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
如果你不嫌棄,等一切都結束了……我帶你回我家鄉……我打獵為生……養你……——
偏北……氣候可能沒有這里溫暖……但我會全心全意地照顧你……衣食無虞……還有……小姐,我……
「你真的一點也想不起過去?」
「嗯。」
「你真的真的連一點點點都想不起來?比方說……比方說你身上穿的衣服料子這麼好,出身一定是富貴人家,是姓陳、姓王還是姓孫?你有沒有個印象?可不要說謊啊!」
「為什麼我要說謊呢?留在這種地方……沒有辦法做一些事,對我有什麼好處呢?」諸如洗澡之類的。
「老婆子……大姑娘的確沒有理由說謊啊!賴在咱們這種破屋子里跟咱們吃粗食有什麼好處?」角落一對老夫婦竊竊私語。
「你住嘴!我才不管她是不是忘了過去還是被人遺棄的,原本以為她家有錢,撈她上岸,只要活著一口氣,她家總會有人報恩的,卻沒料到老天爺存心跟咱們作對,撿回一個失憶兼瘸腿的,要她做點雜事都沒點指望!」
「誰教你救個人也心術不正……」
「你在嘟嘟嚷嚷什麼?」
「沒沒沒,我是說,那你打算怎麼做?總不能把她扔在外頭吧?她又沒謀生能力……」
「沒謀生能力就要咱們養嗎?總之,只要把這尊吃喝拉撒睡都要人伺候的門神給請走!算咱們這些日子白浪費在她身上了……等晚上,咱們女兒回來再說好了。」
「小翠不是賣到那叫什麼莊才半年,這麼快就可以回來探親啦?」
「回來瞧瞧你這老頭子還不好嗎……搞不好,是來報喜訊的呢!咱們小翠好歹也是有幾分姿色,條件可比那尊門神好,就算莊主瞧不上眼,護院什麼的也好過跟咱們過三餐不濟的日子。」
「是是是,你什麼都想得妥妥當當,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那當然,我還托人叫小翠注意她做事的莊園里有沒有個落河找不著人的大小姐呢。小翠上工快半年,那尊門神也待在咱們家里半年多,嘿,說不得老天爺還真是保佑咱們在有生之年過幾天好日子呢。」
「世間真有這麼輕輕松松就蒙對的事,當年老天爺也就不會讓我張著眼,還蒙錯了老婆……」老頭子咕咕噥噥的,很用力地嘆了口氣,悄悄往坐在床上的大姑娘投去同情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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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腿的小姐?天水莊沒有這種人啊……」小翠扳著手指數道︰「一個莊主是男的,下頭有三個義妹小姐,姓鳳、司徒跟沈,個個都是四肢健全的人,沒听過有什麼失蹤的小姐啊……」
「真的沒有嗎?會不會……會不會是惡意遺棄,所以不讓你知道?你才去做半年,有沒有更資深的奴才,問他看看,說不得——」
「娘啊!」小翠失笑︰「天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咱們莊主雖然嚴厲,但還不至于會惡意遺棄……那姑娘睡熟了嗎?」見娘親點頭,她才不再壓低聲音︰「不知道為什麼,一壯里的奴僕全部都是新來的,別說是長工,連總管也是從它處雇來有經驗的,好像要一切重新開始一樣,我也問過附近的有錢人家,都沒有失蹤或者瘸腿的小姐。」
「啊……老天爺要咱們救她,怎麼也不給點報償……至少,至少……讓咱們女兒嫁給好人家呀,小翠,你瞧那余莊主怎麼樣?有了妻子也不打緊,找個機會讓他正眼瞧你一眼」
「娘!我一靠近莊主,嚇都嚇死了,哪還敢打他什麼主意?何況他對女人好像也沒有什麼興趣,不然早該娶個老婆管咱們這些下頭的人了……對了,我剛帶的那些衣服都是鳳小姐要我拿去燒掉的,說是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穿了。她是個奇怪人,平常愛穿男裝,沒瞧過她穿過這些衣服,燒了多浪費,所以我就偷偷藏了幾件,你看看能不能拿去一買,貼補點也是好的。」
「有錢人家就是這樣,奢侈得讓人眼紅呢……這料子模起來跟里頭那門神身上穿的真像……」
