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到溪邊,嚴碩發現掩藏在附近的馬,便在溪畔找了塊瞧來干淨寬平的石頭,拭淨後才將她請上座。
趙芙縈坐得舒舒服服、穩穩當當的,所有心思便被眼前的美景給吸引。
原來真的有條小溪呢!
清明月光灑落溪面,閃著點點流光,方才映入眼底的白光應該就是這麼來的。
嚴碩就近采了面芋葉,準備盛溪水給她,卻發現,那公主垂眸盯著溪,腦中不知轉著什麼。
定定看著她,他的心神不由得一恍。
她整個人狼狽不堪,發也亂了,但月光下,那張帶著髒污的小臉像是泛出溫潤光華,清麗得教人無法移開視線。
若真把那張小臉洗淨了,不知會是怎樣令人驚艷的容顏?
他這念頭才閃過,趙芙縈忽然幽幽地問︰「嚴碩,我還要多久才能回宮?」
經歷一番折騰,終于月兌離險境,倦意跟著涌上,教她沒了方才與他斗嘴計較的心思。
「越過那小山頭就型樂城了。」瞧她抑郁的模樣,他心一軟,語氣跟著放柔。
闋黑天色中,她隱隱瞧見天地交界處山頭起伏,前方的路被阻隔在濃重的夜色之中,看不清歸途。
「究竟是多久……」接過他遞來的芋葉,她悶悶地喝了一口水。
她好想回宮,想泡在撒滿花辦的暖泉里,享用清甜不膩的蓮子銀雪粥,再躺入薰過香的暖呼呼被窩,好好睡上一覺……
「有馬匹代步,至多明兒個黃昏,你就能見到宸妃娘娘了。」
耳底落入他安撫的沉嗓,趙芙縈感覺自己的心情好了些,邊喝著水邊悄悄打量著身邊的男人。
這個名喚嚴碩的男人雖然總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模樣,但心思很細膩,愛耍嘴皮子,但為人還不錯。
思及這一點,趙芙縈有些不自在地開口︰「我……好像還沒同你道謝。」
似是沒料到高高在上的公主會開口道謝,嚴碩正準備洗臉的動作一頓,側眸朝她笑道;「我答應你母妃,一定要毫發未傷地救出你,公主不用放在心上。」
不管今天救的是誰,他一樣會盡其所能地完成任務,並確保對方的安全。
看著他的笑,趙芙縈的心莫名起了騷動。
察覺自己的反應,她忍不住怪起那日在大街上救她的男子。
就因為見過男子如燦陽般的朗笑,惹得她瞧著嚴碩的笑時,會不由目主將兩人的笑容疊在一起……下一瞬,芳心震動。
感覺心夸張地在胸口怦動,趙芙縈深覺自己似乎成了大花痴,教她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慌。
「你也把臉洗一洗,待會兒我烤條魚給你填填肚子。」
沒注意她的沉默,嚴碩掬起溪水洗了把臉,再把懷里常備的蒙面布巾沾了水,擰干奉上。
他突然轉頭,兩人的視線一接觸,趙芙縈的心猛地一擰,整個人僵愣在原地。
洗去面上炭灰,他露出原本模樣,那俊朗颯爽的面容,一瞬間震懾了她的心魂,讓她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是他!
嚴碩竟然是她在大街遇上,那個教她心思懸念的男子!
他身上穿著夜行衣,輪廓分明的俊顏刻意涂了炭灰,難怪她一直瞧不清他的模樣。
飛揚的眉、如星般的燦眸,深刻而俊朗的五官,以及朗如燦陽的笑,在在喚起她腦中的模樣。
「怎麼了?」嚴碩皺起劍眉,瞥了眼她呆愣的樣子。「別告訴我,你不吃魚。」
「我吃……」她恍惚開口,心因為再次見到他而激蕩不已。
見她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美目,失神地直盯著他,嚴碩不解地問︰「你沒事吧?」
她怔怔地看著,搖了搖螓首,眸中有著殷切期盼,期盼他能用驚喜的表情看著她,認出她來。
但她等了好片刻,就是沒得到她想要的反應。
這結果莫名地讓她有些懊惱。
她知道自己現在很狼狽,但若把臉洗淨了,他會認出她嗎?
他會有什麼反應?
會不會與她一樣驚訝?
無數個疑問一一冒出,她心慌意亂地囁嚅。「我、我要到旁邊洗臉。」
察覺她奇怪的情緒,嚴碩愣了愣。
她怎麼了?上一刻、下一瞬的不同反應弄得他一頭霧水。
「呃……去吧!」
「嗯。」她羞怯地頷首,抓起浸過水的墨色布巾仔細抹臉,打理自己一身狼狽。
「你……真的沒事吧?」嚴碩擔憂地望著她問。
趙芙縈頓不動作,望了他一眼後,咕噥了句。「沒、沒事。」
在心儀的男子面前,身為公主的尊嚴與驕傲被女兒家的懷春心思給擠得涓滴不剩。
她知道自個兒的反應表現得太明顯,可喜悅卻怎麼也控制不住地在心中蔓延。
她終于遇到他了,非但如此,他還是救她的英雄,這教她如何不歡喜昵?
