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南宮朗淡淡地說,似乎不帶任何感情,說到最後,他察覺握著他手的人似乎微微在發抖著。他側眼看向憐君,輕輕一笑︰
「這話,我只跟憐弟說。你過奈河橋了,已經無法體會這樣的感情,自然不會讓你怕著,你可別外傳啊。」
不是明眼人,是听不出那輕描的語氣隱著諷刺,隱著恨,隱著怨。
他眼若春泓,直視著憐君。
那雙秀眸的憐惜未減,平和地迎望著南宮朗。憐君低聲道︰
「如果有……機會,大哥走過那奈河橋,就知道……憐君此刻的心境了。一過奈河橋,七情六欲就沉進在橋下河里,再無蹤跡。」
「春花性淡,自是容易拋棄人間感情,她總以為旁人跟她一樣,日子久了就能各自過活。我不一樣,就算奈河橋奪我情感,我也絕不會將她忘個徹底。即使過去的情感永沉奈河橋底,只要我能返陽,未來必能重新再擁有那樣的情感。」
憐君沉默著,回避他的目光,喃道︰「大哥,你可曾想過,你這般喜歡春花,是因為你不喜皇朝中人,春花她是外來者……」
「真是胡說八道了。」南宮朗淡淡道︰「我喜歡一個人,還得先去分她是出自哪兒嗎?你以為,春花就這般能耐?」
憐君一時沒有吭聲。若照余桐生所說,惡意轉生的七焚,絕不會回頭喜歡上那些繁衍他們的根源百姓,那在皇朝里他們還能喜歡上誰?這樣一生一世孤獨多痛苦,春花非這世間人,就算她有惡意也不干他們的事,他們會喜歡上春花不意外。只是……他也很清楚,南宮朗對春花的情愛,絕不是他在這世間孤獨寂寞……
憐君心里迷惑,交雜著許多說不清的滋味,他的注意力被兩人交纏的長發引開。他直覺要伸手分開,指尖才踫到他枕上長發,卻瞟到南宮朗正目不轉楮地望著他。
南宮朗沒有說話。
憐君遲疑一會兒,指尖始終停在兩人的發間,不再有任何的動作,目光痴痴,帶點迷惑與猶豫。
最後,南宮朗微微一笑,將他的身子摟進懷里,讓兩人的絲綢黑發更加糾結難分。
「瞧你,憐弟,你在發抖了。」他笑著,攏緊力道。
背里的人兒並沒有抗拒。
有憐惜就是好事,有猶豫就是憐君開始不舍了。他是作了什麼噩夢,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如果春花是人,他要怎麼強留,春花都無所抗從。但如今春花是鬼,他要強留,春花依舊會自他眼前消失,他只能窮盡自身的力量,讓這人兒心甘情願過了?走過奈河橋的憐君巴不得與他劃分界限,哪會這樣……哪會這樣……
南宮朗竭力抑制著心跳,抑制狂喜的浪潮,抑制想索求憐君身子的沖動。憐君到底是作了什麼夢,竟主動走向他?
如果這樣的夢能令憐君留在陽世,那麼就算讓憐君一直身處在噩夢里,他也要留下她!
他的春花……他的春花……
「憐弟,」他在憐君耳畔輕喃著︰「你有沒有想過,你明知月老強迫人間男女,明知上天給的姻緣不快樂,為什麼你要順應天命,讓你心愛的人痛苦一生?你這樣做,真是正確的嗎?真是正確的嗎?」
第八章
砰的一聲,整個背擊上牆壁,憐君還來不及說話,衣領就被大掌拎起來。「那個……歸兄,你想做什麼?」憐君小心翼翼地問。
一早他才出了房門,就被人非常粗暴地拎到角落,非常粗魯地壓在牆上。「你跟五哥同宿?」歸無道壓低聲音問道,眯眼盯著這清秀的小書生。
「這個……與友秉燭夜談,這種事也常見,是不?」
「昨晚厲風樓並無燭火!」歸無道咬牙道。
「歸兄,就算南宮朗男女通吃,崔某也只喜歡與我不同性別的人啊!」
遍無道聞言,嘴角勾起得意的笑。
「就等你這句話!藍藍看中你,你自然也得喜歡她,可別去搞什麼斷袖分桃的……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我怎麼看你?」那聲音有點輕,有點嘆息,憐君想起昨夜的夢境。原來,每個人都戴著面具……每個人都假裝遺忘……
遍無道瞪著他。怎麼看?就是用那種令人發毛的眼神看他!這清秀的小書生秀容微紅,望著他的眼神很像……很像……混蛋!藍藍喜歡的男子要是個斷袖人,豈不是真得跟南宮朗搶人?她搶得過嗎?
