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章府——
「我可受不了啦,娘——」章嫻如才推開房門,就听見里面章五娘斥喝一聲︰
「把門關上,不準進來!」里頭隱隱約約混合著男人的喘息。
她杏眼一瞪,用力上了門,便走到涼亭。「大白天的,淨干一些齪齷事!」
她喃喃自語,坐在石椅上,倚在欄桿旁瞧見花園那兒有家丁在做事。
家丁是背對著她的,身形看起來似乎高大年輕。
「喂!你!」她叫道,見他不為所動,再拉開點嗓門叫道︰「就是你!餅來!」
那家丁依舊不動如山,彎著身埋在花園之中。
「小姐!」
「赫!」她失聲驚叫,立刻回過頭,瞧見一名扮相家丁模樣的高魁男子。「你……你誰啊?」
「小姐,您不是叫我嗎?」他靜靜的說。
她回頭,看見花園里那名家丁仍然蹲在那兒,心驚肉跳的轉過身瞪著這高大男子。「你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我方才在掃地,小姐沒瞧見嗎?」為表證明,原本斂于身後的手變出一支掃把。
「是……是嗎?」他人這麼高大,她怎會沒有看見呢?要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會以為遇上鬼了。
「小姐有何吩咐?」他一板一眼的問道。
「去……去瞧瞧那下人在做什麼,本小姐在叫他,他都不理!」
「他在誦經。」
「誦……誦經?」
他點頭。「這是他的慈悲心,五夫人上午摘了幾朵紅花,他在超渡花魂,這也算是為府里積功德。」
有病啊他們!她瞪著他。「你們是怎麼進府的?」
「咱們是簽下賣身約進來的。怎麼?小姐要去瞧瞧咱們的賣身契嗎?」
「不……我瞧你們的賣身契有何用處?你下去廚房吩咐準備用飯了。」
「是。」他靜靜的退下。
她撫著胸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才松了口氣。從沒注意過府里家丁,但有這麼高魁而又無聲無息的男人還是第一次見到。
「怎麼啦?瞧你嚇得魂不守舍的,見鬼了啊。」章五娘披了件外袍走上涼亭,遲暮的臉隱約有年輕時候的貌美。「你若見鬼了,可記得要叫娘一塊來看看啊。」
章嫻如嗤了一聲。「娘的心情倒好。」想都不必想是她的姘頭取悅了她。自從爹去世之後,槐安又失了蹤,章府上上下下便開始由娘主掌大權,就算跟她的姘頭玩上幾天幾夜,府里都不會有人敢吭聲的。
「心情好什麼好?槐安那兒套不出鑰匙在哪兒,進不到你爹的寶庫一天,你娘就一天心不安穩。」
「我就不懂娘為何待她那麼好,干嘛不直接問鑰匙下落究竟在哪兒……會不會她藏在聶府里?」
五娘沉吟了會。「不太可能。有誰會將自家的金銀財寶放在其他人的家里?槐安出聶府時是帶著包袱的,她豈會將鑰匙留在聶府。」她嘆了口氣說︰「你年紀還小,很多事你都不懂,槐安是硬脾氣的人,跟她來硬的,只會在套出鑰匙之前,折磨死她。」
她怎麼能說,看了槐安那一雙熟悉的眼楮就不由自主的怕了起來,怕到以為是……亡魂來找她了!
