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樹的樹干結實粗壯,兩人合抱方能將其圈圍,上頭的枝椏往四面八方廣闊無私地生長,在這盛夏時節,綠葉加倍茂盛,形成一個傘蓋般的巨大樹蔭,昆蟲和小鳥兒在其間尋到容身之所,某人也尋到乘涼打盹兒的好所在。
蟬鳴聲不絕于耳,嘹亮之音變成一種模糊的背景聲音,听慣了竟像被催眠。
裴大少沒在樹蔭底下午睡,而是在綠葉濃密間找到一方恰能橫躺的地方,讓兩根粗枝椏撐著上半身,再把下半身的重量擱到另外兩根枝椏上,雙臂則隨意伸展,整個人宛若被一只大掌托著。
這棵生長在山坡上的榕樹已經很老,裴大少跟榕樹也「相識」了很久,從他甫有記憶以來,榕樹便是他的「好朋友」,即使後來他離開,四處闖蕩,每年總有一、兩次會回到這幼時生長的所在,每次總不忘來跟老榕樹「敘敘舊」。
然,他此次回來,發現樹下多了一張秋千。
僅僅是兩條系在粗枝椏上的粗麻繩,底下串著一塊厚實無比的木頭板子,是一張看似簡樸但架得還算牢靠的秋千架……唔,似乎有其他人也來跟老榕樹交朋友。
而此時他的午覺教人給擾了。
蟬鳴響徹雲霄吵不醒他,卻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交談聲把他從夢中喚醒。
好啊,來得甚好,他倒要看看「勾搭」上他家老榕的是哪一路人馬?生得是圓是扁、是長是方?
悄無聲響地變換姿勢,伏在綠葉間垂首去看,透過層層密葉交錯僅露出的縫隙,能覷見的部分不多,清楚地听見童稚聲嗓傳來——
「阿姊!阿姊啊!快、快——那個那個……那個啊要蕩啊蕩高高……」男童稚嗓明顯氣喘吁吁,正很努力爬上山坡似的,還時不時發出「嘿咻、嘿咻」鼓舞自個兒邁開腳步的聲音。
「阿弟慢些,別急啊,別摔著了。」女兒家輕嘆般的嗓聲柔柔軟軟,帶著點兒無奈亦帶顯而易見的縱容,能感受其中的疼愛憐惜。
藏身于樹上的人不由得挑起一道濃眉。
一會兒,兩姊弟來到榕樹底下,身後還跟著一名手挽提籃、頭梳雙髻的小婢子。
男童沒等姊姊幫忙,小蛋已蹭著坐上秋千板,兩只小肥腿晃啊晃地晃不動秋千架,終才求助嚷著,「阿姊推!阿姊推高高——」
「霖兒兩手得抓緊繩子。」柔聲叮嚀。
「抓緊了,抓好緊好緊,阿姊看。」乖乖照做,兩只肥爪很努力。
身為姊姊的姑娘家在親眼確認過後,這才走到男童背後幫忙推秋千。
秋千來回蕩起,漸漸地越蕩越高,男童開心大笑,女兒家也跟著笑開懷,那張臉容隨著蕩高的秋千抬揚,裴大少終于看清楚她的模樣。
女兒家的臉蛋就像剝了殼的水煮雞蛋那般女敕白,柳眉柔順,形似橄欖核兒的眼楮笑起來彷佛湛著光,兩扇翹睫則如墨蝶振翅,振得人一顆心亦要隨之飛揚。
她雙頰微腴,此刻因歡快而染紅暈,秀鼻巧挺,嘴角不住上提的豐唇,那色澤便如熟透的紅莓果,女敕女敕的水紅飽滿到幾要泌出汁液一般。
女兒家的五官確實生得俊,但惹得裴大少瞧得有些挪不開眼的並非單純是她的長相,似乎在那秀致的眉眸間、在那琳瑯如歌的笑聲里、在她與至親手足的相處中……有更多引人興味的玩意兒。
「阿姊推!再高、再高!要好高好高啊!」男童興奮嚷嚷,小臉蛋紅撲撲。