「走!」
憐君訝異一聲,疑聲問道︰「上哪兒?」
「上地窯去!」
「什麼?」憐君瞪大眼。
「用想也知你小子單純得緊,將來娶了藍藍,要是什麼也不懂,那真是丟盡咱們男人的臉,總要教你見識見識,才不致虧待了藍藍!」
「……」眼前這外貌二十上下的青年,真的跟春花下了三年的棋嗎?竟然用這麼粗俗的「」……「等等!等等,我不要上地窯去——」
大鷹抓小雞,很容易就抓上馬車。
小雞狼狽地要爬出馬車,大鷹迅速拎回去,很不以為然地說道︰「我听黃鶯說,你成過親,該不是兒戲吧?還是你跟你那娘子沒行過周公之禮?你臉紅成這樣……藍藍以後可辛苦了!」
憐君瞪著他。
「歸兄,我對藍小姐並無男女之情,你別瞎湊合!」
遍無道擺擺手,道︰「感情總是培養出來的,小事一樁!」
小事一樁……憐君微地眯眼。他記得,歸無道與墨隨華這兩個大男人,也曾認定,男女的感情就是干柴烈火這麼來的,這兩個男人該不是一直奉行這個偏門道理吧?
遍無道無由來地頭皮發麻,那張女圭女圭臉面色不變,暗暗掃過馬車內部一眼,確定沒有其他人可以藏身,最後,他的目光停在這軟趴趴的小書生臉上。
「你……有話要說?」歸無道試探地問。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憐君故作沉吟。「照六爺的說法,不知道當年五爺成親時,前一天晚上你是不是也認為他該上地窯一趟?」
「當然……當然有去!」女圭女圭臉笑起來多麼的和藹可親,完全看不出其暴力的天性。「我親自邀五哥去的,他玩得樂不思蜀,差點誤了隔天婚禮。男人當如是,你懂嗎?」所以,五哥終究是喜歡女子的,你最好別再被他給騙了!
綁面這段話,他正想對這小書生暗示一番,哪知這小書生很不給面子的,撇臉就往車窗外看去。
這擺明不買他帳的舉動令他很火大!非常有沖動扁他一頓,但這弱書生是藍藍看中的,是他未來的妹婿,他能動嗎?
他想起昨晚,藍藍對他說的——
「六哥,你可別亂動他,要傷了他,我可不放過你!」
「真難得有個小子得你慧眼。這些年你是不動刀了,卻也隨興做事,你到底看中他哪了?軟弱無能,沒有辦法為你頂起一片天地,手腳無力,怕是哪天仇人來了都要你替他擋著!我倒瞧,楚思權對你有幾分意思。」他無意為楚家莊的人說話,只是相較之下,小藍藍幾歲的楚思權還像個男人。
「楚思權?那也不過是個想跟八風再結親的男人,是不是真心,你應該明白;六哥,下次你仔細看,仔細去感覺,崔憐君他……一定像你曾認識的某個人!」
「像誰?」他一頭霧水。「你明說不就好了?」
「六哥,你說,你所知所懂的道理中,有沒有這一條,如果有人不是屬于這世間的人,有一天他換張臉回來了,你不能喊出他的名字?萬一喊出了,他便消失,再也不回頭了。」
「什麼?」
「五哥不喊不張揚,就是怕會發生這種事吧……那要怎麼留住他才好呢?我去大佛寺探個究竟吧!看看好好一個人怎會變成那樣的書生……」
當時藍藍自言自語,他也不以為意。如今打量這個崔憐君,怎麼看都不覺得自己曾認識這沒種的小書生。
正當歸無道過濾心中所識的男兒時,突然听見崔憐君喊道︰「停車!」
馬車一停,憐君連忙跳下車。
「你做什麼你?」歸無道要拖回這小書生,小書生卻回頭朝他作揖笑道︰「歸兄莫急,這是簡宅,你說的嘛,男兒本色,理當如此。哪有咱倆獨享,不找簡三爺,對吧?」
「三哥……」這干三哥什麼事了?如果不是共有過七焚之名,也曾看過三哥殺人的狠勁,依這幾年三哥那樣清淡的生活,他幾乎以為這人要登仙去了。「喂,崔憐君……」跑這麼快,眨眼就遁進宅子里,如果不是確認這小書生是男人,他會認定這孬種去討救兵了!
男人尋歡去討救兵,丟不丟瞼?
憐君確實去討救兵了!
