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黑山上那座粗大杉木築就的主樓內,大大的一張暖榻上,堆著厚厚的熊皮褥子,暖榻下方一臂之遙處,擺放著只熱烘烘的三足鼎銅炭爐。
這只雕花鏤空赤銅蓋邊緣還圍散著一圈栗子,被騰騰炭火熱氣烤出了甜甜栗子焦糖香氣來。
宋暖穿著寬大輕暖的棉襖衣裙,一頭烏黑青絲綁成了條松松的及腰大辮子,俏皮地垂在身後,而她整個人也舒舒服服地被徐融卿圈在懷里,坐在他強健修長的大腿上。
天知道她是使了多少心眼,花了多少心思,才能一步步把個端肅正直的徐侯從握握手、摟摟肩到挨挨蹭蹭,「教」到如今已經習慣自己對著他撒嬌躲懶,依戀地窩在他身上而不會渾身僵硬耳朵泛紅,手腳都不知該如何安放的。
至大工程啊,就只差比造反還難了!
不過她家的長生哥就是對她心軟沒法子,縱然明知她在賴皮,還是無奈又縱容地溫柔笑看著她,隨著她任意擺布。
但宋暖也能感覺得到,他也是可喜歡可喜歡自己這樣鬧他的。
而他深邃鳳眸中的郁色也一日日消褪清朗,唇畔的笑意一天比一天更常出現。
她還注意到,他有時也會在談正事的時候,修長手指不自覺地勾著她的長發纏繞圈圈兒,憐愛再三,連把自己尾指給繞牢出了青印子也渾不在意。
——她的長生哥真可愛。
「長生哥,咱們山上這個年過得可真熱鬧,大家伙兒都開心極了,真好呀!」
宋暖偎坐在他胸膛前,正吃著他擅弓持劍的大手給自己剝出來的熱呼呼香甜栗子肉……還不忘自己吃一口,也要喂他吃一口,心滿意足得不得了。
「嗯。」他低頭看著她,暖意融融的心底軟得一塌糊涂……
真的很好。
因為有她這個主母,徐家騎兵和弩兵一掃大半孤苦仇憤陰霾,真正能敞開心懷歡歡喜喜地迎接著這個團圓新春,還跟著數算著派去北疆、南疆的兄弟們,還有多少時日就能把更多的兄弟們帶回家來了。
若說他是徐家軍的神魂,阿暖就是徐家軍的心跳……最溫暖的心跳。
他不善甜言蜜語,可滿心激蕩情深難抑,最後也只能加快剝栗子的動作,想把她喜歡的都送到她面前。
他柔聲地道︰「知道你喜歡這些山果小食兒,胡鳩他們去後山撿了好幾大簍子的栗子核桃和松子,盡夠你吃。只是這些東西雖好,食多易上火,我讓鐵牛給你熬了盞燕窩白耳粥,晚些喝點好嗎?」
「長生哥你果然最疼我。」她歡喜滿足地往他火力強旺的強壯懷抱里鑽呀鑽,就像只窩冬的貓兒般讓人又是愛又是笑。
可徐融卿眉宇間的笑意卻在她蹭來蹭去的當兒漸漸有一絲變了味,他高大身子一僵,大手連忙摁住了懷里這個撒賴打滾的小丫頭,喉頭發緊,嗓音有一絲灼熱的瘖啞……
「莫動。」
「為何呀?」宋暖歪著頭仰望著他,無辜地眨了眨眼。
他不自在地挪動了下腿腳,試圖遮掩勃發變硬的……某處,並暗中祈盼她未察覺到自己的異樣。「我,怕自己身子太硬實,硌疼你了。」
「我不怕疼。」她笑咪咪道。
這話……
徐融卿听在耳中,不知怎地竟生出了另外一番歧義和遐思,只覺渾身越發熾熱難當起來,胸膛心口和下月復處隱隱顫栗騷動,只能強迫自己悄悄調息了個小周天,希冀恢復鎮定冷靜如常。
幾息後,他懷里軟玉溫香的阿暖依然好奇地瞅著他不放,徐融卿只得硬生生轉了個話題——
「咳,對了,劉夫人的身子應當可以調養得回來吧?」
……瞧這話題轉得可真硬啊!
宋暖心中暗暗竊笑,卻也舍不得再逗他了,可憐見兒的,把她家長生哥一個高大挺拔龍精虎猛的男子漢給撩的……
哎,要不干脆今年上元節他倆就拜堂成親吧,成家立業兩不耽誤,他不用再憋忍,她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對外說——這是我宋暖的男人,天下所有母的女的誰都休想染指!
