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風塵僕僕的高大男人,身上穿著黑黃交錯的衫子,上頭有幾個顯眼的補釘,看起來並不落魄,只是有些滄桑。
有點兒眼熟,那種感覺像是當初遇見拾兒與十一郎時的反應。對他眼熟的也不是單指男人的相貌,而是瞧見衣著的品味這麼差勁的,至今他只遇過一個──他暗叫不妙,想要視若無睹地轉身離去,眨眼之日,男人已經閃到他的面前。
「這不是我最親愛的八弟嗎?咱們是不是太久沒有見面,久到連你也忘了我的長相?」男人緩緩露出陰森森的笑。
聶淵玄只好硬著頭皮,跟著笑道︰「這位兄台,你恐怕是誤會了,我在家中是獨子。」
「再裝就不像了,你的面具是聶二親手打造的,除非我瞎眼、除非你不戴面具,否則你永遠也別想逃過我的掌心。」聶淵玄聞言,暗嘆口氣。
「六哥,好久不見了。」
「咱們是很久不見了,欠到我差點以為你是存心避我。」他上前一步,聶淵玄立刻退開數步。「你在抗拒我?」
「六哥,我沒有。」
「沒有就好。我找你找得好辛苦,我問老四,他推說不知,我還當你要跟我月兌離兄弟關系,害我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著。」聶六咧嘴愈笑愈開懷。
他是一個沒有笑紋的男人,通常他笑得詭異又滿足必定是對他這個老八弟。聶淵玄已經被他的笑搞得滿頭大汗,如他待其他手足一向正常而規矩,只有對他是失了分寸。「六哥,你不能要我做不情願的事。」
「什麼不情願?我也是為你好。這一回若不是他,我真的找不著你了。淵玄,從此以後,你就算落入我的手掌心了……」伸手欲抓他,聶淵玄眼尖,立刻轉身就跑,聞得布料撕裂聲也不回頭,只惱自己最近似乎常遭遇到衣不蔽體的窘況。
「哪里逃?你還能逃到哪里去?」聶六不怕他月兌逃,反正已是掌中物,逃不了多遠的。
「我找你找得多苦,豈容你逃月兌?」輕哼一聲,他動作了,在晃眼間,又追上聶淵玄,這回他不再征得同意,直接要點他昏穴。
雙指凌空戳去,又快又狠地要踫觸他的穴道時,忽然有掌擋住,下一刻聶淵玄已被拉到她身後。
「光天化日之下,聶家土地上,你想做什麼?」練央低喝。
聶六瞪著她。「你是誰?」
「該我問你是誰才對,這里是聶家地盤,你這算是擅闖民宅,我一狀告到官府,你是要挨罪的。」她說理道,雙手斂後狀似勝券在握,事實上擋他的點穴時,因為怕來不及,所以什麼防備也沒有設上就冒然擋下,害得她的手掌吃痛,不由得偷偷在身後揮動,聶淵玄見狀,蹙起眉悄然揉著她發紅的掌心。
聶六的視線從她艷若桃花的美顏移向她身後戴著面具的聶淵玄,隨即搖頭否定自己心里的想法。
「淵玄,她是你學生?」唯有此因,才會說得通她為何護他。
「不,她不是。」
「不是?哦,我明白了,原來她是你學生的媳婦兒。」
「胡扯什麼?我跟他的關系你永遠也猜不著。我不管你是誰,現在離開,咱們不會再追究。」
