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陰暗的監獄里,微弱燈火跳耀,牢房中關押著穆家上下二十余口。
前幾日這群老爺夫人、小姐少爺剛進來時,一個個慷慨激昂憤怒怨懟,咒罵聲毫不間斷,非要衙役狠狠甩上幾鞭子才肯消停。
連日剩菜餿水下肚,一個個失了精神,蔫蔫地斜靠著牆壁,斂目垂眉。
幾天幾夜沒洗澡,恭桶里的穢物沒倒,味道燻得人欲作嘔,不大的空間里安靜得讓人心慌,偶爾有小姑娘憋不住委屈,發出幾聲輕泣低吟,听得心情越發悲涼。
林氏再憋忍不住,狠狠踹上欄桿罵罵咧咧起來。
「還讓不讓人活了?穆爾升、穆齊文父子犯錯,與二房何干?我們不過是遠房親戚,怎就要受此牽連?」
大房父子當大官,二房佔不了幾分好處,怎地他們犯錯砍頭,二房卻要連坐?
吳氏心有不甘,想起自己巴結大房媳婦柳氏的憋屈勁兒,心頭竄起火苗,抓起鞋子往柳氏頭上砸去。
「啪!」她準頭不足,鞋子沒砸中柳氏,反打到穆齊文的妾室夏氏頭上。
夏氏柔弱低調,但她的兒女卻都性情剛強,兩人猛地轉頭,雙眼竄火狠狠瞪著吳氏,與娘親關在一處的穆曉曉想挺身,卻被夏氏拽緊。
「乖曉曉,別惹事。」夏氏的哀求讓穆曉曉硬是吞下滿腔憤怒。
沒打到正主,吳氏不肯罷休,月兌下另一只鞋子再度丟去。
「天殺的穆家大房,二房好處沒傍上,卻要陪著你們一家爛心肝的去死,賊老天啊禰不開開眼,大房一個個要剖心挖肝抽腸都行,各人造孽各人擔,憑什麼拉我們去死?」林氏邊敲打欄桿邊喊冤,「我們好端端的過日子卻天降橫禍,穆家祖宗啊,我兒大好年華就要生生被害死……」
听著二房媳婦聲聲咒罵,穆爾升一語不發,背脊越發佝僂,回想過往榮華,誰知竟會淪落如此下場。
穆爾升是當朝宰相,出身貧寒、性格耿介,功成名就後族人眼看他仕途順利,兒子齊文也聰慧無比,十來歲就考上秀才,誰也不甘心一輩子當泥腿子,總有人上京求他幫忙。
穆爾升重感情,不管關系再遠的親戚都來者不拒,幫著謀差事、幫著在京城立足,因而好名聲傳遍鄰里親戚。
在這些族人眼里,丞相府就是個打秋風的地方,討到好處就可以走了,只有他親弟弟穆爾雄不這麼想。
穆家父母雙亡,穆爾升與弟弟由族人收養,他被送往年邁的叔父家,叔父無子女,將他當成親生孩子,攢錢供他念書,穆爾升也知恩圖報,發達後將老夫妻接到身邊奉養,直到老人家九十幾歲過世,更為他們丁憂守孝一年。
穆爾雄卻沒此等幸運,住在遠房伯父家的他被當成免費勞力,種田砍柴養雞洗衣事事都得做,卻混不到三頓飽飯,眼看自己吃盡苦頭,哥哥卻過著舒心的好日子,心頭越發憤恨不平,認定是哥哥虧欠自己,哥哥有了出息就該養著自家三代。
因為抱持著這樣的心態,讓穆爾雄的三對兒子媳婦、十個孫子孫女,理所當然地寄生在丞相府里。
穆爾升並未虧欠二房,身為長兄,他不僅認真教育兒孫,也供二房子孫念書,可惜讀書這事多少得有天分,二房子孫許是少了那一根筋,以至于一事無成,更加離不開穆家宅院。
誰曉得大樹傾倒猢猻四散,身為槲寄生的穆家二房跟著倒塌,他們不認受過的好處,只有滿腔怨恨。
穆曉曉耳听嬸嬸怒斥,輕咬嘴角笑得諷刺,什麼是人性?這便是人性。
大房從沒短少過二房吃穿用度,身為大房庶子女,她與弟弟的待遇尚且不及,如今有誰記得祖父恩情?