「那……那我跟元巧……」章嫻如的臉頰泛了點紅。
「聶家這門親事你還是死心吧。南京城里多的是門當戶對的人家,沒必要為了聶府毀了咱們的計畫。你可別忘了槐安當過聶家丫鬟,要是讓他們認出了槐安,你要怎麼解釋?」
「可是元巧他……」
「你當他對你真看上眼了嗎?人要掂掂自己的分量,他們聶家的家族史可以追溯到我朝開國功臣,咱們不過是富商,高攀不上。」
章嫻如抿了抿薄薄的紅唇。聶元巧的容貌一見就難忘,即使孩子氣重了點,即使他的外貌讓女人生妒,但,就是只想要他成為自己的夫婿,這樣出色的男孩沒得到,會遺憾一輩子的。
「登門求親的有好幾個,你不能把握的,就把他給忘了吧。女人一生的幸福可是要靠自己爭取的。」
就像你嗎?章嫻如有些氣嘔,撇開臉不願再見章五娘,卻瞧到花園里的那名家丁不知何時移了過來,仍是背影相對,像是忙著收集附近掉落的枯樹、枯花,他好像在喃喃念著些什麼。
一時好奇,她站起身,走到涼亭的另一邊更為接近他,似乎混雜著梵音,听不太清楚。
懊一會兒,他的嘴像不會渴似的,不斷的重復,再重復——
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門咿呀的打開——
「大小姐,奉五夫人之命,送飯來了。」
秦璇璣迅速抬起臉,微微吃驚。送飯的是一名家丁,她沒見過。據說她離開章家之後,五娘便將府里老一批忠于爹爹的家丁辭退,如今在府里看到的淨是一些陌生的臉孔。
但,負責送三餐及監視的不是春屏嗎?
那家丁顯然看出她的心思,說道︰「大小姐不必緊張,春屏她沒空過來,所以奴才代她送飯來。」他將飯菜端上來,注意到她收起了筆墨紙張。「大小姐在寫字?」及時瞥到了三個大字《璇璣記》,他暗暗記在心頭。
她沒應聲,黑瞳跟著他的身影游移。
他微笑,點頭,眼楮稍稍收刮了下她的全身,停在她頸上的疤痕一眼,才道︰
「大小姐請用飯,待會奴才再來。」他垂首,安靜的退出。
璇璣輕吐了一口氣,眉頭皺起來。
那人的感覺不像是章府奴才,五娘也不曾讓男人進她的屋子,唯一的一回是剛被章家抓到時,為了逼出鑰匙的下落,才叫人傷她。
她模了模白皙頸項上的淡淡傷痕。那一回,才教五娘見識了什麼叫硬骨頭,把她折磨待快死了,她也不曾吐露出鑰匙的下落,嚇得五娘幾乎以為寶庫里的寶物就此無緣,忙請大夫連夜過府救治。
如果說,金銀財寶對五娘真這麼重要,那就讓她得到那些金銀財寶吧。
她拿起竹筷,怔了下。端來的飯菜似乎與以往不同,五娘並未在飯菜上虐待她,但也沒有這般的豐盛精致過。她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將飯菜推至一旁,繼續寫起她的《璇璣記》。
「既來之,則安之。」她低低吟道,唇瓣抹笑。看似溫婉,實則倔脾氣,這句話是聶封隱所說,現下可真應了他的話。
門再度推開,原以為是收拾碗盤的那名家丁彬春屏,倒沒想到另有其人。
「姊姊?」進來的是七娘的女兒,章鳳珠。從小就圓圓胖胖的,好不可愛,長相雖然討喜,卻始終未得過她的真心。
「鳳妹,你用過飯了嗎?」難得見她在中午之前出現。
「早用過了……咦?」章鳳珠走到桌前。「姊姊還……還沒用嗎?」
「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
「那……那多浪費啊!」不由自主的坐下,喝了口雞湯。五娘偏心!是特別叫廚房熬的雞湯嗎?怎麼方才她的午飯里沒有呢?娘究竟是把槐安當上賓招待還是軟禁啊?
璇璣微笑。「你愛吃就吃吧。」
「謝謝姊姊,我就說姊姊最好心呢,咱們姊妹里頭,我最喜歡的就是槐安姊姊了。瞧你成逃阢在屋里看書,會悶死人的,我今天就是特別帶姊姊出去走走的。」
「我的書全給五娘拿走了。」璇璣漫不經心的說道。
「是……是嗎?」章鳳珠的眼楮微微飄移了下,擠笑道︰「五娘也真是的,又不識字,拿書過去又沒用。」
「拿去作研究了吧。」她莫測高深的說︰「你平常最懶得動了,真有心陪我?
「那當然!」她拍著胸脯保證。「我連馬車都準備好了呢。」她激動的咧嘴笑道。好幾次邀槐安都沒成功,這回五娘會給她什麼獎賞呢?給她許配一個供她吃不盡的男人嗎?
