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數匹駿馬疾馳如風,初夏的天光本來暗得慢,然而今日天色從早晨就布滿陰霾,過了晌午之後更快速拉下夜幕。
馬兒跑得更快了,只為了趕在夜色徹底降臨前進縣城,偏偏就差那麼十幾里路,天色幾乎全暗。
天色一暗,這路就不好走了。這附近官道有許多岔路,有的進山,有的通往小村落,一個不注意就難抵達目的地。
一馬當先的男人是正要上任的廣德縣令黎久,他野亮的眸子掃過附近一圈,跟在身後的隨從策馬向前,正要開口時,他已瞥見遠處有燈火,月兌口問︰「通往縣城的官道點燈了?」
「大人,沒人會在官道上點燈。」隨從二白搔了搔頭,很直白地道︰「官道何其長,全都點上燈,這得要花費多少?」
廣德縣不是窮鄉僻壤,但也沒富得流油,誰會沒事在官道上點燈?
「你上回來時沒瞧見?」黎久又問。
「沒……呃,小的來時和歸時都是大白天,所以也說不準。」二白後頭補了一句,他真不明白大人為何在這問題上糾結。
「是嗎?」他漫不經心地應著,略薄的唇微微勾著,只因他突地想起過往。
「少爺,往後你要是回來得晚,我必定在你回家的道上點著燈。」
「妳有錢嗎?」
「往後會有的。」
「傻丫。」
「少爺,我不傻,我爹說我很聰明的。」
「先生哄妳的,怎麼當真了,嗯?」
直到現在,他彷佛還能瞧見傻丫那花瓣般的唇噘個老高,一雙瀲灩杏眼含怒還嗔地看著自己,那委屈兮兮的模樣,教他郁悶的心情一掃而空。
「大人?」二白忍不住出聲低喚著,都快到目的地了,停在這兒做什麼?大人八年未回廣德縣,可他年年都代大人回來一趟,哪怕天色晚了他也記得路。
「走吧。」黎久踢了踢馬月復,一馬當先急馳而去。
八年了,他那傻丫怎麼那麼傻,還記得為他點燈。
幾日後。
一匹馬和一輛馬車在小徑上悠悠哉哉地並排走著,幾許初夏的風襲來卻壓根融化不了馬上那人渾身的冰霜。
「我說……你這張臭臉到底要擺到什麼時候?」黎和拉著車簾,嘆氣問著。
「你眼壞了?我長這麼大還沒听人說我臉臭。」直視前方的黎久哪怕面凝冰霜,依舊俊美無儔,他隨便往哪一站都是一片引人注目的風景。
「敢情是那些人眼壞了。」黎和呵笑了聲,這個佷兒是什麼品性,他還不夠清楚?笑臉迎人時往往都在打壞主意,笑得愈樂,整治人的手段愈惡。
「是你腦袋壞了。」
「夠了喔黎久,我是你叔叔。」
「差不多行了,我還沒讓你施禮呢,七叔。」不過是早他三天出生就得喊一聲叔叔……誰受得了?
「得了,你回來幾天了,上衙門交接了嗎你?」黎和陰陽怪氣地道。
「我不上衙門,衙門一樣在那兒,你當衙門里的都是吃閑飯的?」
「真了得,從四品大理寺少卿混回故里當七品縣令,你也教人服了,想要我給你見禮,行啊,你要是不怕折壽,一會到莊子,叔叔我成全你。」
「這有什麼問題?」黎久笑瞇眼道。
黎和的臉垮下來,萬分痛心。「就跟你說了,是畫姐兒自個兒要領差的,又不是我硬要她去打理族田的,你到底要我說幾次才肯信?」
說到底,他分明就是為了容畫那個丫頭與他杠上,可他都解釋百八十遍了,他不信就是不信,簡直冤死他了。
「七叔,不說容先生當初為幫咱們把一條命都搭進去,你也清楚傻丫是向我敬過茶的義妹,算是你的晚輩,她一個姑娘家,你讓她去莊子里干活?就算她硬要去,你也得栓著她,而不是放她恣意行事。」
黎家族田近千畝,莊子里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七叔會不知道?竟讓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到莊子里生活足足八年……听到此事,他掐死七叔的心都有了。
水靈靈的一個俏姑娘待在莊子里還能活嗎?都不知道被他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而且這麼多年了,往返的家書千百封,七叔連一個字都沒提過容畫,如今倒好意思理直氣壯喊冤?七叔敢說他還不敢听吶。
「我……」黎和簡直想撲在地上打滾撒野以昭告他的冤屈。「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佷兒那說法簡直當他是忘恩負義之輩!
