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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何人不識君(下) 第十六章

作者︰蔡小雀類別︰言情小說

第十八章

三十八名自礦坑中逃出的徐家重步兵晝伏夜出,靠著雙腳一步步奔往銀州。

他們走了一個多月,腳底磨起了泡,破了皮後又包紮重新捆實了再度前行,雖然一路艱苦,三十八人卻互相扶持著總算到了銀州。

銀州經略使府粗獷厚重的大門前,立著威風凜凜的守門兵將,三十八名披頭散發、骯髒不堪得彷佛流浪漢的徐家重步兵,不敢直接登門求助,也生怕打草驚蛇,故而只由其中最為年輕者,年方二十許人,瘦削卻精實機警的馬少衡趁著經略使馬車出現的剎那,裝作乞丐撞了上去——

「大老爺好心幫幫忙,賞幾個饅頭吃吧!」

開路護衛威風凜凜地迅速拔刀抵住了他的頸項,斥道︰「大膽!竟敢沖撞大人的車駕?」

馬少衡「瑟瑟發抖」,瘖啞地喊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自劍山惡水之處來,只求大人賞口飯吃……」

「劍山惡水」一詞既出,原本閉目養神端坐馬車之內的官鵲猛然睜開了眼。

「大人……大人救救命吧……」

護衛正要一刀將他抽開的剎那,車簾陡然掀起,高大挺拔威嚴的官鵲露出面來,眼神復雜地盯著一身狼狽破爛的「乞兒」。

「且慢——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到得了本官面前來,便也是上天給了你一條生路走,本官趕著上衙,就讓府里人把你安排進二院劈柴當差,可做餬口……你可願意?」

馬少衡大喜,像模像樣地一個勁兒卑微又千恩萬謝地磕頭。「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官鵲略交代護衛一聲後,又端坐了回去,馬車緩緩駛離了眾人視線之外。馬少衡在縮脖哈腰地跟著滿臉不耐煩的護衛往二門方向走去時,暗悄悄地朝著隱密的角落處做了個「稍安勿躁,等」的密語手勢。

他們三十八人歷經了背叛、磨難、苦刑之後,早已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就算來到了銀州經略使府,就算和十八鷹衛之一的官大人接上了頭,他們也不能放下任何一絲戒備。

三十八名兄弟包含馬少衡在內都清楚明白,這一進府,便是非生即死……可是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當天晚上,馬少衡被官鵲帶進了密室中,他黝黑粗糙干瘦的面龐比之真正年齡還蒼老了十歲有余,唯有一雙眼眸依然銳利如鷹隼。

官鵲親自為他斟了一碗上好的老酒,「喝點暖暖身子,等會兒把兄弟們都帶回來……長野堡礦坑被炸了的消息已然傳到銀州,也難為你們艱辛走了這一路。」

馬少衡盯著面前那飄散著醇厚酒香的酒碗,心陡然往下沉了沉,干澀而冷靜地道︰「官大人另投其主了吧?」

官鵲大手微微一頓,濃眉挑起。「你這是什麼意思?」

馬少衡已經知道自己此番凶多吉少了,聞言破罐子破摔,索性瀟灑攤手一笑。「官大人如果還自認是徐家軍,見受盡煎熬磨難的兄弟掙扎逃生至此來歸,最先關心的不該是我是否脾胃受損,是否該請個大夫為我調養,再不濟也該讓灶下送來一碗厚厚米油的大米粥養養胃……而不是請我喝這碗辛辣的陳年老酒。」

官鵲面色隱隱有一瞬難堪。

「十八鷹衛中的官鵲,不過如此。」馬少衡故意諷刺,只求速死。

官鵲頸項青筋暴起,神情卻依然深沉如故,為自己斟了碗酒,啜飲了一口。「你不想活?」

「徐家軍無一人不想活,卻也沒一個怕死的,」馬少衡挑釁,嘲弄地看著他。「你已不是徐家軍,自然忘記這點了。」

「激怒我沒用,」官鵲穩坐銀州一把手多年,慢條斯理,絲毫也不急躁。「馬兄弟又何必目光短淺至此?官某無意另投新主,此生也唯認徐侯這個主子……可主子已死,我手下這幫兄弟也不能跟著白白犧牲,倒不如趁著大楚那些個混帳爭權奪勢之際,給自己掙下一片立足之地。」