璇璣靜靜的拭去臉上她噴來的食屑,說道︰「我可沒打算出去呢。」
「槐安!你答應要出去的,反悔了嗎?」
「沒,我沒反悔。只是我不想出府,我在府里走走就好,鳳妹陪我吧,省得五娘擔心。」
「只在府里走走?」五娘的吩咐可不是這樣的。「那多不好玩!咱們可以到外頭玩啊!」
「外頭可沒啥好玩的。」
「好玩的可多了……像……像你失蹤前曾經去過的地方啊,我……我也很想去呢。」
「我只想在府里走走。」她不容反駁的說道。
章鳳珠拿著雞腿的手僵在半空中,圓圓的眼楮瞪大如銅鈴。這是槐安嗎?以往的槐安只懂埋首書堆,平常看她不知在寫些什麼,只覺女書呆一個,但現在似乎有所不同了。槐安看似溫馴,話也不多說幾句,可是現下……她了口水,將目光調開。
「我……我去問問看五娘,你等等我……我去去就來……」她倉皇而逃,究竟是槐安今非昔比,還是以往她的本質就是如此,卻從未表露過?
北安漫不經心的推開窗子。這三個月來能走動的範圍就只有在院子里,就算能到府里其它地方走走,她也不甚願意。
她隨意掃了一眼,除了附近監視的家丁外,還有方才那名送飯來的家丁在砍柴……她輕輕呀了聲,連忙撇開目光。
天氣已轉涼了,那家丁卻赤著上身砍柴。她將窗關上,不知聶封隱如何了?聶家老六可有醫治好他的雙腿?
他的家族史似乎頗為有趣,兄弟間情深似海,而她的家族只是一堆爛泥,連個知心人也找不到。她沉思了會,回到桌前攤開紙張,繼續寫起《璇璣記》。
章家,是一塊氣味穢亂之地。
除去五娘外,章老頭其他名媒正娶的女人皆死于非命,或以上吊或以在章家女人內斗之下被迫自盡,不管哪一天死了哪一個女人,始終沒有人過問。
他在世時,百無禁忌。即使六十歲之身依舊縱欲過度,不但買妾,還在章府建屋藏男童,搶家丁之妻,毆死家僕而無罪。章府幾乎就像是一個封閉的國家,他是個皇帝,而他死後,婬亂風氣未曾稍減,在章家無主的情況下,章五娘成為掌管章府的主子,她拋棄了原先的賣油郎姘頭,光明正大的另找了一名年輕男子。就因為如此,所以那名賣油郎將恨轉到她身上,欲殺她而恨嗎?
她曾經看過五娘買來的年輕男子,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幾乎能當五娘的兒子兒子……也許是搶人妻女的報應,她爹並沒有留下任何的男丁,只有七個女兒;而七個女兒其心各異,自幼身處這樣的環境里,近墨者黑,多少都有她爹卑劣的行事作風。
她的體內也流有章老頭的血,遺傳了他邪惡的心思。若不是她吃齋念佛的娘親將她帶在身旁教養,也許今天會跟嫻如、鳳珠一般。
「姊姊……你……你在笑什麼?」章鳳珠有點緊張地問。
「我在笑嗎?」璇璣模模唇,唇是上揚的。她揚眉︰「那我就是在笑了。我在笑,現下我才發覺我真是爹的女兒。」
「你……你又在說笑了。」她干笑,胖胖圓圓的可愛食指隨意指了下人工湖泊。「姊姊,你要來我陪你來了,這里有什麼好瞧的?我天天向五娘請安,都得經過這里的,是不是有哪里比較特別呢?她的眼楮稍稍又飄移了下。她就是不懂為何五娘答應槐安在府里逛,還要她一一把地方記下來。
「小姐……」忽然有名家丁插了嘴。「廚房送來糕點,奴才就放在弄月亭里。」