「你說呢?」黎久涼涼反問。
黎和狠抽口氣,骨節分明的長指顫抖地指著他,「給我听好了,一會見到畫姐兒,待她自個兒說完,你得向我道歉!」
不說他沒將輩分當回事,就說冤枉他這一樁,黎久不跟他低頭道歉,他就跟他沒完!
也不想想十二年前黎久爹娘先後離世,府中庶兄從兄為得家業欲將他除之而後快,除了容先生,還有自己幫他撐著天呢,否則哪有他進京高中狀元的機會?
「那個傻丫頭犯傻,你也跟著犯傻?你當的是什麼長輩?你沒阻止她,就是你不對。」
黎和駁斥。「她哪里傻了?你少瞧不起人家,人家畫姐兒可是將所有莊頭莊戶都整治得服服貼貼,一年里各種進項可都是佔了家里的大頭。」
「所以你拿她當搖錢樹?」
再度被曲解的黎和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一把放下車簾。
跟這家伙沒法子說理了,再說下去他肯定要吐血。
黎和讓車夫策馬加速,拒絕再與黎久攀談,而黎久也同樣沉著臉,策馬踏上熟悉的小徑。
不多時,一馬一車進莊子,一列列的紅瓦白牆屋舍藏身在綠蔭底下,遠方的稻田綠秧如浪搖擺,與黎久記憶中的莊子有所出入。
黎家族田近千畝,那指的是田地的部分,再加上田地附近增建的屋舍,加起來恐怕近兩千畝。莊子從外築起高大圍牆,高大的樺樹和楝樹沿著圍牆種植,其中錯落著莊戶屋舍,儼然像是座別致的村落。
路過那些屋舍,過了大片曬谷場再往前,一幢有些眼熟的屋子出現在黎久的視野——
「前頭那屋子看起來挺像學堂。」
「就是學堂,以往咱們就在這兒念書的,還記得不?」黎和眼皮掀也不掀便知道他指的是何處。
「我記得範圍沒這麼大。」經過時,黎久目光從敞開的大門看進去,里頭正五間,滿滿的孩子。「這些孩子打哪來的,又是誰在此處教書?」
「那都是莊戶的孩子,教書的先生是容書。」
黎久微愕了下才道︰「他的身子好到能教書了?」
「不頂好可也沒惡化。」黎和說時,神色難掩惋惜。「你想想,他十四歲那年就中舉了,要不是身子太差,十五歲想入金殿並非難事,偏他那病打娘胎時就落下,能養著不發作就謝天謝地了。」
容書與容畫是對龍鳳胎,容太太在生下龍鳳胎沒多久便撒手人寰,而容書出生沒多久便被診出有心疾,為此本是桐縣縣令的容先生辭官當起教書先生,只為了能多陪伴兒女,而後被聘至黎家族學教書。
黎家本是簪纓世家,先祖曾官拜太傅,幾位長輩都曾位極人臣,可謂風光一時,然而月盈則虧,黎家後來卷入皇子爭權之禍,站錯了邊,大半男丁或流放或斬首,只留下廣德縣這一旁支。
當初廣德黎家還有意重回朝堂,辦了族學,可惜兩代里也只出了個舉人,直到這一代才有了個黎久曾經官拜大理寺少卿。
而廣德黎家在韜光養晦的那些年經商,許是有太多人脈,又也許是經商有天賦,短短幾年內幾乎富甲一方,可正因為巨富招人眼紅,族中弟兄遭人挑撥干出殘殺嫡系奪財的惡行。
一場暗殺後,廣德黎家只余黎和與黎久這對叔佷了。
兩人沉默不語,思緒不約而同地回到那個慘痛的夜晚,直到黎和的馬車在一座宅院前停下,他才掀起車簾道︰「到了,畫姐兒和容書就住在這里。」
黎久下馬一瞧,濃眉隨即揪起。「你就讓他們兄妹倆同住在一座院子里?」
「那是三進的院子,比照外頭的宅子,容書住前院,畫姐兒住後院,有什麼不對?」黎和真不想干了,打他這個佷兒回來至今,天天擠對他,彷佛他做什麼都是錯,還在他額上貼著忘恩負義四個無形大字!
