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孫諒傻住。錢二爺一手執壺,一手握住他手中杯向上提,硬是灌他喝下一杯又一杯。在莊中有幾回被段爺叫去喝酒,那是在被二爺罰入陵中雕石麒麟出來後,讓他祛寒氣用的,眼下這灌法……
第三杯滾入喉間錢二爺還不住手,又倒了第四杯,孫諒緊緊閉上眼。忽地嘴邊的酒杯被拿開,他睜眼只見二爺站到了他身前,輕道︰
「夠了。」
洪頤綸扣住錢仲璿灌酒的手,「這泉州卿留是上等好酒,得來不易,別浪費了。」
那力道讓錢仲璿稍稍醒神,他掙開手,眼有點花,頤綸眸中的情緒他看不大明白,難不成奉陵山莊有奴才不能飲酒的狗屁規矩?他才不理!然而腕間緊扣的手不放,他暗自嘖了聲,甩甩頭,轉道︰「喝夠了咱們進房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就屬這句不是醉話。」屈置剛滿臉通紅,渾身酒氣,他嘿嘿婬笑,從涼亭中走出,左右各擁一個姑娘,走向閣樓時又伸手拉了方才煮茶的小姑娘,搖搖晃晃讓人扶了進去。
「我和程起、澗谷才剛叫了一桌消夜啊!」錢伯瑾少入煙花之地,只知這兒東西好吃又有姐姐們邊玩游戲邊喂他吃,好不快活。玩了大半夜他又餓了,于是加點了一桌菜,現在大伙卻要散了嗎?他著急站起身。
「不要緊,我們陪你吃。」程起攬過他的肩,安撫地將他壓回位子上,「澗谷也在。」
「我也陪你吃。」盛瞻遠揚聲一同安撫。
洪頤綸示意孫諒跟上,吃消夜去,怎知錢仲璿一把拉過孫諒,湊到他眼前說道︰
「喝了三杯,你已是奉陵六少了。孫諒,今夜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兄弟不會虧待你的。」
「嗄?」孫諒愣了又愣。
「春桃、蝶兒、紅袖、李冬,帶我們孫少爺進房,平日你們怎麼侍候我,今晚就怎麼侍候他,千萬不可怠慢,他可是我好兄弟。」
「不不不……」孫諒嘴角連抽好幾下,眼前是錢二爺發酒瘋才跟他稱兄道弟,明日清醒後想起他這奴才這麼不知好歹跟他結拜又花他銀子,肯定吃不完兜著走……不不,說不準等等一入房就逼他在借契上蓋手印。「小人惶恐、小人不敢、小人不會……」求救的眼神急忙尋向二爺,卻見二爺表情無波,他一愣。剛才被灌酒時二爺不是願意出手相救嗎,怎麼這會冷眼相看?明晨奉陵第六少給人滿街追打,二爺也要看好戲嗎?
「不會?」錢仲璿噴笑,接著結結實實地狠笑了一頓,笑到差些沒岔了氣,緩了緩才又說道︰「那這樣吧,紅袖、蝶兒陪我,春桃、李冬留給你,看你愛男愛女或著愛通吃都成。早兩年我不會,也是春桃跟李冬教會的,保證一次就會。」
錢仲璿說完哈哈哈地拎起孫諒,伸手一招,六人簇擁成一團進了樓閣,殺豬似的哭叫聲也隨大紅雕花木門關上隱去。
「這……」盛瞻遠皺著眉。孫諒明顯是真心不情願,他依稀感覺……頤綸也不是真心情願此事,然而他卻眼睜睜任孫諒被帶走。「頤綸,你山莊不是有守身咒嗎?你怎能眼見孫諒被迫破戒不阻止?」
片刻,洪頤綸才轉頭過來,道︰「誰說山莊有守身咒?」
「咦!沒有嗎?」盛瞻遠尋思著。他本以為頤綸不願提及此事,見他一臉坦然又不像有所隱瞞,便攤開說道︰「我等一起到東笙巷幾回了,喝酒玩樂是有的,可從不見你留夜;過束發、及冠之年也不見你娶妻納妾室,甚至……甚至……」他不好說,置剛老在背後嘲諷頤綸身上沒一絲沾過女人的氣息。