「咦?什麼時候廚房這麼懂事了?」一听見有糕點,肚皮就在打鼓,腿也覺得了。她了口水,在任務與糕點之間掙扎了好久,她困難的開口︰「姊姊……你,你不會去太遠吧?」
「我就在那棵楊柳樹下坐一坐。」
「好……那……那我先去亭里歇歇。」才說完話,她拔腿就往坡上的弄月亭跑。
找她來探鑰匙下落是找錯了人。璇璣沒再看她,就在楊柳樹下找了塊地方坐下。
「大小姐不開心?那奴才來說說笑話好了。要說什麼呢?說個丫鬟私逃的故事好了,那可苦了她的主子們了。」
鱉潑耳熟的男聲讓她抬起頭。又是一個陌生的家丁,年紀很輕,黑炭似的臉,眼如璨光,露齒而笑時十分似曾相識——
她月兌口低叫︰「元巧!」
「是我是我。」他俊美的臉露出苦瓜似的表情。「我真扮得不像嗎?連章家小姐都認不出是我呢,你一眼就認出我,我好傷心好難過唷。」
「真是你嗎,元巧?」她不敢置信,伸出手模了模他漂亮的臉龐。
「就是我,天下獨一無二的聶元巧。」他的臉色正經了些,柔聲笑道︰「瞧你要喜極而泣似的,見到我,真這麼高興?」
豈止高興!若不是男女有別,真想抱抱他,確定他是在這里的。以往往聶府里他三不五時的冒出來,當時只覺他這樣的少年活潑而有趣,回到章家來,越發的想念聶府的一切,即使是親姊妹也得彼此斗上心機,這樣的生活令人生厭。
「這笑,才是璇璣丫頭的笑嘛。這幾天我听人說,你老笑得不開心,活像戴了面具似。」看了她吃驚的表情,元巧回頭看了一下涼亭的方向,見那名家丁比個手勢,他便大剌剌的在她身邊坐下,彎身撈起湖水潑,說道︰
「早幾天前,我就混進來啦,是你成天關在房里,才見不到我。瞧見對面那個老弄花圃的家丁沒?那是七哥,正忙著處理花的尸體,現下你只瞧見他的背影,沒關系,改天你只要听見成天把菩薩掛嘴上的家伙就是他了。」沒說出口的是,唯有三哥才能拖得動七哥這個「出家人」,要他潛進紅塵簡直比登天還難。
但實在瞧不出七哥來又有何用?成天在那超渡花魂,簡直跟廢物沒兩樣!
「喔。」
「瞧你還回不過神的樣子。大武、朝生,還有七哥的護衛都來了,是來保護你的,你大可放心,沒人敢傷你一分一毫。」他瞧了一眼她頸上的傷痕,默不作聲了好一會兒,才說︰「至少,將來是沒人敢傷你了。」
他的語氣相當憤慨,幾乎隱藏不住情緒。不得不說,她是很感動又覺熟悉,在聶府才待短短幾個月,就已經這麼習慣他們說話的方式,但疑問一個接著一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呢?」
他的笑容有抹邪氣。「你姓章,不回來這兒,能去哪呢。難不成投靠張家還是李家?」
「我寧願我只是個秦璇璣。」她抬眼,遲疑了下︰「你三哥好嗎?」
「這個嘛……」他沉吟了下,見她開始蹙起眉,才故作玄虛︰「三哥他啊,少了一個丫鬟,還不就是那樣,易怒易燥的,偶爾頂著一片火罵人。」
是這樣嗎?她掩不住失望的。對他來說,她就真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丫鬟嗎?他的腿可有讓聶家老六看過?有沒有按時用飯呢?