「不成。不許再更高了,阿弟若沒坐穩飛出去了怎麼辦?」
「飛出去就、就滾下山坡,咚咚咚滾下去,咚咚咚啊咚——」男童胡亂說完又徑自笑開,怎樣都樂呵呵的。
裴大少被那容易滿足且純粹的笑音所感染,不禁也揚起嘴角。
玩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男童終于肯離開秋千架,那是因為身為姊姊的姑娘家拿出好東西成功「引誘」了胖娃兒。
姊弟倆與小婢子皆席地而坐,樹蔭下清風徐來,在那姑娘的示意下,小婢子打開手中提籃,從里邊捧出一盤荔枝,果皮猶是鮮紅微艷的美色,代表這果物離開其生長的枝椏並不久,仍十分新鮮。
伏在密葉間的裴大少見狀再一次挑眉。
就他所知,今日從江北碼頭送過來的荔枝統共也就兩只竹籠子,確實新鮮得很,畢竟是他命人快馬加鞭從嶺南取得,再由他所掌的漕幫走水路以最快之速送進這座位于洛玉江北的繁縣長康城內。
這片土地是他裴家的地盤,姑娘家帶著幼弟和小婢在此出沒,如今還端出一盤江北罕有的新鮮荔枝……他那兩大竹籠子的荔枝全拿去孝敬家中唯一的老長輩,而向來嗜食荔枝的老長輩願意將最愛的果物贈人,看來老長輩對人家小姑娘實是另眼相看,喜歡得很。
此時的裴大少多少已猜出姊弟倆的身分和來歷。
那姑娘在這時候剝好果皮,把飽滿多汁的果肉喂給阿弟吃,不忘柔聲叮嚀。「小心,里頭有籽兒呢,得吐出來。」
「嗯嗯。」小家伙吃得津津有味,多蜜的汁液沾得小嘴紅女敕女敕。
「靈芝,妳也吃啊,自個兒拿去。」姑娘家轉頭對著自家年僅十二歲的小婢子淺笑言語。
名喚「靈芝」的小婢惶恐地揮手搖頭,緊聲道︰「小姐,荔枝是裴老太爺讓人送過來的,也就送來那麼一小籃子,珍貴得很,小姐留了些給老爺,眼下這一盤就給您和霖少爺吃,靈芝不用吃的,真不用。」即便饞得很,饞得口水泛濫,也不敢伸手去踫。
那姑娘彷佛嘆了口氣,剝落果實外皮繼續喂食幼弟,柔聲對著婢子再道︰「是真要靈芝幫忙多吃些,這產于嶺南的果物雖說甜美無比,卻不能多食的,尤其氣血充沛、底子燥熱之人,多食荔枝容易出事,屆時肝火旺燒、牙根浮腫,又得吃一頓苦頭。」
靈芝听著也不是很懂,只曉得小姐不是「賞她吃」,而是「請她幫忙吃」,于是小丫頭輕輕吁出一口氣,腦袋瓜用力一點。「……那、那小姐要靈芝吃,靈芝就吃。」
「阿姊也吃!」男童自個兒剝了顆不太象樣的荔枝,蜜汁都濡濕十根肥指了,最後把有點慘不忍睹的果肉誠摯地遞到姊姊嘴邊。
那姑娘毫無遲疑地張開雙唇,吃下阿弟努力為她剝殼的那顆荔枝,笑道︰「很好吃啊,真的好甜。」
男童咧嘴開心笑,頓時成就感滿滿,再度使勁兒剝了第二顆,這一次遞給了一旁的靈芝。「靈芝妳、妳也吃啊吃,快快吃!」
靈芝恭敬不如從命,接過好滋味往嘴里塞,努力又安心地幫吃起來。
然後一大盤的鮮女敕荔枝在三人分食下很快便吃得干干淨淨。
靈芝按著小姐的吩咐,用帶來的一竹筒淨水濡濕小姐給的帕子,略略絞淨後遞上,讓小姐用那方濕帕子擦拭霖少爺黏乎乎的嘴角和頰面,把沾染上的果實汁液擦拭干淨。
靈芝喜歡小小的霖少爺,但最最喜歡的是自家小姐,在一旁看著小姐親手照料小少爺的模樣和姿態,總會生出一種亦受到憐惜之感。