洪頤綸听懂了幾分,勾起笑意,「山莊沒有守身咒。守陵人折損極快,終年最缺人手,所以門人愛成幾次婚、娶多少妾室莊里都樂見。外傳洪家代代生四子,那是至少四子。從前好幾代兒孫滿堂,多多益善,各自異能參差不齊罷了。大約三代前開始,也不知為何就正正生四子,才有這傳聞。」
「那為何你……」盛瞻遠看著他側臉,臉上帶笑,院中大紅燈籠的暖意卻一點映不進他漆黑的眼眸中。
「或許單純是我掩飾得好罷了。」洪頤綸語帶興味,故意不將話說明,任憑听者想像,「也或許我好男色卻不宜讓我族人知道,只有隱而不宣,伺機秘會求片刻溫存。既是私會對象,我必對其嚴加保護,斷沒有四處張揚的道理,你說這樣的說詞合理嗎,瞻遠?」
頤綸說完,極富玩心地朝他一笑再向涼亭走去;盛瞻遠听完心下略悶,本欲跟上的腳步停了停,那席話繞在耳邊久久不去。
他們幾人經常聚在一塊談天說地、把酒言歡,偶有沖突磨擦,他卻深信彼此以誠相待,朋友終能交心。
他從沒發覺頤綸有如此重的防心。他能明白各人各有隱密之事,尤其事關家族;洪氏一門更是諸多顧忌,作為朋友不需事事深究,理當尊重;可……頤綸的話還是投進了心中某個深處,彷佛提醒著他,眾人表面再融洽,暗地里還是懷著不同心思。他單方面盼望的朋友交心,並非待人以誠就可以達到。
盛瞻遠深深地皺起了眉。
他目光追隨頤綸進到了涼亭,一坐下,程起、伯瑾、澗谷全都轉了過去,一會灌他喝酒一會要姑娘們喂他吃點心,非要鬧他一鬧不可。不過轉眼工夫,頤綸又與大伙打成一片。
好一陣子,發現這頭他尚停步在院中小道上,伯瑾朝他沖了過來。
伯瑾是絕無心機的,這一點絕不會出錯……
這麼想著,當被伯瑾拖著上涼亭時,盛瞻遠暫時將被攪亂的心思遠拋,不掃伯瑾好意,但求一夜盡興。
☆☆☆
夜最深時,孫諒爬窗而出。
他很憤慨,十分、百分、萬分憤慨!
他本是如此憤慨的。整夜被幾位爺整弄,接著又被幾位姑娘與小童調戲……回想錢二爺押著他進房,又灌了幾杯酒後渾然忘我,竟就在他面前演起了活,演完後倒頭呼呼大睡,姑娘們轉而圍向他,任憑他使出渾身解數要尿遁屎遁都不放人,他只好學屈爺的撲蝴蝶,跑跑追追玩玩鬧鬧直到姑娘小童全累倒……總之現在他也沒氣力去憤慨了。
錢二爺下令鎖門,卻沒鎖窗,那麼他當然哪里有路哪里走了。孫諒長手攀上屋檐,他爬呀爬、爬呀爬,嘿,腳下輕點,翻身而上。
他拍掉衣裳上沾到的塵埃,正喘著氣,抬眼就見月光下、屋脊上,紅衣人手中碗靠在唇邊,此刻正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孫諒遠遠望著,半晌垂下肩朝他走去。
「奇了,有溫柔鄉不待著,上來喝西北風?」洪頤綸語氣嘲弄,逕自喝著碗中酒,身邊孫諒粗魯地坐下,當場坐裂了一片瓦,是在生悶氣。他好笑地看他一眼,這才留意到孫諒衣裝整齊,長發緊系。手邊停了停,他挑起眉。
「那叫溫柔鄉?那二爺怎麼自甘在此喝酒賞月?」孫諒沒好氣說著,滿心不悅與委屈也不費心掩飾,全然不當說話對象是主子,就當他是個落井下石不懷好意的家伙。「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時錢二爺為人雖斤斤計較,倒也算嚴謹自持。幾杯黃湯下肚就全走了樣,把小人關進房里是何居心?難不成想來個大雜煮,全都攪在一塊當親家嗎——二爺瞪著小人作啥?還不是二爺害的,怎麼說小人都是二爺的人,怎可以見死不救?!」
「我何時對你見死不救?」孫諒蠻不講理對他吼著,洪頤綸聲音也提高了幾分,曉以大義︰「我是見你過了束發之年,也該見見世面。天底下哪有這麼體恤奴才的主子,你不知感恩還碎嘴,真不知好歹!」