他本性非男,真要去地窯,他不死定了?呸呸,他早死過一回了……干柴烈火、干柴烈火,他真的非常想讓歸無道去試看看,干柴烈火是不是真的能讓他解決所有事!
崔憐君鑽進久違的宅子,同時注意到簡宅的隔壁在辦喪事。
現在他暫時化為人身,看不見黑白無常,不去理這些地府之事。他一進簡宅,驚喜地發現小小宅子竟然綠意盎然,有幾分簡求春夢境的氛圍。
他一路往書房而去,注意到幾名眼生書生待在廳里交談著。
他記得,簡求春說過,這間簡宅是他交友之處,有些書生一時阮囊羞澀,都會暫住此地。但此處並無奴人,一切自己上手。
這樣的地方,也算是小仙境吧。
憐君不敢花太多時間打量,來到書房想請簡求春當個擋箭牌。
今天一早,他起床時,南宮朗就已不在,桌上留著他去接余桐生的字條,他才會被這個滿腦子認定干柴點上一把火萬事成功的混蛋給逮住!
「咦,你是崔憐君麼?」
憐君回頭,正是他返陽後遇見的書鋪小扮。
那書鋪小扮打量他,道︰「今天我一早送書來,三爺趕著要我上八風園,請崔少等他,千萬別外出。可我撲了空,才又回來稟告。」
「簡求春找我?什麼事?」
「我哪知道,你自個兒去問吧。我來時,三爺正要出門,正好有人來訪,這才吩咐我讓崔少留在八風園里等他。嘿,說不得過一陣子,八風有喜事了。」書鋪小扮笑道。
憐君不及細听,歸無道就已出現在轉角,還真的鐵了心要逮住他。他趕緊逃到書房,匆地听見熟悉的聲音,不由得停住動作。
憐君面露疑色,移到窗前。房內有個背對他的姑娘,這姑娘身形好眼熟,聲音更眼熟……
楚秋晨!
他呆了呆,目光停在楚秋晨的身上,接著緩緩落在另一頭正在半沉思的簡求春。
楚秋晨轉過身,神色沒有往日冷漠,就這麼找著書,偶有不懂,轉頭詢問簡求春,簡求春耐心和氣地比著手勢。
這幾天,他心在四月初三那天,更在南宮朗身上,忽略了楚秋晨……
月老!月老!你到底在做什麼?男不願女不甘,到頭來,發生什麼事了?
這樣視八風如仇,對南宮朗沒有好臉色的姑娘,卻心平氣和與簡求春相處,這是不是、是不是……
有人從後頭一把拖走他,憐君驚懼想要叫出口,卻及時被捂住嘴。
「這是在搞什麼?」歸無道拖憐君走了一陣,才放開他的手。他有點不快地罵道︰「剛才那是什麼?我就說,最近那姓楚的女人怎麼常外出,原來是上這兒來了!」
憐君沉默著。
「三哥怎麼會允她留在這里?難道他不知那女人是要給五哥的?他要什麼女人會要不起?為何偏看上楚秋晨?」
憐君還是不發一語。
「你怎麼不說話?」歸無道終于發現這小書生一臉凝重了。
「我……我在想,月老是不是喝醉了?」
「月老?喝醉?」
憐君低頭把玩著發尾,輕聲道︰
「明明兩情相悅的,偏要無緣無分,生離死別。明明各有心愛的人,卻又要將他們硬湊在一塊。」
遍無道眯眼,不解其意,但道︰
「管月老是什麼東西,他都是個混帳家伙!咱們好不容易找出一個眼楮像春……跟你說這些你懂什麼?走!」
憐君叫了一聲。「我不想……」
遍無道一向不把他人意見當意見,直接擄著他往門外走。
背後有人輕敲著屋牆。
正努力抓弱雞的歸無道一回頭,一愣︰「三哥。」
不知何時,簡求春出現在他們身後。
憐君如見救星,大喜過望,連忙叫︰「簡兄,你要不要一塊去地窯?」
簡求春聞言,看向他,那深邃眼神帶抹古怪。
「地窯?你去?」他慢吞吞地比出手勢。
憐君的眼兒發亮,趕緊鑽過歸無道的身側,如攀浮木地緊緊攥住簡求春的雙手。
「簡兄也不愛逛地窯是吧?對嘛,歸兄,我就說,好好一個男人,也不見得要那個,才有男子氣概……」憐君說著說著,臉微微紅了,惱怒地瞪歸無道一眼。他嘴里繼續道︰
「既然簡兄不去地窯,不如我也留下拜訪一下簡兄的書房吧。」說到此處,憐君笑咪咪地,本要放開簡求春的雙手,先溜進書房再說,哪知,簡求春忽地反手扣住他。
憐君一怔,抬眼對上簡求春。
「……簡兄?」
簡求春眯眼,直勾勾望入憐君的秀眸里。
「我正有事找你呢!」
憐君心一跳,簡求春這眼神有點鬼……該不會聯想到他是來自地府的小表吧?皇朝百姓作夢多半不會與現實扯在一塊,至少,簡求春不信鬼神,不會將虛幻的夢境與現實搭上橋梁。
但是,他總有點心虛啊!
