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個香甜的好覺中醒來,那十足十的精神可恢復了泰半——又可以好好跟那裴穆清斗斗了。
想想,打從出娘胎以來,睡的淨是殘屋破廟,運氣壞了一點,可能露宿街頭也不一定。如今可就大大的不同了,軟被溫床差點讓她舍不得起來,光是聞著枕里的燻草味,她就想賴著不起。當下靈動心思轉了又轉——干脆走時也一並帶走這藥枕,讓老爹也舒服舒服……
「喂!小子!」有人不客氣地用力踢著她,繼而拎著她的耳朵,硬是強拉她起來。
「都已經快晌午了!你還躲在這里——」富海瞠目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瞪著她的女裝猛瞧。
「听見我娘說起,我還不信你是個女娃兒,原來老娘真沒騙我!」
「死小子!擅闖姑娘閨房,你不想活啦?」此時,富大娘端著一盅蓮子湯走了進來。
「姑娘閨房?」富海啐道︰「她還不配!也不知少爺是一時糊涂,還是怎麼了?竟讓這小子睡在‘裴園’上房。說到底也不過是乞丐一個,如今讓少爺買來,既然做不成牧童,做丫環總成了吧?日前正逢冬兒生產去了,我原還怕她工作沒人接替,不如就由這小子來負責冬兒的工作吧。」
「這可是少爺允許的?」富大娘擱下銀耳蓮子湯問道。瞧這小乞丐還睡眼惺忪,不知發生了何事,一雙玉臂猶抱著軟綿綿的枕頭不放,讓富大娘憐惜之情油然而生。
「娘,我這管事的職是白干的嗎?若是拿這點小事去驚動少爺,只怕少爺還當我的能力太差了呢!小子!你還不快起來干活?」富海瞧見桌上的銀耳蓮子湯,愣了愣,道︰「娘,她不過是個小乞丐,何必給她吃得這般好?」八成又是老娘濫用同情心!瞧見這小乞丐瘦巴巴的,就好心給她補補。幸虧讓他瞧見了,在裴家牧場里可是恪遵各人本份的,若是讓旁人知曉一個丫環竟也能吃此等補品,豈不是會笑他富海沒管好下人?
當下一個決定,他二話不說,拿起蓮子湯就是一口。
「阿海……」富大娘瞪大了眼,還不及說出那是裴穆清令她端來給小乞兒喝的,就只見那揉了揉睡眼、打了個哈欠的小乞兒一瞧見富海正咕嚕嚕地喝著湯,急忙從床上跳下來,又叫、又踢的撲向富海,硬是搶過剩余幾口的蓮子湯,就口灌了起來。
那股饞相可讓富大娘大大開了眼界。
直到碗盅見底了,她還意猶未盡地舌忝了舌忝唇,恨恨地瞪著富海。
「我的老天爺!難不成就是餓死鬼投胎?」富海識時務地退了一步,免得她又撲上來了。別瞧她年紀小小的,又是弱女子一個,那又咬又踢的功力還真無人可及呢!
「呸!誰叫你搶了我的湯喝?」她齜牙咧嘴,活像一頭小母獅,就只可惜肚子又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原來是餓極生怒。誰叫她一醒來便瞧見有人當著她的面喝湯,連一點渣兒也不打算留給她。
「你這丫頭原來是餓了。」富大娘滿面笑容。「廚房里還備有你的一份早點。回頭我叫丫環端過來……」
她眼楮一亮,巴不得立時沖到廚房吃個飽。
坦白說,昨兒個私藏的綠豆糕本來是想留給老爹享受的。不過昨晚一時餓極,忍不住便先咬了幾口——她發誓,昨晚真的只想咬個幾口以飽口月復之欲。哪知一時受不住誘惑,一口接著一口,竟給吃得干干淨淨,連手指上的殘屑都舌忝了好幾回方才罷休,只可憐了老爹沒這口福。其實倒也不一定,反正這鬼牧場中有這般多好吃的東西,她也不必急著離去,不如多逗留幾日,吃他個夠本,也算報了那巨人對她訕笑之仇。
「小子,你要吃可以,不過,在裴家牧場里可沒有吃白食的人,你必須以勞力來換取食物。」
「勞力?」
「廚房里有個丫環坐月子,你就暫代她的工作。」富海接著又細數她所該做的事,舉凡擦地、升火、洗鍋,只要是廚房里該做的事全成了她的責任。
「做完了就有東西吃了?」她吞了口口水,巴望著問。
「當然。」富海很滿意她總算听進他的話。
「那還等什麼?」她模著咕咕叫的肚子,扁了扁嘴道︰「我坑邛死了!」
裴穆清找到她的時候,她正跪在廚房的角落里,很努力地拿著塊抹布用力地擦著地。由于昨兒個借來的那件過大的衣裳還穿在身上,因此過長的裙擺讓她每次一走動便幾乎要摔上一跤。不過這還不打緊,一個上午她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不是富海存心虐待她,她是有吃過早點——但那早點像是專門給鳥吃般的少量,當然滿足不了她的胃。本來打算趁師傅不注意時偷吃幾個饅頭,偏偏裴家牧場的廚師可是早練就了眼觀四方的本領,誰敢偷吃,準逃不了他的鐵棍。
所以,她只有很努力地擦著地板,說不定一擦完又有飯可吃啦!