「別再痴心妄想啦。娘,明兒個我還要趕回去呢,莊主要往北邊點兒的地方談生意,要帶鳳小姐一塊去,我被選當婢女,可累得很呢。」
「往北邊去……要去多久啊?」
「光是去一趟就要十幾天吧,也說不個準。好像是莊主之前去過,這一回純粹是視察,順便教鳳小姐談生意……我真羨慕呢,同樣都是女人,鳳小姐的命就比我好太多了。」
「十幾天啊……那,馬車就不止一輛嘍?就算藏個人在里頭,也不會馬上有人發現了?」
「娘!你在想什麼啊?」
「我在想,家里沒有多餘的米糧養白吃食的了!」
「娘,你那是惡意遺棄,那姑娘連走都沒法走,丟了她,要她活活餓死在街上嗎?」
「住嘴!什麼叫惡意遺棄?咱們只是把救來的人交給其他人罷了,哪來的惡出息!再說,咱們這種窮人家不可能養她一輩子,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她上馬車,等你莊主發現時也過了好幾天,只要你不承認,他不會知道是誰做的……說不得,還會很好心地養她呢!」
「莊主不是那種好心人啊……」
「這是最好的法子了,就算餓死街頭,她也因為我們而多活了半年,不是嗎?夠本了!你快睡,娘好好算計算計,瞧瞧要用什麼法子,才能讓人不發現地搬動她。」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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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四周一片漆黑,原以為還是天黑,但身子蜷縮得不舒適,以及遠處陌生的喧鬧,讓她很清楚地知道口口己再度被「遺棄」了。
而且,是被遺棄在一輛擁擠的馬車里。
在黑暗之中模了模四周,發現自己卡在馬車的最角落,好幾個圓木桶擋在外頭,幾乎把自己的身影遮個大半。
不算太糟,至少,不是存心置她于死地地讓她卡死在這種夾縫里。
她望著眼前的黑漆一片,鼻間傳來淡淡的酒味,是從桶子里散發出來的。她嘆道︰「好吧,是有點糟糕,但起碼不像上回,一覺醒來就發現腦袋一片空白,連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還以為救命的老婦是自己的親娘,差點抱著她痛哭失聲……這一次,至少知道是被誰、遺棄。,知道自己被丟棄的原因。」
苦中作樂的想法,讓她的心情頓覺輕松起來。
在失去記憶前,她一定是一個在逆境中樂天知命的好姑娘吧?她沾沾自喜地想道,所以在失憶後不但沒有大哭大鬧,反而有一種很輕松的感覺,彷佛重擔盡卸,四肢百骸終于得到自由……由此猜測,她的過去並不如意,甚至很有可能被殘忍地虐待過,是被夫婿虐待的嗎?不怎麼像啊……
失憶的自己對已殘的雙腿接受得很平靜,表示她的腿瘸了很久的時間,才會有如此反應……在長年行動不便的情況下,誰會願意要她這種人嗎?
夢中那始終瞧不清面貌的男子嗎?
「他老喊我小姐、小姐的,必定不是太親密的人……那到底是我的誰呢?」那人對她很重要嗎?為何會讓她連親生爹娘都遺忘的同時,卻牢牢地將他鎖在自己的腦中?
「小翠,你去哪兒?」外頭傳來喊叫︰「余莊主不是說入夜不要隨便亂跑嗎?小心出事啊,而且咱們走了一天,你不累嗎?」
「是是,我馬上就去睡,馬上就去睡!」
餅了一會兒,聲音靜了,輕微的腳步聲靠近她這輛馬車,隨時車幔被掀了一角,藉著微弱的火光,讓她知道外頭也天黑了。
「對不起……」外頭的姑娘低聲道,快速遞進一碗飯菜,隨即像是怕被瞧見容貌似的,立刻放下車幔,讓整輛馬車又歸于黑暗之中。
她頗感好笑,不打算出聲喊住那叫小翠的姑娘。叫住了又有什麼用?逼她把她這尊門神再帶回去供養嗎?
那對老夫妻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那晚他們的談話她也听得分明,只是沒有立場說什麼,總不能說「救人就該有養」輩子的義務」,然後死抱著床不肯離開,遭人白眼吧?
飯菜有些冷了,淡淡的腥味混合著從木桶里散發出來的酒味,再加上自己沒有洗過澡的異味……實在是讓人難以下咽,但不吃又不知下一餐何時才會來?她可不想活活餓死自己,死後尸身供人觀賞。
勉強吃了幾口,忽聞外頭又有人走近是小翠嗎?
