前可比一只多很多……
「哇,這麼多!」可卿尖叫起來,東看西瞧的,露出童稚的歡顏。
「妳喜歡牠們嗎?」她的反應讓他稍微放心了些。
「開玩笑,我簡直愛死了!小時候我就夢想要開一家寵物店,最好是一屋子的咪咪和汪汪,把我吵死了最好!」他這簡直是替她圓了夢,瞧這些小家伙們多活潑可愛!
「妳不怕醫院的藥水味?」
「你忘了嗎?我感冒,沒嗅覺也沒味覺!」她俏皮地回答道。
小貓小狽們關在八個大籠子里,見到人來都紛紛搖尾出聲,很是興奮。殷柏升給牠們換了清水,加滿飼料並清理籠子。可卿則忙著架燈光和腳架,布置出一個小小沙龍來拍照。
因為她說喜歡這里,突然讓他心情大好,臉上也堆起了笑容,抱了一只小貓說︰「先拍拿破侖吧!」
「拿破侖?為什麼這樣叫牠?」
「因為牠的左手真的會放在懷里。」他開始獻寶,像個向評審展示作品的小阿,希望得到她的好感。
「哦?」她調好鏡頭。「好,就叫牠展現一下本領吧。」
拿破侖剛出籠子,急于跑跑跳跳玩一下,柏升一時不小心竟讓牠掙月兌了--
「喵!」牠開心地跳上桌,回頭一看,等柏升快抓住牠時又跳到鐵櫃上。
「哈,你好笨!」可卿哈哈大笑。
柏升立刻愛上她爽朗的笑聲,驟然間,他希望她能一直這麼快樂。
「牠跑到妳那里去了!」
可卿慌忙一抓,卻落空了。「牠跑得好快,我抓不住!」
兩人當場巴拿破侖玩起了捉迷藏,那戰況之激烈,當真是追趕跑跳踫,惹得籠子里的貓狗也跟著叫個不停。拿破侖早已熟悉醫院里的擺設,所以跑得特別順心,
時高時低,忽前忽後,像在逗弄他們兩個萬物之靈,玩了半小時還是拿牠沒辦法。
可卿首先叫道︰「不行了,我投降!」
殷柏升也喘著氣,卻鼓勵她說︰「別放棄,現在我們聯手合擊,慢慢走過去,妳從左邊,我從右邊,牠一時不知道要躲誰,就會遲疑一下,然後就被我們捉到啦!」
可卿點個頭同意,兩人便躡乎躡腳逼近拿破侖,牠左右張望,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樣子,就在這關鍵的一刻,終于被他們逮到了。
「呼,真不簡單。」可卿看著懷中的小肥貓說。
柏升模模拿破侖的頭,卻是對著她微笑,誰能像她這樣同他抓貓,這種女人不多了。
「約瑟芬呢?」她歪著頭問。
「妳怎麼知道?」他更驚喜了。
「有拿破侖沒有約瑟芬,就像有梁山伯沒有祝英台一樣,你絕對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
「謝謝妳對我這麼有信心。」他的心彷佛被她讀出,那是種被了解、被肯定的感覺,人海茫茫中,要遇到同調的靈魂多不容易。
拍完拿破侖以後,他抱出約瑟芬,那是只純白的母貓,優雅高傲,不像拿破侖一出籠就東奔西跑,反而沈靜地孤芳自賞。
「拿破侖和約瑟芬一定要送給同一個主人哦!」可卿模著約瑟芬說。
「相信我吧!我不是那種抓了一對蝴蝶來,把其中一只做成標本,讓另一只獨活在櫥窗外的人。」
「算你有良心!」不枉她再三原諒他,或許他不敢愛人也不能愛人,但他的心仍是溫暖的。
接下來四個小時內,可卿拍了兩卷底片,真正照相的時間並不長,反而是捉貓、捉狗的時候多,讓兩人都流了滿身汗。
他看她一臉蒼白,才想到她感冒應該還沒好。「累不累?」
「現在才問?我都快癱了!」她一倒,坐在皮椅上。
「我幫妳按摩。」他把小狽放回籠中,走到她身後。
「你行嗎?怕被你謀殺了!」她吐了吐舌。
「相信我有這麼難嗎?」柏升兩手放在她肩上,輕輕按揉起來,力道不敢放得太重。她的骨架好細,皮膚好滑,似乎他用力一捏就要碎了,所以他盡量溫和地按摩。
「會不會太用力?」他在她耳邊問,看她的耳朵泛著紅暈。
她搖搖頭,閉上眼楮說︰「剛剛好,很舒服。」
他簡直是她所能想到最完美的男人,善良正直,愛貓愛狗,上次幫她暖手暖腳,現在還替她按摩,她想要不喜歡他都很難。
他們靜了一會兒,沈浸在這親昵的氣氛里。她放松的表情讓他想到很多情況,不知當她意亂情迷時,會是什麼模樣?也許她會臉紅、會輕吟、會扭動、會咬唇……不過,那絕對不關他的事!
