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門口,行李僅有兩個小箱籠,沐蕊帶領書兒從小院走出,門關上之前,轉身再看一眼。
面對住過十幾年的屋子,沒有不舍,只覺得微微心酸。
這里埋葬著母親的一生,她在這里用歲月寫下一場悲劇,直到閉眼那刻,心中依舊向往著自由。
往錦繡院前進,她向守在門口的丫鬟點頭,丫鬟並沒有多問,直接進屋稟報。
滿府上下都曉得大小姐即將離開,至于還能不能回來,就得看她的「惡疾」能不能好起來。至于惡疾的恢復程度,前提在于——她夠不夠合作乖巧。
沐蕊心里通透著,再回來那天,定是長輩已經找到更好的買家,能用她來換取更大利益。如果沒有這個機會,或許這輩子再回不來。
「夫人請大小姐進去。」
「多謝翠香姊姊。」
俯首,躬身為禮,她在這個家雖是大小姐,卻對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就像她的母親,本是原配夫人,卻委曲求全一生。
父親蘇政杰本是商戶子,滿月復才華的他沒有被金銀掩埋了能力,反倒一路上進成為當年科考傳臚。
宣平伯看上年輕有為的蘇政杰,榜下抓婿。
蘇政杰還算有良心,不當惡心的陳世美,沒有拋妻棄父母,反實話實說稱家中已有妻室。
宣平伯「更有良心」,不但開出高升的美好條件,還願意在女兒嫁進蘇府之後,讓他帶舊妻入府為妾。
瞧瞧,多慷慨大度、多寬宏,書香門第的行事作風果然與眾不同。
于是杜羽梅在公婆的逼迫下低頭,從此成為梅姨娘,困于小小的四方院落,滿月復委屈無從紓解,年紀輕輕便斷了性命。
杜羽梅的一生交換了丈夫的平步青雲,有宣平伯的扶持,如今他已成戶部侍郎,掌管皇帝的錢袋子。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樁好買賣,只不過從來沒有人問過杜羽梅和蘇沐蕊是否甘心?
嫡母柳氏坐在梳妝台前,讓下人梳頭插簪。眉毛略稀,狹長的眼楮不笑的時候透著凌厲,圓臉圓下巴,身材富態的她給人富貴福氣感覺。
確實啊,她很有福氣,不但小三上位,還穩穩地壓制正頭娘子一輩子,她是從頭笑到最後的大贏家。
柳氏生下一兒一女,兒子蘇覺欽在國子監念書,女兒蘇玉蕊即將出嫁,待蘇沐蕊正式離開蘇家,她便再無忌憚。
一福,沐蕊柔聲道︰「女兒就要出門,來向母親告辭。」
「這麼早?別心急,不如用過早膳再走。」柳氏口氣溫和,盯著沐蕊的目光卻是銳利。
沐蕊一身常服,上著杏黃比甲,下著荷綠色長裙,更顯身材頎長,衣衫沒有繁復刺繡,身上沒有金銀點綴,簡簡單單的打扮卻顯得雍容華美,她五官明媚、容貌嬌美,風姿綽約,儼然一枝臨風芍藥。
她和死去的杜羽梅長得一模一樣,漂亮得連女人也舍不得錯眼。
這點……真教人生氣吶,杜氏不過是出身低賤的商戶女,卻擁有一張驚艷世人的臉,分明胸無點墨,看起來卻雍容華貴、氣度堪比名門淑媛,難怪當年即便頂著父親的壓力,相公也要堅持迎她進門。
二十年了,這口氣她始終吞不下去。
雖然杜羽梅性情溫和安分,不生事、不離開院子,也不在跟前礙眼。即便如此,一听到丈夫進了她的院子,那把無名火就會迅速竄燒,燒得她焦慮暴躁。
幸好她死了,再不必與之相爭,這讓她連呼吸都松快幾分。
「還不知道莊子那邊的情況,女兒心思早點出門早點打理干淨,也好早點安置下來。」
「考慮得很周詳。」
「謝母親夸贊。」
「這一去……別心存怨恨,結親結的是秦晉之好,邱靖和剛考上探花郎,自然要找個能幫助自己的好岳家。」也只有柳家才能助上一臂,至于杜家,能給得起什麼?
沐蕊忍不住想笑,竟把責任推給邱家?真是當婊子還要立牌坊,無恥到淋灕盡致,但世道就是這樣,只要扯得起遮羞布,啥齷齪事兒都能做。
「女兒明白,心里不敢有多余想法。」
當年邱家遭政敵陷害,蘇政杰憑著一身仗義、暗中扶持,邱家感恩願與蘇家聯姻,只不過當年邱家狀況淒慘,柳氏自然看不上,因此定下的是蘇沐蕊。
梅姨娘見過邱靖和,認定那是個品行端方的好孩子,便同意了親事。
如今沉冤昭雪,邱老爺官復原職,爵位重回,邱靖和不但變成承恩侯世子,還在今年科考大放異彩,是皇帝欽定探花郎。
有才、有勢、有爵位的黃金單身漢,誰不想要?