「他們今年都十七歲了,該分院而居。」想起那對從小就膩在一塊的龍鳳胎,他無法想象他倆都長大了竟還膩著彼此,實在不象話。
「行,你找他們說去。」黎和甩手不干,反正有什麼事沖著他們兄妹倆去,他不管了。
黎和朝院門走去,守門的小廝一見他,立即揚笑道︰「當家,咱們管事正在和幾個莊頭商討今年的農活雜項,您要不先進廳里坐一會?」
黎和點頭應了,小廝正要領他進廳卻見他身後還有人,月兌口問︰「當家,這位是……」
「閑雜人等罷了。」黎和皮笑肉不笑地道。
黎久濃眉微揚,似笑非笑地道︰「七叔,如果不是我這個閑雜人等給你挪了個當家的位置,真不知道你現在人在哪呢。」
別忘了,他才是黎家正經的主子,唯一的嫡子。
小廝頗乖覺,听他這麼一說,再看兩人眉眼間三四分的相似,立刻模清他的身分,忙作揖道︰「黎大人,這邊請。」
黎久笑瞇眼看向黎和,從他身邊大步走過。
「你省省吧你,當初要是真把家中產業都交給你,你能進京趕考,光耀門楣?」想當初他才幾歲而已,一個人要面對那些各懷異心的管事,他容易嗎他。
「得了吧你,要不你先去考個秀才讓我瞧瞧。」黎久撇唇哂笑。
「你……黎久,我是你七叔!」給點面子不成嗎?
「知道,要介紹我也犯不著這麼大聲。」
「我才不想介紹你。」
「那當然,我這麼有才,有我在,你能站哪?」
黎和深以為不能再與他同處一室,否則他肯定要死!
黎久自然地往首位一坐,目露疑惑地道︰「七叔,你這性子到底是怎麼壓住各號各鋪的魑魅魍魎?」
因為魑魅魍魎比不過你這個妖魔鬼怪!黎和恨恨地想著。
「沉著點,像個長輩點。」
黎久突然冒出這話,差點教黎和砸了剛從小廝那兒接過手的茶盞。「差不多行了,不是我不像長輩,是你目無尊長。」
「並非我目無尊長,不過是因為我沒看到長輩罷了。」黎久慢條斯理地拿茶蓋抹去茶沫,笑瞇眼道。
黎和狠抽這口氣,正要開口便听到腳步聲走來,伴隨充滿驚喜的軟女敕嗓音——
「少爺!」
黎久驀地抬眼,看著逆光走進廳內的姑娘。
她綰著百合髻,發上以錦絛珠穗點綴,如今正隨著她的步伐,在她耳邊晃動出教人目不轉楮的弧度。
逆著光,他看不清她的長相,但那雙記憶中黑白分明的杏眼亮得驚人,像是水洗過的上等黑曜石,朝著他閃耀奪目光芒。
「傻丫?」他問,許久不曾听人喚他少爺了,會這麼喚他的也只有傻丫。
瞬間,容畫抿緊了厚薄適中的唇,毫不矜持地瞪向他,「少爺,我都長大了,怎麼還這麼喚我?」
八年不見,她本是有些近情情怯的,可他一聲傻丫馬上讓她把那幾分羞澀丟到天涯海角去了。
黎久微瞇起俊魅的眸,唇角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傻就是傻哪里還分年紀的,嗯?」
最後一字,厚醇嗓音中裹著笑意,讓容畫張了張口想反駁卻反駁不了,明明氣惱得緊,可卻還是笑了。
「少爺的嘴還是那麼壞。」
八年不見,少爺看起來不一樣了卻又還是一樣,淬毒的嘴誰都沒饒過,大哥總說少爺全身爛透了也唯有那張嘴不爛。
「是中肯實誠。」他說得似乎頗引以為傲。
容畫抽動唇角,告誡自己絕不能與他逞口舌之快,她以前沒贏過,往後也不會贏,誰要她就是個嘴笨的人。
「你這張嘴怎會進了大理寺?你應該去都察院吧。」黎和沒好氣地道。
容畫這時才像是看見了他,忙朝他福了福身。
他無奈地擺了擺手,反正這丫頭打從以前就這樣,只要他和黎久站在一塊,她只看得見黎久。
「都察院有什麼好,只能把人逼死。大理寺才好玩,死人都能說活了。」他調笑般說著。
