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你曾經對本宮說過,如果有機會,你想跟敵人在沙場上一決勝負,你要向外公證明,你不是什麼都不會。」
當今的東宮太子,也是未來的一國之君龍誥,他的身形略矮,微胖,沒有一般帝王的英挺,但他眉宇間飽滿有氣,眉不壓眼,顴骨豐隆,一雙沉潛的利目更是顧盼有神,具備了帝王將相之貌。
「現在想想,那些想法挺幼稚的。」令狐狂漫不經心的仰頭喝了口酒。
這是閑人止步的御花園,百花爭放、初夏的天候不冷也不熱,寧靜的園里只有他們甥舅兩人,談話的內容當然也很保密。
「舅舅的意思是,年少輕狂的熱血已經離你遠去了嗎?」龍誥用激將法。
「你呢?臭小子,你又是怎麼說的?」他懶洋洋的看了龍誥一眼。「你十四歲那年,哭著說你不要江山只要荷花,結果呢,還不是害荷花被我凶殘的大姊給逐出宮門了。」
他過去是曾經為了爭一口氣而想向老頭子證明些什麼沒錯,但是後來他漸漸明白,縱使他優秀得勝過他大哥,在他爹眼中,卻永遠比不過大哥。
況且爹算什麼呢?充其量不過是個從來不顧他感受,也不愛他的老頭罷了,他有必要為了向他證明自己而去沙場冒險嗎?
年少時的想法真的很好笑,總想證明些什麼,證明自己不比別人差,而現在的他不是想開了,只是不屑為了他爹再做些什麼。這就是灑月兌的最高境界吧,他們忽略他,而他也把他們遠遠的丟在腦後。
龍誥苦笑一記,「不要再取笑本宮了,人在宮中,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他喜歡的宮女不為母後所中意,即便想將她留在身邊為婢也不可以,母後就是這樣一個霸道的女人,跟外公端奕王實在滿像的。
「還有,你十六歲那年又是怎麼跟我說的?」令狐狂又睨了他一眼,「你說你不要當皇帝,你不要坐在宮里不知百姓疾苦,你要讓賢給龍翼,你要征戰沙場,做一名揚威邊關的大將軍。」
「不勞舅舅提醒,本宮從沒忘記自己說過的話。」龍誥嘆了口氣,搓搓下巴,遺憾地說︰「只不過本宮後來想想,本宮的容貌欠缺將軍的威武之氣,恐怕無法震懾敵人,還是不要出去自曝其短的好。」
令狐狂白了他一眼。「滿有幽默感的嘛。」
龍誥似笑非笑的拱拱手。「多謝舅舅夸獎。」
在他心里,無論身分如何轉變,他與令狐狂的這份甥舅情誼永遠不會改變,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雖然名為甥舅,其實更像兄弟。
「言歸正傳,舅舅──」龍誥啜了口酒,認真的凝看著令狐狂。「匈奴逼近雁山關,敵人勢如破竹,悍勇的武副將軍已經殉職了,主帥李遠饒是用兵如神,卻也中了敵人的埋伏而身負重傷。昨夜父王和本宮密談了一整夜,要本宮速速推舉一名副將再帶援兵三十萬遠赴雁山關,本宮想也不想就說了舅舅的名字。」
他很明白令狐狂這些年來的放蕩是為何,原本他不是這個樣子的,自從大舅死後,他就好像有意無意的,把自己變得越來越不像令狐家的一分子。
「臭小子,不要沒良心。」令狐狂撇撇唇,閑散的說︰「自己在宮里過安逸的日子,卻把親舅舅推到沙場上去送死,這樣象話嗎?」
龍誥不把他置身事外的態度放在心里,徑自說道︰「如果不是大舅死得早,說不定此時領兵在雁山關與匈奴人對抗的就是令狐大將軍你了,不是嗎?」
空有一身本劣邙無用武之地是件令人磨喪志氣的事,他很了解他這位現在刻意浪蕩到快發霉的舅舅。過去兩人一起讀書習字時,他不但對孫子兵法深感興趣,領悟力也每每超過他這個太子外甥,他有本事,也是人才,當然也夠膽識到沙場上鏖戰。