「我永遠也猜不著?」聶六忽而一擊掌。「我終于弄懂了,原來你是我哪個兄嫂或弟媳,路過這里,瞧見不平便撥刀相助?老大上戰場,不可能是他,那就是老二、十弟或十一弟的媳婦了。」
「六哥,她誰都不是,你就不要再猜了。」
六哥?難道是淵玄一直躲避的神醫聶六?練央心中念頭才晃過,微惱他那句誰都不是,忽聞聶大喝道︰「既然誰都不是,那我也不猜了,直接擒你就是。」不再將她放在眼底,探手抓向聶淵玄,練央單手如軟蛇,纏上聶六的五爪。
「好功夫!」聶六暗贊又驚,不知老八何時認識了江湖女俠。「不過我好不容易找到你,豈能容你眼下過!」他不顧一切雙手運氣出拳擊向她。她嗤之以鼻,左手旋了八分圈,使力化解他的拳力。
聶六又是一震。他的功夫是沒有醫術來得好,練功也主為防身,但多少搬得上台面,就算打不過人,雙足一躍就閃人,但今天沖著朝思暮想的老八,即便被打成重傷也要扛著老八走;何況她只是一個女人──他丟開藥袋,盡其所能地施展武力攻向她。
「六哥,等等,你別傷她!」聶淵玄擔心誤傷,奔向他們幾步。
「要不傷她,好!苞我走!」電光石火之間,聶六忽收虛招,迎面抓向聶淵玄的手臂。
聶淵玄直覺往後退,左手臂的袖袍又被撕裂,她動作也快,旋腿攻向聶六下盤,喊道︰「好大的口氣,我倒想看看你有沒有這麼大的功力帶他走!」
「你背後偷襲!」
「你不也聲東擊西!」眼角瞥到他臂上交錯的抓痕,心口怒氣揚起。
「你這外人休管聶家事!」短短瞬間又交掌數次,打得他體內氣息紊亂。
這女人究竟是誰?竟然功夫深不可測。
「他不願跟你走,我就絕不讓你帶他走!」
「該死的女人!我治他的臉,關你這娘們何事了?」他氣憤道。
勝負已然分曉。自從二十歲之後,她已經極少動刀動槍,大多時間花在教拾兒與十一郎身上,點到為止她常做,但他彷佛不知她的手下留情,執意要闖關搶人,若不是念在他是聶淵玄的兄長,早就盡力將他打退。
聶六死不放手,在最後一次的交手中,更卯盡全力打向她的門面,雙足騰空連踢的同時,耍陰翻過她,抓住聶淵玄。
「六哥!」
「小心!」
「留情三次,夠了!」她咬牙道,饒是聶家人,她也動氣了。橫臂擋他飛踢,拉過聶淵玄,讓自己毫無防備,同時跟著聶六翻身旋踢,正中他的胸月復,隨即失去重心倒窩在聶淵玄懷里。
他忙抱住她,顧不得老六被打成何樣,急道︰「你大病才好,不要再打了……」
半空中忽然有人接住聶六,轉身將聶六輕緩拋下,便攻向練央。
「多指教了,姑娘。」傳來淡淡酒味。
他的來勢洶洶顯示他的功夫絕不在聶六之下,她暗叫不妙,來人招式簡單而流暢,流暢到幾乎光是看著就是一種賞心悅目。
她的長鞭已失,只能以拳腳相抵,交招的剎那發現他的眼里只有她,而非志在奪人。趁著一個虛招,迅速躍往後,月兌離會誤傷到聶淵玄的範圍之內。
她唇畔露笑,雙眸炯炯有神。「好啊,你想砌磋,我陪你過招。」十一郎的功夫算是好了,偏偏火候還不到家,而大武師父早非她的對手了。
原目光守著練央,但不由自主地被那陌生男人給吸引,愈看愈覺不對勁,愈看心頭肉跳得愈快。那個男人白膚俊色,充滿江湖味兒,他分明沒有見過,為何胸口跳的狂?