黎和朝他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轉而對容畫道︰「畫姐兒,妳和莊頭們說完話了?」
「還沒呢。」她是听小廝說少爺來了,先趕過來的。「少爺、當家,你們先喝茶,我去去就來。」
話落,她如一陣風般遠揚,依稀還能听見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
「還是一樣毛毛躁躁的。」黎久淺呷了口茶,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她為什麼叫你當家?」
「呃……」黎和突然有點心虛,眼神飄啊飄的。
「你不會把一些生意都交給她吧?」黎久眸色突地發沉。
「沒有!盡管咱們沅州民風開放些,但我也不會教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拋頭露面做生意。」當然,如果是不拋頭露面的管事職,自然不在此列。
黎久慵懶地揚起眉,帶著三分邪氣,七分凌厲。「你說的最好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黎和色厲內荏地道。
「如果讓我發現你騙我……」
「她就是個管事,管著事而已,我疼她都來不及了,還能害她不成?」坦白一半,權充認罪。
黎久懶懶地打量他,哼了聲,一副壓根不信他的神情。
那眼神盯得黎和頭皮發麻,正猶豫著該不該坦白從寬時,外頭又響起陣陣腳步聲,見是莊頭和各個管事,就連鋪子里的掌櫃都有,他心都涼了。
該死,怎麼剛好挑在今日來這兒?
正忖著,幾位掌櫃已經上前與他見禮,他心不在焉地應著,眼角余光瞥見他那個不省心的佷兒像是又往他頭上貼了好幾張見利忘義、背信棄義的簽。
他好冤!
黎久冷冷瞅著他,不一會視線便從他身上移開,落在走在最後頭,身邊圍著兩三個男人的容畫身上。
「真還不需要開疏洪水門嗎?」盧莊頭問著。
「盧莊頭無須擔憂,最遲三日後必定會下雨,屆時要將水門打開引進廣承河,可是雨勢如果連下兩日時,要立刻關上水門,再將疏洪水門打開將河水引出,以防泛濫成災。」容畫嗓音偏軟,說話似都像是裹著笑意,噙著能安撫人心的溫和,光听她說話便覺得悅耳。
「大管事說的我都記下了。」盧莊頭應了聲。
隨即又一位莊頭朝她問事,嗓音壓低,然而多少還是滑進黎久耳里。
這頭幾位掌櫃先行離開了,黎和的頭皮立刻麻了起來,果然那個妖魔又開口了!
「你竟然允許她和一些男人混在一塊?」黎久語慢字輕卻又像是咬牙切齒。
「什麼混在一塊?你書都讀到哪去了,說這話不是要壞人家名聲嗎?人家畫姐兒是大管事,每天為了莊稼忙得不可開交,不與那些莊頭商議,要是遇個澇旱,誰又知道該如何處置?而且現在把人教會了,往後也就不用時時勞煩她。」黎和抗辯著,心卻抖了起來,真是的,他為什麼不繼續待在京城就好,到底是誰讓他回廣德當縣令禍害自己這個七叔的?
「你為什麼讓她那麼忙,還讓她當什麼大管事?」
「就……」黎和啞口無言。
一開始沒那麼忙,可漸漸地這里的田長出來的農作種類愈來愈多,就算她手底下培養的人愈來愈多,她還是無一日清閑,而因為她涉獵得愈多,他經手的生意愈多,自然要她從中幫襯,一些鋪子的掌櫃也少不得到她這兒取經,最終大伙便習慣喊她一聲大管事了。
這事不能怪他,實在是畫姐兒太能干了,她可以以一抵十,他真的舍不得放掉她。
「還有,就算她一心只為差事,可別人呢!」瞧瞧,里頭就有兩三個不安分的,眼直往她身上飄,嘴里說得尊敬,可眼楮都在干什麼?
