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錢伯瑾身後上樓的正是澗谷與孫諒,三人在街上巧遇,便一起回來。
澗谷一身書生扮相的水色長袍,腰間系著一枚小巧銀鈴,隨他行走間發出細隱的叮叮聲響。他散發的儒雅氣息不輸出身書香門第的盛瞻遠,就是一雙鳳目多了分算計;他畢竟是馬幫師爺,多數時候隨幫主程起在草原之上,幫中大事程起說了算,余下的小事雜事麻煩事全由他一手包辦,養成了時刻警覺的性格。
「啊呀,我還真沒想到幫主留意過好吃與不好吃的分別,我一直當他只有吃飽與不飽的分別而已。失算、失算。」澗谷面露煩惱,幫主斜視過來,他又說道︰「伯瑾,這是澗谷失策,這樣吧,明兒個帶你上街再吃一回作為補償,如何?」
「這樣啊……」錢伯瑾聞言只有點點頭。他是想馬上吃的,他一路聞著餅香能忍到現下實屬不易,可爹爹說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講信用方為從商之本,是他自個兒讓阿起先選的,不能食言。
「瑾爺今日要吃也不是不成,你跟程爺一人分一半不就得了嗎?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手里有餅必須馬上吃。誰知明日會不會大雨傾盆又或者烈日當空,錢二爺不讓出門呢?」最後步上樓梯的是孫諒,身上鐵灰長衫是奉陵山莊門人貫有的裝扮,並無特出之處;一頭青絲整齊系妥,倒是顯出明朗好看的五官,靈巧的眼眉更有別于那些凡事听命、訥訥稱是的下人,顯出點頑皮心性。此刻他討罵地出著餿主意,那雙晶亮眸子先轉到程爺氣瞪他毀了明日找瑾爺出門游玩的計劃,又瞥見被他暗罵小氣的錢二爺沉下臉,最後才望向了單手支在下巴、笑意盈盈覷著他的艷紅身影。
孫諒回以無辜眼神。他有說錯嗎?
洪頤綸笑得眼都眯了。他果真是把孫諒縱過頭了,口無遮攔之外,又將眾人心思模得一清二楚。程起一回城便將錢伯瑾寵上天,他一離城,錢仲璿便得扮黑臉收拾爛攤子,再這樣下去總有鬧開的一天,到時候錢伯瑾夾在中間,是該顧及手足之情還是朋友之義?更甚者,天下錢莊若與馬幫之間起了嫌隙,壞了多年行商和諧,那是許多人所不樂見。
然而誰與誰交好交惡與他奉陵山莊何干?孫諒隨口幾句話不怕得罪奉陵城中最具權勢的其中兩人,是純粹自作聰明,還是寧願外人說他這奴才大膽踰矩也不願將來錢伯瑾真陷入兩難之境?若是後者,那就真真是欠揍了……
「啊,還是孫諒聰明。」錢伯瑾對孫諒想出的法子崇拜至極,渾然不察兩人的對視。今日有餅今日吃,明兒個若能出門就再吃一回,璿弟不讓他離府的話,至少他已吃過半個餅了,不虧不虧。「阿起,你跟我分一半行嗎?」他心情又雀躍起來,一會兒忙著給阿起切餅吃餅,一會兒忙著分給其他人。
「咦!孫諒,你不是去領《百花監》嗎?」屈置剛早就發覺他兩手空空。將伯瑾遞來的餅塞進口,他邊吃邊說道︰「听瞻遠說整個市集人滿為患,寸步難行,你可沒有踫傷弄皺那寶貴的書吧?」
「自是沒有。」孫諒不看二爺,轉看屈爺粗魯的吃相,嘻嘻笑道︰「多謝屈爺關心。」
「口說無憑。」屈置剛不放棄。
孫諒眨眨眼,半晌,他松開腰間佩帶,微微露出胸前纏了幾圈的綁帶。他伸手解下,從身後將包裹密實的扁平之物拉到前方攤開;眾人探頭一看,正是一方精巧小木盒,盒蓋上是弱水先生親自題字用印;他再將木盒打開,里頭躺著一本完好的《百花監》。