邱家返京,邱家長輩帶領邱靖和上門,一方面感激蘇政杰的雪中送炭情,一方面提及婚約,那次見面蘇玉蕊對他定了情,只是當年想也不想直接拒絕,如今又想搶奪,話傳出去豈會好听?在這種情況之下,想更換新娘就得有個好听借口。
所以沐蕊被下藥了,有母親的前車之鑒,她能任由自己重蹈覆徹?
端起毒茶來到柳氏跟前,沐蕊細細分析。「女兒死去確實可以順遂母親心意,也能讓妹妹嫁得如意郎君,只是做法太粗糙,明眼人一眼就能窺見貓膩,不管對母親或妹妹都有礙名聲,與其如此,不如讓女兒因思念亡母身患惡疾,離京到鄉下養病?」
像突然間不認識似地,柳氏緊盯乖巧怯懦的小庶女,她從來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怎會換了副性子?
那是「嫡母與庶女」的第一次對壘,沐蕊獲勝!
當然,這與沐蕊之後丟下的話有關。
她說︰「倘若哪天母親需要女兒『病重不治』,只要讓錢嬤嬤送來新名帖,女兒隨時可以更名改姓、換個身分過活,不必非讓女兒死于非命,畢竟因果報應,行善積德方能庇蔭子女。」
這讓柳氏想起惠悟法師的提醒,兒子的前程除了燒香拜佛請求上蒼保佑之外,還得靠她諸多行善。
雙方談妥條件,當天下午大夫進了蘇府,隔天蘇家大小姐罹患惡疾的消息迅速傳揚出去,短短幾天,莊子、田畝置辦妥當,沐蕊也不拖沓,整理好行李就準備出門。
「既然都打理好了,妳就早點出門吧。」
柳氏朝錢嬤嬤點頭,錢嬤嬤上前遞過荷包,用單手給的,臉上的輕蔑清晰明了,這是夫人的意思,讓蘇沐蕊別以為自己談攏了一回條件,就能與夫人平起平坐,真當自己是主子了。
柳氏語帶施舍道︰「畢竟住在外頭,食衣住行都得花費,除月例三兩以外,我又添了點,里頭有三十兩,就當這半年的生活花銷,往後每半年,我會讓錢嬤嬤給妳送去月銀,如果還有什麼需要的,直接告訴錢嬤嬤就是。」
這話有兩層意思︰第一、她還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待著,別心生妄念。第二、這一年半載的就甭想回來了。
通常女子十三歲就得開始商議親事,而她已經十五歲。過去不提,是因為有邱家這門親,而今……照理說應該盡快找到下家,但為了讓「惡疾」落實到明面上,親事自然得再拖一拖,十六、十七、十八……時間轉眼飛逝,到時蹉跎了青春,找不到好親事可怨不得家里,畢竟是她做的決定。
她听懂了,但無所謂,輕頷。「多謝母親寬厚。」
「出門在外,要顧慮名聲,行事要處處仔細。」
「女兒謹記母親教誨。」
見她乖巧討好的模樣,柳氏舒口氣。那天……事關生死,她才不得不鼓起勇氣強硬一回吧?誰生的女兒像誰,蘇沐蕊和梅姨娘一樣,懦弱了一輩子,她就不信她會橫生肥膽。
在柳氏輕蔑的目光中,沐蕊退出錦繡院,嘴角餃起冷笑,她預告了呀——因果報應,總有一天欠下的終究要歸還。
行經花園,沐蕊「巧遇」妹妹。
蘇玉蕊和柳氏長得像,圓圓的手、圓圓的臉,圓圓的身材看起來可愛和氣。只是人不可貌相,她的容貌雖然平庸,性格卻不平庸,她有生母的決絕陰毒,可惜沒有生母的城府心計,她有一點沖動魯莽和很多點的驕縱任性。
「姊姊要出門了嗎?可得仔細養好身體,畢竟惡疾……一個不小心就會要人性命。」
淺淺一笑,沐蕊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若我打定主意拚個魚死網破,讓靖和哥哥知道我罹患惡疾的『經過』,妹妹的婚事會不會生變?畢竟誰家容得下心腸歹惡的當家主母?」
蘇玉蕊臉色驟變。「妳敢!」
「我娘已經不在,這世間再沒牽絆,光腳不怕穿鞋的,我敢試,妹妹敢不?」她笑得眉彎眼彎,一臉的勝券在握。
「妳已經拿了母親的好處,敢出爾反爾?」
是,她拿了,一處莊子、十畝田和一座千余畝的山地,那些統稱為遮羞費,畢竟這個「惡疾」,她染得有幾分冤枉。
「若妹妹管好嘴巴,姊姊都要出門了,怎會出爾反爾給自己添麻煩?」
蘇玉蕊一急,又要開口,沐蕊卻是笑容滿面,在嘴前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