「這……」黎和心虛,畢竟他也是覺得不妥,只是畫姐兒向來不當回事,久而久之他便習以為常了。
黎久怒道︰「你怎麼當人家長輩的?」
「我又不是她爹。」黎和很委屈地道,他不過大畫姐兒八歲而已,他沒辦法生出一個她。
「她跟著我的輩分,該喊你一聲七叔,喊我一聲兄長,結果你看看她是怎麼稱呼咱們的?一聲一個當家,一口一個少爺……我當初怎會蠢得把她交給你?」話落,黎久頭疼得揉了揉眉心。
黎和已經冤到不想喊冤,這家伙又不是第一天認識畫姐兒,這丫頭向來有自己的主意,就不是能被人拉著走的主,要他怎麼讓她改稱謂?尤其容書不改口,她更不可能改。
「你們在聊什麼?」
就在黎和裝死不想辯駁的當頭,容畫噙笑走來,一雙水洗過的澄淨眸子來回看著兩人,心里有幾分猜測,昳麗面容浮現會意的笑。
「聊妳不但會種田,還會觀天候,真是小看妳了。」黎久似笑非笑地道,半點夸贊的意思都沒有。
「少爺取笑人呢,我哪會觀天候?不過是農書上對于二十四節氣與各種雲霧變化有諸多說明,每每對照有了一些心得罷了。」
「只憑這些妳便能得知三日後必會下雨,甚至雨勢恐釀災?」黎久狀似漫不經心地問。
「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我是在廣德長大的孩子,一年四季有什麼變化或有什麼異狀,到底還是能把握七八分,只是天有不測風雲,總會有意外,所以更必須提早防範。」
黎久單手托著腮,骨節分明的長指輕敲著頰,像個考校學生的先生,再問︰「所以鑿了疏洪道?」
容畫微詫,沒想到剛才和盧莊頭說的事都教他听見了。
她略想了下,道︰「少爺,農活與水利肯定是月兌不了關系的,所以幾年前我察覺有異時和大哥討論過,大哥看過河道的流向後,便和隔壁牧家莊子商議,一起鑿出疏洪水道,大雨時可疏洪儲水,無雨時可作灌溉,而且我發現以河水灌溉會比只用雨水對農作還要好,所以我會視情況開疏洪水門灌溉。」
黎久听她說得頭頭是道,心里五味雜陳。
當初為了報恩,他收了容家兄妹為義弟妹,本是想給他倆無虞生活,結果一個管起他家的活計,一個當了族學的先生……這是哪門子的照顧?
眼前的容畫態度大方,談吐自然,話語中流露出她對農活的熟稔,儼然像是一代宗師,和他記憶中那個拿書就睡、拿針就傷的傻丫頭大不相同。
這樣的她其實沒什麼不好,他不是個迂腐的讀書人,不分男女,只要有一門技藝在身的人都教他敬佩,只是私心里,他希望她能像個商賈家的千金無憂無慮成長,像個被嬌養的姑娘,刁蠻一點、任性一些都無妨,他養得起。
可惜,她壓根沒被嬌養過的痕跡。
「少爺怎麼了?」容畫被他的目光盯得頭皮發麻,想不明白自己哪里說錯能教他這樣不吭聲地盯著,她都猜不出他在想什麼了。
八年不見,少爺身上已經沒有當年青澀少年郎的氣息,眉眼輪廓越發鮮明,唯有那雙深邃鳳目如往昔,總噙著股愛逗弄人的小惡意。
「妳喜歡這些,我沒意見,但好歹記住妳是個姑娘家,別隨意與一些莊頭見面,妳倒不如拉拔一個妳信得過的人全權負責對外。」見她嘴唇微動,他截了話道︰「不是不許妳拋頭露面,可妳瞧瞧妳曬得這麼黑,自個兒都不覺得難受?」
黑?她黑嗎?
這個字猶如悶雷打在容畫的心頭上,狠狠地往心底鑽,她難掩無措地看向黎和,企圖從他那里得到正解。
黎和翻了個白眼瞪著黎久。「畫姐兒哪里黑了?」
他都不想說畫姐兒多能干,去年剛研發了一款欺霜膏,哪個姑娘抹了之後都是雪女敕雪女敕的,哪里黑?這家伙不但臉臭的,眼楮也壞了!