「三哥?」歸無道懷疑地瞄著這兩人。
簡求春忽地松開手勁,自腰間暗袋取出小靶,盒里躺著珍珠簪子與把玩的迷你小玉兔。
憐君、歸無道與楚秋晨都好奇的上前一看。
「憐君,既然你我所讀的書相似,那眼光必也一樣。我近日要送禮,卻一直在這兩樣禮物上抉擇不下,就請憐君替我擇一吧。」
憐君與歸無道同時一怔,歸無道月兌口︰「這種東西都是送女人的,你有女人了?」眼光不由自主往楚秋晨看去。
憐君看看他,再看看楚秋晨,猶豫不決。簡求春有喜歡的人固然是好事,可是,楚秋晨她該是……
他心不在焉拿起珍珠簪子,听見歸無道低聲說著︰「這珍珠倒是上等貨,只怕是八風寶鋪里最好的珍珠。」
遍無道好歹也已經算半個商人,絕對識貨。憐君很快放下珍珠簪子,又拿起那小小玉兔。
他試著把玩一下,嘴角微揚,很是喜歡這小兔子。他再听歸無道道︰「哥眼光真差,這玉質不是寶鋪專賣給買不起好玉的窮人嗎?」
簡求春直視著憐君,拍拍憐君的肩,讓他的目光從小玉兔上移向自己。
「憐君替我挑一樣,另一樣就送給你吧。他日你可以送給喜歡的姑娘。」
憐君一喜。「真的?」
遍無道看著他倆,楚秋晨也打量起憐君來。
簡求春笑意盈盈。「自然是真的。當是謝謝憐君代我挑選。」
遍無道暗里發惱,注意到簡求春目光不離憐君,仿佛想記下憐君的一舉一動。這是不是太離譜了點?一個南宮朗已被這崔憐君迷惑,難道連簡求春也被迷惑了?
他又看向崔憐君,顯然這個小書生十分高興簡求春的贈禮。呸,這年頭是怎麼了?很流行小書生嗎?
憐君笑滿腮,緊握著鐘愛的小玉兔不放。他開口︰
「簡兄要送姑娘好禮,自然要送珍……」語氣一頓,面露剎那古怪,他差點像笨蛋一樣跳下陷阱。
簡求春的眼神只有他看得懂,那漂亮的眼底掠過極快的探究。七焚都是鬼,只有鬼才那麼精,絕對是昨晚夢境有什麼不對勁,這才教簡求春有所懷疑他是春花。春花最愛玉,當然會想拿到玉!
有懷疑沒關系,他馬上滅掉它,憐君悶著氣想,嘴里卻笑︰「要送姑娘好禮,當然要送玉啦。那這珍珠簪子憐君就厚顏的收下了。」
簡求春一笑,當著憐君眼巴巴的眼神收回小玉兔。
「憐君,你眼里沒有惡意呢。」
「惡意?求春兄對我很好,我又怎會有惡意呢!」憐君小心地答著。
「我待你真好?」
「……是啊!」肯把不要的書全送給他,這還不好嗎?
「那你可要記得回報我,別讓我失望哪。」簡求春和氣笑著。
「……」憐君從很久以前就知道自身並無驚世才智來嚇唬人,他只是個普通級小人物。但,簡求春這句意味深遠的話兒他听出來了。
以前簡求春是這樣說話嗎?他記得簡求春與春花說話時,春花從不認為在跟個高人聊天啊!還是,簡求春那時是降低自己層次在跟春花聊天,若真如此,春花該羞愧挖地洞了!