內疚感太深了,所以決定要把她帶到陽光之下?
男人的聲音響起︰
「你還沒睡?」
她嚇了一跳,以為有人在馬車外問她,正猶豫要不要答話,突然又听見一個分不出是男是女的聲音回答那男子,道︰
「滄元,是你啊……」
「怎麼?讓你嚇了一跳嗎?你還以為他活著?明明都入土了,不是嗎?」
「我知道……只是……最近我老覺得很不安心。」
「你不安心的對象應該是司徒壽。」
「欽,怎麼又提到她了呢?」
「她留著,遲早會禍及你。這一回你故意留她一人在莊中,心里在打什麼主出息,我會不知道嗎?,你想證明,沒有你,她一人也不會鬧出事來。若咱們回去真鬧出事來了呢?你就願意讓我動手殺人了?」
殺人?
正在馬車里吃飯的她,心中駭然,差點抖落筷子,她該不會是被藏在殺人犯的車里吧……那老夫婦不是說是大戶人家的馬車嗎?還是大戶人家其實兼營殺人生立息?
有點點的好奇……呃,事實上,好奇一定是她失憶前的天性,催促她悄俏蠕動身子,硬將蒼白的小臉湊到車窗的角落。
一雙眼楮悄然地窺視馬車外的天地——
淡淡的月光灑在地面上,陌生的建築物讓她注視好一會兒,才認出招牌上寫著是客棧。
「滄元,壽兒是無心的。」那背對著她的瘦弱青年嘆息,吸引了她一半的注意力。
原來,那分不清楚男女聲音的是個男人啊,她忖思道,目光直覺跳向另一名男子。那男子應叫滄元,他一身藍衣,臉龐隱在暗處,瞧不清楚——夢中那男人的影子直覺閃過她的腦際,讓她心口再跳,好像快抓到什麼線索了,那叫滄元的打斷了她的思緒,說道︰「算了,我也不多與你爭辯。明兒個還要趕路,你就算睡不著,也躺著休息一會兒吧,別教你義爹死了還陰魂不散的。」
「他……真的死了嗎?滄元……自他們死後,我從來沒有問過你,禳福所說的同死之命……除了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外,還有什麼你沒有說出來的嗎?」
余滄元聞言,眯起眼︰
「你到底想說什麼?」
「……真的死了嗎?我曾在想,如果都沒有死呢?兩個人的命運還會一模一樣嗎?命理之事只有他倆最清楚,有沒有可能在經歷幾乎同死,卻沒有死成後,命運會重疊在一塊呢——」
那叫鳴祥的青年說得好深奧,她完全听不懂,也沒法細心再听了。她的視線一片模糊,沉重的暈厥感讓她終于發現方才的飯里又被下藥了……
可惡,她連那叫滄元的男子長怎樣都沒瞧見——
緊抓著車窗的手指有些虛弱,糊掉的視線勉強落在滄元的身上,驚喜地瞧見他慢慢轉過身來,像要回答話再撐一下、再撐一下就可以看……見……了……窗幔從指間滑落,整個身子無聲息地倒在馬車上。
月光清楚地照亮了余滄元冷峻的臉孔。
「又怎麼了?」他問。
「我好像听見什麼聲音。」
「那只是風聲,你太敏感了。」
「可能吧……滄元,你太實事求是了,任何事情都會被你合理化,說不定會錯過了你一生中最想得到的東西呢。」
那男人一生中最想得到的不會是她,所以還是不要發現她吧……馬車內,她殘存的神智亂七八糟地想著,雖不知她的未來歸向是何方,但現在發現她,依那叫滄元的冷酷的語調,難保不會再將她送回那對老夫婦那兒啊,她可不想再過著那種每天被人用白眼看待的日子,而且——連洗澡都不能,上個茅廁都被人很嫌惡地對待……她不想臭一輩子啊……
「……此去偏北……不知道他過得還好嗎……」
是了,偏北……就是與夢中那男人住的地方一樣啊,所以她才故作不知地讓那對老夫婦送上車,她想離那夢中男人近點……哪怕只有近一點點也好,也許就有機會遇見他了吧?
雖說,天下之大,與夢中男子相遇的機會微乎其微,但她想去,就是想去啊!