馬少衡冷冷地看著他。「你以為你有資格成為天下第二個徐侯嗎?」

「至少我能庇護底下的兄弟。」官鵲挑眉。「你們呢?你們除了成為慘遭追殺的敗兵散勇外,還能做什麼?」

「我們會為主子報仇。」馬少衡不屑地道︰「而不是為了苟活,跟那群惡狼般搶著吃這堆腐肉。」

官鵲笑了起來,盯著馬少衡的眼神彷佛在看不懂事的毛頭小子。「主子都不在了,我們復仇與否,對他而言有意義嗎?若是主子還在,也定然會希望我們保全自己性命。」

「然後什麼都不做?」馬少衡目光凌厲。「你守著銀州,做這位高權重風光無限的銀州之王,就從來沒有想過搜救其他落難的徐家軍兄弟?」

「然後好成為朝廷的下一個眼中釘肉中刺?」官鵲指節微微一蜷縮,而後淡然道︰「只要我旗下的兄弟們還活著,徐家軍就不會亡。我這也是在繼承主子的遺志。」

馬少衡眼眶熾熱,滿懷狂怒和悲憤苦笑。「官大人,你用這番話騙了自己多久?」

官鵲臉上淡定從容之色隱隱有些皸裂……目光迎向馬少衡時,殺氣一閃而逝。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知道是留不住馬兄弟了,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能打得過我,便讓你活著走出我經略使府。」

「好!」馬少衡猛然揮臂砸飛了那碗酒水,直直向著官鵲面容疾射而去,趁著官鵲往後一仰避開的剎那,他鮮血淋灕鞋破露洞的大腳迅速地攻向官鵲的下月復——

誰都想像不到一個干癟消瘦又遍體鱗傷的男人能爆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他的腳勁氣如巨錘般重重逼近官鵲的氣海穴,官鵲幾乎能感覺到自己肌肉已微微刺痛抽搐起來……

只要被這一腳踹中,月復部髒器定然遭受重創!

可十八鷹衛就是十八鷹衛,官鵲身子仿若化作一道殘影,立時消失在了馬少衡眼前。

馬少衡後頸寒毛直豎,警覺地就地一滾時,才危險至極地堪堪逃開了官鵲迅猛無匹的掌刀!

可他只逃得了這一掌,卻逃不了第二掌……

官鵲面無表情地重重一掌拍在他胸膛上,馬少衡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來,只覺眼前金星亂閃,隨即陣陣發黑,胸口劇痛得彷佛五髒六腑都要碎裂開。

「你不是我的對手。」官鵲居高臨下看著他,眼神既有憐憫亦帶輕蔑,淡淡然地道。

馬少衡劇烈艱難地粗喘著,手摀著胸膛,呸地吐了一口血沫,鄙視地笑了。「反……反派死于……話多……你……干脆……點!」

官鵲目光一冷,霎時,雷霆萬鈞的一掌直起而落,眼看著就要擊碎馬少衡的天靈蓋——

轟隆隆!密室門口突如其來被砸開了,官鵲敏銳地立馬回身要對來人擊出重掌,萬萬沒想到掌心對上掌心,狠狠被震飛的卻是官鵲自己!

官鵲不等身形落地,腳尖一踮便騰空而起,袖中刀青幽幽光芒一閃,就要將來人斬于刀下,可是一支快得能碎裂蒼穹的鋼矢已在電光石火間深深地釘入了官鵲的左胸,血花飆濺而出!

官鵲只覺心口一痛,他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魚貫而入的高大黑衣男人們……蒙面黑色水靠海蛟衣,手持強弩……

徐家靖塞弩軍?!