遍無道一把拉過憐君,以身擋在憐君與簡求春中間,以免這個清秀軟書生一下迷惑南宮朗,一會兒又騙藍藍,這會兒連簡求春都騙去。
他對崔憐君沒有什麼喜惡,反正皇朝人臉都是那副德性,他已經習慣……他湊到憐君面前,隨便看向憐君的一雙眼楮。
憐君也瞪大眼楮回視他。
遍無道噫了一聲。這雙秀氣的眼楮果然沒有畏懼沒有惡意……那又如何?出了個春花,不表示沒有第二人、第三人……但歸無道還是問道︰
「你見我,如何?」
憐君屏息。這問題真耳熟,正是幼年歸無道曾問過春花的問題,憐君自是不能回答一模一樣的答案,遂裝作凶狠,答著︰「看了就討厭……」話還沒說完,後腦勺便被打了一掌。
他軟弱無能,一回擊一定會被打趴,那不如在心里自動和解吧……憐君含淚忍痛,當作歸無道那一掌在替他打蚊子。
遍無道聳肩,說道︰
「三哥,這種人隨便一抓多的是。春花或許是第一個,卻不會是最後一個。」他瞥了眼楚秋晨,又不耐道︰「三哥的一語姻緣,可要好好思索,別亂開口才是。」
簡求春徐徐比了一個手勢。
崔憐君與歸無道同時驚叫︰「你已經說過了?」
楚秋晨看向他,眼底難掩失意。
「嗯,不行麼?」簡求春微笑著。
不是不行,是對誰啊?會是誰呢?怎麼沒有隨簡求春回迷周城呢?憐君不得不承認,他好奇得不得了。
「憐君對這種事很有興趣?」
「唔……我第一次听見這種一語姻緣,所以好奇心是一定有的……簡兄,該不是跟……」憐君實在很想問,該不會是對楚秋晨說吧?七焚都是情感慢熱之人,簡求春不像是能在幾天內就付出真心的人啊!
拔況他有強烈的好奇心是應當的。這個一語姻緣令春花好奇了十年,好奇到人都死了還沒看見個結果。如果能有個答案,他想,春花絕對不介意從墳里爬出來問個結果再躺回去。
「一定是沒有用吧!」歸無道皺著眉說︰「我早說了,余桐生的話都是鬼話!什麼一語姻緣,共生共死,都是屁。」
「嗯,都是鬼話。」簡求春淡淡地比著,又看了憐君一眼。
憐君隱隱覺得不對。余桐生確實有兩把刷子,否則春花也不會撐到雙十才走……簡求春的一語姻緣其中必是哪出了問題。他正思考,又听得歸無道說︰
「管他什麼一語姻緣,要什麼女人要不到,直接搶……」
「沒用的男人才用搶的呢。」憐君插嘴道。
遍無道慢慢轉過頭,看著憐君一臉抗議。他啊了一聲︰「我差點忘了,走走,地窯姑娘等著你呢。」
「等等,簡兄……」憐君暗罵自跳火坑,要向簡求春求教,但見簡求春只是立在原地看著他。
接著,簡求春朝他微微一笑,背過身去。
懊個無情無義的家伙!
七焚這些男人,個個都是粗漢子。憐君暗地發惱,被拖出簡宅大門之際,他听見楚秋晨輕聲問︰
「三爺,你要去哪兒?」
簡求春不會說話,加上背對著憐君,憐君看不見他的眼神,只能從簡求春隱約的手勢看出——
……大佛寺?簡求春要去大佛寺?一個不信鬼神的人,去那種地方做什麼?難道還在懷疑他?歸無道打斷憐君的心思,罵道︰
「真王八!崔憐君,你瞧那姓楚的女人,是不是真對求春有意思了?」
「……好像有那麼一點兒。」憐君咕噥。
「那求春呢?是不是已經上了她?」
「啊?」憐君傻眼。這句話是不是太粗了點?
「你看不出來?也對。依我看,應該還沒上。」歸無道喃喃自語。拿楚秋晨代替春花一事,求春不表反對也不表贊同,可以說完全不在意南宮朗。
這樣仔細說來,七焚間一直有一條線牽連著彼此。但自三年多前那條線徹底斷掉後,求春便雲游他處,難得回八風園一趟。
是啊!如今的八風園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有時就連他都疑惑為何自己仍留在園里,還分神注意其他兄弟的狀況,他哪來這麼好心……
驀地,他回神,看見崔憐君,又想起藍藍,便道︰
「不管了!你這小書生,要真沒開過葷,這次就是個機會!天老爺,要說你成親過,不如先砍了我吧!藍藍想要你這童子雞,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憐君滿面脹紅,又氣又惱。七焚之中,歸無道明明看似有少年氣質,天生可愛的女圭女圭臉,說起話來卻是粗魯得可以,粗到他耳朵都快要受傷了!
簡宅外,憐君被迫讓歸無道拖著走,他自知逃不了,道︰
「好了好了,我自己上馬車就是……要去就去嘛!」話才說完,立時出現震耳欲聾的爆裂聲,震得他短暫失去耳力。
憐君順眼瞧去,竟是不到十步距離的馬車轟然爆炸!