晃著小腦袋瓜,她突然間想到一事,呼吸微頓,下意識便問將出來——
「小姐啊……小姐您說荔枝不能多食,食多了對身子有害無益,那咱們三個跟老爺還能分食呢,但那位送咱們荔枝的裴老太爺,奴婢听說他老人家格外喜食荔枝,這要是一口氣吃多又吃撐了,那身子骨里里外外不就得鬧騰起來,能有他老人家好果子吃嗎?」
姑娘家笑道︰「我私下請裴府的管家大叔和負責老太爺飲食的李大廚幫忙盯著了,每日僅能讓裴老太爺吃一小盤荔枝。」
「小姐,那位老太爺會听底下人的勸嗎?」
「我也挑明了,老人家若是不听勸,硬要貪吃多食,那我就不再過去幫他看賬本,也不再過去陪他喝茶下棋。」語氣輕柔,但听得出說到做到的氣勢。
靈芝訝呼了聲,小手連忙捂住自個兒的嘴,眸子滴溜溜地轉,小聲道︰「小姐啊,您這是……這是明擺著威脅裴老太爺呢。我家小姐可真厲害,連裴老太爺那樣的大人物都敢管著、拘著。」道完重重呼出一口氣。
姑娘家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她哪里是想威脅誰、管著誰,都說「老人家孩子性」,那位裴老太爺恰是當中典範,才迫使她不得不那樣對付。
該帶阿弟回去了,她才要吩咐婢子將竹籃子收拾好,一名小少年驀地跑來山坡底下,朝榕樹下的人扯聲大喊——
「小姐啊,有一批藥材剛剛送抵安濟坊來,對方說之前都談好的,得一手交錢才能一手交貨,老爺外出看診不在坊里,賬房老管事又恰巧領人上縣衙報賬,安濟坊里沒您坐鎮真不成的,小姐快回去吧!」
听了自家小長工嚷嚷,姑娘家亦張聲回話。「知道了,這就回。」
她先是把幼弟托給靈芝帶回家里,自己倒顧不得矜持和端莊了,微撩裙襬邁開大步跑下山坡,率先往自家主持的安濟坊沖沖沖。
片刻過去,榕樹底下已空無一人,那張秋千隨著老榕樹須在清風中微晃啊晃。
蟬鳴莫名變得有些刺耳,裴大少掏了掏耳朵,一個翻身躍下,動作干淨利落,甚至連片葉子也沒給弄掉。
靠近樹根的綠草地上有人落下東西沒帶走,他彎身拾起那方帕子,素帕上不繡花不繡鳥,僅在邊角簡簡單單繡著「怡然」二字。
帕子還有些濕,是方才姑娘家拿來幫幼弟擦臉拭手的那一條,她離開得匆忙,而小婢子得照顧小小少爺,便也將此物給忘在一旁。
此趟返回江北長康城,其實尚未進城就已耳聞他家老太爺結識了一位「忘年之交」,對方姓溫,是一位與當地官府合辦大醫堂的中年大夫。
所謂的大醫堂,主要由官府出錢所建,聘請醫德、威望與醫術兼具的大夫出面主持,並招攬各科的大夫們坐堂診病,現場除了可配藥並代為煎藥、磨粉或制丸,亦設有榻位以及單間來安頓需留住下來的病人。
據聞裴家老太爺是瞧在那位溫大夫的面子上,身為江北豪商、一貫錙銖必較的老人家才會把空著也是空著的產業無償賃給官府,讓溫大夫率領招募而來的各科大夫們辦出一座取名為「安濟坊」的大醫堂,如此惠民便民,在長康城謂為一段佳話。
然,以他今日藏身在老榕樹上所听到的事兒,想來他家老太爺的「忘年之交」不僅僅是溫大夫一個……
那負責打理安濟坊里里外外的雜務、確保一切運作順暢的溫家小姐,又是幫忙看帳,還陪著喝茶下棋的,似乎也同他家老人很有話聊?