「咳咳,好厲害的功夫。」聶六拭去嘴邊血,狼狽走來。「她是誰?你是一介文人,怎會識得她?」
「大哥,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他的心、他的身體都在吶喊,這是可怕的特性。原以為這一生一世要再踫到他,難啊,哪里知道就算在不同領域發展的人也會有相撞的一天──「你知道他是誰的。」此話無疑是默認了。
聶淵玄微微撇開臉,低語︰「我怎會不知他是誰呢?同樣的身體、同樣的思考,就算我已經遺忘他的容貌,但體內的血會呼喚彼此啊……」原來當年他沒有毀臉的話,今天他會長成這樣的相貌。
他對自己完好顏貌的記憶只停留在九歲那一年,然後,他永遠再也不知將來自己會成長之後,會生成怎樣的臉。現在,他看見了。
如果他的臉沒有毀……聶六聞言,柔聲說道︰「他已經後悔了。你們本是同體同心的,我也是藉著他,才會知道你回來這里。我知道你是自卑的,但只要經我醫術,治你好個七八分是沒有問題的,你看著他的臉,可以知道自己原該有的俊期之貌,難道你不想要嗎?」
「嗤」地一聲,聶淵玄突然笑出聲來,抬起臉望著親兄。
「六哥,你還固執地認為我自卑嗎?年歲會長,想法會變,我都當人師傅了,如果沒有十足的自信,我能去教書嗎?」
「但你的臉始終為你討不到一個媳婦兒!」聶六直言不諱。不是他討不到,而是他不願意討啊,這個比石頭還頑固的六哥!
「他們打得真好。」聶六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傲笑道︰「這一回,我看你哪里跑?等你的臉恢復了八成,我就不再纏你,你還是乖乖地跟我走吧。」
「六哥!」
「放了他!」從頭到尾,練央沒有專心,反擊一掌,隨即飛身過來,同時拉動兩人彼此間連系的繩索。
「小心身後!」聶淵玄嚇了一跳,看見那男人翻身打向練央,不用她拉,他快步跑過去。聶六錯愕了下,這才發現他們之間接著一條綿長的繩子。
頸風從背後相襲,她回身對掌的同時,聶淵玄月兌口叫道︰「練央,小心!」她聞言一驚,松了心神,體內不及運氣,冤枉地被打飛出去。
「練央!」聶淵玄及時抱住她下墜的身軀,跟著在沙堆里雙雙跌倒。
「老八!」
「練央,你還好麼?」她的沖力貫穿他的體內,四肢差點被肢解,渾身上下的骨頭在叫痛,他咬住牙關,不讓痛聲溢出口。
「練央?好耳熟的名字……難道是那個被你遺棄的護衛?」聶六跑上前,憶起當年確實听說有一名少女在短短幾個月里從被挑選為護衛到遺棄。「難怪她會為你盡心盡力,原來是護衛,我還當……」方才真要錯當她盡力護老八是為了男女之愛。氣血翻涌,練央難以抑止,當場嘔了一口血。
「練央!」聶淵玄大驚。
「不打緊,她只是將方才的淤血順勢吐出來。」男人緩緩走到他們的面前,逼得聶淵玄不得不半將汪意力轉移到他身上。
他看起來……很頹廢。凌亂的頭發披肩,俊美的臉皮有一雙濃眉大眼;唯有這一雙大眼是眼熟的,因為每一逃詡在自己的臉上看見。
是啊,他的臉也毀得差不多了,只有一雙眼楮跟嘴唇奇跡地沒有受到傷害,如果當年沒有那場意外,他確實會跟眼前男人一般的才貌出眾。
「淵玄,」男子輕聲開口︰「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不止貌色,連這樣低沉有力的聲音也會屬于他的,不必每每講課時,擔心學生听不清他受損又粗啞的嗓音。
「你認得我吧?」男子又問。怎會不認得,他們畢竟是兄弟,曾經同心同意的雙生兄弟啊!