「不知道靖和哥哥想不想娶個身材窈窕、貌美如花的姨娘?惹惱了我,姊姊也不是不能紆尊降貴,姊妹情深、共事一夫。」
這一刀,射中紅心。
沐蕊太清楚比較、嫉妒的殺傷力有多強,它們會喚起自卑惡魔,一寸寸吞噬掉平靜心靈。即使母親處處低調,柳氏依舊恨了母親多年,她越是表現得高傲,其實是越自卑。
蘇玉蕊不會也想過同樣的生活吧?重點是,如果她來當姨娘,她可沒有與世無爭的理由。
見蘇玉蕊臉色鐵青,沐蕊笑出恣意囂張,揮揮手,轉身離去。
她的腳步輕松,表情愜意豁達,似是一身的雲淡風輕,但咬緊後牙槽,深藏的委屈始終在那里,現在的她無力伸張,總有一天……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一座荒山、十畝貧田,加上……輕輕一踫——門板在面前轟然倒塌!
沐蕊錯估了柳氏的「慷慨」,這真的是柳氏的嫁妝?還是在她的恐嚇下臨時買來湊數的「嫁妝」?
「小姐,這房子能住人嗎?」書兒憂心忡忡地看著比鬼屋更像鬼屋的老宅院。
涼風吹過,心跟著涼透,三間房舍,屋頂半毀,夜半躺上床能對著天空數星星,逢雨季鍋里不必放水就能煮湯,住不得……
沐蕊當機立斷讓車夫把兩人送到村長家。
不受寵的小姐,車夫哪有心情奉承,把箱籠往村長家門口一放,立馬駕車離去。
沐蕊打開箱子,找出兩塊布、一朵珠花,用油紙包上,敲開村長家門。
水源村不算小,約有上百戶人家,村長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看起來實誠厚道,自我介紹幾句問候過,沐蕊方提出來意。
「當初買下,並不曉得屋子已經殘破不堪,不知最近村民是否忙于農事,我能不能雇村里叔伯兄弟幫忙蓋幾間房子?」
打第一眼看到沐蕊,村長腦袋就昏昏的,這輩子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仙女下凡也不過如此,又听得對方是官家千金,喜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村長叔叔……」
村長回過神,連忙回答,「行行行,不知道姑娘要蓋幾間?」
「蓋一間屋宅需花費多少?」
「如果是土瓦屋,也不必啥材料錢,讓村民幫把手就行。如果想蓋青磚屋,就得先到城里訂材料,上回李家蓋一間,就花了一兩半。」
「行,那我蓋青磚屋,七間屋,另加灶房、柴房、浴間各一,總共十間,這樣的話需要蓋多久?」
「人手夠的話,最慢一個月就能完工。最近農忙剛過,召集個一、二十人不成問題,到時姑娘讓人備妥三餐就行。」
「初來乍到本該備禮以敦親睦鄰,只是來得匆忙沒考慮太多,現在又豈能勞煩大家,何況家里就我們兩人,實在沒有多余勞力備三餐。不如請村長叔叔幫我傳個話,就說我想雇人蓋房,一天二十文錢,只不過三餐需要自理。」
「沒問題,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既然您願意幫忙,一事不勞二主,這里有三十兩銀子,多余的就當請村長叔叔督工的工錢。」
站在旁邊的村長太太听見這話,瞬間雙眼發亮,三十兩銀子啊,扣掉工錢材料至少能掙四、五兩,賺大發啦。
村長也樂得合不攏嘴,村民到城里打工,一天至多十到十五文錢,蘇姑娘願意給二十文,那得有多少人想搶著干。
夫妻忙不迭應下。「沒問題,明兒個我就駕馬車去城里買材料,最慢三天內就能開工。」
「多謝叔叔嬸嬸,還有一事想請問,不知村里有沒有房子可以租?那宅子實在是住不了人。」
村長太太笑道︰「租什麼呢?我家叔公兒子發達啦,上個月接進城里,房子空下來讓我幫著看管,里頭床櫃桌椅一應俱全,姑娘搬進去就是。」
「太感激嬸嬸啦,這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出門在外多少有些不方便,本就該互相幫助。姑娘等等,我喊兒子媳婦幫姑娘搬家。」
村長太太熱情大方,讓她懸著的心終于放下,沐蕊就這樣在水源村安家。
夜里,她听見書兒暗自啜泣,整個下午她叨叨絮絮,擔心小姐把出門前柳氏給的錢花光,以後要怎麼生活?