「嘿,堂堂一個東宮太子,不必拍任何人的馬屁吧?」令狐狂勾勒起一抹笑容,玩世不恭的說。
龍誥也微微一笑。「如果是舅舅的馬屁,本宮甘願拍,而且認為拍得有其價值。」
他認為唯有讓舅舅去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他才會重新再活一遍,遠離外公給他的陰影。
「你就這麼希望我離開京城?」令狐狂笑了笑,隨意拔起一根草,叼在嘴里嚼著。
龍誥瞬也不瞬的看著他。「如果我說,這是為了舅舅未來的幸福著想,舅舅會不會覺得本宮言語肉麻?」
令狐狂頓時陷入沉思。龍誥想過的,他也想過。
初雅的身世勢必會傳開,如果他能夠建功封侯,就沒人敢再瞧不起她,如果一直依附在端奕王府的羽翼下,他們永遠都是窩囊廢,就算可以不理會外頭的流言蜚語,她在端奕王府里也不會生活得真正快樂。
所以,如果他答應帶兵赴雁山關,那麼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若他失敗,那麼就是置自己與初雅的處境于萬劫不復之地。
「舅舅好像滿在意舅媽的。」龍誥看透了他的心意,微笑又羨慕的說︰「本宮希望將來也能找到自己真心喜歡的女人。」
令狐狂白了外甥一眼。「還不簡單,叫你父王也給你亂點鴛鴦譜不就成了?」
龍誥笑了。「父王雖然胡來,卻也點出一樁好姻緣,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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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狂答應領兵赴雁山關之事就這麼說定了,皇上立即下詔任命他為雁關副帥,擇日出征。端奕王府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沸沸揚揚了起來,王爺與王妃的態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表現得與有榮焉。
「俗話說,虎父無大子,狂兒遺傳了本王的雄心大志,這次領兵支援李將軍,你們等著瞧吧,一定會建下奇功回來。」端奕王笑呵呵地說,前幾日和兒子的沖突彷佛沒發生過,他還喝令下人們對皇甫初雅的身世絕口不提,否則格殺勿論。
「是啊,皇上知人善任,就是知道我們狂兒非一般人,才會命他領兵赴雁山關,自己的小舅子嘛,當然信得過嘍。」王妃好像也忘了自己曾指著媳婦的鼻子叫她滾,現在對她好得不得了,天天叫廚房給她炖補。
每天每天,王府都賀客盈門,這些人當然是來拍馬屁的,生怕萬一令狐狂真的建了功勞回來,他們沒得沾光。
「初雅,令狐狂真的要去雁山關啊,那不是很遠嗎?」一葉知秋樓的聚會里,小骯微隆的紗紗看起來比當事人還要煩惱。
「不知道。」皇甫初雅淡淡的品著上好的新茶,彷佛這個話題與她無關。
「你們才新婚就要分開那麼遠,不如叫他帶妳去吧。」宋兮冽提議。
她的思維一直是縴細的,如果是她的話,就一定會這麼做,心愛的人在哪里,她就去哪里陪在他身邊。
「衣兒,上回不是說到虎門客棧的大掌櫃總是仗著生意好,佔了整條街道當自家伙房嗎?我們要怎麼對付他?」皇甫初雅岔開話題,明顯不想繼續紗紗起頭的話題。