「孟……孟隼?」官鵲嗓音嘶啞地喃喃,「是……你來了?」

為首的黑衣弩兵冷漠道︰「徐家靖塞弩軍副統領曹措在此,官大人,你不配讓我們頭兒動手殺你。」

官鵲眼神逐漸渙散,依然掙扎著想為自己辯解。「我沒有叛主……」

「我們給了你機會,可在你選擇親手擊殺兄弟的那一刻,你已經不是我們的人了。」曹措眼神清冷凜冽。

「是不是……主子……未死?」官鵲忽然回光返照地生出了一股強大勁兒,死死攀住了曹措,黑眸迸發出光亮來。

曹措看著他,冷淡的嗓音里隱隱有著澀然和可惜。「這個答案,對你已經不重要了。」

官鵲面上泛起了似狂喜似悲哀之色,而後緩緩地月兌力跪倒了下來,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氣絕身亡。

☆☆☆

河南府 鞏縣

魏老將軍佇立在山巔之上,眺望著底下魏家大軍綿延盤據的龐大軍營和校練場,蒼勁的老臉上刻劃著森森威嚴。

百里外的新安,原是一萬徐家軍駐守之地,可如今也只剩下不到兩千人的軍隊,還被打散編入了他軍之中。

這僅存的徐家軍,也已經是他在不引起楚宣帝懷疑的情況下,唯一能保留下來的了。

可誰會想得到,太平日子不過短短三年,新帝就已經舉起刀斧對著他們這些世家和名門武將們下手?

魏老將軍掌兵多年來雖也有自己的私心,可也不願見天下多動蕩,尤其他的女兒是正宮皇後,兩個外孫都是皇族正統嫡子,若說要防日後皇帝年老、皇子長成,嫡庶奪權,那本也該是十多年後的事兒了。

然而這一天卻來得太快,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阿剔從皇後宮中傳遞而出的密信,在在說明了皇後此刻內憂外患,尤其面對的最大敵人居然還是……楚宣帝。

「楚家人不可信……」魏老將軍咬牙,目光激憤。「果然是骨子里的豺狼虎豹,老夫就不該將女兒嫁入皇家!」

——瞧瞧徐太後,還有英年早逝的徐融卿,能有什麼好下場?

他身旁的副將和軍師卻不做如此想,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軍師率先開口。

「大將軍,皇帝志大才疏生性多疑,如今帝位才剛剛坐穩,就想過河拆橋。」軍師嘆了一聲,眼神炯炯。「卻不想,他最大的支柱徐侯已不在,只憑著他提拔的那些新將,還有收攏的少部分背骨徐家軍,能成什麼大氣候?」

副將也道︰「大將軍,軍師說得有理,光是三州受災,皇帝就已經擺不平,最後倒弄成了筆臭泥爛帳……看著是他借機把各處軍權民政抓在了手里,可是他行事如此偏激不公,又有誰不害怕自己成了下一個倒楣鬼?」

前戶部劉尚書等人下場殷監不遠,此刻朝中良臣噤聲不敢言,佞臣巴著皇帝的大腿,說著皇帝最愛听的話……

任憑吏治民生一塌糊涂,連北方夏人蠢蠢欲動,試探性地劫掠燒殺了好幾個邊關的村莊,邊疆軍卻始終未遞軍報上京,不就是唯恐楚宣帝喜怒無常,扣他一個殺敵不力的罪名嗎?

況且不只軍務如此,鄂州等地因著稅賦苛重,百姓苦不堪言,過了個隆冬就生生餓死了上萬名窮苦人家,依然是被當地縣衙府衙牢牢摁住了消息。

無他故,只因為政令乃帝王親下,辦好了就是皇上聖明,辦差了就是官員顢頇無能愧對朝廷,為了保住官身性命,官員們自然是能遮蓋就遮蓋,把餓死的百姓全歸到了大雪連日……給凍死的。

實乃天災,並非人禍。

各地漸漸有了不大不小的動亂,可都是些不成氣候的,一旦衛所兵出動,很快就鎮壓了下去,但是處處掩埋下去的火種又豈是如此輕易就能撲滅的?

天下,或將大亂了。

魏老將軍心情沉重,他也是經歷了三朝的武將,明白軍師和副將話里話外的弦外之音,可是起兵造反一事嚴重至極,若沒有絕對的把握,等待著魏家和其心月復下屬的,將是誅九族……

「再等等,」他神情深沉晦暗。「若要起兵,由頭也不能是我魏家軍。」

軍師頷首。「大將軍說的是,謀反的罪名誰都受不住,但勤王的名義就不一樣了。」

魏老將軍知道軍師和自己想到一處去了,他挑起蒼眉問︰「老夫記得,你前次說過,殿前指揮使私底下似是和周家走得頗近?」

軍師低聲回道︰「是,諜報探知,殿前尤指揮使雖是五年前在東宮之時,當時由太子親自提拔到身邊,一向忠心耿耿……但他年近四旬,膝下無子,又是尤家單傳,兩年前得一寵妾,去年為他誕下一雙孿生愛子。那寵妾,是周相夫人陪房的外甥女兒。」