他聶八,而他聶九,同母同父,再親熱不過的雙胞胎。直到其中一個人狠心地用一把火毀了另一張相同的臉龐……
濕答答的水珠淌在她的臉上,她微張開眸凝聚焦距,見他沒有遮面的半臉淨是汗珠。
「這些年來,我過得很好。」過于生疏簡潔的回答,讓聶六聚起劍眉,聶九則是未置一詞。
「好個屁!淵玄,你這種臉怎會過好日子?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有多痛苦,我就是來為你解除痛苦的啊!」直覺要抓聶淵玄,練央出手擋他。
「練央別運氣!」
「好個忠心護衛,淵玄你倒真幸運!」
「她不是護衛!」聶淵玄少見的激烈,隨即低臉關切望著她失去血色的臉。
「練央、練央?」他立刻抱起她的身子,蹌跌了下,又強撐奔回房。
「等等,老八……」
「大哥,讓他去吧。現在他的眼里沒有咱們,只有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的傷又不礙事,我倒覺得那是老八在找理由避咱們。」
「六哥,一對上他的事,你便頑固得像頭駝子,听不見任何人的話。」
一奔進房,聶淵玄立刻將她放到床上。
她又張開眼,注意到他的雙手微抖。為什麼?是擔心她或者是在怕聶九?她對聶九的印象僅止于初到多兒園時,他時常徘徊在聶淵玄的房外不敢進來,那一張像鬼魂般的陰郁白臉一直讓她難以忘懷,後來才知他是毀臉的元凶。
「你是何時知道我是誰?」她握住他的雙手,沙啞問道。
「從船上就發現了。練央,你須不須運功療傷?」他擔心地拭去她嘴邊的血。
「這麼早就發現了,你卻不戳破?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他怕戳破之後回到原點,怕戳破之後她告訴他,她找他並非私情,而是為了其它原因。是啊,他多沒有自信,他多孬啊!就在之前還被人吹捧是才子佳人,他能夠配得上她,而他真要起了錯覺以為自己與她相配,但當他見了老九……
「為什麼要遺棄我?」她終于問出十年來心口的疑惑。因為不遺棄,他怕自己會連她一塊都毀了。
「為什麼你在發抖?你在怕聶九?」
「不……我不怕他。」
「那,你發抖,是為了我?為什麼呢?」她逼近他的面具,他直覺往後退,卻驚覺雙手緊緊被她握住。
「我……我……」
「我喜歡你。」她搶白道,換來他的瞪視。她微苦澀笑道︰「你不該會吃驚,我相信這些時日,我做得很明白了。」
「我……」是啊,他隱隱約約有感覺,但卻不真實,怕自己誤解情意。「我們之間畢竟相隔了十年,那只是幼年的記憶誤導你。」
她目不轉楮地望著他心虛的眼神,然後放開了他的雙手,笑道︰「你以為我為什麼劫你?我原打算與你相處一段日子,重新拉回彼此的關系,如果我仍然喜歡這樣子的你,你對我也有情意,那麼我不諱言,我甘願委身的對象只有一個人。」
童音力持平調,卻在他耳畔轟轟作響。他的雙手顫動了下,低語︰「我……如果沒有毀容,今天我的臉會是外頭的那一張。」
「你要治臉,六爺已有七八分把握。」她柔聲說道。
「為什麼要治?我已經習慣這樣子的聶淵玄了,眾人瞧見的聶淵玄就是這副模樣!就是這張臉讓我下定決心走向今天的路,如果我治愈了,那不等于否定我過去的所有作為?」
「那就隨你啊,我並不在乎你的臉長得怎樣。」她忽然向他面具抓去。
他眼明手快地揮開她。「你干什麼?」
「我看過你的臉,為什麼不能再看?」
「誰都能看,就你不能!」
她一愕。「你還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她始終不明白為何他防她之心甚重。
「既然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為什麼還要處處防我?如果真這麼討厭我,為何當年還要收我為護衛?」