「這是怎麼回事?」歸無道訝道,想要上前察看,卻被崔憐君抓得死緊。他一臉疑問,回頭看這小書生,這小書生顫抖地指著簡宅隔壁的喪家——
「那是……那是誰的家?」
遍無道心知有異,沉聲道︰「是告老還鄉的老將軍所居之所。怎麼了?」
憐君垂著清秀的臉兒,不再抬頭。
「歸無道,你……回去!」他雙手微抖,自袖間變出一面奇怪的銅鏡。
「出事了?」歸無道兩手空空,沒法變出他慣用的長戟,但他確實知道有事發生了。
遍無道面色沉著,視線半抬。帶冷的天空依舊,周遭也如常,只是今日大街異樣空曠……不對,剛才下馬車時,明明熱鬧得很,為什麼巨大的爆炸聲卻無人出面觀看?
他見的血腥事不少,但這種吊詭之事卻是頭遭見到。思及此,他一凜,渾身緊繃起來。「小事小事而已。」憐君苦笑。
「我以為是四月初三才發動,沒有想到余桐生在迷周城設的法術已開始崩壞了。天空之上,有你看不見的冤氣,你無法對付,你進簡宅,去找簡求春,別再出來。」
「你在胡扯什麼……」話還沒說完,冰冷近乎到污濁的氣勁撲面,歸無道一愣,瞧見憐君面色大變。
不必這小書生再說,他本能反應撈了小書生跳離原地。
那地面立時輕崩!「見鬼了!」歸無道瞠目。
「歸無道,你先走!」
「我先走?」歸無道一震。是啊!他講什麼義氣?他的義氣是講在自家兄弟上的。甚至,有朝一日,生死危急之時,他還顧不顧其他兄弟,他都不敢肯定。畢竟,七焚出身眾所皆知,縱有幾分情感,但臨到關頭,當然會先保住自己,更何況去保個無親無故的崔憐君了?
「好,分頭走!」歸無道當機立斷。
憐君抬眼,沖他一笑,道︰「小心為上。」
遍無道盯著他的眼楮,點了點頭,掠身而去。
憐君頭也沒回,抬眼望著疾沖越過的冤氣。
天空灰蒙蒙的,帶絲陰氣。陰氣始于若有似無的黑色氣旋,這些猖狂冤氣不算多,他絕對可以應付。
他動了動鏡面,輕聲吟道︰天靈靈,地靈靈,人為陽,魂為陰,陰不過陽,陽不過陰,不越陰陽兩界︰萬有今生來世,冤魂索命非天理,速入陰魂鏡!冤魂索命非天理,速入陰魂鏡!憐君轉身舉鏡,迎睇擊向歸無道的黑色氣旋。
地府之咒令這些蜂聚的冤氣轉向,直逼憐君而來。
就該如此!
憐君嘴里重復吟唱著地府鎖鏡咒,調整著鏡面,打算一鼓作氣將冤氣收進鏡里。
這次算是牛刀小試,若是成功,他想,四月初三那幾十萬冤鬼留下的驚人冤氣應該也能收進陰魂鏡里。
他不住調整鏡面,但始終對不準……不對,不是他動作過慢,而是冤氣太快,快得他鎖不住!
他面色震駭。判宮舅舅,我不懂武啊!您派我上來時有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啊?
「崔憐君!快閃!」歸無道本意引開這團不知見什麼鬼的玩意,哪知它臨時轉移目標。
他馬上奔回,已是不及。
憐君驚叫一聲,濁冷冤氣自背後偷襲,他不及轉身迎敵,先護住陰魂鏡再說。鏡要破了,那什麼也別玩了!
那氣勁強悍,憐君緊閉眼,感覺自身騰空起來,該不會是要他這個地府使者活活摔死吧!
隨即,有人一把扣住他的腰身,硬將他扔在地上。
憐君抿嘴忍痛,這人使力極大,差點把他摔得腰骨斷裂。
真狠真狠……憐君半掀眼眸,瞧見有個男人正背對著自己。
這男人,一身書生白衫飄拂,長發在方才的混亂間臨風飛舞,高挺的站姿十分肅冷,殺氣四溢。
簡求春!憐君見他慢慢拿出銀制手套,不由得心一跳,想起夢境里那雙血色瞳眸。簡求春是七焚之一,自然也是殺人無數,只是,憐君從未見過他殺人的模樣,他印象中的簡求春,永遠是面帶微笑的書生。
「簡兄……那是陽世凝聚的冤氣,你對付不了的。」憐君輕聲提醒。七焚殺的是人,鬼不在此限啊!