「對啊,虎門客棧的雷掌櫃真的很不象話!」顧衣兒握緊粉筆,憤慨的說︰「佔了街道不說,如果有誰敢擋他的路,他還會把人家揍得半死,前幾天有對可憐的母子想在那里賣包子,結果雷掌櫃居然派人把那個兒子打斷了一條腿,妳們說,這樣的人還配留在世上嗎?」
她對風花雪月向來不感興趣,也是蘭花會里對鏟奸除惡最有志的一個。
「天啊!懊可憐……」白妝丞摀住粉唇,不相信世上竟有這麼可怕的事。「衣兒,那對母子在哪里?妳快告訴我,我想送些銀兩和吃食給他們。」
「好妝丞,妳就是這麼善良,妳會有福報的。」顧衣兒傾身親了白妝丞的臉頰一下,繼續發表她的看法,「我認為,既然雷掌櫃不痛不癢的打斷人家一條腿,理該賠給人家一條腿,這樣他才能得到教訓,妳們認為如何呢?」
「不……不要吧。」白妝丞又再度摀住粉唇,小頭顱一直搖。「太殘忍了,這樣太殘忍了啦。」
「有什麼殘忍的?」顧衣兒翻了個白眼,「妝丞,妳這是婦人之仁,如果不給他一點教訓,他不知道還要傷害多少人。」
「我覺得……」紗紗難得對這種事發表意見,大家都不約而同的看向她。「初雅,如果妳想跟令狐狂一起去的話,現在就要做出決定,不然等軍隊出發再來後悔就太晚了。」
一片靜默……
「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嗎?」紗紗無辜的看著大家。
宋兮冽唇帶笑意的拍拍紗紗的肩膀,稱贊她,「妳什麼也沒說錯,妳說得很好,紗紗。」
「真的嗎?」她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繼續當她的說客。「那麼初雅──」
筆甫初雅根本不給她再開口的機會,從容的站起來,眼神一派懶洋洋。「咱們改天再繼續鏟奸除惡,我有事先走了。」
紗紗愣然的看著快步下樓走掉的皇甫初雅,心中有一百個不解。「什麼事這麼突然啊?」
筆甫初雅連頭也沒回,帶著一抹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氣,疾步走出茶樓。
紗紗當然不會明白她不想提到令狐狂的復雜心情。
她為什麼要跟那家伙去雁山關呢?
那里現在很危險,他憑什麼要她這麼做?
自從她知道他快離開京城之後,他們就自然而然變得陌生起來,夜里他甚至只是和衣而眠,不再像過去一樣豺狼虎豹般的踫她。
但是她什麼也不想講。
原以為找到了依靠,原來一切只是出自她的幻想,當她已經開始依賴他了,他卻自己決定結束這一切。
他要棄她而去,雖然不像她娘急欲擺月兌她時的表現明顯,但用的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罷了,兩者的結果都一樣。
有時夜里,他躺在她旁邊已經入睡,她卻睜著無眠的眼楮想,難道他不知道,一旦他走了,她的日子將會有多難過?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慢慢接受他了,對她而言,他不再只是一個皇上指婚的陌生對象而已?
這一切對他來說,真的都沒意義嗎?
他為什麼要忽然跑去打什麼見鬼的仗?那些匈奴的凶殘誰不知道,連驍勇如武副將都已經殉職了,他這只沙場菜鳥想跟人家去建什麼鬼功勞回來啊?
真是個白痴、笨蛋,自不量力!像他這種不知道自己有幾兩重的自大狂,不戰死在沙場上就已經很不錯了,還立功哩。
說不定他一出去就給敵人亂箭射死了,走著出去,被抬著回來,丟臉丟到家了,而她……她當然是一點都不會為他難過,因為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是他丟下她一個人在京城的報應!