穆家二房祖輩父輩皆無營生,孫輩卻能文識字,過不了府院試卻依舊年年在私塾里混日子,若非祖父照拂,他們一家子能順利在京城立足?
反觀自己和弟弟,在嫡母柳氏的打壓下不敢盼望進女學、國子監,不敢奢求上私塾家學,只求賬房先生能多教他們姊弟認識幾個字,誰知卻害得小弟弟胎死月復中,姨娘疾病纏身。
打懂事起姊弟便期盼著長大獨立,帶姨娘離開穆府是他們最大心願,可惜舉家入獄,願望瞬間消弭。
談怨恨?夏氏母子更有資格。
穆爾升與兒子穆齊文都有本事,年紀輕輕就入朝為官,仕途順風順水。
穆齊文的嫡長子穆敘勤,勤勉上進見識卓越,前年考上二甲傳臚,在祖父的幫扶下入了翰林院。
嫡三子穆敘瑋、四子穆敘辰是雙胞胎,是國子監里頭拔尖人物,而嫡女穆甄甄年紀小小已有才名。
嫡妻柳氏表面寬厚大度,暗地里卻是心機重城府深,在她日夜折磨下,年紀輕輕的夏氏身體羸弱、形容憔悴;柳氏對庶子女更是欺凌壓榨,務求兩人低俗平庸上不了台面,一世受人輕賤。
穆爾雄子嗣較豐,長子娶妻吳氏,有子女敘治、敘睿、敘潛、紋紋;次子娶妻林氏,生下二子敘端、敘凌;庶子娶妻周氏,育有兒女三人,璦璦、梓梓和敘元。
下一代當中,敘勤、敘治已過十六,若皇上下令砍頭流放,不僅他和弟弟,穆齊文和二房的三個佷子,就連敘勤、敘治怕都保不住。
嘆息,穆爾升明白,路走到這里,穆家是散了。
穆甄甄餓得胃痛,她靠在母親懷里低聲哭訴,「娘,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了。」
過不下去?穆曉曉冷笑,這樣的生活于他們母子三人來說不過是日常。
「好孩子,听娘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柳氏耐心勸說。
隔壁牢房的穆敘峰听見母女對話,忍不住悶聲低笑,姨娘常拿這話勸說自己,結果呢?青山依舊在,卻再無柴禾可燃,他們很快就要滿門抄斬了,此生過得當真憋屈。
「娘拿銀子打點吧,我不要吃粗面餅子,我想吃玫瑰餅。」
「噗哧」一聲,穆曉曉再也忍耐不住,淪落到這番光景還叨念著玫瑰餅?
笑聲惹來柳氏的凌厲視線,過去穆曉曉會害怕,但死路橫在跟前還有什麼好怕?她就不信過奈何橋還要分嫡庶。
「峰哥兒,過來祖父這邊。」穆爾升招手。
幾天下來,他算是看清楚了,錦繡康莊時分不清優劣,一旦落入泥淖便高下立見,一直覺得勤哥兒性情沉著,雙胞胎聰慧睿智,可入獄短短數日只見他們自怨自艾、抱怨不歇。
所有的哥兒姐兒們尚能保持情緒平穩,謀事謀人的只有曉曉、敘峰姊弟,他們沒銀子卻能說服衙役為夏氏送藥,沒有勢力卻能佔住最舒坦的一角給夏氏歇息,不僅有智有謀還有顆純孝之心,其他孫輩無人有此特質。
穆敘峰走到祖父身前,雙腿盤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