「章家也算有好玩的地方,等我回去了,也要四哥給我弄一個像這樣的人工湖泊,雖然深,但清可見底,旁有楊柳樹,最後再建個樹屋。」
「這是我娘淹死的地方。」
「嘎?」聶元巧驚叫一聲,連忙把手抽回來,猛往身上接。「璇璣丫頭,你嚇人嗎?」
「是不小心或者有人謀殺都已成謎。」她靜靜說道︰「她的首就浮在湖面上。章家就是如此,能干干淨淨活著出去的幾乎沒有了,等明兒個五娘便會將這里墳平,她以為她想要的東西藏在這里。」
聶元巧沉默了會。他的生活里可沒有這麼可怕的事發生過,平常兄友弟恭,雖然三哥時常向他咆哮,七哥誦經的聲音讓人發火,但何時有過家人內斗的情況發生過?是未見完璇璣的所有妹妹們,但就見過的幾個,實在令人沒有信心再往下看去。難以想像像她這樣良善的女子會出于章家,若不是三哥的吩咐及對璇璣的情誼,待在這里多一刻都覺弄髒自己。
他拍了拍她的背,認真說道︰「你若當我是弟弟,那麼我就當你是姊姊。以後三哥要罵我,你可要擋在我面前,為我說好話啊。」
「啊!」才要開口細問,章鳳珠突然一路從斜坡上殺下來,氣喘吁吁的。
「你們在聊什麼?」她大聲問,懷疑地在璇璣跟元巧間來回看著。
「奴才剛剛見到大小姐有點不舒服,所以過來瞧瞧。」聶元巧苦著臉,作嘔的把噴到他臉上的糕點屑擦一擦。
謗據他的觀察,這一家人笨又貪錢,只會耍狠,真想看看她們的下場如何。
「是這樣嗎?」章鳳珠不太相信。「我怎麼沒看過你?」
「奴才剛進章府做事,鳳珠小姐。」他露出潔白的牙齒,閃閃發亮,雖然臉若黑炭,但漂亮的輪廓明顯可見,他的眼楮閃啊閃的,章鳳珠臉一紅,不由自主的垂下頭。
這孩子將來再大點,只怕要讓許多人家的父母擔心。璇璣咳了一聲,掩去唇畔的笑花,心頭備感溫暖起來。他的出現縱然還是謎,但知道章家中尚有她所信任的人,那就夠了。
聶元巧朝她促狹的擠擠眼。「大小姐還是不舒服?瞧你咳的,還是趁早回去休息,要是半夜咳醒了,說不定會遇見鬼呢。」
「鬼?」章鳳珠驚聲尖叫,差點震破了元巧的耳膜。
「鳳珠小姐不知道嗎?前幾天我半夜上茅房,瞧見了一抹白影在附近飄啊飄的,還有青色的火球……」
璇璣微微一笑,任元巧在那里說得天花亂墜,嚇得鳳珠連連失魂尖叫。
她凝視一片清澈湖泊。再度回到章家,從無心到有心,從鬼門關回來的那一天起,她便開始計畫。她並非不能為,而是不願為,不願自己的心被弄髒,但現在,……髒了也無妨,是五娘逼的。
如今,第一件事就是將這人工湖給填平,讓它千年萬年都不再有女人在此枉死。
又是惡魘!
她猛然張開眼楮,混沌的神智被嚇醒,映進眼的是一片黑暗。燭火滅了嗎?
每晚睡前不滅蠟燭,任由它燃盡,她不怕黑,只怕有人忽然進來。現在是幾更天呢?今晚月色全無,捉模不定現下的時辰,也睡不著了,便模索起床。
書被五娘收盡,怕也被她翻盡了。她以為鑰匙藏在埋頭,她要走自然是帶走了,哪里還會留下呢?
她的臉頰有些發熱,是下午吹的風吧。困盹的眼在黑暗里瞧不見什麼,往桌上模索一陣,才模到了打火石跟備好的蠟燭。
點燃後,屋內淡淡的光影,映出桌上一疊紙張——
「啊?」她的《璇璣記》不收起來了嗎?怎麼還放在這里?她四處張望,門窗皆是緊閉的,難道是自己記錯?
她遲疑的回到床鋪上,才爬上床,忽然有只手臂攬住她的腰,她直覺月兌口要叫,卻被人捂住了嘴,整個人往床內側拖去。
「小心晚上遇鬼呢。」下午元巧別有用意的言詞滑過心底,對方的氣味就飄了過來,她睜圓了眼,掙扎的往上看。
「是我。」
她拉下他的手,發顫地月兌口︰「聶封隱?」
「你以為還會有誰爬上你的床?」
她怔愣,雙手模上他的臉龐。「你……你怎麼來了?你……你的腿呢?不是……不是還不能行走嗎?」
「你猜。」
「你……怎麼到這兒的?」急急忙忙把手移到他的雙腿上上下下的撫模,卻模不出所以然來,是好了嗎?有可能嗎?