而裴穆清看到的便是眼前這景象。
他的眉頭一皺︰「這是在干什麼?」冰冷的聲音嚇住了廚房里的每一個下人,尤其那廚師的鐵棍也差點沒嚇得掉到地上。
「少爺,今兒個怎麼有空來到廚房——」廚房里的胖師傅本欲迎上前去,豈料裴穆清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大步走到小乞兒面前。
「小表,你在搞什麼鬼?」他沉聲問道。
她抬起頭,睨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大爺!你有眼楮不會自個兒瞧啊?我可是不偷不搶、安安份份地在你這什麼鬼牧場做事,你也親眼瞧見了,倘若你想省了我這口糧,趕我出門,我可不依!懊歹我也做了一上午的工,說什麼也要拿幾個饅頭才行。但若是給得太少了,我也會跟你沒完沒了。」說來說去就是為了吃!這鬼牧場看來還算氣派,不會連幾個饅頭都給不起吧?不過話說回來,一想到早上的那些鳥食,她就打定主意,若是這巨人舍不得給,她就用偷的!其實這倒也不算偷,想想她可是難得以勞力換取食物,總不能白做工吧?若是給老爹知道了,非好好罵她一頓不可。
裴穆清不知是該氣,還是該惱?
「喂!你听進我的話了沒?」她叫嚷著,才不管一旁的下人早嚇得臉色發白。
「誰讓你來廚房做事的?」他問。
「不是你還會有誰?」她含怒瞪他一眼。
「小表——」語氣之中似有恐嚇之意。
「是那個猴子臉。」瞧他一臉茫然,她立時補了一句︰「就是昨兒個老跟在你後頭轉,愛說大話的漢子啦!」不雅的言詞引起驚喘聲——不是裴穆清,而是在廚房里工作的丫頭們一時忍不住。她們沒料到小小年紀,長得還挺俏皮可愛的丫頭竟會說出這般骯髒不雅字眼,尤其竟也敢對主子如此放肆!倘若換成她們,只怕瞧見裴穆清那張冷峻淡漠的臉龐早就給嚇昏過去,哪還敢對他舌戰一番?
對于此點,她們倒是挺佩服的。
「富海?」
「八成是他,瞧他驕傲的神態活像只孔雀!你瞧過孔雀沒?趾高氣昂的!一個上午就會指使我做東做西!不過是搶了他的湯喝,就對我百般虐待,若不是我度量大,早就讓他嘗嘗我的厲害,哪還容得……喂!你干嘛?放我下來啦!」牢騷未發完,她就發覺自個兒被人給拎了起來,一路走出廚房。
「喂!你想干嘛?」她叫嚷著︰「別以為你人高馬大,就想欺侮我,若你敢傷我一分,我可是會還你十倍喲!你最好別亂來,頂多——頂多我不罵那個猴子臉便是了啦!」既然在人家的屋檐下,當然得收斂三分,免得真給他欺侮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哪知這裴穆清竟充耳不聞,一路上任由她叫罵不停,讓下人看得好不訝異。一時間全停了手頭的工作,愣愣地瞪著這副奇景。經過旁院時,富海本以為是她做錯了事,惹得主子不高興,正欲上前探問,這裴穆清非但未停下腳步,反而對他投以冷冷的一瞥。那一眼中仿佛有許多的責難和不滿,嚇得富海出了一身冷汗,拚命思索自個兒到底做錯了什麼?