她有預感,只要有機會見到他,她會想起過去的,會想起她是多麼樂天知命的好姑娘。
什麼滄元、司徒壽、鳴祥,或者禳福……听到這些名字時,她一點感覺也沒有,但他們嘴里的義爹……總讓她心里不舒服起來,還是……她也有個令人討厭的義爹,而夢中的那男人就是她的義爹?
一思及此,還來不及有任何的感受,沉重的迷霧終于拖下她的神智。
在昏睡前,她只有一個想法——
吃了迷藥,眼楮張不開、耳朵听不見,但嗅覺依舊。
懊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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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真的很臭。
如果有人在此時此刻還敢不嫌臭地接近她,這種人肯定是愛她到入骨,她可以嫁了,沒有什麼挑剔對方的了。
欽,能不能給她洗個澡呢?
至少,給她半年沒有踫過水的身子擦個澡吧?
在馬車里不見天日地過了幾天呢?
她只隱約記得不停地搖蔽,醒來就有飯吃,吃了飯明知會睡著,她還是吃了;寧願睡著也不想無聊地發呆,猜想自己的未來會有多淒慘……
如果有一技之長也就罷了,但她十指女敕皮無繭,連繡個花都不會,雙腿又殘廢,說得坦白點,賣到妓女戶可能都沒有人願意要……淪落到街頭乞討的可能性比較大吧?
說到底,身子殘廢也只有由富貴人家才能活下去吧?那……她的未來會何去何從呢?
偏北、偏北……那夢里的男子真有其人嗎?!
是她太天真了吧?
追著那微弱的希望,期待能夠天降奇跡地在往北的路途中遇見那夢里的男子……先不要說她成天關在不見天日的馬車里,就算撞著了他,只怕也是錯身而過,何況,萬一……那只是個夢呢?只是自己幻想出來的美夢呢?
從那半年沒有人尋她來看,她是真的被惡意遺棄了吧?她不相信由自己的性子惡劣到被人丟棄的地步,那麼,會被遺棄就是因為自己的殘廢——
說得難听點,就算她再樂觀再知命,一輩子的殘廢,出入都要賴著人,誰會願意照顧她?
誰知道她所夢見的那些話是不是出于虛構的?真有人會這樣真心待她嗎?
在馬車上的日子,就這樣一直翻翻覆覆地胡思亂想,一會充滿希望、一會兒又喪氣到真想叫出聲,讓那個叫滄元的莊主決定她的未來好了。
這日,昏昏沉沉地醒來,馬車不再搖蔽,外頭一陣喧囂,她撩起頰畔汗濕的長發,掙扎地模索。
沒有飯菜?她好餓呀。
微弱的光從正面方慢慢擴大,搞了好半天,才意識到有人正要拉開馬車的門。她心一跳,知道揭曉她命運的時候到了。
「啊?」外頭小翠驚叫。
「叫什麼?小翠,你嚇死人嗎?」
「沒……張大哥,我……我來幫忙卸貨……」
卸貨?果然是到了目的地了。她的下場貶是——
「一個丫頭能搬得動這些酒桶嗎?」男人笑道︰「你去幫忙別的吧。」
「可是……」
再可是,只怕她被發現了,那叫余滄元的莊主一定知道小翠月兌不了干系,到頭來,說不定會被強送回救命恩人身邊啊,她可不要再回去那種地方啊,快走,快走吧,小翠你可別笨得留下來啊!
「小翠,天氣都有點冷了,你怎麼滿頭大汗?」
「啊!」小翠驚跳一下,旋身月兌口︰「鳳小姐……」
「噓,叫龍少爺。你是怎麼啦?這種粗重的活兒讓男人去做就好了……」鳳鳴祥心細如發,注意到她過度的慌張,微眯眼,沉聲問道︰「里頭有什麼不該在的東西嗎?」
「沒……沒有……」
顯然小翠的驚惶失措將在遠處打點的余滄元也吸引過來。只聞冷靜的腳步聲傳來,隨即嚴厲的聲音響起「里頭藏了東西?」
沒有人回應,只听見斷斷續續的泣聲。
馬車里的她聞言,也好想哭了,這姓余的口氣嚴厲到達二十歲的人都會被嚇哭了,她不能再奢望他開慈善院養她了。
「滄元,你把她給嚇壞了,就算她私藏什麼東西在里頭,也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是不,小翠?」
「誰知她在搞什麼花招。小張,把車門打開!」
車門慢慢被打開,日光從木桶間的夾縫里鑽進,她直覺地縮起身子,避開外頭窺看的視線。
「沒什麼嘛!是咱們多心了。」鳳嗚祥隨意地瞧了眼堆滿車內的桶子,料想身家清白的小翠不會在馬車里動什麼驚逃詔地的手腳,最多只是藏一些一個丫鬟不該有的玩意兒。
余滄元顯然不相信,上前先行卸下堆放在上頭的木桶,她直覺地嚇了一跳,將瘦小的身子更蜷縮在角落里。
她在緊張什麼啊?