嘿嘿嘿,這可耐人尋味了。
對了,叫什麼名字來著?
裴大少下意識摩挲著手中素帕,眉峰微蹙,試圖回想之前命手下查得的事兒——唔……有了,他記起來了!
據屬下所報,那位溫大夫年約四十,在弱冠之齡與青梅竹馬的姑娘家結為連理,妻子方氏在成親後不久雖順利產下頭胎,那一年偏偏遇上百年洪患,大水不僅沖垮龍王廟,還把溫大夫一家當時居住的村莊給滅村了。
方氏不但月子沒坐好,虛弱的身子更浸在冰冷洪水中泡了一天一夜才被當時因去外地出診而逃過一劫的溫大夫趕回來救起,只可惜方氏身子的損傷已不可逆,溫大夫使盡一切法子,舉凡溫補食療、氣功藥洗等等又等等,能做的都做盡了,不給自身留下後悔的余地。
方氏也確實無悔,底子損傷甚巨的身子在丈夫費心調養下硬是多撐了好些年,為了替溫家留後,還義無反顧地懷上第二胎,堅持非把孩子生下不可。
最後方氏得償所願,她替溫家留下香火,誕下男丁後不過半年,方氏便因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高燒不退,最終沒能熬過來。
如此說來,溫家那個豆丁兒大的小小少爺根本是讓自家長姊給帶大的吧?
都說長姊如母,溫家姑娘對待幼弟的神態和姿態,在他看來,確實跟當人家娘親的差不離!
天怡。
對了,是這個名兒沒錯,他全數想起了,溫家大小姐今年一十七,名喚溫天怡,溫家小少爺年僅四歲,名叫溫天霖。
既然是家里老人看入眼的,定然有些本事,瞧啊,都能管上他家老太爺那張貪食的嘴,單憑這一點他都得翹起大拇指說聲厲害啊厲害。
瞅著素帕上「怡然」二字,想著她適才照顧幼弟時的模樣,是個會管人也懂得疼人和照顧人的……裴大少闊闊的嘴不禁咧出笑來。
躲在樹上已連著偷覷幾回,通常午後的未時末,溫家姑娘便會帶著幼弟爬上這座位在安濟坊後頭的小山坡,陪弟弟蕩一會兒秋千,最後在樹蔭底下席地而坐,吃點備在竹籃里的小食或果物。
溫家那小家伙挺愛說話提問題,每天總有無數個「為什麼」,而身為長姊的姑娘家對幼弟有著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耐心,對每個提問皆一一作答,語調溫柔,答案有時認認真真的有時候也挺俏皮,有時還非常天馬行空,讓藏身其上的他听得津津有味。
但今日,來到榕樹底下的只有小家伙一個。
嗯,連個僕婢都沒跟來,莫不是偷溜出來玩的?