進了書齋,他也沒事先警告,便直接放下了她,害她跌落地面,疼得她齜牙咧嘴的,好不痛苦。
「你想謀財害命不成?」她咕噥道。偷瞄了他一眼,決定還是先收斂一下,免得他一個不開心,又把她從裴園一腳踢回廚房了。
「謀財害命?」嚴厲的臉龐稍稍軟化,裴穆清甚至有些啼笑皆非。「丫頭,若真要謀財害命,只怕你還不夠格。」
她紅了紅臉,拍拍衣裙,站了起來。
「你笑個什麼勁?我不過是個小乞丐,沒有自個兒的家,也沒名沒姓,當然不如你這般天生顯貴,成天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不過你可別以為這樣就勝我一籌,這也不過是老天爺賜給你的福份。」
一抹溫柔神色浮上他的臉龐。
「從今兒個起,你就有名有姓了。」
她睜圓了眼,先是驚愕,繼而好笑。
「你當我三歲小阿不成?打從出娘胎,爹就不曾為我取餅名字,我哪兒來的名字?倒也不是我說你,外表看起來嚇死人,原來只是草包一個,虧得你還掌理這個什麼鬼牧場,依我看三天沒垮掉就不錯啦!」見他未動怒,她的氣焰可囂張不少。
「這里是裴家牧場。」他道。
「我才不管這里是‘賠’還是‘賺’呢!總之誰敢招惹我,我小乞兒就讓他不好受。」她半威脅著,畢竟曾在江湖中打滾數年,膽子也練大不少。不過這一切也得是在裴穆清未動怒的前提之下,她才敢惡聲惡氣的和他說話,尤其瞧他現在似乎心情頗佳,不趁此時立個下馬威,還待何時?
「從今而後,你不叫小乞兒,你姓裴。」
「裴?」她愣住了,頓了頓,努力回想老爹是否曾說過他自個兒姓什麼沒有?「我的爹爹姓裴?」她像發現新大陸般,激動地問。
「你跟著我姓。」他宣布。
「你?憑什麼我要跟你姓?咱們又非親非故——」害她空歡喜一場。
「打從你爹將你賣給我的那一刻起,你便是我的人了。將來,你會在裴家牧場生活,你會跟著我姓。從今而後,沒有小乞兒,只有一個裴弄蝶。」
「裴弄蝶?」她眨了眨眼,低念了好幾回,仰著略帶好奇又渴望的臉蛋望著他。「這是我的名字嗎?」
「對,以後你就叫裴弄蝶。」瞧她這般開心,他不由得笑了。
事實上,她是挺開心的,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有個名字,雖然不知怎麼個寫法,但有名字總是好的。平日老爹不是喚她一聲「喂」,便是「小乞丐」的,她雖然不以為意。但現今有人為她取了名字,那種興奮可是難以言喻的——但她努力地不表露在俏臉上,免得他還當真以為她會感激他,說不定要她在此做白工也不一定。她哪知她的開心、她的興奮早叫他輕易瞧見,實因她向來性子都是如此直率,心里想什麼,臉上就浮現出什麼表情,隱藏不了多少情緒。
她很努力地裝出氣惱的聲音,為自個兒的權益抗議。
「你可別以為隨便為我取蚌名字便可要我做白工!懊歹我也要同那猴子臉一般工資,再不然給我二個饅頭……不!起碼也得五個饅頭才成。」她伸出五根手指頭,擺明了不再殺價。
他輕輕撫了撫早先富大娘細心為她編起的麻花辮,那辮子又黑又亮的,一眼瞧上去就讓人十分愛不釋手。
「將來你在這里愛吃多少個饅頭就吃多少個,不會有人阻止你。」
「真的?」她雙眼一亮,開始幻想起堆成小山丘般的白饅頭全進了她的肚里,難不成她是在作夢?