她偷偷瞅著胸膛起伏劇烈卻仍努力擺出一臉正經的徐融卿,假裝沒有看見他額際隱隱沁出的汗珠,忍不住低下頭咬著下唇偷偷壞笑了。
不過眼前確實有件極大的大事,亟需他倆好好懇談懇談。
宋暖也不鬧他了,乖乖坐正了起來,仰望著他。「劉夫人這一路上風餐露宿又寒氣入骨,髒腑耗弱得厲害,雖然現下不致有性命之憂,可後續這三五年都得好生仔細將養,不能勞心勞力,不能受熱挨凍,否則哪怕小小的一場風寒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去。」
徐融卿聞言悵然。「昔日在京城,劉夫人最是熱心敦厚良善,愛說愛笑,誥命婦們在災年救濟窮苦施粥舍藥,也向來由她領頭……」
「如今能保住性命,一家子都平安,已是最大的福分了。」她握著他的手安慰道。
「是,」他反握牢了她,目光溫柔。「多虧有你。」
她嫣然一笑。「咱們是自己人,你想做的事,想救的人,我都會幫你。」
徐融卿深深地凝視著她,千種感激萬般謝意言語也難以描繪其中一二,暖流激蕩下,也只能將她環擁得更緊。
「長生哥,幾撥兄弟都領命出發往各地徐家軍聚集地而去……」她頓了一頓,有些小心地問︰「下一步,你可決定了?」
他一滯,鳳眸晦澀沉郁起來,透著一絲掙扎。
宋暖知道自己正在做著吃力不討好之舉,也是在逼迫他打破自己畢生的使命與信念……也許這件事會成為他們心中的一根刺,日後隔閡頓生,後患無窮也未可知。
但是只要能保護他,她甘願當這個惡人。
「阿暖……」他喉嚨有些發干,澀然道。
「長生哥,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他明白。
她輕輕地道︰「你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光明磊落的好男兒,自幼所受教育皆要忠君愛國,便是寧遭天下人相負,也不願負天下人……所以眼下,你想保全余下的每一個徐家軍,甚至不惜打算領著所有人退離大楚疆域,從此遠走海外再不復歸,對嗎?」
徐融卿沉默良久,握著她溫暖小手,卻感覺到自己的掌心冷汗涔涔,胸口一陣緊一陣慢地糾纏著紊亂淒愴迷茫。
阿暖果然最懂他。
「長生哥,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她眸光明亮。「咱們能帶走所有的徐家軍,帶走這段時間被罷黜的好官……可,帶得走所有你不放心的大楚百姓嗎?」
他面露痛色,大手攥握得她小手更緊、更緊。
「如果你能,我自然沒什麼不能的,」她真摯地仰望著他。「長生哥,我心眼小,只想關心這些愛護我、也值得我珍惜的人,百姓過得好與壞,我自認挑不起那麼大的擔子……可你不一樣,你和劉老都是一樣的人,你們見不得天下動亂、萬民疾苦,若非如此,你們也不至于被逼到今日這番境地。」
話畢,四周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只听得外頭風雪聲疾,還有赤銅爐里柴炭嗶嗶剝剝燃燒的聲音,僅余的幾顆栗子也已經烤干了,焦糖甜香漸漸飄散著一縷苦澀。
她沒有再催促他,因為天下局勢他比她看得更精闢明白,楚宣帝是一個怎樣的皇帝,料想也沒有誰比他更清楚。
看著他眸光哀傷,低頭不語,宋暖眉眼間難掩憐惜,可心里也有些淡淡的不安和焦慮起來。
——她確實是太急了。
他本就是重情重義之人,對上皇帝外甥,出手正當防衛是一回事,可與之為敵甚至要奪取其座下皇位,又是另外一回事。
何況,徐太後還是他的親姊姊。
自古想對天子取而代之者,有謀朝篡位的,有揭竿起義的,這其中多被打成了不忠不義郎子野心之輩……不是每一個人都受得起這份沉重難當的指責。
若非心志強大,至剛韌至智慧,又如何能迎向這一路的風刀霜劍嚴相逼?