沐蕊沒有她那樣擔心,嫡母有句話說得對。她說︰天底下從來沒有白得的幸運。
柳氏認為母親用禁足一世交換衣食無憂太劃算,沐蕊卻認為用一世衣食無憂交換終生自由太劃算,所以她沒哭,靜靜地靠在窗邊,仰望天上圓月,細數繁星點點,耳邊是蟲蛙低鳴,螢火蟲在草叢里閃爍光芒,自由的空氣讓她身心舒暢。
搬到水源村的第一個月,她刻意和村人打好關系。
書兒廚藝好,沐蕊經常讓她做些點心甜食往村長家里送,並分贈給附近小孩,現在出門總有人尋主僕倆說話,還有人喊沐蕊仙女姊姊。
村長的態度、鄰里的熱情,讓那些潑皮無賴不敢對她們失禮,客客氣氣往來,無須憂慮往來人際。
這個月里,沐蕊忙著畫圖刺繡,她得替自己掙足生活費。
母親死前把攢下的錢全給了她,但扣掉蓋房子的三十兩,打造家具還是花掉她一筆錢,現在手頭只余二十幾兩,听起來似乎很多,但在這個醫療不發達時代,一場病、一個意外,光吃藥就能把人吃窮,因此她不敢懈怠。
她前世是理工宅女,卻傳承外祖父的手藝,喜歡畫畫和雕刻,此生有梅姨娘手把手教導刺繡,有這些基礎鋪墊,養活自己和書兒不會有太大問題,但養活和養好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所以還是需要努力。
手邊的繡屏正日以繼夜趕工,沐蕊捏捏發酸的肩頸,伸伸懶腰,看見捧著炸麻花在外頭逛過一圈的書兒。
揚揚手上竹屜,她做的吃食可受歡迎啦。「姑娘,都分完了,我在廚房里留一小碗。」
「辛苦妳了。」
書兒垂眉。「我不辛苦,小姐才辛苦。小姐……」
見她欲言又止,沐蕊道︰「有話就直說,不必像過去那樣,每句話都得在舌尖繞三圈,深怕一個不謹慎就闖下大禍。」
「小姐為什麼要蓋那麼多房?我們又住不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誰曉得以後家里會不會多人?」
這話不全然正確,她介意的是,柳氏給銀子時的鄙夷施舍,那眼光沖擊了她的自尊與驕傲,所以三十兩,半兩她都不想留。
她懂,這想法太幼稚,只有小孩才有權力任性,大人必須向現實低頭、必須做對的事,對生命無益的驕傲根本不必留,但是……當了十幾年的包子,她就是想爆漿一回,不管會不會燙口。
「小姐的意思是,咱們真要在這里定居了?」
「我是這麼打算的。」
「為什麼,小姐不想回府了嗎?」
「若任由夫人把我論斤論兩賣掉,不如在這里替自己找個可靠夫婿。」
「可這些人哪配得上小姐?不行,我反對!老爺絕不會放任夫人作踐姑娘。」
不會嗎?邱家的婚事,若沒有父親的點頭應允,柳氏敢自作主張?
離府前一晚,她去找父親了,是告辭拜別也是……一問。
她問︰「父親對母親可曾有過愧疚?」
父親僵硬了神色,回答,「人生總有迫不得已。」
他不愧疚,母親的一輩子只值得一句「迫不得已」,多好用的四個字啊。
她又問︰「所以邱家,也是父親的迫不得已?」
父親說︰「我會替妳尋另一門好親事。」
又不正面回復,她笑了。在外頭磊落光明的蘇大人,怎在她面前半句真話都不敢說?
她退出書房,又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她在整理心情,在說服自己,也在斷絕……心中對父親那點兒早該丟棄的慕孺之情。
拉回思緒,她笑著拍拍書兒肩膀。「妳家小姐餓了,今晚可不可以做紅燒肉?」
這是不想回應?書兒噘嘴。「知道了。村長叔叔讓張嬸子轉告,房子今天能完工,曬個兩三天就可以搬過去,到時村長會找人幫忙搬家,張嬸子問小姐,要不要請客暖屋,很多人都想來咱們家作客。」
「請,當然請!」敦親睦鄰的好機會。
「還請?那得花多少錢。」
書兒抗議,以後蘇府不得依靠,每分錢都得掰開了花,怎能大手大腳?