反正遲早都會被發現的,遲早都要決定她的命運的……只是,她真的很不想被迫回那對老夫婦那兒啊!
那叫余滄元的,一听就是不苟言笑之人,如果求他給她一個安身之處,他可能直接挖個墳,叫她這沒用的人跳進去等死吧?
將要知道她的未來了,心里害怕得要命,因為知道現實就是現實,而自己躲在這里制造的美麗幻想,絕不會實現。
見一雙手伸到自己面前的圓桶,正欲搬下時,她屏息了。
「余莊主!」親熱有餘的聲音響起。
那雙停在半空中的手再差一點點點就可以踫到她很久沒洗過的臉了。
「陳老板?」余滄元微笑道,低聲對鳳鳴祥解釋︰「他就是負責這一帶酒廠的頭兒,我帶你過去認識一下。」
趁著余滄元的視線落在鳳鳴祥身上時,馬車里,她悄悄地探出一雙眼楮,瞧見這些日子來載她的大莊主。
丙然好嚴厲的長相啊,雖然在微笑,但顯得拒人于千里之外,跟她夢中那男人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啊,夢中那男人始終站在陰影之下,她根本瞧不清他的臉,怎會知道這大莊主的臉並非夢中那男人?
心中隱隱再有感,只要讓她看見了那張臉,她會想起過去的一切——只是,想起過去好嗎?讓她遇見那個人的價值足夠跟知道過去的痛苦劃上等號嗎?
這念頭極快地閃過,又听余滄元笑道︰「陳老板,讓您老出來接咱們這些後生晚輩,真是教咱們受寵若驚!」
「哪兒的話,余莊主才當上天水莊的新任莊主沒多少個日子,可能力一點也不弱于那原來因急病去世的老莊主,所以才會讓當總管的您繼承一切啊。」
那口氣有些帶刺,余滄元也不打算跟這種人浪費自己的情緒,只皮笑肉不笑地轉向小張︰「你跟小翠先去前輛馬車,將要送給陳老板的禮物拿出來,小心別踫撞到,那易碎的。待會再回來卸下這些酒桶。」
他的聲音愈飄愈遠,她掙扎地爬起來,從桶後探出一雙好奇的眼,瞧見她這輛馬車門是打開著,卻再也沒有人注意這里了。
她再微探出一些,注意到不少人忙著卸下貨物,身上穿著是統一的衣服,應是余滄元手下的長工。
她的視線充滿興趣地落在這個看似不大的城鎮,人來人往的,穿著都有些厚,帶些鄉土的氣息,這里應該是屬于鄉間一帶的小城鎮吧?
仍然沒有人發現她,也許,到最後會被發現,是因為她身上的臭味呢。
眼珠子轉著四周,忽然瞧見有名男子背對著自己往前面走去,身上扛著不少獸皮,像是要去販賣,讓她的眼光難以移開。
……我打獵為生……養你,好不好?小姐……
「欽,原來我舍不得移開視線,是因為同是打獵人啊……」所以才會一見打獵人,就會心生好感吧。
那人突然停住。
她嚇了一跳,以為他听到自己在說話了……不可能吧?好遠的距離吶,就算是順風耳,也難以听清楚她在說什麼啊。
憊是自己的目光太專注,差點燒破他的背,所以他才停下來?