跟掌櫃在內間驗好貨、交了尾錢,一出書肆孫諒便知自己想得沒錯。人潮往書肆涌進,他逆人潮而出,若將書抱在胸前,勢必得抱得更緊,一推一擠的,不出十步,那精巧卻偏薄的木盒肯定會被壓壞;他將木盒背在身後就不同了,沒人會刻意去推擠他的背。于是他向掌櫃借了幾綑捆書麻布將木盒包得牢靠,只要小心點便有機會將書平安攜出。
孫諒細細檢視手中捧的《百花監》,一臉滿意,怎知抬眼竟見屈爺有些惋惜。他不明就里側側頭。難不成屈爺希望他把書弄壞?二爺是刻意整人他明白,也慣了,但他從不知屈爺希望看他被整。
本還思考著,眼前澗谷跟在瑾爺身旁分餅,就這麼打斷了他對屈爺的打量。孫諒不再多想,單手將腰間佩帶胡亂紮了,轉頭正要跟二爺邀功,而那不過是瞬間發生的事……
錢伯瑾分餅分得歡天喜地,腳下也輕,一個不留神絆了一絆——
手中餅食噴散出去——
錢伯瑾踉蹌幾步,向前撲倒——
澗谷與程起見狀,一個箭步朝他奔過,試圖拉穩他身子——
錢伯瑾左手與腰間被人扯過,右手卻推了出去——
他推中了孫諒肩頭,孫諒不及反應,向後方的樓梯倒去——
洪頤綸已飛身而出,長手欲將他護住,然而他止不住跌勢,就這麼,兩人雙雙從樓梯滾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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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喲喂呀……」孫諒跌得四腳朝天,眼都還沒睜,重物從上方猛然壓下,壓得他差點沒將魂魄從口中噴出,一命嗚呼。
這一摔摔得洪頤綸頭昏眼花、眼冒金星,他困難地支起上身。
身下人哀號不斷,洪頤綸伸手揉了下發疼的眉間,揉著發酸的雙眼……驀地,他瞪大眼。
孫諒覺得自己險些被撞散了,好不容易呼吸順暢些,正要發難,忽然二爺發了狂似地揉捏他四肢,從肩頭抓著他臂膀,一路握到肘間、手腕,接著又往他雙腿探去,一樣由大腿模向膝頭、小腿、踝間,在確認什麼一般……
「不……不對……」
二爺聲音有些迷茫,眸里混亂著,他跪坐起身,又伸手按向額前。
「不對……」他喃喃自語,「今臨閣的樓梯上,你沒摔下……我及時拉住你了……摔下的是《百花監》才是……」
孫諒一愣。
洪頤綸甩甩頭,再睜眼時他又俯身,一把捏起孫諒頰邊,手指伸進他嘴里扳開,側邊有微微光亮,讓他能看清左邊虎牙後確實閃著一顆金牙。那刻,他松懈下來。
二爺向後退了些,孫諒跟著坐起身。他小聲問道︰「二爺……你作夢了?」
方才他月兌口說到今臨閣的樓梯上摔下《百花監》,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當年三爺、四小姐都還住莊中,二爺還未接家主之位,那時的奉陵五少也仍是無憂無慮盡情玩樂的公子哥;那時,所有無法挽回的事都還沒發生……
洪頤綸沒回話,逕自調理內息一陣。片刻,他環顧四周;四下黑暗,他二人坐在草地上,他身後一輛木板牛車,上頭掛著燈籠照亮方圓兩步內的距離;他明白了自己許是從車上翻下,孫諒來接,才造就了兩人滾落地的情況。
搖搖頭,試圖甩去仍混沌不堪的思緒。
他極少作夢;他將所有氣力專注在一件事情上,多年來醒著睡著都只想著那件事——如何月兌離守陵枷鎖。
他只在病極體虛時,夜夢才趁虛而入,用那些虛幻不實的平和日常攪亂他。方才睜眼前夢見的正是他經歷過最無憂的年歲,對比如今,就似隨風散去的霧氣,掀開表象之後只留最真實的殘酷。
都說人在臨死前會回顧此生點點滴滴,他這是離死不遠了嗎?