「我收你為護衛是三哥慫恿的,我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要將你收為護衛!」見她震驚,他急忙說道︰「你不要誤會,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你怎麼知道什麼才是為我好呢!」她薄怒說道,隨即強壓下心里的苦悶,放低聲量說道︰「我原想再等等的,偏我又性急,好不容易等到這時機……我想囚你一段時日,培養你我之間的感情;畢竟你說得也對,十年的時間沒有再見,你我都會成長,就算我直接到你面前說我喜歡你,你也不見得相信。倘若,你始終無情,我就走,不強求。」
「練央──」若是前一天甚至前一個時辰,她這樣問他,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說出他的真心話來;但聶六來了、聶九也來了,打碎了他的奢夢。「我以為你喜歡跟我在一塊。」她向他伸出手。
他微微撇開臉,低語︰「難道你看見他,沒有什麼的想望?」他會顫抖,不是怕聶九,而是怕她見了聶九之後……「什麼?」
「他與我曾是同體同心,倘若你喜歡我的人,必定也會喜歡他的臉……」
練央听得他不成道理的說辭。「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方才見到他了,難道心里沒有任何感覺嗎?他就如同我一般,如果我沒有毀容,今天你看見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空氣在流動,彼此靜默了好久,她才弄懂他的話。
練央目光須央不離地望著他,寒心說道︰「這就是你的想法?」
她粗啞的聲音讓他調回視線,而後大驚。「練央,你怎麼了?」從她的嘴里不停地流出的鮮血。
「我怎麼了,也不關你的事,聶淵玄!」她氣得差點暈過去。「隨便你了!你要縮在你的殼里一輩子都不肯出來,我也不理你了!聶淵玄,我不要你了!不會再有一個十年了!永遠也不會,我會如你的意,消失在你的面前!」她一運氣,用力扯斯他們之間的長索,嘴里的血一直在流。
「不要再運氣了,練央,我讓六哥進來為你治傷!」他急叫道,怕她傷重難愈。
「不勞聶八爺費心!」她躍起來,欲飛竄出去。
聶淵玄直覺伸出手來,想要抓住她,忽然又憶起自己的殘容與聶九。才子佳人、才子佳人,才子配佳人也須有良好的容貌,如果沒有聶六跟老九的出現,他必會永遠在這場美夢里不醒。他及時縮回手,滑擦過她的指尖。
她的臉白了,看了他最後一眼,斂笑飛出門外。鮮血飛落他的雙掌,是她的。她不笑時,冷若冰山,但因為她常笑,不管生命里是否有苦難,她依舊以笑過日。看慣了她的笑,現在才發現當她沒有表情時,是多麼地拒人于千里之外。這回,她連他也拒于門外了,是他自己舍棄的。
他已經錯過第一次了,失去第二次的好運,他再也得不到她了,永遠地。
「淵玄,行李已經打點好,一等馬車到,就可以上路了。」
「勞你費心了。」
聶九沉默了一會兒,緩步跟在他的身後,心里知道就算他嘴里說不恨,但永遠無法像親手足般了。
是自討的,他知道。當年同是天之驕子,驕縱到無法忍受在爹的眼里還有另一個自己的存在。他放火,是出自于惡意的,但從來沒有要雙生兄弟死在自己的手上。小時候只圖謀自己的快樂,只要高興,就算燒了一整棟屋宇部不放在眼里,那一天……他真的沒有想到後果,眼睜睜地望著大火竄燒起來。
他沒有喊救命,只是等著淵玄嚇掉半條命地逃出來好嘲笑,但等了又等,等不到人,後來六哥帶著僕役前來救火,他才害怕地吐實。
那時火勢已經大到無法進去救人了,六哥也只能侍在外頭伺機而動。一場大火毀了三個兄弟人生,他知道六哥始終執著在淵玄身上是為了當年無法救親兄弟所致。
「你一向不是行動派的。」
「什麼?」聶淵玄心不在焉地停在樹下。