裴大少蹙起雙眉繼續看下去,就見小家伙口中「嘿咻、嘿咻」地發出聲音,努力蹭著小圓臀坐上秋千板。
人矮腿短的孩子終于讓自個兒就定位,他呵呵樂笑著,努力使勁兒要把秋千蕩起來。
一開始並不順利,但孩子沒有放棄,一試再試,試過又試,結果秋千真被晃動了,而萬事起頭難,秋千這麼一動就變得更容易借力使力,小家伙似乎找到竅門,憑著一己之力也能把自個兒蕩起來,這令他笑得更加開懷。
「蕩高高!要好高好高啊!」小家伙簡直得寸進尺,為了蕩得更高,他揣著肥膽竟在秋千板上站立起來,如此更方便他使勁兒。
另一邊,發現午睡的阿弟不見了、正跑來山坡這兒尋人的溫天怡看到榕樹下的這一幕,心髒怦怦狂跳,卻不敢驟然扯嗓大呼,怕一下子驚著孩子反倒更糟,然已急得眼眶泛紅。
她撩起裙襬一角朝坡頂上疾走,雙眸瞬也不瞬直盯著隨秋千前後飛蕩的幼弟,想著得穩住語調讓孩子先停下秋千,待得安全無虞了,要訓斥再來訓斥……
然,意外就那樣發生了!
猛地「啪啦」一響,那張簡易的秋千架單邊的麻繩應聲斷裂。
「阿弟啊——」淒聲疾呼的溫天怡眼睜睜看著把自個兒蕩高高的小家伙順勢被那股力量拋飛出去。
她離坡頂還有小小一段距離,任她跑得再急再快都不可能及時救到人,何況此刻她已嚇到雙膝發軟。
無常總來得讓人措手不及。
奇跡亦是在絕望中發生才稱作奇跡。
溫天怡只覺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從濃密枝葉間竄出,那人後發先至,搶在阿弟摔落地面前落地,彷佛老早算好方位和距離,就見那人兩腳穩穩立著,雙臂一展,將她家阿弟接個正著。
溫天怡真不知自個兒最後是怎麼爬上坡頂的,似乎當真用「爬」的,雙手雙腳並用,踉蹌狼狽,掌心沾著塵土草屑,指甲縫里也髒了,但她全都不在乎。
她去到那突然乍現的男人面前,從對方懷中接過自家阿弟,幼弟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楮眨呀眨的,不染丁點兒驚嚇顏色,卻有滿滿好奇。
「阿姊,那人好——厲害啊!霖兒咻咻咻飛出去,他、他也咻咻咻飛出來,然後霖兒就被接住了,阿姊阿姊,他為什麼那麼厲害?」溫天霖對著長姊刻意輕聲,以為在說悄悄話,可惜聲音仍有點大。
溫天怡嚇得著實不輕,這會兒把阿弟扎扎實實抱在懷里,一顆心回歸原位,雙膝真就一頓發軟,遂抱著小家伙緩緩坐倒。
對于幼弟的問話,她一時間答不出來,離她僅兩步之距的年輕男子卻驀地仰首朗笑,跟著一盤腿坐了下來。
他雙臂抱胸,背脊直挺,抬頭昂胸的姿態瀟灑自在,沖著孩子眨眼楮。「嘿嘿,哥哥我當然厲害,至于為什麼能這麼厲害?那自然是因為哥哥有練過啊,懂嗎?」
「哇啊啊……」溫天霖本能地發出贊嘆。
蹭了蹭,幾下掙扎後小家伙從長姊懷里坐起……眼前的大哥哥對他而言是非常高大的存在,比他此生見過的任何人都要高大,盡管小家伙的此生截至目前為止也才短短幾年,但幼小心靈在此時卻堅決相信,這一輩子再也不會遇到比眼前的大哥哥更強壯剽悍的人。
孩子漂亮誠摯的一雙眼楮盛滿崇拜,那讓裴大少十分自得。
他遂探掌揉亂孩子的頭發,邊以「鄰家有情有義的大哥哥」自居道︰「你這臭小子也該讓你家阿姊省心點兒,都還沒學會跑就想沖天飛了,要是哥哥我今兒個沒在樹上睡午覺,沒被你吵醒,沒能及時接住你,你小小身子被拋飛摔得稀巴爛,你阿姊都不知要多傷心難過?你阿姊難過了,哥哥家的老太爺肯定難過,畢竟這山坡、這棵老榕樹都是哥哥家的,你在這兒出事,在咱們家地盤出意外,老太爺難過完就該輪到哥哥我難過了,兄弟你說,你怎麼賠?」