不……還不能死。該做的事還沒做完,要死也不能現在死……
「二爺……」
洪頤綸眼眸半眯,道︰「你弄昏我?」
「小人哪里敢!」孫諒抽了口氣。莫須有呀莫須有!他承認封了二爺穴道,是因怕他運氣過度更損元陽,可他萬萬不敢弄昏他的……分明是二爺不乖乖在路邊當個待救的爺,偏要運行僅存的真氣,才會耗盡氣力。他好不容易借了牛車回來,見到二爺吐血倒地差點沒嚇死;如果真嚇死也就一了百了,要是二爺歸西了他還活著,不知回莊之後老爺會不會押著他入墓給二爺殉葬?
他面露驚恐後有一瞬疑惑。洪頤綸閉閉眼,無力去猜這家伙在動什麼蠢腦筋,直道︰「拖著牛車,你走多久能帶我回莊?」
「……」敢情二爺是摔傷腦子了?孫諒咬咬牙,沒好氣道︰「小人是牛嗎?就算小人是牛,二爺可絕不是平日那個活蹦亂跳的二爺。」
「活蹦亂……我是蝦嗎?」洪頤綸也沒好氣地回道︰「我問的不是你是不是牛,更不是我有沒有活蹦亂跳。我這模樣落在莊外會招來多少禍事,別說你不知。」說著,他下意識模向腰間的短劍。
喲!難不成落到這地步是他搞出來的嗎?多年形影不離,以為多丑惡的嘴臉都見過了,孫諒還是不時驚異于二爺翻臉不認帳的功力。深深深吸口氣,他非常好心地幫助主子回想︰「二爺,若你當初差小人出莊給大爺治眼,自己乖乖留守莊中;若你沒有腦子錯亂離開奉陵城;若你沒有實際眼見大爺傷後的失魂模樣;若大爺逼你以法力喚回他的千里眼你沒答應;若你答應後沒有傾盡所有法力、所有內力……若這些都沒發生過,二爺根本不必狼狽至此。」他盡量語氣平和,可說到後來還是忍不住咬牙切齒起來。
當時大爺將他支開,發現有異時再趕回已經遲了。孫諒回想那時谷底小屋中大爺負傷雙眼失明,二爺陵外犯禁施咒,不顧與生俱來的法力毀于一旦,就為令大爺目力恢復幾分;可如此不夠,他還要自耗二十余年的內力……
大爺是千里眼哪,就算只恢復五成,那也遠遠強過常人了,二爺卻不罷手。
在那當下大爺發覺異狀亦想要阻止,孫諒正巧奔回,在窗外見了,就怕咒術被打斷會反噬,反倒重傷二爺,只好將錯就錯出手點了大爺昏穴,讓二爺圓咒。
「只要調養生息,內力尚能……復原。」洪頤綸單手撫在胸前發疼處。才不過對上幾句話,胸中滯悶之氣又起,說不準他這根本是被孫諒給氣的。
「那小人恭請二爺調養生息,莫再想著趕路。」孫諒威脅著,忽見二爺輕擰眉間,他深深吸了口氣,放緩語氣說道︰「二爺專心養著,小人答應,只要二爺好上一分,小人即刻上路。二爺好上兩分,小人便趕路。你若好上三分,小人日夜兼程,必盡速將二爺送回莊里。」
那語氣像在哄人,像情願掏出所有交換他一刻安分。洪頤綸瞅著他良久,瞅著那又惱又火又掩不住擔憂的表情良久良久,才松口道︰「今夜就依你……扶我上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