背對他的男人緩緩轉身面對他。那雙腥血的瞳眸復雜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凝神掃過周遭。
憐君心一跳。那眼神他只看懂「氣故人、惱故人、怨故人」,而這故人指的就是春花。其余復雜的涵義,憐君再也看不懂了。
「崔憐君,回八風園去!」有人代簡求春說出了心底的話。
憐君聞言望去,對街斜角的女圭女圭臉青年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全身正蓄勢待發,瞟著街上每一處有可能爆發的地點。
烏雲遮住了日陽,空氣中揚著腐余的氣味,聞者鼻臭。見不到日陽,人匣無影得以立足,憐君自知此刻蒙住天眼,絕非天意,而是冤氣所致。
眨眼間,腐味再度襲來,憐君大喊道︰「左邊!求春,左邊!」
簡求春毫不遲疑,立刻擊向左邊。
剎那驚人氣流遽然爆裂,毫光進進,白色的身影淹沒其中。
憐君驚愕七焚的實力,他狼狽地連退數步,高舉鏡面,趁此機會大喊道︰
「冤氣速返!」
收到了!
憐君見部分冤氣收入鏡面,心中一喜。這面鏡,果然有用,有用……細小的破裂聲,令他僵住。
鏡面出現一道裂紋。
他傻了。
判官舅舅,您不是說陰魂鏡可以納入幾十萬鬼的冤氣嗎?現在才多少啊……您老人家是在耍我吧?
「別破、別破啊!看著我的面上,別破啊!」
里啪啦,裂縫如密網,迅速霸住整個鏡子,砰的一聲,全碎了。
憐君呆若木雞。
「地府崔憐君,撤!」
白綾破空纏上憐君的腰身,憐君凌空飛起,先前所站之地立時塌陷。
憐君回神的同時,跌入陣法之內,塵土飛揚讓他連咳幾聲。他緊緊抓著裂成兩半的鏡子,抬眼對上站在陣法中的少年。
「真有地府……」楚思行喃喃地道。「地府的鬼,怎麼一點也不像鬼……噢,真是見鬼了,我竟然比一個鬼還厲害……」
憐君沒答話,轉頭盯著同時被震離數步的簡求春與歸無道。
「別踏出我的陣法!」楚思行拉住他,道。
憐君回頭看著這少年。這少年隨兄長而來,平日沉默寡言,但卻夜闖玉春樓,察看春花的棺木。而他只是個十來歲的人,竟然還懂得符法道術。
符法道術?道、佛傳教才百年,何時進展到皇朝老百姓連符法道術都懂了?那不是別的世間才有的嗎?佛理又是誰開始傳入皇朝里呢?
說起來,連春花如何來大興皇朝的,也沒有人能給他一個解釋,道義佛理的傳遞與春花,三者間有何關聯?憐君無暇凝思,只專注地觀察這些冤氣。
簡求春與歸無道,遲早會有疲態。七焚王惡,平日冤氣難以近身,今天爆發,只怕是從今天開始到四月初三那天,七焚運勢略低。
誰讓他們低的?
楚思行再道︰
「那日初見夜里,我意圖以咒刀殺你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卻被南宮朗阻擋下來,想來他知道你上陽間是為這些冤氣,人要是非分明,我該跟你說聲道歉。」
憐君心不在焉地問道︰「你來迷周城,也是為了冤氣?」
「不是。我來迷周城,是想看能不能與四爺巧遇。他是皇朝中精通鬼神之人,如有他指點,說不得我的符法道術更有進展。不過,我想,不用求他指點了。這法術是我臨時布下,能防杜這些腥臭的冤氣,甚至,比你的能力還妥當,我該算是當代大師了吧。」語氣中小有得意。
憐君聞言,看了他一眼,暗惱判官舅舅簡直是在玩他!這種鏡子……他氣得扔了鏡,取出腰間一堆令牌。
「你要做什麼?」楚思行略帶好奇。他第一次遇見地府之鬼,竟跟個人沒有兩樣,而且比皇朝人還要弱,留在陽間的冤氣都比他較強些。
「開天眼。」憐君答道。「簡求春撐不了多久,不開天光,冤氣難散。」
他取出一塊小巧紅牌,正要開口,忽地法術大破,楚思行一下就被震暈了,憐君整個人則彈飛出去。
憐君已經懶得瞠目結舌了。今天不管摔多少次,了不起只是痛,了不起只是這身軀四分五裂,忍一忍就過去了。
有人及時接住他!