「你究竟想模我哪里?」他抓住她的手。
一天的驚喜一個就夠,卻連來了好幾個。
「我……還在夢里嗎?」
「你只會作惡夢,而你以為我就是你的惡夢?」
「不……就因為是好夢才不敢相信。」
「是這樣的嗎?」他的臉俯近她的。她的眼楮睜得圓圓的,顯得瓜子臉的消瘦。
他蹙起眉。「你瘦了。」他的手滑上她的胸口觸模,她倒抽口氣。
「怎麼?你不是仰慕我,甘願把身子獻給我嗎?你現在緊張什麼?」他的語氣頗酸。
「聶封隱,你……」那一夜的記憶讓她臉如火燒。「你為什麼要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為什麼要來?我的女人在這里,我來,是為了要回她。」他的手掌不停的隔著衣衫撫模她渾圓的胸脯。「你在顫抖?連你的初夜你都不曾如此害怕,你現在在怕什麼?」
「我……」
他俯頭含住她張口欲言的唇。
他的嘴野蠻的磨蹭她的,他的手臂狠狠地摟住她的腰,讓她不得不完全貼上他的身軀。他的身體似乎比過去更為結實,心跳似鼓而雜亂,還是在夢里嗎?她竟作起春夢來了,也許是因為白天遇上元巧,所以連想到他……她怔了怔,章府里太多的聶家人,連他也來了?為誰?真的是為她而來嗎?
「想不想回聶府?」他抽離她的唇,問道。
「想,但……」
「為什麼想回聶府?為了汲古書齋?我要听老實話。」他的氣息紊亂,高熱的體溫隔著衣衫傳染給她。
她的臉發熱,有些不太自然的紅。「我……我想汲古書齋,想念聶府每一個人,想再听聶家人的家族史……」還有想你,天知道她有多想他,已非單純的仰慕之情可以解釋了。
如果五娘沒有窮追,她會一輩子受到他的吸引,而留在聶府里。
「只有這樣?」他的唇撇下,顯然有點惱怒。「現在連家族史也在你心里佔有地位了?」
那他算啥?排在汲古書齋之後也就算了,現在被擠往家族史之後,退到第三位,那麼會不會有一天他敬陪末座?家族史她已听了三遍有余,還想再听?
「我喜歡聶家的家族史,那讓我十分感興趣。」她擔憂的看著他。「你的雙腿到底好些了沒?六爺看過了嗎?有希望嗎?你是怎麼來的……」
「朝生在外頭。」他打斷她的廢話。
「噢。」她掩不去臉上失望的神色。
那表示——是朝生抱他來的嗎?可能嗎?章府並非無人之地,元護衛要抱著他進章府,不是件易事。
「原本,我是來帶你走的。」他輕輕拉扯她的外衣。她連睡覺也穿得厚厚實實,是怕發生什麼突發狀況吧。她不知道在章家多數已是他派來的人手,沒有人再敢侵犯她,沒有人再敢將她傷成這樣!