偏偏嚴碩弄不懂她的心思轉折,被她莫名的情緒給擾得思緒混亂,索性放棄,直接走進溪里抓魚。
*
各自忙碌後,嚴碩抓到一尾大魚,收獲雖不豐,但應該足以填飽她。
「俐落地把那條魚除去魚鱗、去鰓腸後,他迅速起了火堆,並找來一截樹枝削成木叉將魚固定在上頭,撒上鹽後放在火上烤著。
每在野外,他便會萬分感激有個縫在夜行衣內側的束格袋。
不但可以放置急備丹藥,還有些可能派得上用場的物品、薄刀;若不幸遇上刀砍、劍刺,多少可以成為阻隔,擋去一些致命傷害。
鹽自然也是擱在束格袋的東西之一,出任務後,若處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郊野外,讓獵食更美味的鹽便派上用場。
火勢又烈又旺,不消片刻,烤魚的香味迅速在空氣中飄散。
終于打理好自個兒,趙芙縈有些忐忑,正猶豫著該不該走到他身邊時,久未進食的肚子便被空氣中的香味誘得咕嚕作響。
捕捉到她肚中饞蟲發出的聲響,嚴碩回頭瞥了她一眼,得意洋洋道︰「很香吧……」
話還在嘴邊,他卻被她洗淨的模樣給震住。
一她坐回溪邊的大石上,把亂得不成型的發髻解開,隨意用條布繩束起散亂的發,晶瑩粉女敕的臉龐雪白如玉,微微上挑的杏眸黑白分明,眸底仿佛水光曳動,讓人移不開視線。
迎向他出神的凝視,她一顆心狂跳,手心緊張得出汗。
他的眼神瞬也不瞬地落在她臉上好久,是因為認出她的緣故嗎?
過于緊張卻遲遲等不到他開口,趙芙縈按捺不住地嬌聲惱問︰「你到底在看什麼?」
發現她頰上染暈,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涌上心頭,嚴碩月兌口問︰「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听他問出心里想望,趙芙縈心一顫,低首避開他的凝視,好半晌,才默默點了點頭。
「我們到底在哪兒見過?」沒料到自己隨口一問竟會得到答案,他一臉錯愕瞅著她。
她的身份特殊,若是見過他肯定不會忘記,為什麼腦中對她的印象那麼模糊?
趙芙縈畢竟是姑娘家,再怎麼嬌蠻尊貴,被心儀的男子這麼打量,怎能不害臊?
「大、大街。」
感覺他灼燙的眼神定定落在臉上,她哪還端得起公主的架子,整個人羞得不敢抬眼望他。
「大街……」」他低吟,試著勾起記憶。
見他攢著眉心,仿佛要挖出八百年前記憶的模樣,她猶豫了許久,才羞澀開口。「那天大街上有匹瘋馬,你拉住我……」
嚴碩一雙俊眸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揚聲問︰「你……是那個女扮男裝的公子?」
打量她嬌怯的模樣,他不敢相信,讓他心神掛念的俏公子竟是她!
「原來花臉貓把臉洗干淨後,這麼美。」完全不掩飾心中感受,他誠實說出。
一抹紅霞悄悄地飄上粉頰,她瞠了他一眼,「你、你這真是……油嘴滑舌。」
「姑娘家都愛听,不是嗎?」他扯出一抹可惡的微笑,點亮那雙黑眸,露出亮得發白的牙。
他痞痞的笑聲落入耳底,震得她心顫狂亂。
怕他發現自己的心情,趙芙縈深吸了口氣撫平慌亂的思緒,但不小心腳一滑,由大石上跌進溪里。
嚴碩見狀,迅速將手中的木叉插至地面,旋身想拉住她,卻還是晚了一步。
溪水很淺,水位約在他的半截小腿位置,但她跌得狼狽,幾乎是整個人橫臥在溪里。
伏在石上看著她,嚴碩一臉無奈地嘆道︰「公主,您想沐浴淨身也該知會我一聲。」
入了夜,溪水不深但寒涼,她身上半濕,只覺寒意沁骨,她禁不住縮了縮身子,打了個哆嗦。
可一听到他幸災樂禍的語氣,她羞惱地掬起水朝他潑去。
真不知道自個兒是怎麼回事,居然會慕戀上這樣一名男子!