「放心,最後一回了,往後咱們就關起門來過逍遙日子。」
「沒錢怎麼逍遙?」書兒悶聲道。
「放心,妳家小姐不會餓著書兒的。」
見拗不過小姐,書兒嘟嘟囔囔地進了灶間。
沐蕊失笑,對著她的背影,大聲說︰「妳家小姐在此承諾,咱們的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好!」
聞言書兒轉頭,對上小姐燦爛笑靨,彷佛一道光芒照入心底,瞬間覺得……是啊,好像也沒什麼那麼可怕。書兒放下糾結,笑了。
搬入新家後的第七天,沐蕊把繡屏送到城里,交給過去經常打交道的吳記繡莊,因為繡技精湛,更因為圖案與眾不同,所以一百三十兩順利入袋,羞澀的荷包立刻豐盈起來。
抱著銀子,書兒笑得看不見眼楮。「小姐,今兒個做桂花糕好不?」
「家里有桂花?」
「昨兒在雜貨鋪里看見,買了一些。」
小姐讓她大方一點,想吃什麼就買什麼,虧啥也不能虧肚子,自己的身子不照顧,能指望誰?于是小姐負責賺錢,她負責花,魚肉米糧醬菜調味料,她看得到的東西——一句話,買!
人生首度當富豪,她豪邁得差點兒認不出自己。
「行,妳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去山上轉轉。」
月余了,她還沒去看看柳氏給自己一座怎樣的山林,不敢指望出產石油溫泉,若能摘點野菜野果、蕈菇,那就大賺了。
畢竟有和鬼屋不相上下的「莊子」,和十畝租不出去的貧田當例子,她不敢對一座不高不矮的山林抱有過度期許。
「小姐一個人上山太危險。」
「我問過村里的叔叔嬸嬸,他們都說山上沒野獸,能踫到野雞、兔子就算幸運了,沒有危險的。」
「可是……」
「我帶著彈弓呢。」她得意地拍拍腰間彈弓。
是村長叔叔給的,他見沐蕊不錯眼地盯著小孫子的彈弓,就讓兒子用牛角也給她做一把,不得不說王大哥的手藝、絕了!
這些天沐蕊拿著彈弓到處練習,不敢說百發百中,但也有四、五成命中率,畢竟曾經是女漢子的她,雖不是國家級別,柔道跆拳道也能耍幾下,自保肯定沒問題。
彈弓……唉,書兒哀怨,後院那只嚇死人的殘障雞就是小姐的杰作。小姐把林寡婦家的母雞給射瘸了腿,但怪不得小姐,誰讓牠滿街亂逛,都以為是無主野物,哪曉得會惹來一頓撻伐。
林寡婦也是真刻薄,自家糕點、甜食不知道吃了多少,不就是只母雞嗎,居然又哭又鬧拉著街坊鄰居來評理,還說兒子就靠著那只母雞下蛋養命。
夠夸張吧,幾顆蛋就能養命?那醫館藥鋪全改成養雞場不就得了。
幸好村民都幫她們指責林寡婦,說林寡婦認定蘇小姐是有錢的冤大頭,不訛她訛誰?
最終小姐買兩只母雞、三十顆蛋,又賠上一百文錢才結束荒誕事件。
書兒氣得吃不下飯,沐蕊卻不以為意說︰「是貧窮惹的禍,倘若那只雞是咱們蘇府夫人養的,她再生氣,揮揮手也就過了,她哪會在地上打滾撒潑?」
想柳氏像林寡婦那樣翻滾哭嚎,書兒忍不住笑了。「小姐還同情她?」
「不是同情,事實罷了,林寡婦那樣的不算真壞,真正的壞人,要了妳的命,還要妳同她道謝。」就像……
從那之後,沐蕊就在院子里掛上靶練習,再不敢拿活物練手。
「那小姐早點回來,張嬸子給了河鮮,晚上煮咸粥。」
「這麼好?妳看吧,有來有往,妳對人慷慨,人家自會對妳大方。」
「可不是嗎,林寡婦還送兩顆雞蛋過來呢,我沒敢要。」
「為啥不要?」
「她家的蛋是用來養命的,我可不敢拿。萬一翻臉指控我謀財害命,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小心眼,事情都過去了,還記著。」
「哼!我偏要記一輩子,王大哥也給一簍小河蝦,我想炸盤咸酥蝦。」
「听得我都流口水了,行,我早去早回,妳可要等等我,不能先吃。」
這話算是白交代了,書兒做什麼好吃的,哪次不是先惦記著她。
送走小姐後,閑不下來的書兒拿起掃把開始打掃家里,雖說蓋滿十間屋子,但除浴室、灶間、柴房之外,主僕兩各佔一間屋,剩下的全空著。
小姐說,等冬天來臨,就燃起炭火在里頭種菜。光想就覺得闊氣,便是在府里,冬天時節,滿府上下就只有老爺夫人的桌上能見著蔬菜,冬天的蔬菜矜貴得很。
放下掃帚,笑眼看著新家,這里是她們的家,可以安心自在的家……
在認出吳立時,楊豐燁就曉得自己輕忽了。
吳立之所以追蹤自己,代表他們已經確認閩州案背後有自己的手筆,他從何處查到的?查到多少、知道幾分?