「哼,這圈兒可繞得真大。」魏老將軍面露不齒。「文人心眼兒使起壞來,可比我們武將骯髒上七分。」

「不過關于……」軍師將謀反兩字含混了過去,輕聲道︰「茲事體大,尤指揮使就算為了視若命根子的一雙親兒,也不可能就此上了周相的船,主要是貴妃……不,良妃至今無子,又被降了位,尤指揮使就算想站隊攀高枝兒,也只會擇陳淑妃或是咱們娘娘。」

「此子可用。」魏老將軍沉吟道。

「大將軍的意思是,我們拿他的寵妾愛子為把柄?」軍師一下子就想到了個中關竅。

魏老將軍微微一笑。「能給娘娘助力的任何一只棋子,我們自是不能錯過。」

軍師想得更深,「既如此,便讓尤指揮使給個投名狀,只要他願意說服、促使周相動手,大將軍可力保日後……新帝登基,破格賞他一個世襲罔替的侯爵之位如何?」

這分量不可謂之不重。

魏老將軍抬手撫須。「想必娘娘也是同意的,只不過周良妃無子,周相一系動機不可信,除非是良妃有孕……」

軍師笑得有幾分詭譎。「這倒不難,太醫院鐘太醫為婦科聖手,一帖湯藥便能造成假孕之象。鐘太醫是陳家的人,想必陳淑妃會很樂意見到良妃以假孕爭寵……把人捧得高高的,再打落塵埃底,那才叫疼呢!」

「妙啊!」魏老將軍暢然大笑,拍了拍軍師的肩膀。「軍師不愧神機妙算,哈哈哈哈。」

「大將軍過獎,一切不過是為主分憂罷了。」軍師謙虛地拱手道。

——幾日後,入夜,玉腰迎來了一個仙風道骨的中年文士,很快就被五娘親自帶進了幽靜隱密的小閣內。

五娘縴縴素手為他連連斟酒,夾菜相喂,眉眼說不盡的嫵媚風流。「看先生今日喜上眉梢,想來定是有好事兒?」

「知我者,五娘也。」中年文士愉悅地享受著美人美酒,醺醺然中頗有幾分志得意滿。「正所謂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高某輾轉苦熬效力了這麼多年,今日終于得見一線曙光,如何不值得可喜可賀?」

五娘也欣喜地笑了,嬌滴滴嘆息道︰「這些年,先生可真不容易啊!」

中年文士驀然握緊了她的手,隱含熱淚。「五娘,若非此番有你鼓舞,還為我打听了那麼多消息,我又如何能算無遺策、料敵機先?」

「先生不嫌棄五娘只是下九流的煙花之輩,這些年來更對玉腰諸多捧場關照,五娘總想著該怎麼報答您的情義才好,如今能稍稍幫著先生的忙,五娘也歡喜得很呢!」

中年文士面露感動,卻也不忘壓低聲音帶了幾分嚴厲告誡道︰「五娘既然投靠了我,便該知道我身後乃魏家軍……種種情報,絕不能再泄漏給第二人知曉,否則的話,我亦保不了你。」

五娘聞言花容失色,連忙整衣下拜。「先生!五娘萬萬不敢,五娘深知眼家性命和玉腰所有的姊妹們都在先生和魏家軍一念之間,又怎敢再有旁的心思?」

中年文士眸中隱藏著睥睨一切的得意,隨即露出笑容來,親切地攙扶起了瑟瑟發抖的五娘。「五娘快起,高某也不過提醒你一聲兒,五娘何至于驚懼至此呢?」

五娘小小抽噎了一下,美貌韻味猶存的臉蛋微微蒼白,而後怯柔依賴地偎坐在中年文士身邊,「先生往後莫再嚇五娘了……」

「好好好,我們喝酒,喝酒!」中年文士——魏家軍師恣意暢笑,模了五娘光滑的臉蛋兒一把,而後端起了酒盞,和五娘踫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