溫天霖被一串問話「砸」得有些懵。
孩子肉乎乎的女敕臉萌得無比可愛,裴大少見狀咧嘴又笑,兩排白牙亮晶晶,目光一蕩忽地跟人家大姑娘撞在一塊兒,後者一雙翦水秋瞳湛湛然,瞅得他都有些想搔搔後腦杓。
過了幾息才意會過來,他這種突如其來想抓耳撓腮的舉措,完全是因姑娘家直勾勾的視線而感到赧然不已的表態。
這會兒他故意抬高下顎,挺起胸膛,好似如此為之便能壯壯膽勢,也不知自個兒使的是哪招。
裴大少沒能跟人家姑娘直來直往,卻偏偏找小家伙搭話,隨意般問道︰「敢問兄弟今年貴庚?」略頓,白話些再問︰「呃……就是問你小子今年幾歲?」
孩子听懂了,一只小肥臂直挺挺往前舉,五根胖指齊張,斬釘截鐵答話。「霖兒五歲!」
溫天霖這一嚷,把神魂驚嚇到有些出神的長姊給喚回神。
溫天怡悄然吐出一口氣,微斂眉眸,柔聲道︰「阿弟今年滿四歲,來年才是五歲啊,所以五根指頭得拗下一根。」
「我、我不拗,我五歲!就是五歲!」小家伙沖著裴大少十分堅持地宣稱。
裴大少挑挑濃眉突然樂了,白牙持續爍亮,把自個兒單掌的五指也齊齊張開。
「兄弟,你該不會同哥哥一般吧?五根手指頭可以拗大拇指卻拗不下小拇指,瞧啊,咱們想把這不起眼的小拇指單獨拗一拗都拗不下來,嘿嘿,哥哥我也辦不到,但咱們不驚無懼,拗不下小指頭那咱們就收起大拇哥,一樣能比出四根來,誰怕誰啊,對不?」有人天生小拇指就沒法單獨彎下,他恰是其中一個。
溫天霖眼見他跟自個兒是一樣的,那根小拇指就是一樣不听話,孩子內心拉出的距離驀地消失不見,一切是那樣理所當然。
「哥哥——」被驟然降臨的同理心溫暖到,小家伙激情一嚷,飛身撲向裴大少。
「阿弟啊……」溫天怡這會兒又要懵了,實不知自家孩兒怎麼兩下輕易就被一個陌生男子引誘了去,但再如何應對,也阻止不了阿弟豪情萬丈般朝那不確定的目標飛撲。
對方如此「自來熟」的目的為何?她當真不清楚。
但對方的真實身分究竟為何……她藉由今日短短的接觸已能舉一反三,推敲出他的底細。
那年輕面龐瞧著比她大不了多少,頂多二十出頭歲。
眼前的他即便盤坐著,那身形卻高大碩健明顯可見,不但手長腳長,還背闊、胸寬加窄腰,倒三角的上半身如一堵結實無比的牆面,當他突如其來躥出去接住阿弟,宛若四兩撥千斤般化沖突于無形,順順地便將孩子摟住。
男子雙目炯炯有神,笑起來雙頰會捺下兩道深深酒窩,同孩子打交道似乎頗有一套,但他不是用「哄」的,而是海派且自然地與人稱兄道弟。
他的氣場于她而言有點太過強悍,令她心下不安且難以自在。
前些天,從裴家老太爺那兒便已听聞裴家唯一的少爺裴元擘回繁縣長康城省親一事。
她亦是知曉,之前她分得的那些新鮮荔枝就是隨裴大少的座船送進長康城來的。
阿爹帶著他們姊弟倆從帝京搬來繁縣長康城不過半年,關于裴大少的事兒她卻知曉不少,因為老太爺時不時便說給她听。
老人家此舉意欲為何,她拿不準,也許僅是單純聊聊天,把久久才回來探望的獨苗長孫拿來當談資。
就她所知,老太爺其實是裴大少的外祖父,當年裴大少的親爹對裴家小姐一見鐘情且一往情深,遂登門求親,然,裴老太爺好不容易中年得女,一輩子也就那麼一顆寶貝的掌上明珠,老人家只肯接受上門女婿,這頭一項條件若答應不下來,什麼都用不著談。