想到這里,眼淚掛在睫毛上,搖搖欲墜,她越走越急,沒等淚珠掉下來就用手背抹掉,新的淚珠又涌上來,再抹掉。
她不要為那個可惡的狂徒而哭,她才不要……
然而當她走到開陵河畔,在楊柳樹下,卻忍不住蹲子,心痛的哭了起來。
這陣子以來,他們幾乎沒有對話,連眼神也沒有交集,就這麼過著相敬如冰的日子,直到大軍出發的這天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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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蒙蒙的亮著,空氣有點涼,風吹過時,甚至有點寒意。
大軍已經在城門前集合了,皇甫初雅站在端奕王府的送行家眷之中,巴掌大的麗容上沒有表情,也未施脂粉,給人的感覺是一副還沒睡飽的樣子。
筆上和皇後正在給大軍精神勉勵,她是左耳進右耳出,腦中呈現空白的狀態,冷冷看著這一切,好像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終于,一身戒裝的令狐狂喝完了皇上御賜的平安酒,大步走到家眷面前,身著戎袍的他,更顯帥氣飛揚。
「狂兒啊,你一定要為娘保重,娘只剩你一個兒子了,沒有你娘可是萬萬活不下去啊!」王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精致的妝容都花了,她眼淚滂沱的緊抱著兒子,好像過去二十幾年來,他們一直是母子情深似的。
「毋需掛心府里,一切爹都會照顧,包括雅兒也是,你只需安心的效忠朝廷,打一記漂亮的勝仗回來就行了。」端奕王亦人模人樣的講著冠冕堂皇的話,表現著為人父的驕傲和大體。
「狂兒,你有沒有听到娘在跟你說話啊?」王妃巴著令狐狂不放,想在送行的文武百官面前再多說幾句,表現慈母形象。
可是令狐狂連半句都懶得搭理她,嘴角帶著睥睨的冷淡,徑自越過她,走到皇甫初雅面前。
他當然知道延續這一切美好表象的前提是什麼,是他必須建立奇功回來,否則就是給了他爹娘更加瞧不起他的理由。
對于他遠征雁山關,他們是連半點為人父母的擔心都沒有,當然也不曾擔心他的安危,阻止他赴險地。
「狂──」王妃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兒子走掉,嘴里自我圓場著,「沒錯、沒錯,你是該多跟雅兒講幾句話,這一別啊,你們夫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你放心,娘會代替你好好照顧她的……」
憊沒講完,自己就沒趣的閉上了嘴,因為發現根本沒人在听。
清晨的微風中,令狐狂佇立在皇甫初雅面前,深邃炯亮的黑眸凝視著格外蒼白的她,過腰的烏黑秀發被風吹起,緊抿著唇瓣,更顯弱不禁風,他忍不住動手替她拉起風衣上的連帽。
看到她不自覺得皺起眉頭,他的濃眉微揚。
這小妮子在抗拒他的觸踫嗎?
自從他要去雁山關的消息傳開之後,她的態度就一天比一天冷淡,他們沒有正面討論過這個問題,他也沒吐露對于這次遠征,自己的想法和計劃,也就是說,他沒有給她任何解釋和交代。
但現在,是該給她一個交代的時候了……
「皇甫初雅,妳不必等我回來。」
她迅速抬眸看他,直視著他的眼楮。
「不必等你?」這是什麼意思?她的雙眸隱隱含著怒氣,雙拳不知不覺握得死緊。
他看到了她的怒氣,也看到她勉強忍住的眼淚,但他還是決定執行他的殘忍。
「沒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他平平靜靜的說︰「如果接到我陣亡的消息妳就改嫁。」
他要去的雁山關,是目前最危險的地方,他沒有實戰經驗,有的只是紙上談兵和匹夫之勇,他不敢保證自己會安然回來,如果他沒有活著回京的那一天,他也不要她待在端奕王府為他守寡。
「我當然會那麼做。」她傲然冷漠的回視他,不讓他知道,自己的心彷佛被掏空了般揪痛。
她是他的妻子,而他卻不要她等他回來,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如何可想而知,反正自己對他已經不抱任何期待了,所以也不需要為他的話感到傷心。
他笑了。
不愧是她的作風,不愧是皇甫初雅,不愧是他的妻子。
「保重──為妳自己保重。」伸手揉了揉她的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大步旋身走回隊伍之前,帥氣的翻身上馬。
急促的馬蹄聲淹沒在黃沙滾滾的塵土中,飄揚著大英旗幟的物資馬車一輛接著一輛。
這一別,就是好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