劉群是周裕騫的心月復,在閩州為官多年,每年征得的稅賦不少流入私囊,前年地方官員無意間發現一處礦脈,本以為立下大功勞能順利升官,殊不知報到上司劉群那里,他非但沒往上報,反倒把縣官殺了。
之後劉群更以征兵為由,征得民夫千余人挖礦,為怕事跡曝光,挖得的鐵礦不敢在市面上流通,竟然運往南方國家販賣。
這些年邊關戰爭減少,有很大的原因是鄰國礦產量少,無法制造大量兵器,而劉群這番做法,分明是把國家推入戰爭。
官官相護,劉群得到很好的掩護,京城始終不知此事,直到今年五皇子周裕鑫到閩州辦皇差,縣官兒子陸謹瑜喬裝改扮秘密陳情,方才明了整個事件經過。
于是他們幫陸謹瑜變更身分,取代急病身亡的考生進入殿試考場,就在殿試當下,陸謹瑜一狀告到皇帝跟前。
眼看真相即將曝光,劉群竟連夜屠殺民夫千余人,幸而有擅長易容的孫燦和精于偵查追蹤的孫耀,他們在劉群屠殺民夫當晚救下六名幸存者,進京告御狀。
五皇子周裕鑫對奪嫡之爭無心,只想當個閑散王爺,因此在兄弟之間不肯顯山顯水,插手此事只為伸張正義,本以為隱密無人知曉,直到認出吳立,楊豐燁方曉得自己錯得離譜。
周裕騫的勢力超乎想象,看來錢袋子劉群確實為二皇子添入大筆助力,依周裕騫刻薄寡恩、睚眥必報的性格,日後怕是不得安生了。
停下腳步一個旋身,長劍橫掃,武功高強的吳立反應極快,騰地身子向上竄飛,楊豐燁的長劍落空。
吳立出身赤焰門,武功高強,江湖之中鮮少對手,周裕騫花了驚人數字才將他納入門下。
轉眼兩人又對接上十幾招,對方刀速太快,楊豐燁只能憑借直覺反應阻止對方攻勢,他身上有傷,無法主動只能被動閃躲,他緩吸緩吐,試圖模清楚對方招式。
上百招過去,他抓模到規則,心思漸定。但這時他腰間傷口裂了開始滲血,黏糊糊的血液順著腰背滑下腿後,劇烈的疼痛讓他的反應變慢,他清楚自己必須兵行險著一招得勝,否則繼續磨下去,體力漸失,他只有待宰的分。
看著對方身後峽谷,楊豐燁猛然吸氣,飛身朝對方檀中穴踹去,想一腿將人踹進山谷,誰知對方反應極快,閃身一個橫踢腳將他踹回來同時,黃煙從袖口噴出,楊豐燁猛地一個後空翻,險險避開毒煙攻擊,卻被吳立踩在腳下。
計策沒成,輸在反應太慢,他趴在地上,臉上一只好大臭腳。打人不打臉,吳立這是半點情面都不留?是可忍、孰不可忍,楊豐燁握緊長劍,眼底竄出火苗。
「把東西交出來,我饒你一命。」
「你要什麼?」嘴巴被踩歪,楊豐燁問得含含糊糊。
吳立眉頭緊蹙,不在他身上?不可能,他確定在劉府外與自己交手的是楊家兄弟,當時楊川燁朝楊豐燁丟出木匣子,東西肯定在里面。
「裝傻,敬酒不吃吃罰酒。」說完,抬起腳跟又要踹下。
蓄勢待發的楊豐燁一個落地翻滾,快劍劃過,轉眼又斗得難分難解。
確實是荒山、肯定是荒山,一條讓村人上山的小路都沒有。
沒看到果樹,沒看到野菜,也沒看到藥材……好吧,沐蕊承認自己對藥材的認知有限,就算百年人參長在自己腳下,她也認不得。
一路走來到現在,別說兔子野雞,就連猴子都沒找到半只,有啦,生物還是有的,比方在樹梢頭跳來跳去沒啥肉的小鳥,泥地里鑽來鑽去的蚯蚓,但有食用價值的動植物類少得很可憐。
難怪離村子不算遠卻不見人上山,就連柴火他們都到離得更近、森林更蓊郁的南邊大山去砍,畢竟一不小心砍著砍著就能找到幾朵菌子,掏到幾顆鳥蛋,比起這里,那邊更生機盎然。
柳氏真是用心良苦啊,為了不給她留太多余地,竟然火眼金楮地挑上這座荒山。
滿臉沮喪,她垂頭喪氣往前走,走著走著……那是什麼?