一方面為他矯捷的身手、充滿英雄氣概的氣質給吸引,一方面卻又被他不正經的調調氣得直跳腳。
任她掬水潑他,嚴碩斂住笑,伸出手道︰「起來吧!真凍壞了你,我可賠不起。」
映著清冷的月色,此時的她不見半點嬌蠻,反而有種惹人心憐的荏弱。
那副模樣激發他內心的熱。
橫睨他一眼,眸底映入他的神情,她心兒怦怦亂撞,芙蓉般的雙頰倏地染上紼紅。
「如此說來,咱們可真有緣啊!」
「緣……」趙芙縈細細思索這個字,感覺有些微妙。
與一個男子產生這樣的緣分時,是不是代表兩人的緣分有延續的可能?
在她擰眉深思之時,嚴碩朗聲開口。「其實我也一直在找你。」
「你……找我?為什麼?」她困惑地問,心跳得又急又促。
「如果我說,我對你一見鐘情,你信不信?」凝著她,他表露心中感受。
趙芙縈仰起臉看著他,耳邊回蕩他認真的話語,感覺極不真切。
他說他對她一晃鐘情?
意思是……他與她有著相同的心思嗎?
思及這一點,趙芙縈再次赧紅了臉,不知該做何反應。
玩味地看著她不知所措的神情,他笑問︰「那日我救了你、今日又再救你,依你們中原漢人的說法,你要不要以身相許,回報我的恩情呀?」
雖然來中原多年,接受了中原文化札法,但在感情方面,他不改草原男子的坦率豪邁。
這時的他尚未深思兩人身份的差距,不自覺地想表達自己的心情。
「以身相許?」他直接的表白讓趙芙縈瞠目結舌,又羞又慌。「你……這個人怎麼……」
從未遇過如此坦率的男子,自小被禮教約束的趙芙縈縱使心底歡喜,卻矜持得說不出自己也喜歡他的話,只能脹紅著粉臉望著他,不知該如何回應。
嚴碩看她一雙秋水含情的眼,心里揣想,她是不是與他有相同的心思。
可不及探索,一股焦味忽然竄入鼻息。
趙芙縈倏然回過神,驚呼︰「啊!魚、魚好像焦了……」
暖昧的氣氛驟散,嚴碩側眸一看,果然發現,靠近火堆的魚尾已經焦了大半。
「放心,還是可以吃。」
伸手取回木叉,他剝去烤焦的魚尾,去掉魚皮,細心挑去魚刺,剝下軟女敕的魚肉喂進她口中。
慶幸她沒同他要盤筷,也沒嫌他髒,乖乖接受他的伺候,秀秀氣氣地張嘴吃下魚肉。
趙芙縈任他喂了大半尾魚,卻不見他吃半口,忍不住問︰「你不吃嗎?」
「先把你喂飽比較重要。」
沒想到這愛逗她的男人寵起人來,竟能讓一直備受呵寵的她歡喜得頻綻笑花。
她是為了再見他一面才出宮,也因此遇上生平最大的劫難,卻也讓兩人有了重逢的機會。
每每思及兩情相悅的甜蜜,她心中又喜又怯,不枉自個兒為他失了心、丟了魂好些時日。
嚴碩垂眸凝著柔順得像小貓的她,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受。
他的個性豪邁、不拘小節,心上鮮少掛記無謂的事,來中原後也未曾把哪個姑娘家放在心上。
唯獨她,打從兩人在大街初遇的那天起,他才驚覺,自己原來也有想念誰的心思。
如今,不是因為她嬌貴的身份,而是知道她是自己心儀的姑娘,一股想疼寵她、愛她、保護她的情緒便不斷在心口蔓延。
意識到這前所未有的心情,嚴碩一愕,瞬即又彎起嘴角,坦然接受自己的心思轉折。
喜愛便是喜愛,就算她的身份尊貴高不可攀,也無法阻止他心中對她的愛戀。
兩人各懷心思地安靜下來,四周霎時除了小溪潺潺流水,只有木柴燃燒時發出的 啪聲。
在過分的沉靜中,趙芙縈甚至以為能听到彼此的呼息。
半晌,她實在無法忍受這詭異的氛圍,忍不住打破靜謐。「嚴頌,你不是漢人嗎?」
說出要她以身相許那句話時,她似乎听到他況「你們中原漢人」這幾字,這麼說,他並不是漢人嗎?
火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俊臉上,他咧嘴笑道︰「我爹是漢人,娘是塞北的草原姑娘。」
「塞北的草原姑娘……」
「嗯,豪放熱情的塞北姑娘,最愛在大草原騎馬奔馳。」
說起老家,嚴碩眸底的晶光更熾,仿佛是點綴黑夜的星子,教她移不開視線。
趙芙縈靜靜凝視他,听著他以飛揚的語調說著老家的點滴,她像是跟著他回到老家的大草原上,共同策馬奔馳。
這一刻,她竟有種渴望時光自此停滯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