「你也不必做工。在裴家牧場,你是大小姐,如有什麼需要就吩咐下人去做。」裴穆清蹙了蹙眉頭,懊惱先前沒向富海說明白,竟讓她像個丫環似的在廚房里做粗活。
思及此,他便從懷里拿出一條金子打造的鏈子,在練子中間是一刻著「裴」姓的圓形玉佩。這原是長年掛在裴穆清腰際的綬環,如今他將它串了金鏈子,掛在她的胸前。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打量這翠綠的玉佩,瞧這上頭還刻了一橫一豎的不知什麼東西,好不亂哉,八成是某個圖形吧?她猜測道。不過話說回來,听廚房里的丫環說,這裴家牧場憊是關外最大的。照理來說,這鏈子應該是純金的無誤,若是賣了它……這輩子可就吃喝不盡啦。
「想都別想。」他看出她的想法,正色道︰「此乃裴家信物。在關外,若有麻煩纏身,只需將這玉佩亮出來,一切問題便可迎刃而解。」這是其一,其二便是掛上了這玉佩,就表示她是裴穆清的人,誰敢動她,等于是不要自個兒的命一樣。
「你是說——將來可就沒人敢動我了?」她睜圓眼,好不稀奇。
他點了點頭。
「非但沒人敢動你,若遇上了麻煩,也可持此信物向人求救。」
她困惑地皺了皺眉,問道︰
「為何你待我這般好?」
裴穆清輕嘆口氣,低喃︰
「若是我知道便好了。」打從買下她開始,為她所做的一切,全是出于直覺。至于是什麼原因,他也不清楚。
小乞兒——應該稱之為弄蝶。很小心地瞧著他莫測高深的神情。
「若我逃跑了,那可怎麼樣?」先問清楚總是好,免得哪天在裴家牧場膘不下去了,心底也好有個譜——她可是下定了決心,好歹也得在這兒住蚌幾天,享受享受做千金小姐的日子。也許一輩子就這麼一遭,要是放棄了,恐怕連自個兒也不會原諒自個兒。再說,這里有吃有住,說什麼也比外面的殘屋破瓦好多了,不住下來才是大傻瓜一個。
裴穆清揚了揚眉,道︰
「這里不是牢房,你想離開也成,只須自個兒不會迷路。」頓了頓,他含笑答道︰「在這兒住上十天半個月,你就會愛上裴家牧場的,至于,衣裳嘛……等請的師傅來了以後,再為你做幾套合身的衣服,目前你就將就些。」
她再度睜圓了眼,一張小嘴張得老大。
「你要替我做衣裳?用那些模起來很舒服的布料做的?」她實在是驚喜交集,差點立即朝他叩首跪拜。早先還對他又打又罵的,原來是自個兒不對了。大概今晚又要睡不著覺啦!想想過去十六個年頭,哪天不是拾人破衣勉強穿之?如今有人專為她做衣裳,著實令她受寵若驚!生怕是一場美夢——以往乞討時,曾在客棧門外听那說書人說過什麼南柯一夢,道的便是一覺醒來才發覺,原來一生富貴全是好夢一場。難不成她真是在作夢?若是如此,一輩子都在夢中也值得。
他笑了笑,用袖尾抹去她豆大的淚珠。
「丫頭,怎麼哭了起來?」
他這一說,她才發覺原來自個兒竟喜極而泣,淚水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
她有些害羞地垂粉頰,小聲說︰
「這輩子還沒有人待我這般好過。」
他臉一沉,想起她老爹的作為,不覺抿了抿嘴。
「喂,我還不知你叫什麼呢?」總不能再叫他該死的吧?好歹他也算她的再雜鄺人,對他不尊不敬,她也沒啥好處,不是嗎?
不過,就只可惜她不認識字,不然她還真想知道「裴弄蝶」這三個字到底是怎麼個寫法?應該算是很好听的名字吧?
「裴穆清。」他瞧她一臉困惑,含笑說︰「這里有筆有墨,想知道裴弄蝶三個字怎個寫法嗎?」
她眼一亮,開心的拍手。
「你要教我?」
「有何不可?」他走到桃木桌子後開始磨起墨來,她見了,很殷勤地接手來做,就盼他快些寫字。磨墨的速度太快了些,那墨汁噴灑出來,沾上她的俏臉蛋,她還渾然不覺。
這裴穆清見了,嘴角無奈一揚,放下毛筆,用指尖抹去她頰上的墨汁。瞧她還一臉茫茫然,不知發生了何事,他不禁大笑出聲,嚇住了正站在書齋外偷听的富海。
不過,嚇歸嚇,他可不敢隨意敲門進去,若是惹裴穆清一個不開心,他豈不是要人頭落地?想來想去,還是待在外頭較保險,最好等裴穆清氣消了再去找那小乞兒算帳——話說回來,先前瞧少爺和那小乞兒進了書齋,怎料少爺會突然放聲大笑?難不成是那小乞兒舌粲蓮花,逗笑了裴穆清?