突然間停下腳步、心跳加速,眼楮大張,腎上腺素大量分泌,腦內啡迅速增長。
那個是、是她認得,熟悉無比的……奇楠木?
天吶天吶,那是他們的「家樹」,外祖父曾買下幾十公頃的山地種植,那些樹為他們家里帶來興家財富,她居然在這里遇見老朋友!
忍不住激動,她快跑上前一把抱住,憋緊一口氣用力吸,天……她聞到了,聞到熟悉的氣味……
奇楠木不偉大,偉大的地方在于它擅長自我療傷。
瑞香科沉香屬的樹木,當風災、雷擊、蟲害等天然環境因素,或人為傷害導致真菌感染,感染後的樹身就會分泌樹脂,經過漫長歲月就在樹干中結出沉香。
而所有沉香屬樹木當中,最珍貴的就是奇楠木。
李時珍《本草綱目》中歸納出沉香的采集過程,可分四類結香型態——
熟結︰沉香在樹上結成,自然熟月兌到地面。熟結香油厚實,氣味濃醇。
生結︰結香尚未熟月兌,由采香人剖樹取下。生香氣味清揚,活潑香烈。
月兌落︰枝干朽落,傷口處分泌油脂所結,此香氣味甜潤,陳韻綿長。
蟲漏︰蟲蟻樹中築巢,受蛀部分油脂包裹結成,氣味可愛,清新甜雅。
自然結香的過程需要時間很久,並且不是每棵樹都會受到傷害,或者受傷就能結出理想的沉香。然而拜科技所賜,二十一世紀的人們找到配方與方法,能夠讓結香率高達百分之八十。奇楠木種植不難,本身也沒有太多建築價值,但只要結了香,身價立馬上升數千倍。
重點是眼前這一片,通通都是!
當中有好幾棵曾遭受雷擊、風摧,有的折斷、有的裂開,不需要剖樹,肉眼就可以看見大塊結香,倘若花時間細找定能找到熟結。
不行,她太激動了,冷靜冷靜,她得回家背個大簍子先尋找熟結,然後想辦法砍樹把它們搬回去,這太費體力又沒有機械,她一個人辦不到,所以得買人。
對了,還要種樹,這里能自然生成一大片,代表環境適合奇楠木生長,她還要打造鑿樹工具,制作酵素,雕刻刀具……天吶,要做的事那麼多,她迫不及待了。
正在她沉浸于發家致富的美夢中時,一陣嘶吼聲響起,突如其來的財富讓沐蕊的智商瞬間下降,啥都沒帶,抓起彈弓就朝聲源處跑。
人生新體驗——親眼見證武林高手拚命。
沒有鋼絲,兩個人飛來竄去,你一刀、我一劍,打得難分難舍。
黑衣擋身、黑布遮臉那個,顯而易見地動作粗魯、性格暴烈,幾次揮動大刀欲置人于死地,是個貨真價實的狠角色;身穿紫衫、容貌俊俏、有王一博範兒的小哥哥,幾次險險避過。
這種情況不需要太多考慮,沐蕊抓起彈弓對準黑衣男。一來小哥哥屬于弱者,幫弱不幫強,她天生不當牆頭草。二來基于顏值考慮,帥臉更能造福視覺。第三、連臉都要遮遮掩掩,肯定見不得光、行事猥瑣不磊落。
所以蹲在草叢里的沐蕊,正拉緊弓弦蓄勢待發。
楊豐燁刻意露出破綻,計劃犧牲左臂引對方出手時,將劍刺入對方月復部。
與此同時,吳立震撼不已,他沒想到楊豐燁的武功如此高強,幾次正面相迎,身上多了數道傷痕,凝神注視,他企圖找到敵手漏洞,他十分專心,所有知覺全系在楊豐燁身上,對周遭環境失去警覺。
看見了,在左臂!
吳立揚起大刀,眼看楊豐燁左臂就要被斬,猝不及防地,一顆石頭朝吳立臉上射去,他正一瞬不瞬盯死楊豐燁,預備拚著這一擊斷他性命,沒想到天外飛來一顆石頭……不是不躲、是躲不了……
石頭力道驚人,準確地射入吳立右眼,當反應過來同時,石子已經從右眼進洞嵌入腦袋,他沒搞清楚發生什麼,只覺一陣嗡嗡作響,刺骨的疼痛迅速將他拉入黑暗,瞬間斷了呼吸。
楊豐燁在送上左手同時,長劍刺入,本就死了的吳立再死一回。
死人握不住的大刀當地墜地,楊豐燁連翻數圈,躲掉迎頭落下的刀刃。
冤枉!絕世高手居然喪命于一顆石頭?