但,她深信放眼天下,唯徐侯可以。
也唯有他,足以擔起這樣的天下大任;況且,他和徐家軍也已經沒有退路了。
「長生哥,劉夫人那兒也該喝藥了,我去瞧瞧。」她輕輕地離開了他的懷抱。
「阿暖……」他望著她,眸底有著一絲慌亂。
她渾圓清亮的雙眼回視著他。「長生哥,你若想好了告訴我一聲便成,無論你的決定為何,我總是跟著你的,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都心甘情願。」
他眼神痛楚,瘖啞堅決道︰「我怎會讓你死?」
「若你在,你自會護我周全,」她歪頭,語氣輕柔卻字字凝重。「可倘若你不在了,又如何保得住我死或不死?」
徐融卿喉頭燒灼發緊,驀地起身將她緊擁入懷,心髒瘋狂劇烈猛擊著。「不要再提那個字……我不會讓任何人傷你害你,危及你性命,阿暖你信我。」
她被他鐵臂箍得微微生疼,卻沒有絲毫抱怨掙扎,因為她察覺到了他高大身軀和肌肉驚惶失措的顫抖……
宋暖心里又酸澀又甜軟得隱隱抽痛,又有種隱密的喜悅彌漫蕩漾上來。
原來長生哥這麼害怕失去她……
真好,這代表長生哥在這世上有了牽掛,除了放不下徐家軍外,也放不下她。
有了軟肋,也就有了不能輕易退讓放手引頸就戮的理由。
☆☆☆
胡鳩和孟隼、長孫雁鬼鬼祟祟地在主樓附近流連,三個高大修長或強悍或深沉或英俊的男人,此刻跟闖了禍的毛頭小子般一臉忐忑,可又掩不住熱切期盼之色。
「——你們覺著,主母真能勸服主子嗎?」長孫雁低聲問。
他是年前才收到主子的鷹隼傳信,悄然離了歧州督護府潛行回歸的,和主母相處時日比胡鳩和孟隼少得多多了,但主母的慧黠聰穎還是令他印象深刻,尤其對于大江南北各官道小徑的熟悉,堪稱是活生生的輿圖。
若非主母提供意見,他和一眾兄弟也無法及時找到劉老一家。
胡鳩和騎兵們這些天都七嘴八舌跟他說起主子和主母的豐功偉業,尤其是每天看著笑咪咪的嬌小主母……那可是真正的狠角色,也真真不愧是他們徐家軍的主母啊!
只是主子平時對主母疼寵依順有加,但造反……不,是揭竿而起,政權更替是一件震天撼地關乎萬千人生死的大事,主母當真能說服得了向來忠義為先的主子嗎?
「胡哥,你說呢?」孟隼也有些不安地望向胡鳩。
「你倆只管放一百二十個心,若這天下還有誰能說服得了主子的,那定然只有主母一人了。」胡鳩信心滿滿。
「但願如此。」長孫雁大大松了一口氣,注視著兩名至交兄弟,目光銳利執著。「這天,也該變了。」
他臨行前已然嚴命歧州督護府的一萬親兵,在歧州要越發低調下來,好好監控各方派系人馬,等主子這頭一下令,馬上就將魏家、周相和陳淑妃那些個牽絲攀藤的姻親兵將官員領頭之人,一舉控制在手。
該斬殺、該威嚇、該降伏的,他們手上早有一份名單。
至于楚宣帝明降暗升的那些死忠派,其麾下的副將自然便能輕易架空了他們去。
大楚百年定海神針徐家軍,可並非浪得虛名。
而楚宣帝畢竟還太年輕,也太心急了,若他再遮掩著心思五年,恐怕還真能將所有徐家軍全部根除一淨!
在收到主子密信的同時,他們十八鷹衛中最忠心鐵血的七鷹,已經開始隱晦動手,或奪權或鏟除皇帝和各方耳目了。
同時,有異動和異心的鷹衛也在這一波秘密清濯行動中露出了形跡……
楚宣帝用叛徒孫鷲,以主子仍在人世為餌,誘捕圍殺徐家騎兵,還假借徐家軍仗勢軍功浮報軍餉的名義,加征苛催米糧稅賦,敗壞徐家軍在大楚百姓心中的地位與清譽。
更以清查異族奸細暗諜的借口,將一批批和西疆馬販子做交易,好年年為大楚培育、提供更多戰馬的徐家馬兵或殺或貶……
徐家百年的數座馬場,就這樣落到了朝廷——楚宣帝的手中。
這次,主子便讓他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任隴右都護府經略安撫使的顏鸛上報朝廷,稱西疆動蕩,藩諸部自即日起嚴格管控所有西疆馬不得出關,違令者斬。
以致西疆最大的馬販子阿釋勒也趁機撕毀了和徐家馬場的契約,原定好開春交易的一萬八千匹駿馬全部扣下。
徐家落在朝廷手中的六座馬場中,有大半戰馬已折在了羯奴之戰,馬場育種緩不濟急。
若沒有阿釋勒手中那批馬,若短時間內,無論大楚何處爆發大規模戰事,終將落得有士兵卻無戰馬的窘境。
況且,楚宣帝還親自下令坑殺了三千徐家騎兵悍馬……
長孫雁每每想起便恨得雙目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