「體恤奴才?」孫諒嘴角抽了抽,二爺真是語出驚人。他不顧什麼主從禮儀,向後靠在屋脊,順手抄過二爺手中的酒碗仰頭吞了澆澆一肚子怨氣。「免了,二爺,拜托。真要見世面,二爺才該見世面,沒道理主子守身如玉,奴才放縱,傳出去能听嗎!你想陷小人于不義?」
睨著孫諒遞來的空碗,洪頤綸奪過,搖搖頭為自己再倒了酒。他不怒,反倒真心不解。「今夜是怎麼回事,我守不守身與旁人何干?」他啜了口碗中與月色一般的酒液,說道︰「孫諒,我守身自有緣由,你卻無需如此。」
他極少說心里話,可這話是他真心所想;他將孫諒當成下人使喚,不代表他要掌控孫諒的生死與人生,有朝一日孫諒成婚成家,若孫諒要求,他會放他出莊。雖然……雖然他必須承認,思及身邊沒有孫諒,他會有些不慣。
不慣……終有一日也會慣了吧……
洪頤綸不看他,只看遠處的一片漆黑夜色。
孫諒一肚子悶氣,將雙手枕在腦後望天無語。
二爺不說,然而他十分明白二爺看來漫不經心,悠哉悠哉,實則隱著心事;所有的事二爺都看在眼里,深深收進那雙黑色眸子里。二爺便是如此的性子,愈在意的愈輕描淡寫;好比說莊中有人出事、有人受傷,事緩下來後,他便一副變本加厲、盡情玩樂模樣。
二爺打從心底痛恨見到門人為護陵有所損傷,那生生世世為韓氏天子而生、為天子而死的職責,在二爺眼中是一種持續了永世的惡劣詛咒。
二爺不說,孫諒卻早明白了二爺確確實實是在守身。
流傳千年的告誡,二爺偏要打破,偏要擺月兌守陵人生死不由己的枷鎖。而這件事,二爺要獨自完成,就連親手足的三爺、四小姐都需瞞著;只因不知者不罪。這千年奉身的輪回就由他親手斷開,若詛咒真有反噬,他肯定不介意一人擔起,不禍及門人與下一代……倘若身為家主能切實辦到一件事,他會毫不猶豫確保奉陵一族就此絕後。
月光下,二爺端著酒碗思忖著,眼眉沉靜著,與平日刻薄模樣相差甚遠……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抑或是……終究無法思考出萬全的做法,預見了將會造成的沖突與傷害?
執念是多麼耗費心神之事,二爺要獨身去做,若真如他所願,奉陵山莊再不為韓姓天子犧牲的一日到來,他孤身一人無妨,他遍體鱗傷無妨;二爺便是抱著這樣的覺悟吧……
孫諒不確定是月色之下一切朦朧,還是自己真真喝多了;而二爺反常的謐靜挑起了某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同情或不忍或日夜形影不離卻仍輕易被排除在外的不快,當意識過來時他听見自己說道︰「二爺要卸洪氏一門奉陵之職,小人願供使喚。」
洪頤綸一頓。
孫諒是他近身之人,然而他從未將如此心思挑明說出,就連爹、段叔,甚至同胞所出的兄長弟妹們也只當他是行事自我、性格高傲古怪而貪懶不願盡忠職守,萬萬不敢真心忤逆。卸職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孫諒倒是說得輕巧……回過頭,身邊人單膝點地,單手抱肩,是門人示忠誠時的跪姿,只在墓里大祭時才用上。
洪頤綸看著他低垂的臉,看著那雙總是飛揚的眉輕擰,那對靈黠黑眸微掩,靜待他的指示。
他捫心自問是否想過要拖孫諒下水,卻似乎無法坦然自答……
可能他是自私地想過、猶豫過;然而若再深思下去,爹買孫諒入府、段叔安排孫諒在他身邊,或許理由與三弟、四妹相同,他卻早已決定自己不需要一個遮箭牌、一個替死鬼。