「哪里不黑?你瞧瞧她的臉和她的手。」
黎久說了臉,容畫立刻摀著臉,再點明手,她嚇得把手往背後一藏,小嘴抿得死緊,心忖,她已經這麼努力抹欺霜膏了,還是黑的?
黎和徹底無言了,這小子到底有多不懂姑娘家愛俏的心?當著一個姑娘家的面說她黑……他的心到底有多大?況且畫姐兒也不是黑,就是沒那麼白而已,淡蜜色的肌膚壓根遮掩不了她天生的麗質,不白也不打緊!
再說,跟去年比起來,她已經白很多了,只是他沒看見沒得比較!
「你做什麼這樣看我?我說錯了?」黎久瞪著黎和,認定就是因為他讓她忙農活,才教她曬黑了肌膚,他明明記得她小時候是粉女敕的小雪團!
「我……我還有事忙,先、先先走一步。」容畫無力再承受打擊,忙尋了借口離開,動作快到黎久連挽留的機會都沒有。
「她怎麼了?」他不解問著。
黎和張了張嘴,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話,「你在朝中說話都這麼老實的?」
「在那種地方說話誠實是想死嗎?」他看起來像個蠢的嗎?
「既然不是個老實的人,你為什麼偏對她這麼老實?」
「她是我義妹,我為什麼要對她撒謊,我又不是你。」他只對親近的人說真心話,這天底下能讓他不撒謊的人不多了。
黎和再度翻個白眼,「活該你被貶回廣德當縣令!」
這種人壓根不值得同情,傷害純潔少女心的男人都該去死!
受到打擊的容畫哪兒也沒去,一路沖回自己的院子,還險些撞著丫鬟品貞。
「姑娘,怎麼了?」
剛拿著洗好的衣物要去晾的品貞見她一路沖回房,吭也不吭一聲,立刻將木盆往地上一擱,跟著進房,就見她站在梳妝台前,雙眼直瞪著鏡子。
「姑娘,發生什麼事了?」品貞焦急問道,姑娘行事向來穩重,就算遇事亦是不急不躁,可如今卻盯著鏡子……是哪兒出問題了?
品貞不解地看著鏡子卻始終看不出個名堂,擔憂道︰「姑娘,妳倒是說說怎麼了。」
難道是被人欺負了?莊子里哪個人想惹事?
可不對呀,以往曾經惡意鬧事的莊戶早就被容少爺處置了一輪,手段之殺伐果決,無人敢再造次。
「品貞。」容畫突道。
「在呢。」品貞一臉認真地等著下文。
容畫猶豫了好一會才啟口問︰「妳說,我是不是很黑?」
品貞眨了眨眼,有點懷疑自己听見什麼。
黑?莊子里哪個丫頭女娃不黑?除了天生白的不算,姑娘已經是最白的了!
「肯定很黑吧。」說時,容畫還抿了抿唇,難掩悲傷的神情。
品貞總算明白她家姑娘又栽在膚色這事上,連忙斬釘截鐵地說︰「姑娘一點都不黑,真的!」
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姑娘才肯相信她。
去年莊子里有個老婆子在背地里說姑娘就算是個大管事又如何,還不如她家閨女膚白能覓得好親事。
是,她承認她家閨女確實天生膚白,可膚白是她家的事,干麼拿姑娘來比較,還敢嫌棄姑娘,還偏偏讓姑娘給听見了!
從此之後姑娘開始琢磨起手膏面霜之類的生意,而她托了姑娘的福,姑娘每每研制出的膏霜肯定先讓她用,直到現在她的膚色都已經是頂頂白了,更遑論姑娘。
可就不知道為什麼姑娘特別在意膚色……話說回來,要是真的在意,姑娘就不該在烈日下巡田,甚至還特地巡那條長到不見盡頭的水道。
「妳都騙我的,我得找找還有什麼方子才成……啊,要是能找到那本失傳的聖惠方醫書就好了。」說完,她無奈嘆了口氣,轉身離房。「我要去蠶室了。」
品貞看著她的背影,跟著嘆了口氣,心道︰又是哪個混蛋在姑娘面前嚼舌根了?別讓她瞧見,否則拔了那人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