這麼快就忘了昨晚犯下的錯嗎?他用力搖頭,把那些不該有的想法甩出腦海。
「要送走那些貓狗,你不會舍不得嗎?」她半瞇著眼問他。
柏升喘口氣,逼自己鎮定下來。「我從小就愛撿小動物回家,長大了我就希望以自己的力量,讓牠們有一個家。現在雖然有了這片空間,但還是太擁擠了,對牠們的健康和情緒都不好,就算再舍不得,還是要給牠們找個更舒適的家。」
可卿拍拍他的手,說︰「現在像你這種人不多了。」
被她這樣一說,柏升像得到獎狀的小學生般,內心浮現一股滿足,混合著驕傲。但他隨即克制住這種無謂的虛榮,問道︰「那妳的Dolly呢?」
「牠不是我撿來的,有一天我去倒垃圾,門沒關好,回家時就發現床上躺著一只黑色的貓,還把我嚇著了呢!綁來牠就賴在我家了,被我養得肥滋滋的,只負責和我玩耍。這樣的黑貓奇緣,很不可思議吧!」
「妳不怕黑貓帶來惡運?」
「當然不怕啦,我自己才是掃把星呢!就怕Dolly被我連累了。」
「這話什麼意思?」他想起自己曾當她是大麻煩,不過現在完全不覺得了。
「你沒發現自從你踫到我以後,生活都是一片災難嗎?因為我天生命苦,十五歲死了老爸,十八歲老媽改嫁,跌跌撞撞地活到現在,要說起我的諸多不幸遭遇,那足足可以寫成一本書了。」
她現在不想回憶那些悲慘事跡,當他的大手在她身上發揮魔法,何必搞壞氣氛?不如享受當下吧!
「包括愛情?」這不是他該問的問題,但他還是問了。
「喔,那可以寫成另一本書。」
柏升沈思片刻。「妳是個堅強的人。」
「被逼出來的。」她雙手一擺,無所謂地聳聳肩。
「有一天妳的努力會得到成果的,也許妳就像灰姑娘一樣,先遭遇一些挫折,但還是會有美好的結局。」他誠心的這麼希望,她值得被愛、被珍惜,那個男人必須很有福氣才能擁有她。
「謝了,但我卻不敢那樣想。只要不要像美人魚那樣變成泡沫,抱著對王子的思念隨波逐流,我就很開心了。」
柏升听了無言,他沒有資格說任何話,他的心還卡在過去的某個片刻,無法前進無法跳開,甚至連愛人都不能。
「好了,別說這些無聊的話!我們來拍一張合照吧!」她故作精神抖擻狀,跳起來調整鏡頭。
「我很少拍照,拍妳就好了。」
「不行、不行!我們要留個紀念嘛,攝影的意義就在于此啊,留住永恆的剎那!懂不懂?」她很堅持,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凡經歷必留下回憶。
殷柏升拒絕不了,也能了解她的心情,她所經歷過的都是短暫的關系,從家庭到戀愛都是如此,難怪她會有此一舉。或許她會想學習攝影,也是出自那想留住片刻的心情,但不知她自己是否發覺了?
可卿要柏升坐在沙發上,調好了焦距和燈光,便跑到他旁邊去坐下。她挽住他的手臂,兩人看著鏡頭傻笑。「倒數十秒鐘,笑!」
「喀!」照相機發出清脆的一聲,記錄下這瞬間的永恆。
晚上七點正,他們的工作大致完成了三分之二,柏升開始收拾東西,對她說︰「別拍了,我們明天再來吧。」
「噢……好啊,我眼楮都要睜不開了……」她軟軟地說,全身蜷縮在椅上,比小貓更慵懶、更撒嬌。
「妳先休息一下。」等他把一切都打理好了,才走到她面前說︰「好了,現在我請妳去吃大餐!」
「我恐怕吃不動,快睡著了。」她揉揉惺忪雙眼,分不清東南西北。
「這麼累嗎?」他見她嬌慵的樣子,血液流速不禁加快,世上還能有比她更美的女人嗎?