雖是不怎麼可能,不過富海仍是站在書齋外,以備不時之需——例如,那小乞兒對少爺不敬時,他可以隨傳隨到。他畢竟是裴家牧場的管事,對上下都要負起責任的。
就這樣,他站在書齋外好幾個時辰。
而且,那笑聲還不時地傳出。
他真的給嚇住了,而且嚇得挺厲害的。
如果先前她以為裴穆清是她的再雜鄺人,她可就大錯特錯了。
時至今日,她方知這姓裴的是個大惡人,是個沒心肝的大壞蛋。
才不過剛過了一天的功夫,沒想到裴穆清就被她給貼上「惡人」的標簽。
原本在書齋談過之後,她以為她裴弄蝶應該可以享受享受了——的確也是如此。裴穆清讓她住在裴園里,派個叫阿珠的丫環伺候她,又令師傅為她量身訂做衣裳,本來該是別無所求了,偏偏她不習慣得很。那阿珠像是隨時都在監視她似的,她一有需要,阿珠立刻出現。雖說是富海教得好,不過有人亦步亦趨的那種滋味可真是令她受不了!阿珠就差沒代她去解手了,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回頭想想,似乎還是過去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有趣,愛跑哪兒就跑哪兒,只有三餐不繼是個問題,不然她早腳底抹油,先溜為妙了!這裴家牧場哪還會有她的蹤影?
她應該是可以忍受的。想想,在裴家牧場是新生活的開始,這點小小的不便,她當然能忍受,她所不能忍受的是——
她竟要天天洗澡!
天天耶!
想她是小乞兒的時候,一年半載不洗澡是常有的事。而當裴家的大小姐竟要天天洗澡,那不是得月兌好幾層皮?想到先前富大娘差點剝下她一層皮,她直到現在還打哆嗦,哪容得阿珠再刷下她一層皮?試問,她有多少皮可供刷洗?沒先給刷死就不錯了啦!尤其瞧幾個下人端了澡盆進來,里頭是不住冒著煙的熱水,她不禁用力吞了口口水。
包可怕的是,阿珠一發覺她似無洗澡之意,立刻飛也似地去通報裴穆清,死丫頭!丙真是安排在她身邊的眼線。沒一會兒工夫,裴穆清就出現在她面前,這麼大的牧場不需要人管理嗎?瞧他一整逃詡管著她,那牧場可怎辦呀?
當她把問題照實問出來時,裴穆清只是冷冷地笑了笑,也不答話,就只盯著她恐懼的臉蛋,吐出兩個字︰
「洗澡。」
「我不洗!瞧我身上還干淨得很,洗什麼?虐待自個兒嗎?」
「你要自個兒下水,還是我扔你下去?」
「我不要當什麼大小姐了啦!」弄蝶柳眉倒豎,「我要去找我爹,我早該知道你不安好心,說什麼要我留下來嘗嘗做千金小姐的滋味,我看你根本是想整我。不只想整我,說不定還要殺了我!」她無視于阿珠驚愕的表情。
「殺你?」要她洗澡是想殺她?這大概是天底下最謬荒的事了。
她認真地點點頭。
「老爹說過︰天天沐浴淨身,會招致鬼魅附身,易生滅厄病痛。你想我天天洗個干淨,好招來那些鬼怪附身,要是死了,也省得麻煩。不過,你也別忘了,我要是給你弄死了,必成厲鬼來找你報仇!」說來說去,就是拒洗。
「這又是你爹說的?」他輕聲問,原來就嚴厲得嚇人的臉龐更顯可怕。
「那是當然。」她挺得意地說道︰「別瞧我爹是個乞丐,以乞討為生,他的學識可豐富得很!打從小時候起,什麼事都是老爹教我的。」
「好個老爹!」他喃喃道。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
「所以啦!你不是想害我是什麼?難不成是為了我好?」
他冷冷打量了她半晌,道︰
「你不洗,我親自幫你洗!」
「呸!你敢?」好話還沒說完,發覺自個兒被人輕輕松松地拎起,像是豪不費力似的,讓人給拋到澡盆里去了。
半是因為她喝了好幾口水,半是因為那洗澡水還熱得很,讓她忍不住大叫一聲,全身濕漉漉地朝他又喊又罵。
「你存心想淹死我呀!虧我還當你是好人,原來不過是個偽君子!我就只有這麼件衣裳,現在好了吧?全弄濕了!你叫我穿什麼?」她當這衣裳可寶貝了,雖是不怎麼合適,但好歹也算是十六年來唯一一件最像樣的女裝,比過去那件全是補釘的衣服強太多了。
所以,這會兒她很氣裴穆清也是理所當然的。尤其瞧他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樣,差點沒讓她磨碎了牙。
裴穆清見她為一件衣裳氣得雙頰脹紅,不覺好笑。
「待會富大娘會送些女裝過來,你就暫時將就些。」
她朝他用力吐了吐舌,做了個鬼臉——此舉只換來裴穆清一笑置之,轉身吩咐了阿珠一些瑣事,如要從頭至尾伺候她沐浴。換句話說,就是監視她洗澡,最好再月兌一層皮,不然,他可要親自動手,那時可就不擔保會不會淹死人了。
他的這些話雖是對丫環阿珠說,不過那聲量可是故意大得確定弄蝶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擺明了是在威脅她嘛!