秋風吹落枯葉,生長在多兒園里的這棵樹韌性極強,從小看到大,連這些時日與練央月兌離世間,生活在這個相依為命的園里,這樹也佔了很多的回憶。她喜歡坐在樹上看書,他就坐在樹下,彼此垂著相系的繩索,有時候差點要誤以為那是月老牽的紅線,就這樣一輩子相系。
「不知她的傷,好多了嗎?」他喃喃道,不停地想起她口吐鮮血的模樣。
「她的陽其實不算重,只要好好調養,用不著十來日就康復。」明知多嘴不是自己的天性,但事關淵玄,他不得不說。「你對她若有意,為什麼要讓她走?」
聶淵玄沒說什麼,只是輕輕撫過枯樹的樹皮。
「我曾听四哥提過她在十年前就已是自由之身了,大哥親自將她的賣身契丟進火爐里。」聶九平靜地說道,見他注意力全轉過來,才又道︰「是她自己自願留下教小弟們功夫,其實她已不算是你的護衛了。」
是嗎?原來大哥沒有騙他,真的答允他放她自由了。胸口微微刺痛,那種感覺從發現她是練央起就一直在蔓延,他心知肚明刺痛的原因……掌下的樹皮凹凹凸凸地,他心不在焉地瞧著上頭用刀尖列成的字,隨即浮起苦澀又憐愛的笑容。
上頭是小練央剛進園里來氣他欺她,就在樹上刻些咒罵的字言。他繞著樹走,逐一發現一些斷續不清的刻字。聶九靜默地在旁看著他的舉動,見他又停下怔怔望著上頭的字。
「淵玄?」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他喃喃地覆誦上頭的文字,不由得拳頭緊握。現在不管怎麼想握,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了。
胸口的刺痛已非微疼可言。「是我錯過、是我錯過!」他沙啞道。
「淵玄,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盡力為你拿到手。」
聶淵玄聞言,失笑兼苦笑。
「你不必再因內疚而想盡辦法為我去搶到什麼,大哥以前如此、三哥、四哥亦然;不管旁人的委屈,只要我想要的,甚至你們認為我想要的,都會去搶到。現在我已經擺月兌過去的陰影,你也可以,不要再讓我們沉淪在過去的罪惡及自責。」他忽然取下面具,露出火燒的臉龐,唇畔微微勾起淡笑︰「這就是現在我的臉,是很丑,但跟了我十多年,我已經習慣了;這張臉為我謀了另一條路。你也是啊,這世上只有一個聶八、一個聶九,皆是獨一無二的,別再掛心我了。」
聶九看著他臉上每一條燒壞的翻疤,良久後,聲音也粗啞問道︰「我不內疚了,那麼,你可以告訴我,你這一生最想得到的是什麼嗎?」
德高望重的講書師傅?眾人不再驚異的眼神?平靜的生活或者原來的容貌?不,都不是──「我最想得到的……已經錯失了。」他啞道。
枯葉不停地飄落,聶九忽然動作極快在他面前出手,他連避也不避的,掌風撩起他的發絲,打落幾塊樹皮。
「你當真不怕我了,淵玄。」聶九闔上黑眼,沒有給他反抗的機會,抱住他。
「十五年來我一直想要告訴你的──對不起,我從未想要害你落得毀臉的地步。」他半顯激動地。
那一聲「對不起」充滿自責以及自我的解縛,就像是解藥一般,融化掉一層冰凍的手足之情。聶六曾私下告訴他,當他在躲避其他人眼光的同時,老九也以酒澆愁,自我放逐著。
「什麼人都能恨一生,只有親手足能輕易被原諒。」聶淵玄戴上面具,溫笑道︰「以後,有空可以來書院找我,別再自作主張為我搶些什麼……你,也別再喝酒了。」
聶九澀笑︰「我什麼都能允你,但酒……已是我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我靠它練武。」心里是激動,知道彼此的兄弟情還有待培養,但現在就夠了,他已經滿足了。
「馬車來了!」遠遠地,聶六叫道。「走吧,淵玄。」
聶淵玄臨走之前,不由自主地又望向刻著主人相思情的樹干上。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