他可以日日與孫諒胡鬧,孫諒可以成為一個親近他的下人供他消遣,又或令爹與段叔安心,但兩人之間的關系僅止于此,再多,那便是踏進了他從不讓人觸踫的地界。
目光仍落在孫諒低垂的臉,洪頤綸眉間輕輕擰起;明明是三不五時就想揍一頓的臉面,無端竟在心中勾起了些微的渴望……從何時開始?他不知道,也不想去追溯。咬咬牙,別開了視線道︰「孫諒,你能看穿我心思幾分,我也不怕讓你知道。卸職確是我欲成之事,只是這件事牽連甚廣,稍有不慎,輕則落得眾叛親離、死無葬身之地,重則便是拖著所有人一同跌落萬丈深淵——」
「二爺不信任小人。」孫諒打斷了他的話。
洪頤綸不說話。
原來,他真是不得二爺信任……
……也就是說這多年來的整弄,二爺純粹是整弄得好玩的……
虧他還天真地以為二爺待他有所不同……
這滿腔血淚、郁悶與不暢快究竟該如何處置……
孫諒不自覺地雙拳緊握。
何況這一切並非出自他的選擇。若他可以選,入莊後他就到書文樓抄書搬書,或者去劈柴挑水不好?若他對自身有任何的選擇,不要被家人賣掉,跟在爹娘親哥哥姊姊身邊不好?就是因為沒得選,所以眼下他才被逼得跟在這個惱人二爺身邊,所以還得莫名其妙跟二爺在這月下屋頂上吵些天知道究竟重要還是不重要的鳥事!
是!這是一種倔,一種不服,一種……可能並不是對二爺真那麼忠心耿耿,單單是火大中的火大。可若二爺也從沒信任過他,他們就兩不相欠了吧!
腦中轟一聲,孫諒憋不住,一古腦兒地叫道︰「二爺不信任小人,不信小人今夜在錢二爺要脅利誘下、青樓姑娘與小童的包圍之中還能如一枝白蓮般月兌身,還能與二爺一般守身,就二爺高潔無比,就二爺無人能及——」
「你在胡扯什麼?!」洪頤綸皺眉截斷他的話。
「二爺可知小人絞盡腦汁,」孫諒還沒說夠,借著酒氣,不吐不快,「要不是小人天生機靈,平時在莊中面對那成群的丫鬟姐姐們求生存,夙夜匪懈將時下姑娘們的心思模得一清二楚不留余地,今夜怎可能將那些個春夏秋冬桃子李子哄得酥酥軟軟、香香甜甜——」
洪頤綸覷著胡說八道的孫諒,不甚明白他如此認真胡謅是想表達什麼,只知自己也被他惹惱了,「你扯夠沒——」
「沒!」孫諒吼回去,俊秀的五官瞬間擠成凶神惡煞的表情,「二爺說要體恤下人,將小人推進青樓里不是體恤,是考驗!二爺不自覺,但你在考驗小人!二爺總在考驗身邊人,看有誰真能知心、能真心,不是嗎?二爺若當真體恤小人幾分,就老老實實接受小人的示誠,少在那兒自哀自憐孤身奮戰,悲天悲地想著天地雖大我獨行、眾生茫茫我獨醒——」
「知心?真心?你真敢說。你我日夜一同,表面上你事事順著我,可你敢說你沒瞞過我任何事?我卻覺要對你全心信任、要交托于你並非易事……」話說到此,孫諒眼中有一刻閃爍,似是被說中了什麼,洪頤綸更是火大,放沉聲音,一把擰起他領口,提到眼前警告著︰「孫諒,這不是兒戲!」
「而小人認真無比!」孫諒硬著頭皮吼回去。他要自己無所畏懼,斷不能在此時垮下,「還是二爺就當小人是個隨手可丟的玩物,只因小人不姓李,不是跟隨洪氏千年奉身的李家人,不是護言護塵護容,所以兒戲拿手、玩玩無傷大雅,出生入死卻萬萬不能帶上?!」
洪頤綸瞪著眼前人,怒不可遏地瞪著眼前人。
「二爺若狠不下這個心,對小人這樣的外人都狠不下心,」孫諒回應那雙映出月光的黑眸,看自己終能激出二爺的一點情緒,說道︰「那麼或許你就不該將卸下奉陵職責這等逆天大事獨攬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