據聞裴大少的親爹在道上亦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在面對裴老太爺開出的首要條件時,想也未想就應承下來,心甘情願當起裴家的上門女婿,更同意讓長子隨母姓,繼承裴家的香火。
只是裴大少對自家老太爺手底下的生意興趣缺缺,反倒對親爹在漕幫河運上的營生頗為上手,于是十二、三歲左右便離開繁縣長康城在道上打滾,雖時常捎寄吃的、用的回來孝敬老太爺,然一年到頭,頂多也就大年節或老太爺壽辰的時候能見到他本尊返家。
溫天怡感覺得出,裴老太爺每每提到裴大少雖總是「那臭小子」、「那渾小子」地叫著,老人家心里卻是很喜歡自個兒的孫子,十分看重對方。
裴大少回到長康城已多日,老人家幾回表示欲讓她與裴大少見個面、說說話,彼此認識認識,還說年輕人就得多多相處得好,可是她不懂為何非識得裴大少不可,安排見面太過刻意,且見了面又能說什麼?
想想都覺尷尬至極,而她的不置可否盡管話未說破,精明的老人家也已瞧出端倪,遂沒再勉強她。
溫天怡沒想到她最終仍跟裴大少見上面,還是在如此這般意料不到的狀況下踫上。
此際,裴元擘起身而立,以單臂輕松寫意地抱著男童。
他頷了頷首表情認真。「兄弟,咱們作人講究的是禮尚往來,你既然報上歲數,那哥哥我也來回報一下,哥哥今年二十有一,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裴名元擘。」略頓,怕孩子不懂遂補充道︰「說到哥哥名字里的這個『擘』字呢,其實就是『翹起大拇指稱好』的意思,也表示格外優秀、有條有理,總歸就是厲害得不得了,明白?」
他報上年齡姓名,說得清楚明白,其實最主要是說給一旁的姑娘家听,但小家伙被他一詢問,點頭如搗蒜,開心指著自個兒單薄的小胸膛道︰「哥哥是厲害的大拇哥,霖兒是老天爺給的恩惠喔。」
裴元擘想著小家伙的名字,不禁笑了。
溫天霖,天霖……天降甘霖啊,確實是老天的恩惠。
裴元擘又點點頭,順勢道︰「你我既然都自報年紀姓名相互認識了,那這一位是……」目光轉向姑娘家的同時尾調徐揚,誘人接話。
結果是孩子搶著接話。
溫天霖女乃聲女乃氣嘰哩咕嚕地道︰「哥哥、哥哥,她是霖兒的阿姊啊,阿姊的名字霖兒知道,是老天爺很開心的意思喔,阿姊說她長霖兒很多很多歲,有一輪以上那麼多歲,所以霖兒要乖乖听阿姊的話才可以。」「一輪」是幾歲,小家伙並不清楚,只覺一定很多歲,所以阿姊才會什麼都懂,連長著胡須的阿爹也得被她管著。
听自家阿弟如此口無遮攔,溫天怡這會兒連忙起身,雙頰不禁泛紅。
她努力端持,對著裴元擘站得亭亭玉立後再鄭重地屈膝一福,徐聲輕柔——
「多謝裴大少爺出手相救我家阿弟,小女子……溫天怡……銘感五內,不敢忘懷。」
裴元擘突然又想抓耳撓腮,也想撓撓莫名發癢的胸口。
之前藏身于樹上偷覷,從來都是俯視之態,今兒個還是頭一回離人家姑娘這麼近,能近距離望著那張女敕乎乎的臉兒,更能看清楚她的模樣身姿,才發現原來她豐潤唇瓣下有一顆很小很小的黑痣,就生在唇瓣下的正中央,可愛到格外引人注目。
然後她的身量確實偏嬌小了些,挺直身子玉立在前,感覺那頭頂心離他下顎還有段距離,勉勉強強構著他的鎖骨處。
姑娘家生得雖嬌小秀氣卻絕非縴瘦骨感的身板,她雙頰腴女敕,蔥指勻稱,鼓鼓的胸房將上衣明顯撐起,素腰彷佛不盈一握,顯得臀部線條優美,總而言之就是凹凸有致、柔美至極,就沒有一個地方不柔軟好看。
等等!他腦子里想些什麼?淨轉著什麼念頭啊?