時間靜止了,沐蕊張嘴,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楊豐燁筋疲力竭躺在地上大口喘氣,吳立……呃,死人本來就是靜止的。
風吹來撩起發絲,癢癢的,但她沒有感覺,她只感受到胸口那顆鮮紅心髒強烈跳動,想要掙月兌肋骨監獄逃離似地。
全身酸軟的楊豐燁在無數次喘息之後終于坐起身,緩慢地走到吳立身邊,拉開他臉上黑布,手指貼在對方頸間,確定他死透了,才往他胸口衣襟內掏模,最終找出銅牌一塊、書信一封。
慢慢地,變成殺人凶手的沐蕊腦袋恢復清明,目光轉過,與另一人的視線相接,都沒有說話,但她眼底紅痕成形,凝聚濕氣。
她嚇瘋了,不可能的啊,她的命中率不高,手臂力氣有限,連兔子都打不到的她,怎能把人給活活打死?
吧嗒,眼淚墜地,當第一顆出現,之後就接二連三順理成章了。沒有啜泣,沒有哭嚎,也沒有尖叫發狂,光是純粹的無聲落淚,沒有討拍嫌疑,僅僅為著發泄無法疏通的情緒。
楊豐燁走到她跟前拱手,「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你會報官嗎?我要入獄了嗎?殺人罪會發配邊關還是砍頭償命?」她是做了什麼孽,好不容易從蘇家牢籠月兌離,現在卻要進入縣府監獄?
她自以為問得鎮定,殊不知聲音在抖,身體抖得更凶,眼楮睜得老大,眼淚關不掉,還有越掉越流暢的趨勢。
「他是殺手,身上背負無數條人命,妳這是為民除害,拯救無數百姓,更為死在他手下人討回公道。」
是這樣的嗎?她非但不是凶手,還成了救世英雄?她需不需要找個地方換超人裝?
「所以要怎麼跟縣太爺講?說我沒殺人,只是以暴制暴、以殺止殺,為暴力美學做示範?法律會因此放過我?我會獲得頒獎牌一枚,上面寫著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皇帝會親自接見我,夸我為治安貢獻心力,足堪楷模?」她很緊張的,越是緊張、嘴巴就會張張闔闔說不停。
這種時候爆笑超沒良心,畢竟小姑娘受自己所累才受此驚嚇,只是她的反應太可愛,哇啦哇啦停不下來的小嘴太誘人,讓他蠢蠢欲動的手指想往她那張美到勾人的小臉掐幾下。
「妳為什麼要對官爺說?」
「出了人命,不該報官?」
「當然不該,既然壞人已經就地正法,事情就此終了。」
可以這樣做?「我又不是法律,也無執法權,怎能私設刑獄?」
「若妳自告奮勇把殺人事跡傳揚出去,他的同伙找上門,也來個以暴制暴、以殺止殺,為暴力美學做示範,妳怎麼辦?」
是啊,怎麼辦?兄弟之仇不共戴天,此事曝露她得死個幾輪回?可你殺我我殺你,砍人成為常態,律法何用?
點點頭、再點點頭,她明明不認同對方說法,卻點頭如儀,好像贊同對方說法,罪惡感方能減輕。
「可他的尸體被找到的話……」
話音方落,句子未成,只見他長腿揚起,吳立尚未僵硬的尸身在半空中畫出一個漂亮弧線後落入谷底深淵,利落轉身,楊豐燁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塵。「解決了。」
「解、決、了?」簡單而粗暴,頓時她變身機器人,喀喀喀一節一節地轉動身軀,在無數個頓點之後她終于起身,左右左右、同手同腳朝他走幾步,臉上恐懼依舊,身體戰栗更甚,三魂六魄掉一半。
「還有事嗎?」
呃,方向錯誤!尷尬扯動嘴角,沐蕊露出僵硬笑容。「沒事,沒關系。」
揮揮手,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在自若並且……不可憐,殊不知她越努力越可憐。
楊豐燁性格冷酷,沒有同理心,從不無端付出同情,但他突然可憐她了。「人不是妳殺的,妳力氣太小,不過砸痛他罷了,他的致命傷在月復部,那一劍是我劃的。」
「是、這、樣、嗎?」她明明看見他眼球爆漿,明明看見他往後仰倒時長劍才劃落。
「是這樣。」他斬釘截鐵。
是這樣啊?腳步輕松兩分,人不是她殺的,可以回家了。找到正確方向,她邊走邊自我催眠,人不是她殺的……
看著她緊繃的背影,怎麼辦,好像更可憐了?
管不住兩條腿,楊豐燁快步上前。「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要不……我送妳回去?」