「我在胡思亂想了……早知方才該出聲的,就不用再揣測自己的下場了。」她哀聲嘆氣一番,正要認命躲回馬車內,忽地瞧見那男人極快地轉過身來。
連避都來不及避,就與他打了個照面。
突如其來的沖擊讓她頭暈目眩,腦中無數的畫面閃過,讓她差點乾嘔起來。
那男人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一雙黑眼直勾勾地望著她。
遠處又響起了雜音,有人在吆喝著把馬車里所有的東西都卸下。
她心一驚,直覺向他伸出手,低喊︰
「把我帶走。」
那男人聞言,快步地奔來,身手俐落地將她打橫抱起來,一點猶豫都沒有,彷佛她身上的異味只是兩、三天沒有清潔過而已。
「快走,不要跟他們撞上!」她心驚肉跳地喊道。
那男人連回頭看一眼余滄元或鳳鳴祥都沒有,雙手緊緊抱著她溫熱的身軀,幾乎用跑的離開這城鎮。
「兄弟!你不賣啦?喂喂!抱個女人跑了,獸皮掉了都不要嗎?搞什麼啊,還賣不賣——」
鳳鳴祥不由自主地回過頭,順著那抱怨者的目光瞧去,瞧見一個男人熟悉的背影,她微訝,月兌口︰
「是他嗎……︰他抱著誰?」
「誰?!」余滄元回過身。
「我是說,我好像看見破運了……」而且還抱著一個女孩。那女孩是誰?
「哦?」
「不如我們順路去探探破運吧?」她心里總覺怪異,破運只會抱一個女人,而那女人早死了。「我記得他提過他家鄉是在這里,如果要找,是可以找到的。」
「半年前他連句話都沒有留就走了,存心不再聯絡,何必再見?」余滄元顯然對見破運沒有特別的想望。他淡淡地說道︰「有時候見了人,反而更傷心,對他也沒有好處。」
「可是方才我瞧見……」
「啊!」小翠忽地尖叫。
余滄元眯起眼︰「又是她!」快步往小翠走去,注意到她呆呆地瞪著馬車內,順著她的視線,余滄元探身進馬車內,抓出一條很舊的毯子。
「藏了一條毯子有什麼好叫的……」靈光乍現,他怒斥︰「你把莊里的馬車當什麼了?里頭藏人!藏什麼人?想害誰?」
又嚴厲又肯定的猜測讓小翠嚇得失了魂,雙腿虛軟地跪倒在地,叫道︰
「奴婢絕沒有想害莊主或者龍少爺的出息思,是……是……對,是前幾天奴婢發現有個乞丐又冷又餓,所以讓她躲在馬車里取暖,三餐有剩的就送給她吃,除此外就再也沒別的了……」
「是這樣嗎?」
「是真的!」
「是雙腿不便的人嗎?」鳳鳴祥忽問,引來余滄元驚詫萬分的目光。
「啊!少爺怎麼知道?」小翠月兌口。
「果然!」方才那像破運的男子就是抱著一個姑娘。「是男的還是女的?差不多幾歲?」
「嗚祥,你……」余滄元一頭霧水,這種問法分明是在懷疑禳福未死。
鳳鳴祥舉手阻止他發問,認真地看著小翠︰
「你老實說,不要隱瞞。」
只是藏個人,有這麼嚴重嗎?還是鳳小姐要弄清楚她這個婢女有沒有足夠的資格待在她身邊?沒有一家的小姐會讓心狠的丫鬟留在身邊的,她只是遵從母命丟棄一個無法行動的姑娘而已啊……
「是……是個男的!憊是小阿子!所以奴婢才一時心軟,抱他上了馬車,方才就是瞧他突然不見了,心里一急才喊出來的!小……少爺,您原諒奴婢吧!」
「是男的嗎?」鳳鳴祥喃喃道。
余滄元低聲︰「你懷疑她沒有死?」見她不看可否的神色,苦笑道︰「你心思極細,性子又多疑,不管你懷疑什麼我都可以明白,唯獨她……如果她真沒有死,為何要躲在馬車里不見咱們呢?只要她喊一聲,就能與咱們重新生活,不是嗎?」
「這倒是……」不知道為什麼,腦中老是停留在那像破運的男人抱著一名女子的景象。「你真的不想去找破運?」
余滄元搖搖頭,轉身離開。
鳳嗚祥回頭看了看那早已沒有熟悉背影的街道。
「如果一個沒有死……另一個也不會死……兩人死過一次的命運會一樣嗎?會不會因為一樣,她才不願見咱們,怕連累了我們?還是,是我多想了……」
是多想了,鳳嗚祥忖思道,義爹的死是親眼所見、親手所埋,難道還會有假?
罷才,那只是……一個很像故人的背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