「你要帶……帶我走?」
「我用慣了一個丫鬟,就難以更改。我要你回來繼續伺候我。」
「不可能的……」
「為何?你當初隱姓埋名進聶府當丫鬟,不就是為了看我一眼?如今我讓你的仰慕繼續持續下去,你該感謝我,或者,你不再仰慕我嗎?」
「你……」他令人又氣又惱。他的個性本就如此,不是嗎?能來找她,已是十分驚訝。她以為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丫鬟,失了蹤,他不會在乎的。但——
「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元巧他們……是你讓他們混進來的嗎?」
「不然你以為有誰會保護你?章槐安,你當我雙腿已殘,世事皆不知嗎?或者,我該稱呼你另一個名字?」
「啊!」她的心跳漏一拍。他的臉龐又隱藏在陰影之後了,看不出表情。她的眼楮垂下。「還是……還是叫元巧他們回府吧,這里太過骯髒,不適合他們久待的。」
「挺聰明的,懂得轉移話題,笑世生。」
她雙唇微啟,臉頰一下刷白了,嘴蠕動了好一會兒,才能發出聲音︰「你……笑……笑世生不是文公子嗎?」
「冒充之人何其多,他不過是個潦倒書生,騙飯吃而已。他是柳苠的朋友,曾經瞧過笑世生的手稿本,連《鳳凰傳》他也仿寫一份,倒背如流,印章是從柳苠身上偷走,趁著柳苠北上,來聶府騙吃騙喝,差點他連聶府的丫鬟也一塊騙了。」
「噢……」終究被他發現了,但是……但是……
「不是柳苠違背對你的承諾,他也傾慕你很久了,你動心嗎?璇璣。他死都不肯說笑世生究竟何人,你的破綻不多,若不是瞧見一直跟在你身邊的小丫鬟的璇璣箋,也許一輩子我都不會發現笑世生是誰。」
「你……你失望了嗎?」她有點緊張。
「不如說,我不曾想過笑世生是個女人,《孽世鏡》是章家的翻版,而《璇璣記》則是你入聶府的故事。」
「啊……」他看見了方才擺在桌上的《璇璣記》?噢!天啊!這已非驚喜,而是驚嚇了!
她的秘密在一夜之間全給揭露。他究竟是在何時發現她是笑世生的?當她在聶府伺候他時,他就已經知道了?難怪有一陣子他老在套她口風,當時並不覺得,如今一想,他是早知情了。
既然知情,為何不明說?是為了捉弄她嗎?他的個性反覆無常,難以捉模,就算他惡劣至此,也不足為奇。但是他看見了《璇璣記》,那一本她不打算交給柳苠的小說,她只想將它塵封箱底,作一輩子的回憶啊。
「瞧你的樣子,像是嚇壞了。難有見到你嚇壞的樣子,我是你手稿本中的尹若雲嗎?不解風情,脾氣又火爆,偏偏喜歡上他的丫鬟……」
「那……那是虛構的!」只是一個夢幻而已。期望他也有喜歡上她的一天,他這麼殘忍,連她的夢也要打碎!
「而那個叫璇璣的丫鬟由仰慕生情,結局會如何呢?」
她脹紅了臉,喃道︰「我……我不知道。也許,我還沒有命活到結局……」
在他面前已無任何秘密可言了。
「我喜歡這個故事,我會讓你活到結局的。」
「啊?」
他模上她頸上淡淡的疤痕。「現在,我要知道你還仰慕我嗎?」
「是……我仰慕你。」
「那就得听我的話。如果你想回到聶府,想進汲古書齋的話,我或者可以讓你在里頭待上一年都不止;更甚者,你喜歡听家族史,我會讓你听到生厭。要是讓我瞧見你身上再有任何的傷痕,那麼,你就別想進書齋了。」
他在威脅利誘,這已是他慣常的方式了,但卻是他最真誠的關心。雙腿受了傷之後,他的脾氣暴躁而難以控制,過去她所仰慕的那個斯文、好脾氣的聶封隱已成為過往雲煙,如果她依舊仰慕他,那就得連現在的聶封隱也一塊仰慕,必須適應這樣的聶封隱。
原本,他還不到出現的時候,若不是听見七弟護衛的報告,他會給她足夠的保護,直到她解決章家所有一切的那一天。
但現在,他來了。親眼目睹了章五娘在她身上加諸的傷痕。這樣令人作惡的家庭里怎能教養出像璇璣這樣的女子?
如果她沒因躲藏而隱身聶府,也許一輩子就錯過了璇璣,她死在章家里也無人為她出頭。
「你……是為了笑世生?」她遲疑地問。
「你夠聰明,自個兒去想想吧。」他惡劣的性情依舊。「《璇璣記》我來收著,當你有了下文時,再來跟我討,我會讓你寫的。不過,現在,你必須告訴我,你究竟如何打算解決那把鑰匙所帶來的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