「嗯,累呆了……」她呢喃著,在他听來宛如小鳥的歌唱。
「對不起,我忘了妳還在感冒,竟然讓妳工作過度了。」他將自己的額頭湊近她的額頭,發現她有輕微發燒。
他想拉她起身,但她不理。「要我背妳嗎?」他問。
她連說話都懶了,晃晃地伸出雙手。于是他背對著她彎下腰去,她則攬住他的頸子,讓他順勢背起,柔軟雙峰貼上了他寬厚的背。
那觸感完美至極,令他想起自己幫她買的事,他還記得她的尺寸,是他喜歡的那一型,大小適中,握在他的大手里一定剛剛好,而且形狀色澤他也親眼看過了,當真是美得過火,現在就溫暖地抵在他背上,幾乎讓他把持不住。
不會吧,他腦子里怎麼全是這種思想?都三十歲了,居然比十年前還瘋狂不羈?照這樣下去,他恐怕會死于妄想癥!
「回家吧……」她對著他的耳垂說,癢癢的。他的腳步顛躓了一下。
「好,我們回家。」說著這句話的時候,他突然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溫暖。
能否時光就此暫停?不管台風是否離開,車子是否送回台北,他們不過是想回家的兩個人,為何他卻抓不住這樣的幸福?是他的心太怕受傷害,或是他的手握得不夠緊?他不只第一千一萬次問自己。
五分鐘後,他們已經坐在計程車上。窗外街景流逝如飛,令人有種恍惚錯置的感受。人們在街上擦肩而過,彼此的距離不到五公分,心情卻極可能是天涯海角。
柏升看著倒在自己懷中的人兒,內心一片無政府狀態。他們靠得如此之近,卻不知彼此的心律是否相符,要完全了解一個人是多麼難啊,就像要完全了解自己一樣不容易。
她就像只流浪街頭的小貓,引起他所有的保護欲,想要習慣性的帶她回家,但他的家可以養貓,卻不見得容得下一位女主人。唉,先不管這些了吧,他告訴自己。
她動了一下,更往他緊挨著。他對她說︰「就要到家了。」
他們回到家中,柏升先抱她上床。她仍然在微微發燒,他想要讓她乖乖吃藥,卻不得要領,被她推到一邊。
他很久沒哄人了,這時真有點黔驢技窮,只能盡量低聲說︰「要先吃藥再睡覺。一咦,好像遺漏了什麼?「不,不能空胃吃藥。」他真笨!
他從冰箱找出一塊乳酪蛋糕和一瓶橙汁,坐在她床前喂她吃,一口蛋糕一口橙汁,慢慢地嚼,慢慢地喝,吃一會兒還得睡一會兒,彷佛他正喂著剛出生的小貓咪,任性得自然而然。
她伸出舌舌忝了舌忝唇角的果汁,這小動作讓他咽了一口口水。
「你干麼對我這麼好?」她居然像是有點不滿。
他苦笑,若他知道答案就好了,明知不可為而為,只怕他是被下咒了,但願不是愛神的咒語才好。
「你不餓?」
他搖頭,其實看著她就飽了。
「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她推開他遞來的東西。
「真的不吃了?」他好想再喂她。
「當然,還有第二句話嗎?」她做人可是干脆俐落,絕不拖拉。
「那就吃藥,總不能說我不吃藥,妳也不吃藥吧?」
她皺皺小鼻子,喝口水,把那不甚美味的大小膠囊吞下。她動了一體,領口因此拉低了些,他感受到類似夏娃拿隻果給亞當時的那種誘惑。
「好好睡。」他得快離開這伊旬園,回歸人間。
「等一下!」她的手不費吹灰之力拉下他的頭,然後在他臉上印下一吻,說了聲沙啞感性的︰「謝謝。」
誰教他昨天吻了她以後又說那些欠扁的話?這就叫做有來有往,換她回報他一個晚安吻,有點挑逗有點感性,看他有什麼反應?
「不、不用客氣……」他僵住了,連連深呼吸了幾次,才能勉力從她臉旁抬起頭來。
「別誤會,只是道聲晚安,還有多謝你這麼照顧我。」她調皮地舌忝過唇邊,這報復的滋味真美好。
「那麼就晚安了……」他從未感覺自己如此虛弱,原來雙腳發軟、膝蓋發抖,就是這麼一回事,硬的只有某個地方。然而他只能替她關上燈,也關上自己不該有的。
可卿窩進了被窩,嘴角噙著笑,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