「啪」地一響,等他意會過來,他竟已抬手賞了自個兒一記耳光,清脆響聲把溫家姊弟都給驚著。
「……裴大少爺?」
「哥哥怎麼啦?」
裴元擘苦笑搖了搖頭,頂著熱辣辣的臉頰道︰「有蚊子……我打蚊子呢。」
溫天怡覺得他實在是個怪人,但對方到底于她有恩,再古怪都不能失禮。
對他的「打蚊子」一說選擇略過,她又一次屈膝福禮,低柔道︰「請大少爺放我阿弟下來,我該帶他回去……」頓了會兒,忽地記起自己什麼都未說明,抿抿唇緊接著解釋——
「大少爺,我和阿弟現下就住在前頭那座屬于裴家產業的大宅子里,半年多前才跟隨從醫的爹親搬來江北長康城,因為我阿爹受聘為官府主持這兒的大醫堂安濟坊,小女子是安濟坊溫大夫家的女兒,大少爺你……」
「我知道的。」裴元擘下意識阻住她語調略緊的話語,咧嘴笑。「我知道妳是誰。」
他不知道的是,他這麼一說,人家姑娘心里頭一愣,隨即就有些不是滋味。
溫天怡真真丈二金剛模不著腦袋瓜了。
裴大少明擺著知道她的底細,難道還會不知道她家阿弟姓什名啥嗎?
但他卻裝作不知,偏要誘著阿弟報上年紀和姓名來套近乎,更把手段使到她身上,臨了卻說他知道她是誰……
裴大少究竟意欲為何?她真有點看不懂了。
不是她妄自菲薄,更非長他人之勢來滅自個兒威風,但說真格兒的,以裴家江北豪商的家底加上裴元擘手中的漕幫勢力,她確實瞧不出自己與阿弟身上有什麼是裴大少欲求而不可得的。
莫不是單純想捉弄他們姊弟倆?
……唔,不是,應該不是的,男子的那雙神炯俊目熠熠爍光,與之對視,不見丁點兒惡意,就僅是……僅是太惹人心顫心悸。
「大少爺既然知曉,那、那小女子就不多言語了,可否把我家阿弟他……」話留三分,她試著揚起嘴角,溫和而柔軟的一笑。
裴元擘忽覺得……要死了!
他所有行徑都變得傻傻的,傻傻把溫天霖放落地,傻傻看著身為長姊的姑娘家牽起男孩兒的手,傻傻看著小家伙朝他揮揮手,傻傻目送溫家姊弟一路下山坡,消失在他視線中。
光這般傻傻看著,他已不自覺揚唇笑了。
內心騷亂卻有滋味甜甜泛開,感覺十分陌生卻又似一直等在那兒,等著被某個契機觸動,于是如此這般一動,動情到無法無天……
然後在許久許久之後,他才理解過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純情」,是獨屬他裴元擘的純情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