待到裴穆清出了香閨,還听見那長串的惡毒咒罵。他搖了搖頭,大感無奈,早在當初就該知道這丫頭不好惹,若是長久留她下來,只怕裴家牧場將永不得寧日——
走了幾步,他瞧見富海正規矩地站在曲橋旁等著。
一看見主子出來,富海急忙上前。
「少爺,白教主前來拜訪,現在正在前廳等候著呢。」
「白若亭?」
盎海拼命地點頭,回頭瞄了一眼裴園,便急步跟在裴穆清身後。
「少爺……」他欲言又止,只因生怕一個說得不對,禍及己身就慘了。
「有話但說無妨。」
盎海吞了口口水,照實說︰
「奴才不懂少爺的心思,日前才將那小乞丐買回來,不是買來做丫頭的嗎?怎地如今竟成了大小阻?」
裴穆清停下腳步,注視著他。
「你認為不妥?」
「不!奴才不敢——」富海嚇出一身冷汗,「只是奴才認為少爺如此做法定有其深意。奴才生性魯鈍,猜不出少爺的心思,所以……所以……」
「今後別再提這件事了。」裴穆清冷冷道。他豈能說,就連自個兒也不清楚他的做法到底有何深意?連自個兒都不明了的事,又如何解說?
「是——」
盎海瞧見主子冰冷冷的態度,只能唯唯應諾,明哲保身。想想近日也發生不少事情,先是那殺人魔在關外一連殺了六人,繼而是這小乞兒闖進裴家牧場……少爺也真是可憐!冰于關外霸主及裴家牧場主子的身分,既要追捕那殺人魔,又要整治這古靈精怪的小乞兒——
蚌地,一時忘形,他擊掌叫好。
「少爺,我懂啦!」
「懂了?」
盎海猛點頭,道︰
「我懂您為何會收留那小乞兒,讓她成為裴家大小姐,並且隨您姓裴的原因了!」
「你懂?」裴穆清倒是愕然了。連他自個兒都不懂,這年輕的管事會清楚他的心事?
這倒有趣得緊。
「你說說看。」他願聞其詳。
帶著既得意又欽佩的眼神瞧著裴穆清,富海忍不住性子,急切地說︰
「少爺,還是您見多識廣,這腦子轉得比誰都快!原來你讓那小乞兒飛上枝頭做鳳凰,是為了引誘殺人魔出現。想我先前還不解少爺為何要這麼做,原來這一切全是為了以她為餌,誘出殺人魔來。」富海說到得意處,忍不住又加上一句︰「既然要讓她作餌,不如做得更徹底些,少爺干脆收她為義妹,讓關外人人皆知裴家牧場多了個千金小姐,這殺人魔說不定下個月就會選中她。想想這半年來,六個枉死的姑娘里就有五個是富家千金,若是運氣好,下個月中便可捉到那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盎海愈是往下說,裴穆清的臉色就愈難看。
當初他本無意讓弄蝶成為誘餌,如今听這富海說來,豈不正好陷她于危險之境?但倘若再任她回頭做乞兒,跟著那個沒心肝的老爹,又豈不是讓她一生全毀了?
兩相權衡之下,不如就讓她暫時跟著她。有他在,諒也不會有人敢傷害她。雖說楊明懷疑那殺人魔就在裴家大屋中,但只要有他在,料是沒人敢動弄蝶的——
至于收她為義妹,就可是想也不曾想過的事。
但原因為何,他倒也一時理不清,只能跟著自個兒的直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