「憐弟!」
憐君一驚,直覺抬頭。
正是玄衣飄然的南宮朗。他怎會在這兒?
南宮朗單手圈住他的縴腰,另手持著長劍,眯眼注視四周,嘴里問道︰
「憐弟沒事嗎?」
「沒……大哥,小心,往後!」
南宮朗面前明明無物,但撲面的氣味十分像他在夢里下生死門時的惡臭,他立即先護憐君,疾飛躍後。
地上果然又有焦黑的裂紋。這樣的重擊,若是常人,早就斃命了,這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俊美的臉龐透著無盡的狠戾。
原來,春花上陽間,就是為了這事嗎?
不等他喘息,又有同樣的氣味在周遭彌漫,這一次不須憐君提醒,他抱起憐君,疾步奔離。
他所經過之路,迸裂,急追。
「地府生死門崔憐君,奉判官之令,開天眼,賜鼓!」紅色的令牌消失,一鼓在手。憐君朝南宮朗喊道︰
「大哥,先放我下來。我要開天眼,方有生路!」
他的話,南宮朗根本不理。
憐君又惱又氣,再喊︰
「大哥要我一塊死在這兒嗎?你護著我就是,還怕我再死一次嗎?」
南宮朗冷眼一瞟,憐君抿嘴憋著氣。
平日的俊眸,已是銀白色。
求春是紅,南宮朗是銀白,歸無道是黃,藍藍是藍,墨隨華則是繒青色。
七色變,災禍降。
幼年,春花曾自下人嘴里听過這樣的言詞,一開始她不解其意,後來才知道,當年的七焚殺人堆尸時,就是這樣的眼色。七焚刻意遮掩,所以春花生前從來沒有看過。
「你有把握?」南宮朗終于開口,其聲壓抑。
「嗯,只是要請大哥跟求春、無道忍上一忍!」
「好!」
南宮朗一個轉身,立時將長劍沉進地上半吋,焦黑之路直抵劍下,劍身猛地一彈,南宮朗手勁一吐,劍身遽穩,硬生生止住對方來勢。
「不準離開我身邊!」南宮朗手背青筋畢露,緊扣劍柄。
憐君本該與他保持距離的,但……他一咬牙,輕輕一擊鼓。
身邊的男人頓時一震。
遠處的簡求春與歸無道只覺耳膜幾乎破裂,五髒六腑移位。兩人同時抽空瞧向街底,鼓聲來自于崔憐君……
崔憐君躲在南宮朗的庇護之下,簡求春深深看他一眼,穩住心神,足下運力,以此扎根,立于不撼之地。
遍無道見狀;心領神會,以全副暴力壓制浮動的心神,就站在原地,不攻不動,只采守勢。
風沙走石的大街上,三人各霸一方。
這方戴著銀色手套,一身降雪儒衫飛舞,血眸凝著殺氣。
那頭鐵色長衫被腥風吹得撲撲作響,一雙黃艷的沉眸十足厲氣。
最後一方黑色長衫與及腰絲綢般的黑發交融揚舞,銀眸半垂,東著發的青緞不知月兌落哪去。這樣的人,此刻異常麗色清冷冷,月兌俗中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狂性。
憐君就蹲在這麗人的身側,白袍早已沾泥,他深吸口氣,再用力擊鼓。
大興皇朝,天開雲散!
三人同時逐雲。
再一擊鼓,鼓聲連連。
咚咚咚,咚咚咚,陰間的鼓,世人難以承受。憐君聲音沙啞,再吟道︰
天始于皇朝,天眼一開,天理當行,陰鬼冤氣無所遁形,
天始于皇朝,皇朝之天,俯視人間,禁鬼禁妖,皇朝子民;萬崇逃鄺。
速開!
蹦聲不斷,他低吟不絕。
身邊的男子緊扣劍柄,依舊穩若泰山,斷絕任何冤氣進逼的可能。
憐君重復唱著,目光直盯著被烏雲遮蔽的天空。
然後——
先是第一滴血落了地。
憐君愣愣地望著地上第一一滴、第三滴,落不止的暗色鮮血。
南宮朗站得這麼近,地府鼓聲哪挨得了……
他臉上濕漉漉的,一時之間,分不清是這男人的血落在他臉上了,還是他的眼淚掉了出來。
他聲音哽著,非吟不可,鼓聲非擊不可。
天地乾坤,六道輪回,各有所歸,天蔽則無道,天眼不開即為人罪,大興皇朝世間百姓罪不致天蔽,天眼速開,掃盡世間冤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